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09-03-04 08:23刘伟林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陈医生秘密妹妹

刘伟林

在家里,姐姐的地位至高无上,连妈妈也有些怕她。姐姐像是抓住了妈妈的把柄,有时候,惹急了姐姐,她就说一不二,妈妈也不敢表示反对。看得出妈妈很气愤,强压着怒火。

姐姐不急,内心平静,脸上露出笑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妈妈。妈妈往往被姐姐这样的笑容击败,抖动着手指说,看你以后还能嫁出去,生来就不会有男人要!姐姐说,你怎么知道没人要?

姐姐说话像个大人,妈妈蹲下身体,用手抚着胸口,喘着气说不出话。

姐姐与妈妈就这样你争我斗的,互相算计着,总也没个结果。

妈妈白天下地劳动,衣服脏得像抹布,晚上回到家。姐姐的目光很挑剔,手不停地在眼前扇动着,似乎妈妈身上的气味让她难闻。妈妈警觉起来,脸色顿时不好看,紧张地看着姐姐。

有段时间,妈妈像是扬眉吐气了,像是姐姐有什么把柄也被她抓着了一样。妈妈进进出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也大,像姐姐看她一样,冷笑地看着姐姐。妈妈的冷笑比姐姐更甚。

他看见姐姐的身体瑟缩着,灰头土脸的,在承受着妈妈的打击,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不只是他与妹妹看出了妈妈与姐姐之间的微妙关系,爸爸同样也看出来了。爸爸一直想搞清楚事情的症结所在,察言观色,绕着圈子套姐姐的话。但姐姐的嘴巴封得紧,即便是用一根棍子也别想撬开。

妈妈的事情说起来羞于启齿——长大后他才知道这个词用起来最为恰当。妈妈与村子里的陈医生关系暧昧,她经常去那里治病,说是头疼。妈妈不定期发作的头疼让爸爸很烦,不时让妈妈去陈医生那里。

有一次,妈妈为了避人耳目,把他一起带去了诊所。陈医生拿出长长的银亮的针头,往针管上套,边套眼睛边看他,虚张声势地。他从小就害怕打针,看见针管就要哭,但那次他没哭,盯着陈医生的动作看。妈妈的笑容如花,而在家,她的脸却总是绷得紧紧的。

妈妈在家看很多东西都不顺心,包括做饭的时候,手中拿着锃亮的菜刀,嘴里却不时发出诅咒。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混和着刀的寒光回旋在屋子里,盘绕着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体。姐姐冷笑地看着妈妈的表演,等到妈妈的表演结束,姐姐才从嘴里轻蔑地吐出一句,演给谁看?妈妈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姐姐说,你叫什么?有本事劈我一刀。姐姐的眉头皱着,眉毛高高地扬起。妈妈很容易就败了下来。

妈妈对妹妹也没有好的看法,还多次对他说,你妹妹与你姐姐一样,人小鬼大的,也动不动摔脸子给我看,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所以妈妈每次去看头疼,总要叫上他。

陈医生撬开一瓶药水,把针尖插了进瓶子,慢慢地往上抽着药水。妈妈说,你到外面去玩,什么地方好玩,就到什么地方去,陈医生要给妈妈打针了。

陈医生要妈妈褪下裤子,趴在凳子上,他拿针的手比划着。

他跑了出去,陈医生走过来,把敞开的门关上。他独自玩了一会儿,就想回家,但担心被爸爸看见,叫他回去干家务活。他于是又回到门前,等了一些时间,妈妈还没从里面出来。村子里安静一片,春天的风从对面的山岗上吹下,吹来花朵好闻的气息。他蹑着手脚,搬了几块砖头,垫放在脚下,然后爬了上去,眼睛贴在窗口,朝里面张望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呻吟。

是妈妈的。

陈医生在那里笑着,笑声有些大,往窗外跑。他搞不清楚陈医生为什么要笑。陈医生接着问了妈妈一句什么。妈妈没回答,用手在陈医生的某个地方拍了一巴掌。声音同样响亮。

他的脚下一滑,底下垫着的砖倒了,人就跟着掉到了地面,弄出一片响声。屋里面顿时安静下来。

很快,妈妈打开了门,红着脸走了出来。

妈妈一眼就看到了他,径直走过来,问,没去玩么?你刚才看见了什么?他摇着脑袋。妈妈放心了,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又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到他的手心。

回来后,他把事情告诉了姐姐。姐姐对他说,你盯紧点妈妈,但不要跟爸爸说,不然的话,我们就会没了爸爸和妈妈。姐姐说完,脸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神情。他不知姐姐心里在想什么。

爸爸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把手中的香烟掐灭,将姐姐喊到面前。爸爸没有急于开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让水顺着喉管往肚子里跑出一片响声。爸爸还是没开口,又喝了一口水。姐姐有些慌乱了起来,抬起手擦了一下脸颊。爸爸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知道怎么制服姐姐。

妈妈坐在那里,表现出同样的慌乱,但妈妈很快就平静了。不过,妈妈的心里肯定紧张得要命,因为她不知道爸爸会问姐姐什么。

爸爸对姐姐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能告诉我是什么事么?

姐姐用牙齿咬着一下嘴唇,什么话也不说。爸爸说,有什么就说什么,诚实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我知道那样的情形,要想把秘密永远保留在心底是很难的,它就像一个浮在水面的皮球,除非你一直按着,否则就要浮起来。

爸爸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奇妙的比喻笑了起来。

姐姐说,你认为我有什么秘密么?

爸爸说,你敢说你没什么秘密么?为什么你整天神神鬼鬼的,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么?就看你敢不敢说出来。

爸爸用了欲擒故纵法,像是他早已知道那个秘密,就看姐姐敢不敢承认。姐姐很快就识破了爸爸的诡计,笑了一下,问爸爸,你能告诉我那个秘密么?姐姐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爸爸愣在那里,显然没想到姐姐会这样问。爸爸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掏出香烟,又抽了起来。妈妈早已停止了手中的活计,不动声色地朝这边看。妈妈的神情又紧张了起来,害怕从姐姐嘴里蹦出什么话,那些话对她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爸爸站起身,走到姐姐身边,用手摸了一下姐姐的脑袋,笑了笑。姐姐抬起头,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笑,她的内心虽然在发抖,却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爸爸是个善良的人,脾气好,从来不发火,在家低声下气的,对妈妈百般地让着。妈妈动辄乱发火,爸爸也不敢吱声。姐姐想不出如果说出了那个秘密,爸爸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在很多的事情上,爸爸从来都不是妈妈的对手。但这件事情很大,说不准爸爸会把家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姐姐拎得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姐姐的嘴巴闭得紧,任爸爸用尽办法也无法撬开。

爸爸最后说,我会搞清楚那个秘密的,你不说就算了。

姐姐说,我什么秘密也没有,我们小孩子会有秘密么?只有你们大人才有秘密。

说完这句话,姐姐的眼睛斜了妈妈一眼,与妈妈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倏忽而逝。

爸爸说姐姐,你怎么老是这样跟人说话,要把人一直抵到墙角处。不管是谁都有秘密的,时间长了,秘密就会长成一棵树,从肚子里生长出来,到时就谁都看得见。

尽管爸爸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而这恰恰暴霹了他的目的。

姐姐是何等聪明的人,她嘴角绽出笑容,含而不露地看着爸爸。

爸爸被姐姐盯得发慌,眼睛闪了一下。

这件事情之后,妈妈不敢再轻易去陈医生那里,头疼像是减轻了很多,也不再轻易就头疼了。只是经常眼睛盯着姐姐看。姐姐像是与妈妈心照不宣,一点也不回避,直到妈妈的目光被逼向别的地方。

姐姐知道妈妈的心里还是害怕的,因为那是谁也无法想到的结果。姐姐发现自己终于制服了妈妈。人有秘密是多么的好啊!它会成为手中最为利害的武器,可以穿林打叶,一剑封喉。

有一天,妈妈对他说,她的头疼又犯了,又得去陈医生那里一趟。他马上把事情告诉了姐姐,姐姐冷笑着说,弟弟,这次得给妈妈教训,只有教训好了,妈妈的头就不会再疼。

妈妈带着他,刚走出家门,就让姐姐堵住了。

妈妈对姐姐说,我的头又犯疼了,得去找医生看看,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好狗不挡道,你要是愿意去的话,不妨跟我一起去。

妈妈的话很中要害,想一下子把姐姐打翻在地。免得姐姐老是在她的头上筑巢、下蛋,临了还把屎拉在她的头上。妈妈看样子受够了姐姐,必须还以颜色。

姐姐说,你是不是想我去把那个秘密告诉爸爸?

妈妈的声音高了起来,什么秘密,你说的是什么秘密?

姐姐说,你心里清楚,我要是说出口,会脏了我的嘴巴。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姐姐的话像一把机关枪一样把妈妈扫了个人仰马翻。

妈妈的身体有些站不稳,左右摇晃了起来,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焰,像是脑袋真的在疼了起来。很快,妈妈蹲下身体,用双手搂着脑袋,使劲地捶打着。

姐姐问妈妈,脑袋是不是不再疼了?

在姐姐面前,妈妈不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都知道妈妈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姐姐迟早要栽在妈妈的手里。妈妈开始有意把家中最累的体力活安排给姐姐,不停地安排姐姐干着,让姐姐从没闲下来的时候。他与妹妹这才发现家务事多得如一堆乱麻。爸爸对妈妈的安排没说什么,像是也赞成妈妈那样做。因为姐姐没有告诉爸爸那个秘密,所以爸爸也觉得有必要惩罚一下姐姐。姐姐积极地干着家务活,越是这样,她越是干得欢,一刻也不停歇,好以此来证明妈妈的阴谋不会得逞。

那天早晨,妈妈一起床,就叫了起来,首先问他拿没拿抽屉里的钱,如果拿了,就交出来,妈妈不会找他的麻烦。昨晚妈妈睡觉前,数过抽屉里的钱,发现里面少了一张红色的一块钱纸币。

妈妈这样问他,眼睛并没看姐姐与妹妹。但妈妈的意图太明显,要姐姐承认那张钱是她拿的。

姐姐并没拿那张钱,所以不慌乱,不动声色地看着妈妈。妈妈又问了一遍,谁拿了就交出来,妈妈不会找他的麻烦。

谁也没作声,也不知道那钱到底是谁拿了。妈妈与姐姐对立着,而他与妹妹始终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妈妈又说,这钱是用来买食盐的,家里的食盐快吃完了。每一块钱都是有用途的,谁拿了就交出来,如果不交的话,从今天开始做菜不许放盐。我敢肯定这钱是你们中的一人拿了,就看有没有勇气承认,我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自觉交出来。妈妈说话算数,谁拿了,就交出来吧。

他们都没吭声。妈妈显然不满意,大声说,你们都没拿是不是?难道它自己长脚走了?你们要是再不肯承认,我可要搜了。

妈妈第一个搜的是他,从外面到里面,搜得很仔细。妈妈当然一无所获,但不能表明妈妈没有胜券在握的激动。妈妈很兴奋,脸上洋溢的笑意像太阳底下的向日葵。妈妈搜完他后,站在那里,看了看妹妹与姐姐。妈妈喝了一口水,把过程变得漫长,在给姐姐思考的时间。妈妈说,就剩下你们俩了,是不是还要妈妈动手搜?谁拿了交出来,现在还不晚。

妈妈看了姐姐一眼,尖锐的目光掠过姐姐的身体。妈妈接着搜妹妹,连妹妹的发辫都解开了,把头发也捋了个遍。然后,妈妈让妹妹脱掉鞋子,把里面检查透。事情有些滑稽,但妈妈看上去信心十足,相信会找出那张钱。

轮到姐姐,妈妈有些潦草,只把手伸进姐姐上衣的口袋。但突然,妈妈很轻易地从里面掏出了那张钱,举了起来。

姐姐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妈妈。姐姐怎么也无法相信,妈妈会从她的口袋里搜出那张钱。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妈妈得意洋洋地问姐姐,你说该怎么办?

看着那张崭新的钞票,姐姐半天没说出话。姐姐想着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她要把其中的细节全想清楚。姐姐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诈,极有可能是妈妈故意设下的圈套。那张钱先前就一直在妈妈的手中,只不过是妈妈把手放进了她的口袋,那张钱就成了她拿的。

姐姐认为自己的推断正确,事情只能是这样。

妈妈冷笑着说,我刚才让你们自己承认,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姐姐说,这钱本来一直就在你手中。

妈妈很是意外,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识破了她的诡计。

妈妈说,可能么?你在说谎。

姐姐说,你心里清楚谁在说谎!

妈妈不甘心,相反,她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这样拙劣的把戏,让她颜面尽失。但她不可能就此收场,她要把屈辱扔回给姐姐。她会做出这样的事么?是姐姐在狡辩,在说谎,在让她难堪。她一定要打掉姐姐嚣张的气焰,不能让姐姐永远有恃无恐。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感到时间过得很慢,得找个理由收场了。妈妈对姐姐说,你说我陷害你,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么?要知道我是你的妈妈,我会陷害自己的女儿么?从来都是你在陷害我。姐姐说,里面还有一毛钱,你怎么没找到?那张一块的是自己长脚跑进去的么?

姐姐的诘问,让妈妈不知如何回答。妈妈本来以为今天早晨会让姐姐趴下的,她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么一个办法,没想到姐姐比她更聪明,一下子就识破了她的阴谋诡计。妈妈不相信自己又要败下阵,她一次次地想着办法,却一次次地败下阵来。

妈妈有些咬牙切齿了,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手臂随之挥动了起来,狠狠地击到了姐姐的脸上。妈妈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地败下阵来。

妈妈想不到她的手掌很容易就摔了出去。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变得不可思议起来,既出姐姐的意料之外,也出妈妈的意料之外。

发生了这件事情后,妈妈与姐姐的关系紧张了起来。妈妈不敢保证姐姐愤怒后不会向爸爸说出那个秘密。一段时间,姐姐不再理睬妈妈,像是中间有了一条深而长的鸿沟。妈妈觉得必须尽快修正与姐姐的关系,于是讨好着姐姐。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妈妈总是让姐姐多吃点,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增加营养。

姐姐对妈妈过分的关心有些不适应,表现得惊惶失措,每天坐在饭桌前,手脚不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爸爸对妈妈的行为感到莫明其妙,为了以示公正,爸爸对他与妹妹关心了起来。家中发生了这样的格局,变得有意思起来。

这期间,姐姐身上又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与妹妹感到了恐慌。

爸爸一早去了镇街上买月饼,明天就到了中秋节。妈妈去了外婆家,临出门前,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家中只有他们姐妹三个人。

直到中午,爸爸与妈妈都没返回。姐姐让妹妹到灶膛烧火,让他去洗菜。然后,姐姐挑水、淘米,准备做饭。这是他们第一次弄饭,都很兴奋。姐姐说,做饭其实很简单,等一会儿,大家都会吃上她做的饭。要知道她与妈妈的做法是多么的不同,会做得比妈妈好。

姐姐的饭的确做得好,他们差不多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说,别把菜都吃完了,还得给爸爸留一份。既然姐姐没提到妈妈,他与妹妹就有理由把妈妈的那一份吃掉。吃完饭,姐姐去灶间洗碗,妹妹在一边帮着忙。姐姐说,妹妹洗好碗,就带她去村里水菱家玩。在村子里,姐姐与水菱最要好。

妹妹突然站在那里不动,没有回答姐姐,眼睛盯着姐姐的臀部。姐姐让妹妹把洗好的碗筷放进厨柜里,扭转脑袋才知道妹妹正盯着她看。姐姐问妹妹看什么。

妹妹说,你的屁股上有血。

姐姐怀疑地看了看妹妹。妹妹的神色慌乱,眼睛睁得大。姐姐忙脱裤子,翻转过来后,姐姐真的看到了血液,湿了一大块。姐姐低头看自己的身底,裤衩上也全是血。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姐姐站在那里想不明白。她觉得身底下裂了一个口子,血液正淌了出来。

怎么办?姐姐想不出一个办法,心狂跳着。妹妹已叫了起来。姐姐让妹妹不要叫,镇静下来。姐姐打来一桶水,跑到房间里去,她要把那些兀自流出的血洗干净。

他与妹妹守在房门外,一直在等着姐姐出来。姐姐却一直没出来,他与妹妹想,姐姐可能已死在里面了。

妈妈回到家中时,天色都暗了。等到弄清事情的原因后,妈妈笑了,让姐姐快把门打开。妈妈说,她有办法,叫姐姐不要再洗了。

妈妈与姐姐在里面呆了一会儿,走了出来。姐姐的脸上不再痛苦,他看见姐姐的眼睛里流出一股清澈的光。

等到把一切全弄好,爸爸也回到了家中。妈妈对爸爸说,姐姐已成大人了。爸爸像是心领神会了一样,点了点脑袋。

他与妹妹想不出,妈妈是怎样消除了姐姐的恐惧。难道姐姐不一直是大人么?怎么只在今天才成了大人?

晚上妈妈特意为姐姐打了两个鸡蛋,是红糖煮鸡蛋,看得他与妹妹眼馋。妈妈坐在桌前,吃着饭,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大,后来妈妈笑得用手捂住了肚子。爸爸也笑了起来,不过爸爸的笑声不大,只是闷头边笑边吃饭。

快过年的时候,天气变得更冷了。本来他们以为可以过一个温暖的新年。前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乎乎的,他与姐姐与妹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妹妹的头发长满了虱子,姐姐在妹妹的脑袋上找那些虱子。姐姐逮住虱子后,忙用手掐碎,虱子在阳光下爆出透明的响声。但只一个晚上,北风就凛冽了起来,打着唿哨从屋顶上走过。

晚上他们无法入睡,瑟缩着身体躲在被褥的深处。床很窄,姐姐侧着身体,面向墙壁,妹妹睡在中间,而他同样侧着身体,但面向床沿。姐姐说,外面像在下雪。姐姐的声音很小,害怕睡在隔壁的爸妈听见。在他们的心目中,姐姐说的话总对。外面肯定在下雪。姐姐说,弟弟你挤紧点,晚上别冻着。他赶紧朝里面挤了挤,妹妹不作声,用手把他往外推。姐姐说,妹妹,你在干什么,挤紧了暖和。姐姐说着,自觉地把被子往他这边松,让他拉过来一些。姐姐说,妈说了,明天给我们做新衣服,我们有新衣服过年了。

天空真的下雪了,到第二天还没止住,地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他们起床时感觉有些冷,姐姐不停地朝手上哈着热气,把双手放到嘴边,鼓起腮帮朝掌心吹。姐姐让他与妹妹也尝试着这样做,说手指就不冷了。他与妹妹学着姐姐的动作,如法炮制,手指果真不冷了,指尖上弥散着一些温暖。

早饭吃得有些沉闷,爸妈没作声,姐姐也不敢作声,他与妹妹不时看姐姐。吃完饭后,妈妈开始说话了。妈妈说,天气真冷,再有几天就过年了,今天该去请裁缝,孩子们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过年。爸爸肯定地点了点头。

妈妈直起身收拾着桌面上的碗筷,姐姐也忙站起,与妈妈一起收拾。妈妈对姐姐说,等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你三姨的村子请裁缝。前几天就跟你三姨说好了,说是今天去把缝纫机挑过来。本来一大早就要去的,可我担心会惹裁缝不高兴,快过年了,还要紧催他。姐姐说,爸爸干嘛不去?妈妈说,爸爸要劈柴,快过年了,得把柴禾办充足。姐姐还想说什么,嘴张了一下,又什么也没说,转过脑袋冲他与妹妹做了一个鬼脸。他与妹妹笑了起来。

爸爸已到院子里劈柴去了,声音一下一下地传了过来。从窗玻璃口望出去,外面的雪大了起来,一片一片的,沾在窗玻璃上,半天也不融化。

姐姐很不情愿地与妈妈一起走了出去,外面的雪像是更大了,稠密起来,白色的光芒随风飘荡在天地间,天与地在极目处已模糊了界线,融为一体。姐姐在昨晚本与他们说好,今天带他与妹妹到树林里掏鸟巢。冬天了,鸟们全躲在巢里,爬上树就很容易抓住它们。直到姐姐与妈妈走得看不见了,他与妹妹才心犹不甘地回到屋里。

天气真的很冷,妹妹又把小手放到嘴边,不停地朝上面吹着热气。

妈妈走后不久,陈医生来了一趟,到院子里找爸爸。从窗玻璃往外看,两人站在院子里。

爸爸已脱下了一层外衣,手中的斧头不停地落下,院子里就一片响声。有一截树根很结实,爸爸怎么也劈不开。于是爸爸蹲下身体,端详着那截树根,把斧头扔到一边,用手左右地摆动着树根,像是想找到一个更好下手的地方。

陈医生在那里对爸爸说着什么。在风中,陈医生的嘴一张一合的,他与妹妹听不清陈医生在说什么。风把那些声音朝南面吹了过去,偶尔的一句如从水底冒出的气泡,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爸爸愣在那里,眼睛抬起,看着陈医生。然后爸爸不再摆弄那截树根,直起了身,接着右脚朝树根上踢了一下。他与妹妹看见爸爸的嘴巴张得很大,像在吼着什么,他听见爸爸的话里有一句”快过年了”,其余的他没听清。

爸爸的手朝陈医生挥动着,像是驱赶一只苍蝇一样。陈医生不走,还在不停地说着。爸爸跳了起来,顺手拿起了地上的斧头。陈医生的身体如一只蚂蚱一样,蹦跳到了一边。斧头的刃口闪出一道白光,比雪还白。爸爸看了看手中的斧头,又看了看地面,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陈医生即便蹦跳到了一边,嘴里还在对爸爸喊着什么。

爸爸很快扔掉斧头,斧头从空中划过一条白线落在柴垛上。爸爸朝陈医生扑了过去,两人就搂抱在了一起,滚在地面上。爸爸挥舞着拳头,击打在陈医生的脸上,而陈医生的拳头也击打在了爸爸的腹部。

他与妹妹被瞬间的事情搞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帮爸爸的忙。

很快,爸爸就把陈医生压在了身底,一只手按住陈医生的脑袋,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地扇着陈医生的脸颊。他与妹妹为爸爸叫好,看上去爸爸处在上风,根本用不着他们去帮忙。但形势又急转直下,陈医生翻过身体,压住了爸爸,也用同样的方式对爸爸左右开弓了起来。

他从门背后拿起一根木棍,正准备与妹妹一起冲出去,但陈医生却从爸爸身上跳开,朝院门口跑去。陈医生跑得很快,眨眼就不见了。爸爸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嘴角出了血,抬起衣袖擦拭着。爸爸并没去追赶,坐在那里直喘气。

院地上已凌乱不堪,而在院角处却躺着一件织好的毛衣,毛衣是灰色的,怪不得不容易发现。那件毛衣是陈医生送来的,也可能是陈医生自己织的。陈医生独身一人,年纪这么大了,也没讨上一个老婆。村子里的人都笑他,他也无所谓。养儿防老,没了儿女将来还不得做孤老。村子里的人都这样说。

爸爸朝他与妹妹吼了一句,让他们滚回屋子里。爸爸爬起身走了过去,把那件灰色的毛衣踩在脚底,使劲地碾着。碾了好久,像是还不解恨,抓起毛衣扔出了院墙。

他不明白爸爸干嘛对那件毛衣那么仇恨。

回到屋子后,爸爸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眼睛不时在他与妹妹身上转动着,看得他们心慌,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爸爸的脾气很好,但今天爸爸发怒了,比脾气坏的人更可怕。妹妹被爸爸吓得哭了起来。

妈妈与姐姐回来后,爸爸还是不作声,听妈妈说去三姨家的经过,因为她们并没请来裁缝。爸爸没冲妈妈发作,而是把姐姐叫到跟前,说,告诉我那个秘密。冷不丁让爸爸这么一说,姐姐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又说,告诉我那个秘密!人小鬼大的,你以为可以瞒住么?爸爸粗暴地把姐姐推到了一边。

妈妈看着爸爸。爸爸对妈妈说,你给我戴了多长时间的绿帽子?

妈妈不作声。

爸爸说,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在我与他之间,你得有个了断。

妈妈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败露的,显然与姐姐无关。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与妹妹。妹妹问妈妈,什么是绿帽子?妈妈冲上去扇了妹妹一巴掌。

妹妹被妈妈的一巴掌打懵了,半天也没敢哭出声。

空气都窒息了,没有一点声响。外面的雪什么时候停止了,屋子里显得更加明亮。

爸爸说,这些都是我的种么?妈妈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抓了爸爸一把。爸爸闪避的动作很快,化解了妈妈的动作。爸爸抬起脚朝妈妈狠狠地踹了过去,把妈妈踹到了地上。爸爸成了一个暴君,连姐姐也不敢说话了。

妈妈从地上起来,再次冲向爸爸,用牙齿咬住了爸爸的手指。妈妈急了,张嘴就咬,他要拼上一回。爸爸让妈妈咬疼了,咬得不知所措。回过神,爸爸气急败坏地喊,还反了,偷了男人还有脸,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爸爸掰妈妈的嘴,又腾出一只手去揪住妈妈的头发,朝一侧扯着。妈妈的嘴很快就松开了,双手举起去掰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掌像打陈医生一样,对着妈妈的脸左右扇着,清脆的响声不停地在屋里炸开。

姐姐哭泣了起来,他与妹妹也放声大哭。姐姐跪到爸爸面前,哀求爸爸不要再打妈妈。姐姐的哭声尖厉而凄惨,她哭喊着,不要再打妈妈了,不要再打了。

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姐姐居然站到了妈妈的一边。

爸爸根本不理睬姐姐,像是沉浸在某种快感中不可自拔。爸爸的眼睛都打红了,抡起的手掌成了机械的动作,那手掌像是兀自有了生命,不再听从爸爸的指挥。

爸爸骂着姐姐,对姐姐进行着讨伐,对那个秘密进行着讨伐。没有谁能够阻挡住爸爸的疯狂。

姐姐叫了起来,朝里面跑去。他与妹妹只是哭着,不知道姐姐要干什么。

等到姐姐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农药瓶。姐姐站在那里,眼睛冷冷地看着爸爸。屋子里顿时弥漫出一股农药味。瓶盖已打开了,姐姐在里面喝掉了半瓶,又举起瓶口,对着嘴巴灌着。姐姐说,我让你们打,让你们打!

爸爸醒了过来,松开了妈妈,冲向姐姐,去夺农药瓶。妈妈也冲了上去,喊声已扭曲、变形。农药瓶当的一声掉到地面。姐姐说,你们打呀,干嘛不打了,打呀!

爸爸对妈妈吼着,快去喊医生。

妈妈急忙往外跑,披散着头发,身体抖动着。

爸爸已搂住了姐姐的身体,把姐姐抱在怀里。姐姐看着爸爸,爸爸哭着,问姐姐为什么这样。姐姐笑了一下,嘴张了张却说不出。爸爸说,要挺住,要挺住。姐姐觉得自己正在沉下去,沉向某个黑暗的地方。姐姐努力地睁着双眼,眼前却慢慢地模糊了起来。姐姐急了,往前一挺,身体就沉得更厉害。

本来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他们会穿上新衣服迎接新年的到来。姐姐身上的衣服都短了一截,隔年就要送给妹妹了。

姐姐的身体越来越轻了,她动了一下,身体更轻了,然后轻到什么也没有了,但姐姐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清澈见底。

爸爸使劲地晃动着姐姐的身体,泪水洒满姐姐的脸部。姐姐离开人世的过程,爸爸看得很清楚,他想把姐姐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却无能为力。爸爸抱着姐姐,一遍遍地喊着。姐姐把嘴巴闭着,什么也不说。爸爸说,他不再要姐姐说出那个秘密。

他与妹妹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姐姐像是睡着了,就像他们玩的捉迷藏的游戏一样。姐姐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等到他与妹妹找不着时,姐姐又突然从某个地方冒出来。姐姐只是睡着了,到了明天,姐姐还会醒过来,会对他与妹妹说,我们去树林里掏鸟窝。

许多年之后,随着岁月的流逝,姐姐死时的场面成了他夜晚的噩梦,常让他半夜从梦中惊醒,坐在那里喘着粗气。他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姐姐的形象从暗夜中凸现,还是那样鲜明,历久弥新。

当时姐姐躺在爸爸的怀里,爸爸已泣不成声。从姐姐的嘴角绽出一丝诡秘的笑意,沿着嘴角下坠,如黑暗中的一朵花。姐姐的手中攥着什么,爸爸使劲地掰着,姐姐的手抓得紧。慢慢地,姐姐的手松了开来,她的手心里攥着两支香烟。香烟让姐姐捏碎了,黄色的烟丝摊在姐姐的手心,湿漉漉的。姐姐的手心全是水,是那些水湿透了烟丝。平时,在爸爸抽烟的时候,姐姐总要偷那么一支,积攒在一个地方,等到爸爸口袋里没烟时,姐姐就变魔术一样地 拿出来,给爸爸抽。

妈妈并没叫来陈医生,是一个人回来的,也许她被羞辱击倒了,没脸面去叫陈医生。跨进门,妈妈就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他与妹妹当时都不知道家中发生了毁灭性的灾难,还坚信姐姐只不过睡着了,到了明天,姐姐就会醒过来。

妈妈倒下去之后,一直到第三年的春天才站起来。妈妈变得神志不清,嘴里老是说着一些古怪的话。有时,妈妈像是很清醒,无声地抹着眼泪,双手抓着胸口,要从里面扒出什么。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只一个晚上,爸爸的头发全白了,轻易不再开口说话,像是丧失了说话的欲望。村子里的人问他什么,他先是盯着别人看,然后就摇着脑袋。

陈医生在姐姐出事的第二天从村子里消失了,如一滴水一样从人间蒸发,没有谁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陈医生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只有姐姐才知道。

那年他与妹妹没能穿上新衣过一个祥和的新年。姐姐是在腊月二十九被送到后山上去的,用一口薄薄的棺木盛着。姐姐睡着了,笑意依然挂在嘴角。当爸爸把姐姐放进棺木中时,他与妹妹觉得姐姐要永远躲藏起来了。

村子后面的山岗荒凉一片。

在年三十的下午,爸爸给姐姐做了一个灯笼,领着他与妹妹来到那片荒凉的山岗上,把灯笼点燃。爸爸说,有了光,就会照亮姐姐回家的路,姐姐就会顺着光回到家中。

家中冷冷清清的,回到家中,他赶紧与妹妹去贴对联,对联早些时候就买好了。爸爸并没有阻止他与妹妹,只是坐在外面的雪地上。往年都是姐姐领着他与妹妹贴,那年是他领着妹妹贴。他搬来一把椅子,爬到上面,妹妹举着对联,风吹过来,把对联吹得发出哗哗的响声。站在椅子上后,他才知道没有米汤。妹妹在那里喊,姐,没米汤,把米汤端过来。

他从妹妹手中接过对联,紧紧地按在墙壁上,等着姐姐端来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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