论女性形象的再现机制

2009-01-27 03:17
群文天地 2009年19期
关键词:男权身份

刘 颖

“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替他们。”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马克思用这句话来解释法国小农为什么会拥护拿破仑三世。以此来形容社会中弱势群体表达意愿的状况倒是再合适不过了。文中“代表”的法文“vertreten”即英文“representation”,意为“代表”或“再现”。文化研究一般从“再现”的意义理解这个概念,因为“代表”的真实意义就是“再现”,没有完完全全的“代表”,只有充满虚构与错误的“再现”。女性主义在文化研究语境下得到展开,同样离不开这个关键词。

“再现”不是一个语言表达能力问题,而是一个权力问题。“再现是赋予抽象的意义形态概念以具体的形式的过程。这是一个使意识形态物质化、从而自然化的过程,是一个高度政治性的过程,包含着赋予世界及人在其中的位置以意义的权力。”(P142)无权者不能“再现”自己,他(她)们只能由权势者来“再现”,在男权中心的传统之下,女性的形象、特性通常是由男性来塑造的。

《时时刻刻》(THEHOURS)被传媒和受众普遍认为是一部成功的女性影片,主角为三个女性,以深入探索女性的心理与命运为目的。需要注意的是,这部片子的小说原作者、编剧、导演都是男性。也就是说,他们充当的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代言人”角色。在“再现”机制中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个出发点,即为——“谁在说?”也就是对言说者“身份”的澄清。“身份概念指导人们把自己视为积极的参与者,允许自我意识在宽广的文化实践范围,包括文章、图像、商品之中得到表现,而不是把自己视为阶级主体、心理分析中的主体、意识形态的主体或者文本主体来对待。”(P82)与传统的身份概念强调源于职业、出身、受教育程度等客观条件的差异造成的个体区分不同,文化研究层面的身份除保留这一含义之外,更强调个体在工作方式、生活方式、表达方式上主观积极的自我确认。具体到这里来讲,男性的生理身份并不能成为他们成功代言女性的障碍,我们需要考察的是他们“主观积极的自我确认”过程,即压制女性话语的“男性”社会身份是不是以潜在因素作为主导。这就必须通过对“如何说?”的解读来揭示其真正身份。

影片的基本内容是描述三个生活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女人的一天,在这一天中她们都做了一个影响各自一生的决定。开篇选择1923年的VirginiaWolf,她居于伦敦,正在疾书遗言;丈夫回家发现她留下的信并冲出门外寻找她;Virginia从河岸慢慢踏入河流中央并逐渐被河水淹没。这三个本来有着明显的前后顺序的场景,被切割成许多画面片段拼凑在一起,仿佛是同时发生似的,一直到Virginia的身躯沉入了河底。至此,这段蒙太奇营造的时空穿越交待出整部电影的基本结构——时间的空间化处理。这种把时间空间化处理的手法无意中与女性主义者克里斯蒂娃宣称的女性更多是以空间而非时间来定义的观点吻合。在克里斯蒂娃观点中,女性总是处于一个与男性相区别的位置,通过与男性的空间分割被拒绝全面参与文化,从而被置于现代时间之外,代表着永恒和重复。影片中三个女人故事的开头也都是先拍摄她们的配偶,然后才从配偶的身上将镜头带到她们身上,暗示在不同的时空中,女性却会面对相同的处境、感受、选择,以此表现出女性被动性的一面。

但是仅有这描述现实的、在女性主义者看来负面的一极,是无法形成一套再现机制的。正面的一极靠创作者从两个方面支出来。第一,恢复时间视角,以另两个女主角的衬托来展示女性自我认知的变化和社会的进步。从“自杀”这一全篇的线索来看,Virginia的男人,与其说是她的丈夫,不如说更像她的监护人和统治者。男女之间的差别是明显的,但却是不被人注意的。她的丈夫一直强调她的病情,并以此来压制Virginia的激情。直到Virginia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已成为丈夫沉重包袱的事实,自行溺水身亡。到了1951年,美国洛杉矶的Laura,情况有所好转。但是她仍不是一个实现独立的女性。她没有自己的职业,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在丈夫和孩子的面前,她不能哭泣,她必须如其他“正常人”一样积极向上,对生活佯装满意,同时隐藏感情里消极的一面。这也是她企图自杀、企图离开的原因。后来终于为了孩子放弃自杀,离开丈夫和孩子的选择使她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但这种实现,却以牺牲掉自己的家庭生活为沉重代价。在2001年纽约的Clarissa身上,情况发生了置换。因她名字与Virginia小说《达洛卫夫人》中主人公克拉丽莎·达洛卫相同,朋友们都戏称她为“达洛卫夫人”。这次要自杀的换成了她身患艾滋病的诗人男朋友。而在男友死后,她又有了一个同性伴侣。男人在她这里,成了被照顾和被挽救的对象。Virginia为她的男人而死,而Clarissa的男人为她而死,而且没有男人,她依然可以坚强地活下去,去了解生活的意义。第二,以女女之间的亲密关系来高扬女性意识和女性独立。影片中的三个主人公都表现出同性恋倾向。三个主人公的女伴是作为正常女性社会的代表出现的,给予三位主人公以衬托。在Virginia与其姐姐之间,女性意识还只是个别现象,她们还不能互相支持,伍尔芙对姐姐的亲吻,也是强迫式的。Laura与其女伴之间的关系有所进步。她的女邻居是典型的良家妇女形象,默默地生活,陪伴丈夫,把丈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她们互相支持,给予精神上的短暂安慰。Clarissa的女伴是她多年的朋友,在诗人男朋友死后,与她真正成为同性爱人。这种关系持续十年之久,Clarissa证明:没有男人,她也能生活的自在。也就是说,女性独立的进程借助过于偏激的同性恋方式终于实现了。

这一“再现”过程之所以被接受者认可为“女性”的,原因就在于通过强调女性的自由选择彰显摆脱男权中心的自身意识,辅以娴熟优美的镜头语言表现女性异于男性的感受特性。“代言”似乎是成功的,那么“身份”也应不再质疑。但最重要的衡量标准——“男性”社会身份是不是以潜在因素作为主导——需要另一个文化研究关键词的检验。这就是“意识形态”。

简单来讲,文化研究中的意识形态概念是广义的,指整个国家机器或社会环境对人意识的潜移默化操纵作用。意识形态的核心子概念是虚假主体概念,即所有意识形态都具有将具体的个体“召唤”成主体的功能。这样,在女性主义者那里,女性的“主体”是在男权语境下被“召唤”建构的。那么,在这部影片中,男性社会身份有没有这种潜在的“召唤”作用呢?有!

上文提到的创作者构成再现张力的正面支点其实就真正的女性意识来讲都是虚幻的。首先,时间视角的恢复看似表现出女性意识独立的不断进步,但这种所谓的“进步”完全是为了用作一种“女性”视点的符号虚构出的。在这“虚构”的背后恰恰体现出男权话语的潜移默化影响。从影片现实的时代背景来看,被选取的三个年代其实是西方女性运动的三个阶段。这段时间内的女性意识的成长并非是那种线性的简单前进式,而是一个同男权主导话语不断摩擦、多方面整合调整的漫长过程。我们知道,Virginiawolf被后来的女性主义者们尊为女性主义运动的先驱,是西方现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重要奠基人。她对当时社会男女不平等地位的强烈不满完全是超前的,甚至可以说是激进的女权思想。她的脆弱是天才的极端,她的强硬是天才的霸道,不具女性的代表性。影片却为了“再现”女性意识的“向前发展”把她压缩成一个必须仰赖丈夫的,时不时发泄诗人多愁善感敏感本性的小女人,以便后两个时代的女性意识能够表现出前进性。在创作者们的这种取舍中,实质上是以抽象的理智思考和感性生命体验悄然置换了现实中充满复杂性和斗争性的女性独立过程和视点。所以在结尾处,创作团队借Virginia之口道出了影片的主旨:“要直面人生,懂得它的本质,热爱它的原貌,不管人生是什么。最终要了解它,然后才能放弃。”这种普遍人性论的替换与他们生硬的以Virginia刚刚怀孕、Laura接近分娩、Clarissa的女儿接近成年来隐喻30年代女性主义的萌发、60年代成熟、二十一世纪硕果累累的想当然共同完成了女性形象再现的“召唤”功能。其次,以同性恋的偏激方式来完成女性独立的进程是这种“再现”扭曲表现的极致。如果说,前两个角色的“虚构”还是按照时代背景写实性的表现一个基本的普遍状况的话,到了第三阶段又突然脱离了历史时代。同性恋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理论争议暂且不论,大家共知的事实是它从来都不是普遍现象,虽然时代的进步使接受它成为普遍现象。真实的状况是,在影片完成的年代,女性独立早已超过了否定男性的阶段,而是强调两性差异,主张一个平等的社会平台来充分发挥女性特质,绝非女性的极权化,极权到不要男人都可以快乐的生活。所以影片的结尾部分清晰地展示出这一“女性主义”影片是以潜在男权话语为主导的“再现”。它注定只能掉入对三个生命的重复结构中,让人对所谓的女性解放前景是同性恋感到虚妄和灰心。

“再现”的初衷并非恶意,但如何使“再现”的过程避免男权话语的渗透是女性表达自身意愿的前提,无论代言人是同性还是异性(这点不成问题,男性绝对可以代言女性),都首先要明白一点:“抽象的权力是看不见的,只有在那些不自觉地向它投降或操纵它的人的共同合作之下,才得以进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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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加亚特里·查克拉沃尔蒂·斯皮瓦克.属下能说话吗[A].罗钢,刘象愚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3][英]约翰·费斯克.大众经济[A].陆扬,王毅编.大众文化研究[C].上海:三联书店,2001.

[4][英]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5][法]路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列宁与哲学[C].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

[6][美]琳达·诺克林.女性,艺术与权力[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简介:刘颖(1975-)女,山西太原人,福建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美学博士,主要从事美学原理和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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