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仰望星空

2009-01-29 07:53毕唐书
国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人格文化

毕唐书

我国著名历史教授萧萐父先生曾转述列宁关于“民族自豪感”的论述。用萧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认真地分析历史形成的国情,应当珍视自己民族遗产中固有的真正的优秀思想传统。”

中国一部浩帙厚博的历史,充满着文化的多元发生、多极和多维互动性。所以中国传统文化才会“从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里一直传到今日而没有失掉。”(梁启超语)“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中国的人文历史证明,国学既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的源头活水,也隐含着历朝历代优秀人物的民族主体性意识,从而使中国文化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实现着不断的自我更新。

“自我更新”就是“人心的改变”,也就是人的主体意识的提升。如果人心的危机解决不了,即使达到物质现代化,中国也不会是实质意义上的崛起。张元济先生早在抗日战争即将全面爆发的1937年出版的《中华民族的人格》一书中写道:

我们古来的圣贤,都有很好的格言指导我们。在书本上,也有不少的豪杰,可以做我们的模范……他们的境遇不同,地位不同,举动也不同,但是都能够表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有的是为尽忠,有的是为知耻,有的是为报恩,有的是为复仇,归根结底,都做到杀身成仁,孟子说是大丈夫,孔子说是志士仁人,一个个都毫不愧色。这些人都生在两千多年以前,可见得我中华民族本来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

所以,要拯救人心的危机,必须回到中国历史文化中去寻找。带着这样一种愿望,仰视中国历史文化的星空,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光明……

先秦(春秋战国)时代,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士这个阶层,活得最有尊严、最有人格、最有贵族气、最为大气。读《左氏春秋》、《战国策》、《史记》,我经常会感到一种“春秋人格”的存在。那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人格。其为人,无论公德私德,都有自己坚守的价值尺度和道德尺度,且一以贯之,身体力行。“管鲍之交”,“高山流水”,“晏子不死君难”,“唐雎不辱使命”,“赵氏孤儿”,“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信陵君窃符救赵”,“鲁仲连义不帝秦”,“田横五百士”……其展现于我们面前的一个个人格的雕像,具有永久的魅力。

先秦之士,尤以国士最值得称道。所谓国士,都是一些“铁肩担道义”的人。他们或为文士,或为武士,都能把天下安危系于一身。他们既有坐议立谈的辩才,也有临机应变的干才。国士也就是孔子说的仁人志士,孟子说的大丈夫。管仲、晏婴、乐毅、孙武、范蠡、屈原,以及唐雎、荆轲、鲁仲连等等,都是这样的人。先秦时期的国士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确立了一个精神高度和人生高度的坐标,具有超越历史的感召力。

两汉时期是中华民族的定型期。汉承秦制,但文化上主要传承的是楚文化,同时又融入了道家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本真狂放,情感热烈,心胸开阔,气派雄沉,资质悲壮是两汉文化的基本特征。这些特征集中体现在司马迁、李固、陈蕃、范滂等汉末名士以及诸葛亮等有代表性的人物身上。“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通邑大都,传之后世,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司马迁文化上的贡献固然在《史记》,更在他的这样一种人生追求,他的以身殉学术的伟大人格。汉末名士清议以及由此引发的党锢之祸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另一重要篇章。以李固、陈蕃等为代表的一批理想主义的儒学名士以澄清天下为志,干预时政,在国事日非的东汉末年,形成了一股左右舆论的社会力量。他们是中国知识分子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代。其慷慨赴死的壮烈,为后代许多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正直知识分子提供了风骨上的楷模。而参与其中的太学生更为书生参政开创了历史的先河。“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则是名士政治家的成功范例。诸葛亮既是道德的楷模,也是智慧的化身。

魏晋在中国文化史上是又一个大的变局,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完全另类的心灵世界和人格世界。由于“世无英雄”,统治集团只剩下了虚伪、腐朽和丑陋,官方意识形态不再有向心力,由此带来了文化生态的多元。官方意识形态的破产从反面刺激了“人的觉醒”,于是,一种“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被后人称之为“魏晋风流”的人生范式出现了。“魏晋风流”的代表人物是西晋的阮籍、嵇康,东晋的谢安、王羲之、陶渊明等人。魏晋人物追求以漂亮的外在风貌表现出高逸的内在人格。他们既纵情享乐,又满怀诗心哲意,潇洒不群,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药、酒、谈玄论道、山水景色……与他们相伴,如影随形。魏晋人物超凡脱俗的贵族气派和风姿为那个黑暗时代留下了“遥远的绝响”。

唐朝是中国历史上中央集权王朝中最具人的气象的一个朝代,是真正的国强民富的盛世。唐朝也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为灿烂辉煌的篇章,开放、多元、激情、理性而又浪漫。对外开疆拓土,大展国威,成就了唐太宗李世民“天可汗”的伟业;对内君臣一心,励精图治,终成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其中明君如李世民,名臣如魏征、狄仁杰以及中唐的李泌等,都是中国政治文化中积极因素的集中体现者和范本。广开言路,虚心纳谏,选贤任能;再就是文化多元,不搞思想专制。唐代南北文化交流密切,中外贸易交通发达,丝绸之路不只是商业通道,也是文化通道。伴随着“胡商”云集,异国的文化礼俗也受到欢迎,“胡酒”、“胡帽”、“胡乐”、“胡服”……成为一时之风尚。这是一个空前的古今中外大交流大融合的时代,为国建功立业的荣誉感和英雄主义,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激情和想象充溢在社会氛围中。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武全才、生活浪漫的巨人们相似,文人们也绝不是宋代以后那种文弱书生或谦谦君子的模样。“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以气义。”——李白的自画像是那个时代士人们的共同写照。大唐气象的典型代表是唐诗。唐诗多彩多姿,气象万千。或青春张扬(李白),或沉郁顿挫(杜甫),或豪迈壮丽、虎虎生风(边塞诗派),或优美宁静、意境幽远(田园诗派),或胸怀高韬、独领风骚(《登幽州台歌》),或漂亮明快、寥廓神秘(《春江花月夜》),或情意绵绵、一唱三叹(李商隐)……它们从不同侧面展现了那个时代的审美高度、人的精神自由和心灵世界的丰富。

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很特别的朝代,国衰而民富,兵弱而文昌。宋太祖赵匡胤也是中国帝王中一个很特别的人物。他是“马上皇帝”,是靠枪杆子出政权的;但得天下后,却“兴文教,抑武事”。这一重文士的皇家取向,很快造就了一个庞大的知识阶层,重构了一个新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系统,并很快形成了一种明显的文化风气。如范仲淹、包拯、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岳飞、朱熹、文天祥等等,一大批文化标志式人物相继出现。书院文化也出现高峰,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不但是书院教育的范本,而且对之后中国历史的方方面面产生了重大影响。明朝是中国皇权专制王朝中最后一个汉族政权,极权专制空前强化。在皇权专制的棍棒下,知识阶层的心灵备受摧残,但正统士人依然保持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其典型代表是东林党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党人对邪恶力量的抗争,是正统知识分子的群体性动员和反抗,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具有感天地泣鬼神的道德感召力和人格力量。明朝也是中国皇权专制社会的末期,社会已经开始酝酿着重大变化,另类的文化思潮和人物业已出现,其代表人物是力倡个性心灵解放的李贽。明亡于清,是中国历史的大变局。在这个大变局中,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以自己的独立思想和人格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在这个大变局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子也放射出了光辉,李香君、柳如是、董小宛等秦淮名妓以其才貌与人格的美丽,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舞台上演出了一曲千古绝唱。

“五四”在中国文化史上是又一个划时代的标志。中国的现代化经过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之后,并没有成功,其深层原因是人的现代化问题没有解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目标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新文化运动在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吸收西方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化精神——五四精神。五四精神最核心的东西是民主、科学和个性解放。

五四运动时期是一个涌现新的文化巨人,确立新的知识、思想和信仰系统的时代。以五四精神为底色的现代价值观念和文化品格得到确认,并进入了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和社会生活,成为人的现代化的一种基本文化趋向。新文化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和胡适。

蔡元培是中国现代教育的伟大奠基者。他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和“超轶政治”的教育思想领导北京大学,使北大变成了一所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大学,成了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并因此影响了一代人,从而影响了中国历史。通过一所大学,影响了一个国家的历史,这在世界所有大学的校长中,没有第二人。从文化品格上看,蔡元培更具有独特性。他是近代和现代中国唯一的适宜于调和中西、折中新旧的人,是中西新旧各种人物和派别共同拥戴的“学界泰斗,人世楷模”。傅斯年说:“蔡元培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文化:一曰,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曰,西欧自由博爱之理想。此两种文化,具其一难,兼备尤不可觏。先生殁后,此两种文化,在中国之气象已亡矣!”这真是中国文化的大不幸。悲夫!

陈独秀则不同。陈是意志刚烈、“一峰独秀”的革命家,具有一种以身殉道的烈士情结。他勇敢、坚决、顽强,而且思想激进,具有叱咤千军、所向披靡的威力。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他以思想的大炮猛烈地轰炸着旧营垒,率领千军万马夺取了胜利。陈是“终身的反对派”,他骄傲地宣称:“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他反对国民党,自然不为其所容而身陷囹圄;国民党试图利用他,许以高官,而被其断然拒绝;他批判斯大林主义,却对中共从来不出恶声,只是坦率陈说自己的歧见。最后贫病交加,寂寞离去,为历史留下了千年一叹:“谤积丘山,志吞江海,下开百劫,世负斯人。” 陈独秀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对于他的功绩、思想和人格,历史自会有其公论。

胡适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军人物。他宁静、平和、清晰,然而软弱。因首倡白话文学,积极参与和领导了新文化启蒙运动而“暴得大名”,但其思想主张和态度却是温良的。胡适自云:“文学革命的进行,最重要的急先锋是他的朋友陈独秀……陈独秀的特别性质是他的一往无前的定力……(胡)态度太平和了,若照他这个态度去做,文学革命至少还需经过十年的讨论和尝试。但陈独秀的勇气恰恰补救了这个太持重的缺点。”胡以学者之身参与时政,对政府取合作态度,而又保持距离,持适当的批评立场。胡主张“全盘西化”,终生信奉人权、民主、自由等西方价值观念而矢志不渝,但自身又坚守传统道德。胡去世后,蒋介石挽曰:“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较之陈、胡,鲁迅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只有鲁迅才是最清醒、最深刻的思想家。鲁迅的思想个性和文化个性既不同于自称为“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的胡适,也不同于慷慨激烈、横扫千军的革命家陈独秀。清醒和深刻使他看透了国民的劣根性和现实的一切,以致几近绝望,却又孤独地愤然前往,试图在荒原上走出一条路来。他是一个伟大的孤独者,其思想充满爱憎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活生生的现实气息。他背负着现实的黑暗和苦难,面对着历史的废墟和荒坟,上下求索,以他那特有的冷峻目光洞察着人世间,揭露着国民的麻木和虚伪,时时用冷冰冰赤裸裸的真理刺激和惊醒着人们。鲁迅让我们看清了民族肌体和心灵上的病灶,因为他的存在,我们这个民族才得以从麻木中睁开眼睛。

在中国现代文化——心灵史上,蔡、陈、胡、鲁的位置都有其不可取代性。他们的思想个性、文化个性各不相同,相辅相成、相反相成,聚合为一个完整的“五四”,让我们从中看到了一种洋洋大观、和而不同的新的文化气象,而这,才是中国现代化中缺少的最重要的一化——人的现代化的希望所在。

国学是中华名族的文化大厦。文化,说到底是人化,是以“文”化人,为人性,为人道,为人格,为人伦,为人气,为人心。它只有进入人的心灵世界和生活世界,才能实现其价值,才有意义。所以,要寻找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要得其灵性,就要瞩目那些具有精神高度和文化特质的典型人物(历史人物或者艺术典型),以及与之相关的事典和文典,即美人,美事,美文。

郁达夫谈到鲁迅之死时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五四时期的郁达夫,一语道破今日现代经济社会中探究中国传统文化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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