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无垠

2009-03-04 08:23姜燕鸣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丽娜厂长儿子

姜燕鸣

小雪这天果真下了雪。孙德明睁开眼睛就感觉屋里亮堂了不少,从窗口看外面,一片混沌的白。他吸溜了几口寒气,便缩着身子进了小厨房。儿子大胜洗完脸,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肉丝面也端上了桌。看儿子吃得有滋有味,孙德明才进卫生间里漱洗。等到儿子拎着书包要走,他又赶到跟前问:“中午回来吃饭不?”儿子闷闷地哼出一声:“不用。”就要出门。他对着高过自己半个头的背影喊:“吃好呐,不要怕花……”花字的尾音还停在舌头的上半截,门便带着逼人的寒气朝他掀了过来,随后楼梯上就响起重重的脚步声。

他的脑门像被劈了一下,震得半天缓不过气了。“个巴妈,书还没读成,眼睛就长到脑壳上去了,像老子是他的儿子似的。”骂了一句,似乎出了一口气,才回身进厨房,把昨天的一些剩菜剩饭倒进锅里,加些水一起同煮,他管这叫汤饭,又好吃,又经饿。盛上满满一菜碗,就着些咸菜腐乳,吃得呼拉拉美滋滋的。一碗吃完,身体也像炉子生着了火,通身暖和起来。他吃饱了,又抽了根烟,才拎着工具包准备出门。那时他老婆胖眯还在被窝里睡得打呼噜,一只肥膀子半截露在外头,下巴的赘肉一圈一圈地往外挤。平时不觉得,咋一看,怎就那么腻人呢?他又勾起昨天胖眯收进五十元假钞的事,便走进去拍了几下她的脑门子:“睡没个睡相,这么冷的天,冻病了又是事。你也该醒醒,快八点了。”

胖眯闭着一双细眯眼睡得正香呢,被他一搅,便“唔,唔,”呼着粗气扭动着。

“真是个肥猪婆,”他骂了一声,又拍了她两下,“今天你就不用买菜了,免得又收了假钱,等我晚上带菜回来。记住了呀?”胖眯闭着眼嗯了一声,又呼呼地睡去。

雪还在下,似一片片白羽毛在飞舞。飘到走道里,裹着地上的灰尘,湿漉漉的拖泥带水,越发脏得不愿伸脚。他家住在一幢旧宿舍楼里,还是他评上劳模后厂里分的。那时单位还过得去,公司盖了一幢宿舍楼,分给他们厂里两套二居室。老厂长提出让大家评选,说谁最有资格分房就给谁。选来选去,最终他夺得第一名。老厂长后来把房钥匙交给他手里时,还在语重心长地嘱咐:“德明,你可要记住,这都是你自己干出来的,你可要保持住这份荣誉啊……”

他记住老厂长的话,每天埋头苦干,一直让劳模的称号挂在他的脖子上。可后来,老厂长一退休,上面派来了新厂长,提出要改革,首先是机构精简,捣腾了一阵,机构没简多少,倒是把老厂长的一班人全换了下来。他察觉气氛有点不对,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苦干,想只要工作好,总会得到领导的肯定。可不久,一些章程也变了,比如选劳模评先进,不光只是生产第一线的工人,还要从干部里挑选。哪个车间产值完成得好,厂里就把哪个车间主任评上了劳模。自那以后,劳模就跟他无缘了。他心里多少有点委屈,却不敢流露,多年的教育已让他习惯于服从,认为领导总是对的。何况工会主席也找他谈过心,肯定他在工作上的成绩,但比起车间主任所起的作用和影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要他继续好好干,争取提干的那一天。他当时听得舒服,等转过身,又觉得不对劲,那车间主任除了会巴结领导,就是人模狗样地对他们指手划脚,没干一点正事,又怎么能评上劳模?

坏事情才刚刚开始。不久,上面提出资产重组,要把他们厂并到一家合资企业去,但几百号人的安置成了问题。那个企业声称人员已满,除了留下一小部分人,其余的人员只能回家。照说他年纪不到四十五,又是生产骨干,理应被留下来。但厂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有人为此打得头破血流,还住进了医院。他一向守规矩,又有劳模的帽子戴着,也习惯了礼让三分,结果当然是跟大部分人一样被打发回了家。

在家里呆了几天,他才感觉事情的严重性。老婆胖眯比他先下了岗,生活无着,加上年龄已过三十五,人又粗笨,难得找份差事。儿子已上中学,学习费用又高,更是家里的一大负担。现在他也下了岗,正是半大不小的年龄,又不会别的手艺,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一直是他操心这个家,胖眯没心没肺的,跟她说也没得用。跟父母也不能说,只能给两老平添烦恼,让他们跟着担忧。儿子就更说不得,学习压力已够大了,还能让他分心?据说现在伢们在学校里都比试着呢。谁家里有钱,谁的爸爸是当官的,儿子不比,人家还跟他比呢。做父母的本是平常百姓,现在又都下了岗,不是给儿子丢脸么?夜里愁得睡不着觉,白天还得呕闷气。几天下来,一头乌黑的头发转眼间变得雪白,连他自己都看得闹心,赶忙买回一袋染发剂染黑了。

那天他实在憋不住,就去了老厂长家里。他进厂时老厂长还是车间主任,也是他的师傅。二十年过去,两人的关系已如同父子一般。听说他下了岗,老厂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皱着眉不吭声,半晌才说:“我们都过时了,就由着人家闹腾吧。只是这么多人弄得没饭碗,总是不正常……”后来又安慰他,没有过不去的坎,总会有事做的。过了一个星期,老厂长就打电话来,说丽娜有个朋友开了家门窗厂,还需要人手。丽娜是老厂长的独生女儿,父女之间却长期不和。丽娜学习不用心,爱花俏,后来发展到早恋。老厂长管理职工有一套,可一回到家里就没耐性了,气急了,便免不了打骂。丽娜自小被宠坏了,又是个倔性子,对老厂长的过激做法不但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产生了逆反心理,于是父女间的战争也是步步升级。后来丽娜大学没考上去了深圳,老厂长为此心脏病都气发了,险些送命。孙德明心里一翻腾,老厂长便觉出了,说丽娜入秋就回来了,还买了房子。他以为丽娜要结婚了,便说,好哇,这下您就放心了。老厂长就只是叹气。孙德明心里又打起了鼓。丽娜去深圳近十年,现在差不多也有三十了吧。她回来对厂长肯定是个安慰。可厂长的口气里,似乎感觉不出轻松。难道她在深圳混得不好,或者感情上又受了挫折?正呆想着,老厂长已经在催了,说那家是私营厂,工资不多,只八百元,按数量额外加点提成,就问他愿不愿意?此时他已饥不择食,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从此就干上了。他文化程度不高,学什么活计倒上手得快,不长时间,就成为厂里揽活最多的人。但累死累活地干,收入总在千元左右徘徊,没多少增长。他家的日子也勉强处在温饱阶段。要紧的是,儿子一天天长大,已经读上高中,学习负担重,费用也花得惊人,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交上几十上百不知什么名目的钱。儿子不说,他也懒得问,反正也不是儿子一个人交,问多了只能让儿子不耐烦,以为他交不起钱。苦恼的是,儿子现在个子长了,模样变了,整个人也让他感到陌生,说话文绉绉的,还特瞧不起人,当爸爸的一说话,做儿子的就提出反驳,指出他话里的谬误,笑他没读过书。他就辩解,说我怎么没读过书了?儿子说你读书还会下岗,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什么地步?”他气得叫起来。

“做被人使唤,随叫随到的活呀。”儿子歪着头说。

他瞪起眼珠子:“瞧不起老子,你现在还是老子养着呢。”

儿子咕哢道:“过这种下里巴人的生活,还好意思说。”

他气得直抖:“你有本事以后强过老子,老子倒要看一看。”

儿子鼻子一哼:“你放心,我以后决不会过你们这种生活。除非我死。”

这话像一记重拳,顿时把他给击倒了,他已没有还击的气力。恨儿子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其实他也好强过,上学时一直是好学生,尤其作文写得棒,但父亲不让他学文,说自己就是吃了文章的亏,再不能让他走这条路。结果高考失利。后来他去了部队,也是一名好战士。再到工厂,更是年年得先进当劳模。儿子也是遗传了他的傲气。但自从下岗,他就变了不少,知道有些事扛不过命。他已经过了最好的年华,只能这样了,无法更改。除非天上掉个大馅饼砸到他头顶上,可他哪有那个福气呢?只能指望儿子了,但愿那小子的命比他好。

丽娜没再作声,从床头柜上抽出一根香烟,点燃抽了两口,一下咳嗽起来。

“病了就不要吸烟嘛。”他制止道。

丽娜怔了一下,随后还是放下了烟,她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孙德明,忽地说了句:“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会疼女人的男人。”

他听得一愣,不禁问:“哪点看得出?”

丽娜莞尔一笑:“直觉。”

他又一呆,从未被人如此评价过,跟胖眯那样的粗女人厮磨,他的感官也迟钝了。但他多少知道一点丽娜的性格,直来直去,不会特意地讨好别人。只是他这种老实男人觉得突兀,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他有些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赶快低下头去。

此后一直默默地做事。丽娜似乎有心事,他也不是爱搭讪的人。修好后背起包准备告辞,少不了说几句注意休息的话。丽娜笑着答应。到要出门时,忽然背后来一句:“别告诉我老爷子呐。”

他答应着出门。扶着楼梯把手,又转过脸对着那门发呆。她病了,身边又没个人,看情形像是没吃过东西的,就这么躺着也不是事。他想进去再说一声,给她带什么吃的或者买些药,一时又犹豫不决。人家刚表扬一句,就献起殷勤来了,不会让她产生反感?但心里又放不下,毕竟夹着老厂长这层关系。正在楼梯的转角踟蹰着,就听见楼下响起脚步声,随后便上来一个穿皮茄克的男人,与他擦身而过后,就走到301门口停住了。察觉他站着,又转头瞟了一眼。他像被人窥见了内心,脸一红,做贼似的往下溜。随后便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他的心突突直跳,第一次目睹男女间的隐秘,他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丽娜,变得太陌生,简直有点不可理喻了。刚才他还在想黄老板的不是,现在又多了这个男人,情况就复杂了。难道是丽娜水性扬花,把黄老板甩了?不禁又替老厂长担忧,心里半天不是滋味。走到楼下,看一楼的陈太婆正伸着脖子在往楼上张望。

“陈太婆,看你家的纱窗黑了,不换换?”他打着招呼。

陈太婆歪了歪头:“哪那么多钱换,洗洗再说。”

陈太婆没理会他的心思,神神秘秘地凑到跟前问:“刚才是不是看到一个男的进了301的屋?”

孙德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陈太婆歪了歪嘴巴:“这女的可不得了,听说在深圳跟了好几个男人,先来的男人也是在那边跟她好上的,没离婚,就这么皮拌(拖拍)着。现在又来了这位。前天那屋里闹得轰轰直响,像是打起来了。”

孙德明本不喜欢谈论别人的家事,但对丽娜,他有一种探究她的欲望,不由问:“这房子是谁买的呢?”

陈太婆压低声音说:“听物业的说房主是女人的名字,我就奇怪女的这么大方,长得也不丑,怎不结个婚呢?就这样荡来荡去的,我要有个这样的姑娘,不早就气死了。……”

他有些听不下去,正要抽身,见向滑子正探头探脑往门栋里瞧,两人一对眼,向滑子便叫:“老孙,你让我好找!”

孙德明领着向滑子转了几个小区,到下午四点,向滑子就溜了。他手上的活没干完,还得忙着。将近六点,他才把那家被雪压垮的天窗整好。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想着还要去买菜,又往菜市场赶去。

离下个月发饷还有十来天,手头上只剩五百来块,给儿子预备两百元的费用,每天就只有二十几元的生活标准。所以不敢再要胖眯去买菜,那苕婆娘买菜没个数,也不知道还价。他有时忙晚了没时间,要胖眯去买,说好了买些什么,连肉的几斤几两都写得一清二楚,到时胖眯还是傻头傻脑地出岔子,不是东西买错了,就是价钱买贵了,昨天居然让人家混了张假钱回来,把他气得晚饭都没吃上几口。

胖眯以前跟他在一个车间,那时他刚从部队转业,也没谈过恋爱。年青时的胖眯还不像现在的样子,虽说胖,但那时身上的肉是紧实的,像水蜜桃似的饱含水分。夏天里胖眯就爱穿一件府绸花裙子,一头浓密的头发,小眼睛,淡眉毛,皮肤白嫩嫩的,配上红红的厚嘴唇,还真有几分看相。但他没想过胖眯,他还是喜欢长得清秀一点的姑娘,就像电影明星李秀明那样的。而且胖眯活也干得不好,经常出错,老挨车间主任的训。他有时看不过,就帮了胖眯两次,把她手头没干完的活做完了。胖眯笨,对踏实能干的孙德明早有好感,经常找孙德明聊聊天,送点零食什么的,只是孙德明对她无动于衷,让人家亲近不得。现在孙德明在紧要的时候帮她,胖眯就以为孙德明对她有了意思。如此这般,心里那颗萌发的嫩芽就像被高效肥料催生了似的,一下子勃发开来,有点势不可挡了。胖眯迷起人来也是一根筋,不论白天晚上都在他眼前晃悠,把孙德明当成达式常第二。其实他哪有达式常那么英俊呢?虽说五官还算整齐,但脸庞瘦削,身子骨也不挺拔,还不到一米七,为此他很有几分自卑。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胖眯一门心思地追他,根本不管人家怎么笑话。加上他也不是个主动型的人,又一直为自己的身高自惭形秽,有一个姑娘这么爱自己,无疑提高了他的自信心。何况他也喜欢胖眯的大胆,敢于主动追求。这也是他的短处。一来二去,加上周围同事的凑合,两人就谈上了。直到结婚生子,他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糊涂。胖眯啥也不会做,生了儿子连包被都不会裹,又没有奶水。天寒地冻的深夜,他总要三番五次起来煮牛奶,换尿布,胖眯却睡得跟死猪似的,喊都喊不醒。过完月子,孙德明瘦成皮包骨头,人也更显得小样。那胖眯却像吹气球似的鼓胀起来,直往横里长。夫妻俩走在一起,孙德明倒像比胖眯还矮了半个头似的。其实孙德明比一米六五的胖眯还高过两公分,只是弯腰干活的时候多,总佝着背,时间长了,还真像虾米似的缩短了。

孙德明到菜市场时正赶上打烊,下雪天菜贩子都慌着回去,就把收尾一些菜便宜出手。他买了白菜,青椒,豆腐,半条胖头鱼,还割了半斤肉,满满一塑料袋的东西,还不到二十元。闻着鱼腥和青菜的混杂香味,想着热气腾腾的鱼头火锅,馋水就直往外冒。胖眯可能做好了饭,只等着他回去弄菜呢。那婆娘可是饿不得的。心里急火火想早点到家,脚下却快不了,稍不留心就一个趔趄,跌着了可没钱看病,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前行。

走到自家附近的那条巷子,老远就听到胖眯的骂声。到了近前,见胖眯和大文媳妇已在宿舍前的雪地上扭成一团,几个邻居扯的扯,拉的拉,还有些隔着窗户在看热闹。大文媳妇一见孙德明,就冲到他面前叫:“老孙,你家胖子打牌输了,耍赖不给钱,你看什么办吧。”

孙德明听得血往脑门冲,朝着胖眯狠狠瞪了一眼,想骂一句,还是咽下口水忍住了。胖眯在一小区里做清洁,每月只有六百元的工资,却大手大脚地花钱,还爱打点小牌,输了就找他要。后来他卡着不给,还收缴了四百元,说是给儿子存学费。胖眯就不敢不给。每月二百元零花,总是不到一个月就亏空了,胖眯就不敢再打牌,要打也是偶尔玩玩两分一局的,半天也输不上十元钱。现在听大文媳妇机关枪似地炸了一通,才知道胖眯今天又经不住诱惑,被人家叫去玩起了五角的赖子翻。输光了零花钱不说,还欠了大文媳妇两百元。

胖眯见大文媳妇缠着孙德明不放,又奔到大文媳妇跟前嚷:“谁叫你今天喊老娘的,老娘就那点钱,都输给你了,还想怎么着,德明,别听这婆娘的。”

大文媳妇也瞪圆了眼睛:“你还想赖账,脚长在你身上,还怪我喊你,只怪你手太臭,火太背。”

胖眯气得回不了嘴,干脆就耍起了赖:“老娘就不把你,看你能把老娘杀了不成?”

大文媳妇一翻眼睛:“老娘杀你干什么?你值几个钱,杀头猪还有肉吃,你是猪……”还未说完,那胖眯一巴掌就拍了过来,大文媳妇躲闪得快,反手一掌扇过去,孙德明一下没挡住,那手掌便直向他甩了过来,半边脸顿时一阵火辣。胖眯一看孙德明挨了打,嘴里骂道:“幺姑奶奶的……”抄起孙德明背包里的钉锤就砸向了大文媳妇。要不是雪地里滑溜影响了速度,被周围几个及时扯住,大文媳妇那小巧玲珑的脑袋恐怕顿时要开花。大文媳妇也骇了一下,但见孙德明拉着胖眯要上楼,她又追到跟前,直指着胖眯的鼻子骂:“输了钱不给,没钱就莫玩唦?算什么调调……”胖眯没她嘴巴快,急了就要动手开打。孙德明好容易一把扯住,又用力一推:“你给我上楼去。”胖眯见孙德明脸都青了,只得乖乖地上楼。孙德明顿了一下,随后掏出衣袋里的两百元钱递给大文媳妇:“下次打牌再不要叫她。她又不会。”说完调头上楼。大文媳妇的脸上稍稍掠过一丝尴尬,手却没有迟疑,接过两百元钱,头一偏,得胜回朝般地进屋去了。

孙德明走进家门,见胖眯嚼着油炸花生米在看电视。厨房里冷锅冷灶,有几只早上来不及洗的碗还撂在一边放着。孙德明不进厨房则已,一进去胃就忍不住痉挛起来。中午他就在路边买了碗热干面吃,现在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指望这懒婆娘给他做饭,起码别去惹事吧。压着的火往上一蹿,扔下手里的菜就直奔屋里,呼地一下关上了电视。胖眯看《还珠格格》正上劲的时候,没防着他会关电视,便呼地一下站起:“我看得好好的,你关什么关?”孙德明面色铁青,也不应声,回到厨房里哗地一下把几个没洗的碗全摔在地上,顿时砸了一地的碎片。胖眯就怵他发这股闷火,你要再闹,他就把更值钱的东西砸给你看。

此时胖眯果真被震住了,一时木头似的傻站着。平时家里样样都是孙德明操持,胖眯本来就不灵巧,被孙德明一惯,人也更懒了。孙德明恨的是她没脑子,昨天刚收了假钱,今天居然又去打牌,还玩起大的,输了又在楼下丢人现眼被人骂,连他这个男人也跟着一起被作践。可她还不知趣,居然看起电视,等着累了一天的男人弄饭给她吃。世上还有这么浑的婆娘吗?孙德明只能在厨房里摔摔打打地拿东西发气,对胖眯不能打又不能骂,弄不好她犯起泼来寻死觅活的,孙德明还真拿她没办法。娶了这二百五老婆,只能怪自己当初太马虎了,怨谁呢?怨命吧。孙德明平时倒还能忍受胖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他心里存下了一个影子,不知怎地就拿胖眯跟丽娜作比较。想着丽娜斜躺在床上的慵懒样子,他就莫明其妙地心跳加快,身体有种麻酥酥的醉感,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他想着丽娜说过的话,还有那张酷似老厂长的小脸,只觉得亲切舒服,怎么也不愿把她跟风骚的坏女人联系在一起。再看胖眯的蠢相,就觉得胖眯不像个女人,赶人家丽娜一丫都没有。这份心思刚刚长出一对小翅膀,正随着小厨房里的油烟一起在漫游,不巧儿子孙大胜回来了。

临时回家拿东西的孙大胜见他妈正站在屋中央呼呼地喷粗气,厨房满地都是碎片,就知道父母刚闹过别扭。他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声音不大,对孙德明却像一记响雷,震得他一惊一乍的,把那刚出窍的魂魄又一下拉回到原地。

对于胖眯,儿子大胜就是她的天,她再怎么无用,总给孙家续了香火。由此孙德明一直感激她,把她当功臣似的供着。更让她引以为荣的是,大胜也长得胖胖乎乎的,眉眼像极了胖眯,连说话的口气都像,直通通的,不打弯。有时别人就笑老孙,这大胜是你的儿子吗?孙德明当然知道大胜是他的儿子,但儿子不像他,总有几分遗憾。胖眯缺心眼,对男人却是一根筋,她爱孙德明爱得五体投地。也是基于这一点,孙德明才容忍了她的诸多缺点。总是自己的女人嘛,我不要她谁要她?这种救世主的心态也唤起了他做男人的那份尊严。不管怎么说,这女人百分之百是属于他的,他不会担心自己会戴上绿帽子。

此时儿子一出声,首先是胖眯改换了脸色,转而笑脸相迎:“没什么呀,刚才他做事毛糙,把一摞碗打了,我正生气呢。”

孙德明没吱气,人已经在扫地了。听到儿子在说:“怎么饭还没做好,人都饿死了。”忙答应着:“快了,快了,马上就好。”说着就响起炸油锅的声音。

儿子吃完了饭又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走时向孙德明要一百元,说天气冷,要交空调费。他心里嘀咕着,现在读书真是幸福,四季如春,只是伢们的身体都惯娇了。想归想,人还是闷声不响地打开抽屉,从中找出一个塑料封面的笔记本,将夹在封套里的两张伟人头抽出一张递到儿子手里:“早准备好了,防着呢。”儿子朝他看了一眼,拿过钱走了。

胖眯洗完了碗,又看起了那些虚假做作的武侠电视剧。孙德明坐在一边抽了根烟,就寻思着出去走走。看棉袄外的蓝罩褂有些脏,便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灰色涤卡风衣换上,又洗了个脸,才准备出门。

电视剧被插播的广告所中断,胖眯这才注意到孙德明的动静,问道:“你这是去哪?”

“逛街去。”他没好气地答一句。

“下雪天逛什么街?有病嘛。”

“我愿意。”

胖眯是个不愿多想的人,瞪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电视去了。

一出门寒气就逼了上来。夜晚果然比白天要冷一些,雪踩在脚下吱吱地响,泛着莹莹的寒光。他住的这一带属于老城区,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道,出来便是繁华的闹市。冰雪之夜的灯光依旧璀灿,商铺酒店外的空调压缩机都在肆无忌惮地转着,为的是迎候出入其间的时尚男女们,各种食物的香味伴着清冷的空气飘进鼻腔,诱惑人不由自主地驻足靠近。严寒的天气让人对物质也充满了更多的眷念,如同那些闪耀的灯光,仿佛在播撒一份热度,让寒夜也变得温暖了些。

孙德明晚上不爱出门,更不爱逛街,每天累得够呛,只想早点休息。何况他也看不得市面上那些过夜生活的男男女女,他们出入各种酒吧夜总会,大把地花钱,肆无忌惮地喝酒,K歌,醉生梦死。有一次他跟妹妹说了自己的想法,妹妹却说他老土,太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享乐的时代。要珍惜生命,人只有一辈子,要把握现时的快乐。《泰坦尼克号》里不有一句话叫:享受每一天吗?现代人的生活观念,早不满足于温饱阶段,而是注重精神层面的感受,讲求生活的品质,要对得起自己的每一天。他听得只是笑笑,觉得那是小康人群的理念,妹妹可以,离自己却远,不太现实。有道是:站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对他来说,有一个家,每天能吃上一顿热饭热菜,他就感到幸福了。他怎么能跟人家比呢?他已经是被这个时代抛弃了的一类人,维持目前的生活都不错了,还能奢望有什么大的改变?起码,比那些露宿街头的人要强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内心多少还是有抵触,不愿上街,看了让人刺激,由此更感到自己的贫困。

可今天他倒想出来走走。一是心里烦闷,二是想借点钱。把仅有的两百元钱全掏了出去,接下的生活就接济不上了。虽说下岗时有几万元的补助费,也是唯一的家底,那是预备儿子读大学的费用,自然是动不得的。为此他全存了定期,也是怕自己手一松全花了。可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去父亲那里借点钱。父母退休后,两老每月都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比他打工挣的还要多。平时他从不沾父母的光,跟父母的关系也不亲近。从小父亲就不甚喜欢他这个瘦小萎缩的儿子,总认为他没什么大的出息,倒是喜欢能说会道的妹妹。他为了争这口气,一直自食其力,不向父母伸手。父母也习惯了,总认为他还过得去,也没什么惦记。倒是把妹妹孙琳琳一家留在身边。孙琳琳夫妻俩都是外资企业的白领,收入没得说,可就是不愿自己单过,宁可把买来的房子出租,也要跟父母凑在一起。那老两口向来喜欢女儿,何况姑娘女婿都事业有成,让他们觉得有面子,自然也乐意。这一家三口有两老的退休金负担日常生活,无一花费,每月的收入就只管往银行里送,当然舒服自在,乐不思蜀。好在孙德明很讲孝心,对妹妹从不计较。倒是胖眯不舒服,一直叨嚼那两老偏心眼,也不常进婆家的门。夫妻俩这点倒是相像,宁愿苦着自己,也不向人低头。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他只能去找父亲。与其向外人借,不如向自己家里人借,总不至于笑话他。再说也是借,到时总要还的。有这种心理驱使,他也坦然多了。

父亲家不远,不过两站的路程。父亲的房也是单位分的,住了五六年,外观上不起眼,进了里面,也是正规的三室两厅,重新装修的时间不长,还是很养眼的。父母在生活上不像同龄一些老人那般节俭,他们很想得开。只要看到喜欢的东西,不管价钱多贵,也舍得买回来。总认为年轻时受了苦,到现在老了,再不享受就只能等下辈子了。可是人还有下辈子吗?

孙德明每次来到父亲的家,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好像父母越现代,就越跟他们不搭界了。但转头一想,他们花的是自己的钱,也没要他这个做儿子的出,难道不应该吗?照说也是由儿女来孝敬父母的,可是儿子又没这个本事,父母没怪自己就算是不错的。孙德明也是怀着一份歉疚,一直没觉得父母把妹妹留在身边有什么不对。即使两老过世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琳琳,他也会心甘情愿。谁让她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呢?孙德明对琳琳一直很好,还在他当兵的时候,就每月从几十元的津贴中省出五块钱给妹妹零花,一直到妹妹上班为止。平时胖眯总在他面前说琳琳如何自私抠门,他都不往心里去,反说胖眯心眼小,夫妻俩为此没少吵过架。但后来,琳琳居然擅自将父母的房子转到自己的名下,却事先不给他打任何招呼。也是从那一次,孙德明才对琳琳有了看法。以前琳琳对嫂子胖眯有些轻慢刻薄,他也没在意,只认为是她娇气,耍小性子。现在这一做,他便觉得胖眯确实受了委屈。

进门后就觉得不大对劲,客厅中央放着几个行李箱,母亲穿了件呢大衣,头上包着花绸围巾,妹妹一家三口也是出门的行头。但见他来了,几个脸上便显出些不自在。他也窘住了,像是个不速之客。还是琳琳反应快,说:“哥,你是来送我们上车的?”

他扫了一下四周问:“老头子呢?”

“在换衣服呢,”母亲朝里面拢拢嘴,一时不过意,又解释,“也是临时决定的,没顾上跟你说,琳琳这些天刚有了公休假,家里又冷,就邀我和老头子一起去香港玩几天。”

他没吱声,倏地觉得跟他们距离好远,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家庭。这种失落感让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站了一下,还是进了父母的卧室。

父亲正在大穿衣镜前梳理头发。父亲长得高高大大,又会保养,一点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父亲的养生秘诀诸多,其中之一就是经常梳头,除了额头两鬓间有些许白发,其余都还是黑的。这点他又不如父亲,头发已全白了,现在只能用染发剂,隔段时间就要染一回,也够烦人的。有时他顾不上染,露出半截白茬子,倒是比父亲的花白头发看上去还要剌眼。父亲说他年纪轻轻的弄成这样,真是倒过来了。他哪敢说出实话?以前还不信“一夜愁白少年头”的说法,现在倒是以自身亲历验证了。

此时父亲已知道他进来,也没回头,自顾着穿戴打理。父亲着了件灰呢大衣,很有几分领导的派头。只是他一直没当上领导,到退休前才勉强靠上一个副处级的待遇。但孙德明还是把父亲当作自己的偶像,不论是模样还是能耐,他都赶不上父亲一丫。父亲自己也这么认为,本指望他这个儿子比他强,让孙家得以发旺,他却事事不如人意。孙德明遗传了母亲的小个子,还承接了他妈的胆小怕事。这也罢了,可他读书也不行,最后只能去当兵,本想他在部队磨练几年,能提拔提拨,可他又不是那块料,后来转业到了工厂,也是个只会埋头做事的老实坨,最后竟然被弄得下了岗,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在人前人后都没有颜面,根本不想提他这个儿子。倒是琳琳比他有出息,已经当上部门经理了。老头子有时就叹息,这儿子姑娘要调换一下该有多好。

“老头,要出门呀,”他打了声招呼。

“是呀,”父亲头也不回地答道,“没福气享儿子的福,只有老家伙自个出去了。”。

他脸上僵了僵,知道那话里带着怨气。老两口出去玩,作为儿子,理应资助一下。或许,也是考虑到他的经济能力,才没有告诉?这一想,心里也好受了些,反而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早不来,晚不来,等到他们要出门的时候来。空手打巴掌不说,还想借钱,这不是有意让他们难受吗?

“看你灰头土脸的,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父亲从镜子里盯住他问。

“没有。就是来看看两老。”他摇头道。

父亲叹了口气说:“我老了,也没能力帮你什么,只愿你自己过好。我和你妈现在刚轻松几年,也难得出去玩一次。”

这话带有几分凄清的意味,是对垂暮之年的无奈,或是与他这个儿子疏离的开脱?似乎都有。但孙德明倒觉得父亲是在跟他交心,他们父子并没有离远。不由说:“这是应该的,两老要是不出去,我倒要劝劝了……”

刚说了两句,琳琳就进来了,对父亲催道:“老头子,还磨蹭什么,快到点了。哥,你要是没事,就帮我们拿一下行李,不出钱表示表示,送我们去机场总可以吧。”

母亲扯了扯她:“算了,何必让他去呢。”

妹妹说:“一辆的士哪坐得下,就让哥哥给你们再叫一辆。”

他连忙答应:“是,是,正好我赶上了。”

等上了车,孙德明再一摸口袋,只有买菜剩下的百来块钱,顿时就慌了。他不常坐的士,还不知到天河机场够不够付费。看那计费器嘣地一跳一个字,心也随着红色的数字一点点地往上提。父亲一向喜欢儿女为他争面子,特别是在有外人的场合。如果那数字超过了口袋里的钱,最后逼着父亲自己掏腰包,可就丢人了。他在一边忧心忡忡,父母倒没理会,一直兴致勃勃地与司机聊着天。说当年出差深圳只到过中英街,买了些首饰回来,却有一半是假的。当时心疼得受不了,现在总算过去了,司机就说老人家开朗,一看就能长寿。父亲听得高兴,说到这个年纪还有啥想不开的,指望儿女不成,只能自己穷快活了。司机说我父母要像您这样想就好了,他们就是舍不得花钱。父亲说钱用了才是自己的,留给后人只会害了他们。

到了机场,他一看计费器上打出了54元,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掏出钱来交给司机。到后备箱取行李时,没防着父亲往他口袋里偷偷塞了两百块钱:“拿去给大胜买点吃的吧。”他感到脸一阵火烫,知子莫若父,怎么瞒得住父亲的眼睛?他也是为钱来的,不管自己怎么硬气,到关键时刻,还是想得到父母的关怀。而且,总比自己开口借钱要有面子。虽这么想,心里却有些不过意,一毛不拔的来,还能让父亲掏钱给你?便推让着,说他有钱。父亲似乎生气了,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他一愣神,原是妹妹的车到了。

‘你们父子俩在搞什么名堂呀?”琳琳一下车就朝他们嚷了起来。

“要你管闲事!”父亲斥了她一句,琳琳一扭脖子,拖着行李箱气鼓鼓地往前走。

孙德明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后面,那股自卑感又升上来了,他居然为两百块钱高兴,到四十多岁还在接受父亲的施舍,他简直有点看不起自己。看到两老打扮得贵气十足,活像归国侨胞似的,不禁有些妒忌起父母来。不管他们年轻时多么不得志,到老总有一份稳定的退休金,足以安度晚年。不像他,正当中年没了工作,每天惶惶地过着,像一株没有根基的野草,随时会被人连根拔掉。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父亲那样从容淡定,自在潇洒。可他哪里做得到?向滑子一来,他就感到目前的差事多了层变数。黄老板是精明透顶的人,怎会不计算一个人的事两个人做的成本?孙德明当然害怕自己失去了这份工作。他一个年过不惑的半老男人,没有特殊的才能,到哪儿还能找工作呢?他的工作不能稳定,就意味着他的生活也是动荡不安的。何况,他身上还肩负着家庭的重担。好在父母没靠他赡养,倒还贴钱给他用。他总想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以他这个儿子为自豪,可是他就是争不来这口气。

他又开始难受起来。不敢伸进口袋去触摸那脆呱呱的两张纸片,仿佛是两颗炸弹,随时会爆炸似的。他后悔今晚来父母家,太不合时宜了,也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此时与家人走在一起,他就像个局外人,不论外表还是内心,都与他们格格不入,好像他是临时雇来的挑夫。而且,自下车之后,他就感觉琳琳已看到父亲给了他两百块钱,因为自始至终琳琳就没跟他说什么话,连外甥小光都没叫他一声舅舅。也难怪,人家要出门,当舅舅的居然没一点表示,你还能计较什么?何况,一个人没有金钱做底气,他的神态或多或少会流露出一些卑微低下的成份,连孩子都能感觉到。

快到安检的时候,父亲示意要他回去。孙德明迟疑了一下,便跟他们一一告别,手却下意识地放进口袋,一下触到那两张纸片,本能地缩了缩,没容大脑过一下,他仿佛捻火苗似的,迅速将两百块钱塞到小外甥的手里。

“小光,这两百块钱留着路上买点吃的吧。”

“谢谢舅舅!”小光甜甜地叫了一声。

走了几步,他感觉背后的几双眼睛一直在目送着,不禁又回头挥了挥手。他看见父亲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是那两百块钱的缘故。他把那两枚炸弹抛向了他们,父亲是明白人,他的心不可能不受到震荡。这是他在儿子成年后唯一的一次表示,却没想到儿子会以这种方式拒绝。他一直以为这个儿子没本事,赶不上女儿琳琳,现在才觉得,他那不被看好的儿子,却在众人的忽略中默默地显示出一股骨气。没有家人的帮助,他一样能好好地活着。由此,几位的心理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离去的孙德明一下子变了,不再是穷酸的,而像是一个富翁,正刚刚对他们进行过施舍。

但孙德明还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潇洒,一出机场,他就为坐车犯愁了,口袋里只剩下四十来块钱,打的肯定是不够的,而天河机场又没有公交车,能够坐飞机的大多是有车接送的,没车的也会打的来,哪会坐公交车呢?不是掉价吗?当然也是例外的,那就是孙德明了。不过这也是偶然现象。所以市公交系统就把这个偶然忽略了。所以就只能让例外中的孙德明穷操心了。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到机场还是有到市区的巴士,只是贵点,要15元,但总比坐的士要便宜得多嘛。

坐在车上,他望着车窗外黑乎乎的夜色,心里又暗沉了下去。本是出来借钱的,现在反倒花了好几十,差点连路费都没有了。明天该怎么办呢?一日三餐是断不得的,费用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但他又不愿找别人借钱,为几百元让人家小看,这个脸面他丢不起。没有其他的办法,就只能将存款提前支取了。挨过了这一阵,再补存进去吧。儿子的钱是万万动不得的。他低着头这样苦苦地想着。

到家已近十点。儿子也回来了,把一张开家长会的通知单递到孙德明手里,又嘱咐一句:“记着,是下个星期六,别忘了。”才进了小房里复习功课。

胖眯正在小卫生间里洗衣服。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双缸型,搅得轰轰直响,像马达在叫。洗完了一遍,还得拎出来再涮。见孙德明进门,胖眯的嘴上便叨嚼:“最不愿洗你的衣服,咋就这么脏呢?看,全是黑水……”他皱着眉头问:“这么晚洗什么衣服,吵死人了。”胖眯说:“不洗怎么办?白天又没时间,已经积了好几天了。”他嘀咕一句:“打牌就有时间。”见胖眯停下手瞪着他,便一扭头进了厨房。倒杯水喝了两口,才进屋坐下。又看了一眼家长会的时间,便将通知单压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下面。刚拿起遥控器要开电视,外面的胖眯就叫了起来:“几点了还看,吵着大胜了。”他只得关了电视。

茶几上还剩半盒红山茶的烟,他抽出一支,看打火机不在桌上,摸摸口袋也没有,才想起放在工作服里,出门时换下了。起身找那件蓝罩褂,一看椅背上没有,问胖眯,胖眯说正在洗呢。他说你倒是发勤快,打火机掏出没有?胖眯困着脸答,哪有打火机呀?他顾不上再问,赶紧进卫生间关了洗衣机,掏出那件衣服,索索摸着口袋,除了打火机,还有个结成球的小纸团。再捻开,顿时脑子一炸,连连叫道:“完了,完了,你把我的奖票给洗掉了。”胖眯说:“什么奖票?”他听得越发来气,骂道:“苕婆娘,总要你洗衣服时掏一掏口袋,你怎就记不住呢?”胖眯被骂得眨巴着眼,好半天才回道:“鬼晓得,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放好,我以为你是掏过口袋出门的……”儿子听到两人又在争吵,垮着脸走到门口:“你们能不能小点声,不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扯皮行不行?”说完猛地一下关上了门。两口子震得顿时缄了口。胖眯看孙德明的眼睛还朝着她喷着火苗子,便赌气把手上的湿衣服一扔,进了屋,呼呼几下脱了衣服,就钻进被窝里睡去了。

孙德明从厨房里对火抽了根烟,心里平复了些,只得继续洗胖眯扔下一大缸的衣服。忙到十一点,看儿子房里的灯还亮着,又探进头去提醒他早点睡。儿子没有答理。他有些气闷,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进了房。

胖眯侧躺着还占了大半个床,想挪挪她,终究还是没动。勉强进了被褥,胖眯的一个胳膊就伸过来了。

他把手一挡,侧过身去。这婆娘,别的不行,一倒在床上就像头发情的母猪。白天累得够呛,晚上还要侍候她,不答应就哼哼呀呀的,让你不得消停。平时孙德明还是尽量满足她,兴致好时,两人也玩些花样出来,在床上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的,把那胖眯美得直管他叫爷爷。这时候的孙德明也不在意胖眯的粗鄙不堪,丑态百出,倒觉得很受用。只有在床上让女人五体投地的男人,才算得上真正的男人。照说他对胖眯谈不上爱,甚至有几分后悔,但性生活无疑是夫妻间感情的润滑剂。白天恨得要死,晚上一做完那事,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话,用在他俩身上倒是灵验。

但是今天不行,受的刺激太多,他实在没那个心情。何况胖眯刚做了件蠢事,他还在气头上呢。胖眯却不依,又把胳膊揽了过来。他闻到一股腋下发出的体味,以前勉强还能接受,现在便不由自主地反起胃来。他又挡了回去。

怎么回事呢?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从来没这样拒绝过胖眯,心肠软,情愿委屈自己,也不想让人家难受。可是刚才的举动却是下意识的,出于一种身体的本能。他想起来了,早上从丽娜的床前走过,他闻到一丝淡淡的奶香,那气息顺着鼻腔进入大脑,在轻轻地拨动人的神经,一时间,他感到脑子晕乎乎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不喜欢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但能感觉这气味不是香水,而是来自女人身体的气息。十几年来,他闻惯了胖眯身上的狐臭味,对女人的想法也降到了最低点。不知道女人其实是千差万别。有意思的是,他对那香味却出乎意料地敏感,虽说丝丝缕缕,似有似无,他还是闻到了。而且,那香味也似乎很对他的感官,一闻身体就起了反应,麻生生的,像是要醉。原来他是在意气味的。这不是他的原因,而是身体里本能的接受或排斥。所以当丽娜说出那句话时,他感到胸间像是涌起了一层波涛,在一浪一浪地拍打他的心房。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不光是生理上的,而是来自情感的饥渴。他好像找到了方向。

可是,他能往那方向想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就是没结婚,也不可能和她走在一起。丽娜是不会爱上他这样的男人的,更不会像他这样满足现状。当然他也不会主动去追求丽娜这样的女人,太动荡,他耗不起。他只能找一个安安分分过日子的女人。丽娜离他太远,他更不能接受丽娜现时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是一类人,过的肯定也不会是同一种生活。只是身体告诉他,这女人是他渴求的那一类。他只能远远地观望,却不得近身。这辈子都不用想。他除了难过,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了比较,他才感到自己的情感是残缺的,即使每天做着男女之事,也仅仅是生理上的需求,跟动物间的公母交合无异。

但胖眯不知道身边的男人有了变化,以为他还在生她的气。胖眯也不相信孙德明真会不理睬她。他还不是那种狠心的男人。

“你得了多少奖?”胖眯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没好气地答:“刚买的,还没开奖呢。”

胖眯说:“唬死人了,我还以为真得了500万呢。”

他哼了一声:“没做那梦。只是有点可惜,总有点想头嘛。”

胖眯松了口气,又把肥手抄了过来,像个母熊似的从背后抱住了他瘦小的身子。他有些无奈,女人正紧紧地扣住他,已经摆脱不掉了,就像他现时的命运一样。他只能厮守住眼前的一切,别无他法。

“唉,今天实在太累了,明天吧,嗯……”

他还是挣脱了胖眯,但话已经软和了。正如胖眯所想,他终究不是那种狠心肠的男人。

向滑子跟孙德明转了一个星期,大体掌握了几个小区的情况,了解到维修确是个有油水的差事。只是孙德明胆子小,老板也抠得紧,只给孙德明固定工资,材料费都是明码标价,维修完了,还要填写维修单,维修费和材料费都要注明清楚,还要业主在上面签字。向滑子在厂里时,没少往家里拿东西。不管是大的塑钢,还是小的纱布,边角,只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晃过,就少不了顺手牵羊。黄老板知道后,当面不好讲,只能回家对老婆说。老婆却一肚子怨气,说她就这么个弟弟,以前可没吃过苦,不是单位垮了哪会来你这破厂里做工?你不提拔一下他,还嫌他这呀那的?不是你太抠门,发他那点工钱,他还会在意那些边角余料么?黄老板那阵子跟丽娜正热乎着,在老婆面前本就有几分心虚,遇事尽量地息事宁人。现为这事跟老婆发怨气,反被堵得没话说。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这般,向滑子胆子就更大了,有时当着黄老板的面就敢提着东西出门。厂长这才感到事情严重了。但一时半会又没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向滑子的问题,毕竟老婆大人不敢得罪。殊不知,黄老板服帖长相平平的老婆,也是另有原因。黄老板这人讲迷信,有次让人算命,说他命里缺金,要金命的人来补才行。一查正好他老婆是金命,人家就说他老婆有帮夫运,现在的一切都是老婆帮他带来的,离了老婆,什么都没有了。黄老板当时也有几分想离婚,被这一说,也就断了念头。

就在黄老板为小舅子的安排头疼时,向滑子倒主动找上门要求搞维修。黄老板暗想,这家伙一定是偷得屋里装不下了,急着想尽快处理掉吧。心里有气,也就没有答应。说维修工有了,人家做得很好,技术也过硬,用不着另外再加人。况且厂里现在也忙,几批活赶着要出去,你是业务骨干,这个时候哪能离开呢?向滑子就笑:“姐夫,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知道你烦我烦得要死,恨不得一下开了才好。可我哪能走呢?咱四十岁不到就没了组织依靠,只能巴望姐夫您拉扯一下嘛。现在咱俩的关系出现了些误会,我觉得还是避开一段时间为好,免得闹僵起来,让外人看了笑话。”

黄老板知道小舅子除了一张嘴外,做起事来真不能让人放心。如果让他搞维修,不说捅出什么漏子来,起码在管理上也没有孙德明那么听话。另外,黄老板时常要去锦绣豪园的丽娜那里。锦绣豪园的门窗做得不合规格,他在上面攻了不少关,好不容易把事情摆平了,维修的事却不间断。如果让小舅子经常光顾那个地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再说孙德明又是丽娜介绍的,为了向滑子把人家换走,丽娜也不会答应。任凭向滑子死磨硬泡,就是不松口。

可事情在几个月后发生了变化。黄老板一向精明过人,办事稳妥,与丽娜的关系也做得密不透风。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黄老板有了一次经历就会有第二次。与丽娜好过了半年,他的兴致又转移到新来的出纳小姐身上。出纳小姐年轻乖巧,不像丽娜性子率直,几句话不对就吵架。而且出纳小姐很会为黄老板盘算,把他以前管理疏忽的地方整理得井井有条,连一些散落在外的材料都一一作了登记入库,让向滑子这些人没有了可乘之机。向滑子断了财路,只恨得牙根生痛,想出口气又找不到机会。偏巧这天,黄老板自个得意忘形,竟然在一次醉酒后,当众抱住出纳小姐亲了嘴。事发的第二天,向滑子就举着一根粗棍子闯到办公室,扬言要打折他的腿,替姐姐伸怨。好在左右及时拉扯住,才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而此时,丽娜也觉察到黄老板有变,便赌气与以前的男朋友联系,把黄老板晾在一边。黄老板本想与两个女人一直周旋下去,也自觉畅快无比,妙不可言。谁知丽娜说蹬就蹬,一点不给人回旋的余地,黄老板便觉伤了自尊,一时接受不了。毕竟从心里来说,黄老板对丽娜确实动了感情,两人在锦绣豪园也真真过了一段天堂般的日子。现在闹得鸡飞蛋打,锦绣豪园自然成了一块伤心地,不堪回首了。黄老板不再去锦绣豪园,也就不怕向滑子这个麻烦。现在向滑子来找他拚命,他就只能来软的。何况跟出纳小姐有了关系,把这小舅子放在厂里也确实不方便,弄不好后院起火,那就更糟了。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让向滑子出去一段时间。如果干得好,就干脆留在外面,也免得像探子似的盯着他的行踪。

但向滑子并不满足于拿那些边角余料去赚点小便宜,而是另有目的,他想把维修的活承包下来,要厂里给他维修材料的成本价,自给自足,多干多得。黄老板当然不会答应。维修这一块是厂里生财的一个渠道,一个纱窗边角的成本不过几角钱,卖给业主就翻了十几倍。黄老板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用的人,他怎么能把钱给向滑子独赚呢?但黄老板还是作了让步,答应把孙德明调到厂里去,由向滑子一人搞维修。向滑子取了个折中的结果。也算是初战告捷。慢慢来,反正今后是他一人做事,也方便。他可不会像孙德明那样老实。

孙德明接到黄老板的电话时,正在前往锦绣豪园的路上。昨晚的雪下得很大,气温一低,路面便起了冰。孙德明走得很慢,心情也降到了最低点。想到事情有变化,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再回到厂里做工,似乎也不可能,远了不说,那点干工资够他一家的生活吗?他忽地有一种没着落的惶恐,眼前变得昏暗无边,站在雪地里半天挪不开脚步。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直吃苦耐劳,安分守己,只是想拥有一份踏实安稳的生活,哪怕维持在最低的水平线上。怎么就达不到呢?他一个平民百姓咋就这么难呢?

但他还是得前行。丽娜打电话来,说卧室梳妆台的镜子打破了,一时找不到厂家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忙装一个。他没干过,但答应过来看看。丽娜的事他不能不管。放下一切,他也要去帮她做好。

超市进出的人似乎多了些,门口的长条塑料帘子被不停地甩来打去,不小心碰到人的脸上,还腻腻地贴着,不愿分开。孙德明买了包烟出来,刚经过福利彩票门口,正在给人打号的吴顺就一眼瞧见了他,马上叫唤:“喂,孙德明,一中奖就躲着我,怕我吃你的回扣呀?”

“中什么奖?”孙德明站住了。

“你老兄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的?”吴顺对着他大喊,“彩票呀,你投的那个428中了,复奖5000元呢。”

孙德明一听,脸顿时就青了,吴顺觉得诧异,连说:“怎么,不相信我?这回可是真的,你一直买这个号,我都记熟了……”见孙德明只摇头,便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不相信人呢?把奖票掏出来看。”

孙德明怔在那里不动,半晌木着脸说:“奖票叫老婆给洗掉了……”

吴顺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嘴巴吱吱的出不了声。旁边的人便“哎哟,哎哟……”地婉惜起来。

听到有人的奖票给洗了,几位要去超市的人便停下了脚步。像看稀奇地对着孙德明指指点点。吴顺巴不得有这样的效果,这无疑是最好的广告,他大声安慰孙德明:“别放在心上,中奖就说明运气来了,肯定还有机会,说不定下次的奖更大呢……”几个人听了这话,果然掏出钱要买彩票。有人还凑到孙德明面前打听,上次买的是几注,单数还是复数?孙德明本在一旁难受,被这一问,又受了一番刺激,抬脚直往外走。

向滑子也刚到锦绣豪园门口,正与铲雪的保安套着近乎。见孙德明走过来,他的眉头一下竖了起来:“老孙,怎么又过来了?”

孙德明听得刺耳,瞪着眼问:“又过来了是什么话?”

向滑子被问得讪讪的,忙解释:“听老板说,要你去厂里上班……”

孙德明闷闷地答一句:“我知道。”就往门里走。向滑子傻着眼瞧他,过了十几米远,才扯起嗓门喊:“老板要你今天就去呢。”

孙德明没有搭理,只管往前走。倒把背后的向滑子怔呆了好一会儿。

丽娜正在客厅里接电话。听到门铃声,就对电话里说:“……我现在有事,不能再说了,您只管放心……好,我挂电话了。”便过来开门。孙德明见她化了淡妆,比上次显得精神了些。接过丽娜递过来的鞋套,似乎又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感官蓦然有一种朦胧的激动,仿佛从冰窟里一下走进了阳光地带。他不敢抬头看丽娜,自顾进了客厅。

沙发上很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地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

“这是要出门吗?”他忍不住问。

“嗯,今晚就走。”丽娜答应一声。不容孙德明片刻的迟疑,就领着他进了卧室。

梳妆台已裂开一个血盆大口,走到镜子跟前,人也被支解得四分五裂,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妖怪。

“你看能不能修,不能修我就当垃圾扔出去。”丽娜透着火气说。

孙德明没有应声。他挪了下梳妆台的背面,看镜子镶嵌的工序并不复杂,只是镜子的形状有点特别,长方形带四个边的圆角。他寻思划这面镜子肯定要费些工夫,这原装的镜子都是批量定做的,尺寸统一,所以安装得严丝合缝。现在重新安装,就得划一模一样的东西,否则安装起来就比较麻烦。

他告诉丽娜只能把破了的镜子卸下,按原样描好图形,再拿样出去划镜子。

丽娜说:“你觉得怎么弄好就怎么弄吧。只是耽误了你的时间,我知道这不是你分内的事。”

他说:“什么分内不分内,我已经没那分了,还谈什么内?”

丽娜愣了一下,问:“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出了什么事?”

他停顿了一下说:“以后我就不在这里做了。”

丽娜瞪大眼睛问:“做得好好的,怎么要走呢?”

他苦笑一下:“留比我强的在这里呀。”

丽娜撇了撇嘴:“是谁呀,这么有能耐?”

孙德明被这话一激,也憋不住了,就把向滑子挤走他的事说了一遍。

丽娜听完,冷笑一声说:“他现在调你走,也是有意想气气我。昨天我们刚闹过,不想再理他了。”

孙德明觉得憋闷,他不想掺和别人的事,却还是成为丽娜和黄老板较真的筹码。如此这般,他还有什么必要在那门窗厂里呆下去呢?

丽娜点燃一根烟走到床边坐下,吸了几口说:“老孙,你是我爸爸的徒弟,我也把你当作我的一个大哥……想你一定奇怪我跟老黄好,是不是?”她笑了一下,显出一丝苦涩,“黄运鸿是我男朋友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他也总把我当妹妹看待。去年男友背着我拿公司的资金到香港炒股,输得血本无归。黄运鸿是第一个打电话安慰我的人,后来又专程赶去深圳……我跟他好了,也是想报复一下男友。后来黄运鸿劝我回来,还说要跟老婆离婚……那时我被父母催得也紧,就听了他的话。回来接触一段时间,才知道他为人小气,算盘打得太精,竟然连我买房子的钱都要从中揩油。你看,”她指了指梳妆台,“这是他唯一花钱的东西,说是送给我的。昨天我要他搬走,他还真搬,我就气得把它砸了。现在想来还是让他搬走的好,免得看着碍眼。就喊你过来。到时完璧归赵,一点不欠他的……”她吸了一口烟说,“我打算还是回深圳,那边的业务关系熟,男友已经痛改前非,三番五次来找我,求我原谅。老黄这一闹,我倒有了比较。再者武汉这天气,冷得要死又热得要死,我已适应不了,总在感冒……”

孙德明不由得问;“你父母同意吗?”

丽娜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赚些钱回来,让父母过上好点的生活。你知道我家老头子当厂长时,只会没日没夜地扑在工作上,从不为自己谋点福利,可结果呢?至今还住在十几年前的简易楼里,这么冷的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我真受不了他们。只能自己买房子,拚命去赚钱……至于你的事,我以后再给你想办法吧。眼下是不可能了。”

孙德明迟疑着不答话,心里已大体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丽娜还是有孝心的,她并不愿意离开父母。当初她之所以去深圳,一切还是因为老厂长。在老厂长眼里,丽娜一直是个不争气的女儿,就像孙德明在父亲眼里也是个不争气的儿子一样。但丽娜与他不同的是,她敢做敢为,一个没上过大学的女孩子在深圳那样的地方能创下一番事业,这对孙德明是不可想象的。虽说周围对她有太多的猜测,但孙德明自始至终还是不愿把丽娜往坏处想。特别是现在,他似乎更理解了丽娜,他知道丽娜是个聪明的姑娘,秉承了老厂长要强的个性,即使再苦再难,也不会向父亲低头,她要用事实改变父亲对她的误解,她才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只有靠她才能有所改变。由此,他又想起儿子大胜,也是心比天高,几乎如出一辙。现代的人都活得太现实,都不甘于现状,他也想,却已没有了机会,只能接受命运的摆布。本想要丽娜帮他再说说,眼见丽娜跟黄老板闹得不可开交,他夹在中间,只能作为牺牲品,不可能再有挽回的余地。他感到身体像是失去了重心,摇晃着没有支撑。丽娜说以后给他找事做,可他哪能等呢?一家人要靠他养活,没事做怎么办?但这话又说不出口,心里沉甸甸的。自顾默默无声地卸镜子,依样子画好,就出门去找玻璃铺子。

雪又下起来了,满眼皆是铜钱大的飞絮,连睫毛上都挂上了雪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着丽娜又要离开,心情也像天色一样昏暗。那男人真的会痛改前非吗?女人怎么这么容易轻信呢?他不好劝丽娜,也帮不了她什么,老厂长的话她都听不进,还会听别人的话?他一路沉重地想着,画好镜面,裹上一层油皮纸,又用塑料布包好,才提着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半路上小灵通响了,他只得把镜面放在墙根下。电话是妹妹打来的,说老头子在那不习惯,吵着要回,东西太多,拿不了。要他明天一早上天河机场去接。他答应着,心里却发起毛来,下雪天到处车紧,现在这时候去慌车,十有八九是没着落的。如果借不到车,就只能打的过去,这样,他又得多付一趟车费,与其这样折腾一番,倒不如他们直接打的回来呢。可这话他说得出口吗?

走到丽娜的门口,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像是老厂长来了。他心里一提,想必老厂长是劝说不了丽娜才赶来的。站了一会,还是按了门铃。

丽娜开了门又匆忙进了客厅,他换鞋套,瞟眼看见瘦瘦的老厂长窝在堆满衣物的沙发里,正满脸通红地呼着粗气。

“老厂长,您来了。”孙德明打了声招呼。

老厂长定定地看他一眼,诧异道:“德明,怎么是你?”

“老厂长,我一直在这干维修呀。”他答道。

老厂长拍了拍脑门子:“哦,记起来了,看我这记性。”见孙德明把镜子要往卧室里拿,他又激动起来,“德明,你也看到了,当初她不告诉我找的是个脚踏几只船的有妇之夫,还指望那家伙跟老婆离婚呢。呸,之前已经上过当了,好歹要你回武汉来,怎么又不长记性呢?……”

“您不要说了,我已经和他断了。”丽娜想要止住他。

“断了?你个苕丫头,这长时间供人吃,供人玩,有你这么贱的吗?”

丽娜顿时涨红了脸。孙德明觉得难堪,赶紧拿着镜子进了卧室。

外面父女俩的声音小了些,口气还是很激动。孙德明心里很紧张,他从未见过老厂长这么生气过。老厂长是个很爱面子的人,一直不提丽娜的任何事。可谁都知道,老厂长就是在丽娜去深圳那年大病了一场后开始衰老的。而丽娜呢,看样子也并不顺心。十年下来,孙德明也能感觉到丽娜身上无处不在的沧桑感。可是在感情的问题上,丽娜就好像一直没成熟,还在由着性子做事。这次又贸然去深圳,也难怪老厂长受不了。

正呆想着,那边丽娜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我的生活怎么了?我的生活好得很,不就是个形式吗?”

老厂长说:“你就跟这些男人耗下去,你多大了?”

丽娜说:“不这样又能怎么样?现在的男人都不是吃素的,靠脸蛋早过时了。有了钱,到老太婆了都不愁嫁。”

老厂长气道:“反正我不让你去深圳给我丢人。你好好在家里呆着,没钱我养着你。”

丽娜哼了一声:“你养我?就凭你那点退休工资?现在你受不了我,觉得我给你丢人,以前你做什么去了?带我出去玩过吗?看过我的作业本吗?整天就只会泡在厂里,回家讲的也是你们厂里的那些破事,我和妈都成了局外人。你这样卖命地干,到头连一套房子都没捞到。好像是大公无私,克己复礼,其实心里只有你的名誉和位置。你太自私了……”

“你说我自私?”老厂长的声音也高了。

“是的,你不就想让别人说你这个厂长当得不赖吗?除了这以外,你还能得到什么?你那扒心扒肝奋斗的一切,早被人肢解瓜分完了。你和孙德明一样,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老厂长半晌没出声,末了才说:“我上对得起党,下对得起职工,问心无愧,足够了。”

丽娜叹了口气:“真是没救。所以我要出去,不跟你们呆在一起。”

老厂长抖着嘴说:“你还是走?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在深圳这些年,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丽娜愣了愣:“我不走怎么办?事情摆在那,我得去料理呀。”

老厂长一拍茶几:“你去,你去,继续让骗过你的男人玩弄吧。”

丽娜一扭脖子:“那是我的事。”

“好,是你的事,你只管走,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姑娘。”老厂长气哼哼地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去。

孙德明想喊住厂长,又觉得唐突,吵到这个地步,他一个外人真不好说什么。或许厂长也是想着他在场,才强压怒火离开。正迟疑着,老厂长已经摔门离去。

他还是出来了,对呆在客厅一脸煞白的丽娜劝道:“你也该少说两句,你爸爸年纪大了,心脏又不好,这么大的雪出来,摔着了可怎么办?”

丽娜的眼泪也下来了:“我是不想告诉他的,他知道了准不让我走。”

“他也是担心你呀。”

“我就怕他这样,不是他们,我就不回武汉了,死也死在外面……”

“大腊月的,别说……”嘴里的死字还没出口,就听到楼下保安在叫喊:“哪家的业主快出来救人啊,有老人摔着了……”

孙德明脑子一胀,猛地推开窗户,在铺满白雪的小径中央,果然斜斜地歪着一个人,那瘦小的身体似乎还在挣扎,却因为使不上劲,就像麻花一般地扭曲着。孙德明不禁大叫一声,就往楼下冲去。

丽娜随后也奔下楼来,一把抱住地上脸色苍白的父亲:“爸,你怎么了?啊……”

老厂长吃力地吐出三个字:“我难受……”已说不出话来。

丽娜抚着他的胸口哭道:“你等等,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一边的孙德明打了半天的120,回头告诉丽娜:“120说急救车都出去了,雪大出事的多,车子行得慢,要我们再等半个小时。”

丽娜急道:“还能等半小时吗?赶快喊的士吧。”

孙德明一弛一滑跑出去叫车,碰上向滑子在一幢楼门前的面包车上往外搬塑钢。向滑子倒不觉难堪,还满不在乎地招呼:“老孙,你还没走?”见孙德明火急火燎的样子,又叫:“你这是去哪?”

孙德明扔下一句:“救人!”就抄过去了。

的士都满载,慢得像老牛拉破车。他站在路口不停地招手,就是没有一辆停下。情急之中,他脑子一下闪回到刚才碰到向滑子的情景,又转身往小区里跑。

向滑子刚刚把塑钢从面的里卸出来,正扛着往门楼里走。司机在发动车子。孙德明急得几步上前,差点一脚滑倒,回身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劳驾……给送送人……”

面的在雪道上慢慢行进着。

孙德明坐在后座上,肩膀上靠着已停止呼吸的老厂长。他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怕惊吓住前面的司机和丽娜。坐在副驾驶位子的丽娜还在迫不及待地催司机快一点,并没察觉父亲已经断了气。车开得确实太慢了,又添堵,老厂长怎受得了这般耽搁?孙德明似乎听到老厂长叹了一口气,手就垂下去了。他握着老厂长那只渐渐冷却的手,想着老厂长曾手把手地教过他,那时感觉是多么地厚实和温暖啊。老厂长也曾频频挥动着这只手,就像一位将军在指挥战场,是那么地富有号召力。也难怪,那时的厂长还是权威的化身,掌握着几百号职工的命运,当然也掌握着他的命运。在孙德明的记忆里,瘦瘦的厂长总是精明强悍,乐观开朗的样子,一直是个强者。他不可想象老厂长也会有痛苦,也脆弱得不堪一击,也会像一片枯叶那样随风而逝。对他而言,虽有父亲,却缺乏父爱。他一直是被忽视,被否定的一个人,是老厂长看重他,把他培养成为劳模,让他平淡的人生也有过光彩的一幕。如此,他对老厂长不仅怀有一份知遇之恩,更有一种近乎父子的感情。每碰到困难,他首先想到的人不是父亲,而是老厂长。老厂长已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他的亲人,他怎么能眼见这样一个亲人离他而去呢?

大马路上的雪被铲到了两边,车行进快了些。孙德明倒想让车开得慢一点。他知道,一到医院,老厂长就真的会像一片枯叶似的飘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希望老厂长一直陪他这样坐着,就像当初与他促膝谈心一样,紧靠在一起。他喜欢跟老厂长呆在一起,也知道老厂长喜欢他,他俩都是瘦小的个子,模样也有几分相像,由此厂里就有人讥笑他是厂长的干儿子。老厂长得知后,似乎并不生气,反而对他更好了。老厂长是怕事的人吗?因为有老厂长给他撑腰,他在厂里一直是顺风顺水的,但孙德明当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老厂长离开之后,他才明白老厂长是自己的靠山,没有了这个靠山,他就塌下去了。现在,老厂长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个累极了的孩子。他却成了对方的依靠。人总会有这一天的。可孙德明不能接受的是,厂长会以这样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他,给人一种戛然而止的决绝。他感到心里一下子空了,空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此时,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回忆老厂长活着时的样子,让他印象最深的一些镜头。他记得厂长总是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卡几布中山装,骑着一辆吱拉作响的旧自行车上下班。到了厂里,他就一头扎进车间里去了。那时要捕到厂长可不容易,总得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找,时常不知钻到哪个旮旯里,半天都寻不到。有人因此就下了这样一句断语:你要在哪个机器上下走一颗螺丝,第二天厂长就会让你照原样给安上去。在大家的心目中,厂长就是个工作狂,厂里也像是厂长的实质上的家。经常最后下班的孙德明,总会看到厂长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光。他不知道那灯光还会亮多久。可过后,他又听到别人背地里议论,说厂长是不想回家才这样的。孙德明记得儿子大胜过满月的那天,从不沾酒的厂长居然喝醉了,拉着孙德明说个不停,一再强调对儿子不能大意,尤其在三岁之前。也是在那个晚上,他才从老厂长断续的讲述中得知,原来厂长也有过一个儿子,却在三岁那年因为脑膜炎的误诊给丢了,也是这番伤痛,他才百般地宠爱丽娜,却没想到适得其反,丽娜会离他而去……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害怕自己真的哭出声来,只能扭头去看车窗外纷飞的雪花。这雪怎么就停不下呢?就像他此时流不尽的眼泪一样。

接下来的三天,孙德明就一直忙着丧事,丽娜和她母亲早哭得死去活来,亲戚们又几乎不在本地,就靠他和几个同事一手料理。两天两夜的守灵,他的脑子也凝固在那片哀恸之中,不知道寒冷和饥饿,不知道夜晚和白天,不知道有多少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人流,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上级,下级,本地的,外地的……厂长的家容纳不下去,人们就站到外走道里,空地上,楼下的花圈也多得摆不下了。孙德明没想到,厂长离休多年,无钱无势,跟他一样过着清静的日子,可到走的时候,还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悼念他。原来一个人在别人眼里的价值,还真不是光靠金钱和权势来衡量的。此时他才想起老厂长说过的一句话:“人来到这世上,就像在进行一场考试,只有到死的那天,你的答卷才算完结。”

以前,孙德明并没真正领会这句话,以为他懂了,有时竟也和丽娜一样,认为老厂长活得太正统。老厂长的一生并不如意,更有不少的遗憾。然而此时,他才觉得老厂长这一生是值得的,更是圆满的。眼前的情景,不管对他还是丽娜,除了深深的震撼之外,更将是终生难忘的一幕。

从九峰山墓地回来,孙德明才想起误了两件事,便问胖眯:“没去开家长会,大胜怪我了吧?”

胖眯摇摇头:“没事。我去了,就是谈考试成绩,大胜考得还行。”

“老头子回来问过我吗?”

“来过电话。我说厂长走了,他就哎哟了一声,再没反应了。”

孙德明听了,又半天不语。

此后的几天,孙德明就一直呆在家里。黄老板打来两次电话催他去厂里上班,他嗯嗯地应着,就是没有动静。胖眯觉得奇怪,问他也不搭理。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丽娜的一个电话,丽娜说争取过年之前把深圳的事清理完,然后就回武汉。要他这段时间帮着筹备一下武汉分公司的事务。随后又告诉了几个电话号码,要他联系上这几个人。孙德明稍稍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他就出了门。

雪依然没有停止,四处还是一望无际的白,苍茫的天空似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了。孙德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着老厂长已经长眠雪地里,他的眼眶又潮湿了。迷蒙之中,晃眼发现前面有一个小红点在雪地里闪闪烁烁。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朵红茶花,从厚厚的雪里冒出来,正娇艳地开着。不禁俯下身去,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朵小花看。雪花还在身边飞舞,有几粒落在红红的花瓣上,晶亮亮的,更显得小花鲜嫩欲滴。他担心小花受不了寒冷,几次伸手想摘下来,终究还是放弃了。既然它能在这样的雪天顽强地开放,想必到了春天,一定会更蓬勃地生长吧。于是他站起身,又继续往前走。心里装着那朵小花,脚步也坚实了些。

雪还在继续下着,一点点在地上增厚。他却似乎听见白雪覆盖的下面,有泥土开合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春天蠕动的脚步。过了最寒冷的日子,春天就要来了,地上会长出青草,树上会长出叶子,园子里会开满鲜花……恍惚间,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姹紫嫣红的春天,已经忘记身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了。

责任编辑何子英

猜你喜欢
丽娜厂长儿子
丽娜爱蔬菜
丽娜认钟表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留守厂长”的等待
儿子
回家的路
这回咱们吃他们
明天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