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之谜

2009-02-16 08:27金学种
文学港 2009年1期
关键词:天台山李师傅天台

金学种

说天台山这地方有点神秘,首先是它这名字。“天台山”并非浙江天台县专用,据我所知,全国各地以“天台山”命名的大约有近20处之多。有的甚至一个省就有好几个,像四川,就有邛崃、广元和叙永三地分别有天台山,陕西的宝鸡、汉中,湖北的红安、大冶,河北的肥乡、平山,贵州的平坝、安顺,也都各有一座完全同名的山。其他如云南威信,山西代县,重庆潼南,福建漳平,甚至台湾海峡的澎湖岛上,都有同名的天台山。这就如同乡间,相邻的村甚或同一个村庄,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有好几个名叫“荷花”、“翠香”或“雅芳”的村姑少妇,城里人也许会觉得“乡气”,其实人家寄寓的是多么美好的心意啊!人名如此,地名亦如是:“天之台”!多美好多富有想象的名字!难怪锦绣中华有这么多天台山了——甚或,因为有这么多“天之台”,中华山水才锦绣多彩?

台州天台山的神秘,当然还因了它那神秘的文化氛围和奇诡的自然景观。偌大的天台山,有着星罗棋布的寺庙庵院,就拿国清寺来说,且不论其规模的壮观,单是它这么一个纯粹的中国寺庙,竟被东洋人奉为最重要的佛教宗派天台宗和日莲宗的祖庭,就给人以神秘莫测之感。此外,和天台山有过密切关系的名人,也数不胜数,一大串文人墨客不说了,那里更是怪僧济公的故里,道士葛洪、陶弘景的修道炼丹处,诗僧寒山和拾得也在此隐居。诸如此类的历史记载和民间传说,无不给游人增添几分盎然的趣味和浓浓的神秘色彩。

天台山固然神秘,但我心中的天台山之谜,却是三十多年前,我的第一次天台山之行时种下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是一个奇特的年代。当其时也,“文革”正酣。我还在故乡老家宁波农村。说到那个年代,人们脑海里总会映现出全体国人都乱哄哄闹腾腾地搞革命不干活的情景。其实不完全是这样,至少农村并非如此。想想吧,城里人搞革命照样能拿工资,发粮票。可农民呢?即使在最混乱的时候,他们也得种田干活。因为不出工就没工分,不种田就没饭吃。农民依靠不了任何人。难怪黄炎培先生对其子黄万里说:必须尊重农民。中国有史以来,劳动的农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的统治阶级——诚哉斯言,黄先生不愧是良知之士也。

恕我扯开了,回来仍说我们村。那年春天,遇上多年未见的大旱,过年以后就没下过雨,到清明时节,耕开了的田地因为没水,插不上秧,连秧田都快要干了。全村人没日没夜地抗旱,挑灯夜战,挖池塘取水,越挖越深,水是挖出来了,却没法取上来,因为水车早已不顶用,够不上,而队里仅有的一台机器也由于马力太小,仍然抽不上来。本来嘛,再买一台马力大的机器,就能解决眼前的困难。但偏偏那个时期什么东西都短缺,不像现在,什么物品都愁卖不出去,费尽心机地推销,还得给买方回扣。尽管那时节喊得最响的是支援农业,以农业为基础等好话,但想买到一台农用抽水的机器比登天还难。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村里发动大家动脑筋想办法群策群力,寻亲访友,看看别村别地方有没有多余或闲置不用的旧机器,能支援一下。但由于附近都是一样的旱情,“打相打时借拳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几天下来,眼看着天上的太阳更毒更猛,深潭里的水抽不上来,田地却仍然龟裂着,村里人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跺脚蹬地,个个急得上了火。

忽然有了好消息:是村里的队办五金厂的一位上海师傅,大家叫他李师傅的,带来一个信息,说是他的原籍老家天台的华顶山区某个村,有一台机器,两年前由上级分配来的,闲着没用,想卖了,但得按原价,二千八百元钱。

队里如获至宝,立即行动起来,一方面由大队书记和李师傅携带着刚从信用社贷来的钱款赶到宁波乘汽车前往天台,同时紧急选派四位强壮劳力,拉一辆同样精心挑选出来的手拉车,步行去天台,将那台机器搬运回来。

这可是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光荣自不必说了,艰巨也可想而知:从我们村到天台有两百多里路,把一台近两千斤重的机器用手拉车拉回来,谈何容易啊!而且越快越好,早一个小时就能让更多秧苗插下水田!

我之所以被光荣地遴选为四位“勇夫”之一,首先是凭体力,那时我刚20岁出头,正是不知道啥是苦啥是累的年纪;同时也有脑力的因素,因为在当时我们村里,我算是“知识分子”了。如同鲁迅小说《风波》中的赵七爷,因为“不但能说出五虎将的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而成了“三十里方圆以内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我那时虽然年轻,没赵七爷那样的资历,但也说得出不少村里人不知道的事,比如广播里常说的“印度支那”包括越南、老挝和柬埔寨,而不包括缅甸和泰国;京剧样板戏的伴奏比传统京剧的“三大件”多了不少管弦乐器……尽管这次出远门执行特殊任务主要是凭体力,但配个拥有“渊博知识”的也算是有备无患吧?

军令如山倒,我们四位强壮汉子,秣马厉兵,稍作整理,拉起那辆手拉车就上路。

出发时是中午,沿着宁波到天台的公路,轮流着,由一人拉空车,另外三人空手步行。沿着奉化江,过江口镇、肖王庙镇,到溪口镇已近傍晚。四个人在剡溪旁的半边街上吃了八大海碗面条作晚饭,竟然是先吃后付钱,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我的惊讶如同眼下进餐馆要先付款后吃饭一样。接着找了家旅社,也是私人的,店主人服务也很殷勤,忙着端洗脚水,用一口奉化腔问长问短。我纳闷:难道因了蒋介石的故乡,就可以和别处不一样,可以搞“资本主义”?

当晚休息得不错,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在我提议下,一改头天一人拉空车三人步行的方式,而是轮流着让三人坐在车上,由一人拉着走,这样就合理地配置了资源,让大家都得到休整,速度也更快了。加上我的三个同伴都有着农民式的幽默,一路上都讲笑话,当然主要是荤话,见到路旁走过一个女人,总要评头品足一番,奶子大屁股肥之类,过过嘴上的瘾。途中就愈发轻松,一点不觉得累。人的兴致好了,风景好像跟着优美起来,一边是潺潺剡溪,一边是峰峦迭障的四明山。一路上小镇大村,名字也显出古雅:跸驻、六诏,一看就跟皇帝老儿有关,想必是哪个皇帝曾经在此留下过足迹——多年以后我写的小说中,曾多次借用过这些地名,以显示地方特色和文化味。

四人紧走慢赶,过了嵊县界,便是新昌了。天傍黑时来到一个叫拔茅的小镇,名字土得掉碴,却是宁波、绍兴、台州三地的交叉口,是个交通要道。在那里又住了一宿。是公家的招待所,服务就差多了,有热水瓶,却晃荡不出半滴水,问服务员要,说是晚上了,没开水。大家气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离店前,我的两位年轻同伴相继往那空热水瓶中撒了尿,以示抗议。那位稍年长的来不及阻止,骂他们恶作剧。我没尿,也没阻止。多年后想起这事仍感到好笑。但也落下个“后遗症”,凡住旅馆,哪怕是最好的宾馆,见了热水瓶总是心有余悸,非得闻一闻确认没有尿臊气才敢喝。幸而近年好多旅馆都不用热水瓶,代之以每个房间备上饮水机或自烧水壶,才不必提防会将哪个恶作剧的旅客的尿当作开水喝进嘴里去。

离了拔茅,就是著名的的会墅岭,这是天台和新昌的交界处。盘山公路足足盘了十几个弯头,转弯处更是陡峭得吓人。拉一辆空车上山都得费力。我们中间谁还说:这倒好,下次拉机器下山来,就不用费力了。我说你想的倒好,现在是上山,有上山必有下山,哪有只上不下或只下不上的路。这一说,大家才真正意识到这次任务的艰巨——想想吧,回来时,拉着一台一吨多重的铁疙瘩过这道岭,该是如何地艰难了!谁又说:早知道这样,也不来挣这苦活了,双份工也不要了,补贴也不要了——动身前,队里“重赏选勇夫”,承诺这次任务每人可得双份工分,再加每天一元的现金补贴。看到大家都有点心怯,还是年长的那位说:我本来就没想过能白拿工分白拿补贴。也不怕,四个大活人,还怕拉不动一台机器?气可鼓不可泄,这一说,又让大家重树信心。上了岭顶后,果然下山了,手拉车顺坡而下,拂着和煦的山风,大家便把下次回来时拉着重车上坡的情景暂时丢到脑后,反正到时候该流汗时就流汗,本来就是来干重活的嘛。

翻过会墅岭,就是天台县境,过了天台著名的白鹤镇,就望见天台县城了。两百多里的路程走了两天半。按着乘汽车先我们而到的李师傅和村支书的约定,我们在天台城里一家小旅馆住下。李师傅和书记说他们正在联系,接洽,要我们好好休息,等待,随时准备起程搬运机器回家。我一来年轻,不累,二来我对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总有一种好奇感,就一个人往街上闲逛。当时的天台城不大,多年后我参加“浙江作家看天台”活动时见到的天台城,和那时比起来,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当时好像就只有几条小街。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却热闹得很。当然,这热闹和眼下那些小城大镇的中心区总是叫卖吆喝一片喧嚣不同,那天的天台县城中心广场也很热闹,高音喇叭里歌声不断,是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演出。我至今仍记得那首歌颂伟大领袖的男女声对唱,激荡,昂扬,旋律也很美。当其时,虽然也有广播,能听到各种革命歌曲,但没有电视,很少能“看”到唱歌。所以我竟傻乎乎地一直听下去,不,是看下去了。直到演出结束,才意识到我的任务,怕耽误了正事,赶快跑回旅馆,却见我那三个同道都仰天大睡。原来买机器的事还在联系,仍然让我们等待。

这一等居然又等了两天。书记和李师傅早上出去联系,晚上回旅馆,总是眉头紧皱,说明机器的事仍未落实。我们也跟着急,问到底哪个关节出了什么麻烦,他们也没细说,只说还在联系,还在争取,要我们等待,耐心等待。我们也只能等待。和尚念经,秀才念书。虽然都是为了买到机器这一目标,但分工不同,各负其责。我们的任务是搬运机器,他们联系好了,我们出大力流大汗,再苦再累拉回去就是。于是我们就耐心等待。让那位年纪最大的,不喜欢活动的留守旅馆,等待消息,我和两个年轻同伴便出去自由活动,到处闲逛,几乎走遍了当时天台城的街街巷巷,然后又去了城郊的国清寺。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著名的寺院。当时的国清寺虽然冷冷清清,却有一些工匠在修复,整理。听寺院里一个穿着俗衣但看他的鞋子就知道是个僧人的人说,前些年破“四旧”,寺院建筑基本保留下来,却毁了不少菩萨。不久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提到国清寺,上面立即派人来落实,当作政治任务要修复。听了这话,我的两位同伴还争论起来,一个说看不出东洋人倒也讲人话做好事,能让这么大的寺庙恢复起来,也算是积了点德。另一个却针锋相对,说我们中国人的事,为啥让日本鬼子说三道四,什么姓田的放个屁,我们就听他的啦?还要文化大革命干什么?……

争执着没个完,书记却急吼吼赶来,寻到我们,二话没说,劫持似地把我们叫到寺门外,那位留守在旅馆的年长同伴也已等在门外,一看他把手拉车也拉来了,我们就明白,让我们出大力流大汗的时刻到了。

我们四个随着书记,上了国清寺后面的那条山道。时值傍晚,山外太阳还没落山,在这山道上却已完全没了阳光,加上国清寺山上茂盛遮天的树林,更显出几分神秘。直到这时,书记才边走边对我们说了大致情况。原来机器是在山上的一个小山村,之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是那个村里对要不要把这机器出卖还没统一意见,以书记为首的一派人觉得这台机器用处不大,干脆卖了将钱另作他用。但另一派以革委会主任为首却不同意,说这是集体的固定财产,怎么可以随便出卖?最后,他们的书记对我们的书记说,他准备强行决定,所以让我们趁晚上去,不惊动村人,把机器运走。

我们的书记对我们说:是应该这样,党指挥一切嘛!不听书记的,还要不要党的领导?

我心里却暗暗担心:强行决定?看来,这真是一次特殊的行动了。

转来转去,从汽车路转入鹅蛋石铺就的小路,又转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上坡山路,来到目的地时夜幕已经降临。暮色中看到一个小村落,几幢石墙小屋零零星星缀在山坳里,组成一个影影绰绰的小山村,村后依稀布着几排梯田。整个山村给人一种神秘感——也许只因是我们心里感到神秘吧?

我们的书记叫我们先在村外待着,他一转身不见了。天很快就黑下来,四周的山头像是黑沉沉的幕布,罩在我们周围。我们等在黑暗里,也不知等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也可能本来时间不长,只是因为我们这么空等在这样一个漆黑、陌生而又神秘的山野里,才使我们的心理时间变得很长罢了。等着等着,觉得头上变得湿冷,原来是露水,大家不由自主都紧缩了身子,两眼却都盯着村子方向。

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近了,黑暗中我看到——不,是感到我们的书记、李师傅,还有三个陌生人。凭感觉,我猜想其中那个走在前面的矮小个必是他们的书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算是示意,就领我们往村边的一排低矮小平房走去,看样子那是个仓库。周围没一点声音,那矮小的书记拉开门,开门声显得有点古怪,像是小牛在叫。仓库里盘踞着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这就是将要卖给我们的机器了?面对着黑屋子里这么一个黑家伙,我心里越发增添了几分神秘、疑虑甚至恐惧:我们这是拿钱来买机器吗?怎么变得像是来偷窃似的?这样偷偷摸摸地,真能顺利地运走这一个庞然大物吗?

我这担心果然不幸而中。还没待我们动手搬运,突然一声狗吠,在夜空中响起,接着就是一群吵闹声,随之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会儿,仓库门外就围满了好大一群人,有人举着火把,火光中,我看到一张张愤怒的脸,听到一阵阵愤怒的说话声,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这些山里人说的方言,但从他们的神情中却真真切切地领悟到了那意思:决不让我们运走机器!……

结局可想而知,我们这群人几乎是被撵走似的,狼狈不堪地下了山,回到天台城的旅馆里,已是后半夜了。所幸我们每个人都毫发无损,包括那辆手拉车,也仍然坚固如初。看来这些山民还是“讲政策”的,只文斗没有武斗。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天台,空手拉着空车,沿着原路怏怏而回。一路上大家都很沮丧。任务没有完成,村里的旱灾仍然解救不了,我们也空跑了这么远的路。于是便猜测,回去后队里会不会兑现对我们的承诺,给我们双倍的工分和每天一元的津贴?如果没有的话,那是不公平的,又不是我们不想拉回来,怪不得我们。但如果仍然给我们的话,却又有点过意不去,毕竟没把机器拉回去——那就来个折中,减半吧!……接着又说到那原因,为什么那个村里有那么多人不肯出卖机器?那位年长同伴说:谁让你们在拔茅的旅馆里往热水瓶里撒尿?所以才得了报应,使我们没能完成这一任务。两位恶作剧的年轻人却坚决不承认,说这是毫不搭界的两回事。于是就凭着大家的想象力,热议起那村里最终不肯出卖机器的原因。有说可能那里的书记和革委会主任本来就有矛盾,所以引起这场斗争;有怪这书记没用,党领导不了群众;有说那偏僻山村放着个机器干什么用,甚至也有怪那位介绍人李师傅的,明明没有说定,怎么就让我们去搬运,也太轻率了……

这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一直是个谜。三十多年来,常常让我回味。这些年来我多次去天台,或组稿采访。或采风参观,或陪友人游览国清寺,我总要抽点时间,凭着记忆来到那一带山上,寻觅当年那个小山村,那个湿润而黑暗的深夜里曾经到过的神奇的小山村,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总是找不到——是我的记忆错了,没找准地方,还是那个村子变了面貌,让我不认识了?抑或是这个小山村根本就搬走了?……

这是一个谜,一个留在我心中的天台山之谜。

【责编 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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