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国风》与《圣经·雅歌》的意象比较

2009-03-02 02:43
文学教育 2009年1期
关键词:国风圣经诗经

余 丹

《诗经》与《圣经》分别是东西方文化的源头,无论是从思想内涵还是艺术形式上看,它们都对各自的文化体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分风、雅、颂三部分。郭绍虞先生认为,风相当于抒情诗,雅相当于史诗,颂相当于戏诗。《圣经》包括旧约、新约两部分,从文体上看,诗歌约占其总篇幅的三分之一,《雅歌》是其中最著名的抒情诗。作为中西抒情诗的经典,将《诗经·国风》与《圣经·雅歌》作一些对比当不是毫无意义的。当然,作为宗教经典的《圣经》与作为“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诗经》在终极意义指向上是不同的。

《国风》和《雅歌》都产生于人类社会早期,前者约成于公元前6世纪,后者约成于前4世纪。其时,社会生产力还很不发达,人类只有深深依赖于他们赖以谋生的自然环境,因之,对自然美善事物的歌咏就出现在早期诗歌中。《国风》和《雅歌》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通过自然意象表达一种原始生命意识的张扬。这种生命意识,又表现为对男女情爱和种的繁衍的推崇。

《雅歌》的第一首中有这样的诗句:“我的爱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在这里面,“苹果”的意象自然包含有性爱的成分。诗中还多次出现“红石榴”的意象,它既指女性的美,也蕴含着对性和多子的期盼,这与中国诗歌是有共通之处的。此外,“泉、井、水、风茄、凤仙花、玫瑰、百合花、香草、斑鸠”等意象在诗中也和男女性爱、生育有某种联系。当然,这所有的意象与含义都统一于“爱人属我,我也属他”的爱的宣言中,如同《诗经》中的那句千古绝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经·邶风·击鼓》)

在《国风》中,“鱼”意象出现得很多,这与原始人类社会盛行的生殖崇拜有关,闻一多先生的《说鱼》对此有过精辟的论述。《诗经·卫风·硕人》、《陈风·衡门》、《卫风·竹竿》、《邶风·谷风》都有以鱼或捕鱼器具喻婚姻情爱的诗句。此外,《邶风·匏有苦叶》中的水、《周南·关雎》中的雎鸠、《召南·草虫》中的阜螽、《邶风·静女》中的彤管、《鄘风·蝃蝀》中的雨虹、《唐风·椒聊》中的花椒、《唐风·绸缪》中的束薪都是与男女情爱相关的意象。

《国风》与《雅歌》的第二个共同点是它们都没有把意象创造当作最终目的,而是凭借意象营造优美的意境,既使情感有了很好的载体,又使意象本身获得了更丰富的审美内涵。

关于意象与意境的关系,袁行霈曾有一段说明:“意境的范围比较大,通常指整首诗、几句诗或一句诗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是构成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构成意境的一些砖石”。①由此可见,意象和意境有结构层次和审美层次的区别。在《雅歌》中,我们不难发现那些由众多意象组合成的优美意境:“我的爱人哪/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这节诗见于诗中三处,这种类似于《诗经》的重章叠唱营造了一种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情感效果,还对诗歌的结构、节奏起了调节作用。

《诗经》中也不乏这样的图景。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秦风·蒹葭》,还有很多唯美地诗作,我们试看《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这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首月下怀人诗,自此,月即与思念结下了不解之缘,开创了几千年的对月抒怀传统。除了这首诗,《卫风·竹竿》中的“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郑风·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都营造了极美的意境。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国风》、《雅歌》作为人类童年时代集体智慧的结晶,表现了一种强烈的母体回归意识,即多以自然意象创造优美的意境,并与诗中感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需要注意的是,尽管《雅歌》是一首民间歌谣,但当它被放入《圣经》,成为这部神圣经典的一部分,宗教的光环就为它镀上了一层特异的光芒。也正因为如此,《雅歌》与《国风》的异质性是不容回避的。

笔者认为,《雅歌》与《国风》意象的差异首先表现在:《雅歌》的意象复义性、模糊性更强;《国风》中的意象含义则相对单纯。

阿恩海姆认为,所有的艺术都是象征的。这在《雅歌》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诗中的“牧羊人”、“羊”、“葡萄”、“光”、“火”、“帐篷”、“幔子”、“没药”、“膏油”、“鸽子”、“香柏树”等都有很丰富的象征意义。正因为有这么多的宗教意象,所以犹太教徒认为《雅歌》是在暗示上帝和选民的关系,而基督徒则认为是预表基督和教会的关系。我们不必把这种信仰角度的解释完全指斥为谬误,一如斯腾伯格在其《圣经的叙事诗学》中所认为的:“要把《圣经》的文学解读建立在它的宗教使命、历史文化和地域背景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要把它置于一定的历史政治环境中来进行解读,并且要参考最早的经文学者包括犹太教教士提供的研究心得,否则纯文学解读只会歪曲圣经的原意,成为一种不负责任的文字游戏。”②

相对于《雅歌》,《国风》的意义要单纯一些。如前所说,《国风》中也用了很多的隐喻、暗喻,但其意义一般较容易把握。开篇《关雎》虽也有过不同的解释,但一般认为所谓的“咏后妃之德”是有局限的。其它的诗像《周南·桃夭》赞咏新婚夫妇的青春亮丽、爱情美满;《召南·野有死麕》叙述少女与猎人的巧遇、私语;《召南·草虫》写女子和丈夫分离的苦痛及重逢的喜悦等都比较好理解。即便像《秦风·蒹葭》这样的清峻朦胧之作,我们也不难感受到诗中主人公的忧思与惆怅。需要注意的是,本文所讲的“意义单纯”并非否认《诗经》的丰富内涵,因为从“四家诗”到现在,关于《诗经》的阐释也有很多不同意见。笔者的意思是,作为《诗经》中语言最晓畅明白的《国风》,它不像《雅歌》那样有深厚的宗教背景,其内涵也相对单纯。

《雅歌》与《国风》的第二个区别是:《雅歌》的意象有很浓的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有很强的超验的彼岸色彩;而《国风》的意象多与生产劳动有关,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在《圣经》中,描写自然主要是为了表现上帝,如勒兰德·莱肯在《圣经文学》所说:“他们对自然的描写是表现上帝这一更大主题的组成部分,在他们看来,代表其它倾向的自然诗都是空洞无物的,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内容”。①正因为这样,来自民间的《雅歌》也难以与这种宗教情绪划清界限。诗中的各种树木、草地、佳果、香料、泉源,莫不与上帝的荣耀有关。因此,在我们读《雅歌》时,那种激情的表白让人身在尘世,而那花草茂盛、清水长流、佳果林列、牧羊成群的意境又让我们远离尘俗。我们就在这亦真亦幻之间品味着《雅歌》的甘醇。

《国风》则不同,它完全来自下层人民的生产劳动,因此,即便是情诗也多与劳动相关。如《周南·关雎》中“参差荇菜,左右芼之”、《召南·草虫》中“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召南·野有死麕》中“野有死麕,白茅包之”等等。单就意象来讲,伐柯、束薪、析薪、束刍、栗薪、捕鱼、沤麻、纺织等劳作之事都被用来暗示男女婚媾,这就使《国风》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感情质朴而热烈。

小结

开创了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圣经文学解读传统的犹太学者艾里克·俄尔巴赫曾得出这样的结论:“《圣经》是同《荷马史诗》比肩的伟大史诗,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②如此,《雅歌》这首“歌中之歌”的文学性自不待言。《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其中的《国风》亦被后世诗家奉为经典。对兴象玲珑的境界的创造本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但在《雅歌》中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这反映了文明初创时期人类的某种共同心理:对自然万物的原始崇拜,对自己作为自然一分子的认同。当然,我们不能忽略《雅歌》作为宗教经典一部分的特质,不能忽略世俗情爱背后的宗教意味,因为,作为“伟大的代码”的《圣经》承载了太多的对生存意义、对人世情怀、对彼岸世界的不懈探求。或许,在我们以罗伯·亚特所说的“闲适心情”来欣赏《雅歌》时,我们会获得某种心灵的感悟,一如我们在面对《诗经》这个浩瀚的海洋时,我们似乎已看到了此后几千年中华艺术的发展流变。

注释:

①转引自严云受:《诗词意象的魅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47页。

②参见刘意青著:《圣经的文学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页。

①转引自蒋述卓著:《宗教艺术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08页。

②参见刘意青著:《圣经的文学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参考文献:

1.袁梅著:《诗经译注》,齐鲁书社1985年版。

2.孙小平编选:《圣经抒情诗选》,三联书店1989年版。

3.严云受著:《诗词意象的魅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4.刘意青著:《圣经的文学阐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5.蒋述卓著:《宗教艺术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

余丹,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06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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