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三题

2009-03-04 08:23孙方友
长江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乐

孙方友

白岩

白岩是镇上大地主宋照斋的小儿子,土改时期枪毙宋照斋时,白岩还在娘肚子里。他的母亲是宋照斋的小老婆,当时才二十几岁,就“带篓儿”嫁给了白庄长工白老实。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儿,后来白岩也知道了。早些年,阶级斗争抓得紧,白岩不敢回颍河镇认姓归宗,又加上白老实年岁大了,深怕自己认姓归宗对老人的打击太大,于是就搁浅了下来。

宋照斋的另两个儿子当年都跑到了台湾,现在一个在美国,一个仍在台湾。在美国的老大虽然已年过古稀,但精力仍很旺盛。他的儿子更厉害,在洛杉矶开了一个大公司,属富豪之列。在台湾的老二叫宋玉德,当年是随外祖父一起逃到台湾,现在才60多岁,年富力强,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财大气粗,也属“上榜”的富豪。改革开放之初那几年,乡政府的领导一直做工作想让白岩回镇上认姓归宗,改名宋岩。目的自然很明确,就是想以他之名吸引他的两个哥哥“支援”家乡上“项目”。白岩的两个哥哥也曾表过态,说是家中若有自家人经营,他们也可以上项目搞投资。尤其是在台湾的宋家老二宋玉德,当时刚过不惑之年,踌躇满志,很想利用家乡的资源,搞一个什么木糖醇加工基地,但又担心地方上没自家人照料,总是迟迟疑疑。白岩呢,由于白老实养大了自己,也一直处在矛盾之中。又加上白老实非常能活,八十有二了,身体还挺硬朗。就这样拖来拖去,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白岩由当年的壮年也步入了花甲之年,两个儿子也都年近四十,由于当年学业不就,现在只能外出打工。不是当建筑工人在高空作业,就是在地下挖地道,反正都是掏苦力。众人都说白岩糊涂,放着如此好的条件不利用,不但苦了他自己,也苦了他的一家人。

大概就在这时候,他的大孙子考上了大学,得知自己本是贵族后裔,又打电话又写信,非逼爷爷认姓归宗不可。

万般无奈,白岩只好认姓归宗。

乡政府的领导们闻听白岩答应认姓归宗,极支持,说这可不是小事情,要隆重隆重。通过几天筹备,就举行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选的是良辰吉日,又敲锣,又打鼓,还请了两班子唢呐队,宋家祠堂内外挂满了大幅彩标和大红灯笼,彩标上写:热烈欢迎宋氏祖孙宋岩认姓归宗。由于动静大,引来了许多人前来瞧热闹。

为重视白岩认姓归宗的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乡政府的领导班子几乎是倾巢出动,为抬高“会格”,还请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其中不但有县人大的副主任和县政协的副主席,还有一位特邀代表,就是原县人大主任郭宝贵。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却不料宋照斋的两个儿子听说参加仪式的有郭宝贵,突然提出了一个令人料想不到的要求。

那就是要求这个郭宝贵在宋照斋的牌位前磕三个响头!

问原因,原来这郭宝贵就是当年的土改工作队队长和颍河镇第一任区长。就是他,亲手枪毙了宋照斋!

这个要求不但使乡党委的人吃一惊,连白岩也吃了一惊!

郭宝贵更是吃惊不小,他已年近八旬,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他很生气地对白岩说:“当初我枪毙你老子没错,今天应邀来参加你认姓归宗也没错,凭什么让我给我的敌人磕头!”白岩也觉得两个哥哥把事情做过了,正欲解释,美国和台湾那边又打来电话说,郭宝贵磕头的时候要录像。如果他磕,我们马上投资在家乡办一个木糖醇加工厂。如果他不答应,上什么项目我们再考虑!

这话里已有了要挟的意思,白岩觉得很为难,他对两个哥哥说:“你们若想让我认姓归宗,承认我是你们的弟弟,这个事儿就免了。你们常年在国外,压根不懂老家的事情。如果你们今天如了愿,我的心头就会留下阴影。中国的事情变化无常,一旦有变,这很可能为我的全家留下一大隐患,弄不好会家破人亡的!”

两个哥哥说:“我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表孝心。父亲没什么大罪恶,他充其量只是比别人富了一些。他不该被杀头的!我们就是要让当初杀他的人在他的牌位前跪一跪,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白岩说:“人都死了50多年了,哪还有什么灵魂?其实父亲不是死在哪个人手里,他是死在了一种形势下。如果你们硬要坚持,这个宗我也不认了!我还姓我的白,你们也没有我这个弟弟!”

两个哥哥一听弟弟说这话,方认识到他们的条件有点苛刻了,二人一商量,便降低了规格,说不磕头就算了,要那姓郭的在老父亲的遗像前鞠三个躬总可以了吧?

白岩望了望白发苍苍的郭宝贵,对两个哥哥说:“人家都那么大岁数了,能来参加我这个事儿已算给足了面子。再说了,这个仪式是我认爹,又不是别人认爹,所以磕头鞠躬全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虽是姓宋的血脉,但我生在穷家长在穷家,而且至今也不富。我的感情全是穷人的感情,当初我一直不认姓归宗就是怕你们看不起我。现在我答应了,你们却提出一个又一个要求,是不是借我之名要出出那口憋了几十年的恶气?再说,上头稀罕你们的投资,我可不稀罕。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你们一开始就让我给人家闹别扭,不是拿我当猴耍吗?这个姓我不认了,你们也别投资了!”说完,就要拔腿回白庄。不想这一下,乡里和县里的领导都急了。乡党委的书记拉住白岩劝道:“老人家,不就是在宋先生的像前鞠几躬吗?你放心,我们都要鞠的!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快给你的两位兄长打电话,我们按他们提的条件办不就是了!”白岩望了望面前的父母官,心想他们也不容易,也是想借外资把家乡搞富。人家都能屈尊,我何必要小孩子脾气?想到这,便又接了哥哥的电话,说了刚才乡书记说的情况。不料两个哥哥对别人鞠不鞠躬不在乎,只要求那个郭宝贵按他们说的办。白岩将意思给乡书记一说,乡书记急忙去求郭宝贵。郭宝贵一听专点他的将,像受了什么污辱,大骂了一声:“反了!他妈的反了!”骂完就要乡书记派车送他回县城。乡书记看事情将到这一步,忙求白岩给他的两个哥哥再商量,看能不能将标准降低一下,由乡党委全体成员陪着郭主任一同鞠躬中不中?白岩无奈,只好又打电话给哥哥们商量。很可能是僵在了这儿,两个哥哥的态度仍很强硬,有点儿寸步不让的意思。尤其是那个宋玉德,还上了脾气,对着白岩喊道:“兄弟,想想咱爹命都搭上了,让他鞠个躬怎么这么难?这样吧,鞠一个躬十万元,三个躬三十万,看他答应不答应?!”

白岩一听这话惊呆了,拿着手机像木偶一般愣在了那里。后来还是乡书记问他谈的怎么样,他才如梦方醒将兄长的意思说了一遍。乡书记急忙跑到郭宝贵面前,说了价钱。郭宝贵一听三个躬能挣三十万,也怔了,他木然地望着乡书记,许久才骂道:“他妈的,反了!勾勾头给十万,勾三个头给三十万!当年老子闹革命,国民党才出两万大洋取我的人头,现在勾勾头就能挣三十万,这不是反了嘛这不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当年老子闹革命是为群众,今日鞠躬也是为群众,答应他!这三个地主羔子这么看得起我,老子就为人民勾他几个头!”

白岩一听李宝贵把他也列入“地主羔子”的行列,禁不住心中一凉,很惊恐地望着李宝贵,大声疾呼道:“这里边可没我的事呀!”

关连凤

关莲凤是西街人,和我是初中同学。我们都是老三届,回乡务农不久,她便去了供销社当了营业员。

关连凤的父亲解放前开果子铺,生意虽不能与镇上果品行的大户汪、刘两家相提并论,但也说得过去,关家果铺为季节果铺,说白了,只有几个月的生意。中秋节前制月饼,春节前后做果子。旺季过去,封火辞工收家伙。解放后,关师傅当了供销社的职工,在供销社里制月饼做果子。到了文革初期,他身体多病,便让女儿去顶班。由于关莲凤长得漂亮,供销社的领导舍不得让她在果品作坊里烟熏火熥,便破格让她到营业部当了营业员。

关莲凤负责布匹门市部。

那年月,买布需要布票,但有布票有钱也不—定能买到称心如意的布。记得有好几种畅销布是需要开后门才能买得到的:一种是“黑直贡呢”;一种是“条绒”,还有一种是“蓝呢子”。因为这几种布是大众布,布料耐久又耐脏,所以需求量很大。由于需求量大,就常常缺货。每逢进几匹,就需要排队购买。这种紧俏货自然也就成了当年开后门的主要原因。

于是,关莲凤很快就成了众人关注的人物。

喜欢她的人都说这闺女是个福相,你看本来是顶她爹去果铺做果子,不想一去就当了营业员。啧啧!

忌妒她的人说她能当上营业员,全靠的是那个脸蛋子!说不准与供销社主任有一腿,没一腿怎会轮到她?哼!

当年有歌谣:一是听疹器;二是方向盘;三是扛枪杆;四是营业员。可见营业员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我当时还在生产队劳动,一身泥土,虽与关莲凤是同学,但连给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母亲攒了几块钱,要我去找关莲凤买几尺黑条绒做鞋面布,我硬是没去,心想去了她也不会给我开后门。原因很简单,人的地位一高,所接触的人也随着变化。像我这等在家务农的泥腿子,与她没什么用,她怎会帮你呢?

有一天,供销社扒房子,我去拉房土,见到关莲凤从厕所里出来,她手捂口鼻,谁也不看,小跑步朝营业室里跑。我望着她那俊美的背影,知道自己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对于这种漂亮女人,如果她步步高升,人们会眼气又嫉妒,造谣中伤,坏她的名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恶”心理,那就是盼着她能出点事儿,尤其是男女这方面的事儿,然后再幸灾乐祸。

可是,关莲凤一直没出什么事儿。她每天照常营业,由于生活好,面色越来越滋润;又由于经济条件好,穿着越来越高档。人是衣裳马是鞍,通过这几种变化,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出群。平常小伙子们在一起胡扯乱说时,都一致推举她为“镇花”。

由于她是我们心目中的“镇花”,所以对她的消息传播也快。有人说,县委书记的儿子看中了她,马上要调她去县城百货大楼去营业;又有人说,前阵子来驻队的那个老太婆是省里的大干部,她也看中了关莲凤,准备认她为干女儿,实际上也是要让她当儿媳。如果是真的,那县委书记的公子只能望“凤”兴叹了!还有人说,最确切的消息是镇东街的谭玉书看上了关莲凤,已经照过合影像了……

谭玉书是个军官,二十几岁就当了连长,也是我们那一带略知名的人物。如果谭玉书能与关莲凤结合,那真是天作之合。因为谭玉书也长得很帅。有一年回来探亲,身穿笔挺的军装,雪白的衬衣领口红色的领章与帽徽将他美化得像电影明星一般。谭玉书的父亲在县供销社当总会计,母亲是大队里的妇联主任,虽然家庭地位不能与什么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部相比,但谭玉书的自身条件很不错,镇里人虽不知道省里那个大干部的儿子怎么样,但县委书记的公子多有耳闻,据说是县城里有名的“混混”。而谭玉书不到而立之年就当了连长,前途肯定无量。因他在首都当兵,将来关莲凤随军自然也要去北京。北京,那可比省城、县城大多了去了!

所以,人们就断定关莲凤要嫁给谭玉书。

可万没想到的是,关莲凤却没有闯过体检身体,除去查疾病什么的之外,最主要的是检查女方是否是“处女”。而关莲凤做梦未想到,自己竟不是“处女”了!

一个姑娘家破了处女膜,就说明有作风问题,有作风问题的女人是不能成为军人妻子的。如果是婚后有作风问题,与其通奸的男人还要判三年以上的徒刑。这就是说,关莲凤与谭玉书无缘了!

关莲凤一连哭了几天几夜,破灭了随军进京的梦想后,只好还当营业员。据知情人说,关莲凤为此还差点喝毒药自杀。

可吉人自有天相,谭玉书不要关莲凤,县委书记的那位公子却不嫌弃,专托公社书记当媒人。公社书记命令供销主任做关莲凤的工作,一定要说成这桩婚事。关莲凤当时情绪极其低落,自己给自己降了价,当即就答应了。

很快,关莲凤就成了县委书记的儿媳妇,新婚之夜,关莲凤很奇怪地问新郎说:“你怎么不嫌弃我不是处女?”新郎先是笑了笑,然后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说:“天机不可泄露!”

新婚之夜,一切明了,是县委书记的公子让医生做了手脚才导致关莲凤体检未过关。关莲凤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回了娘家,给谭玉书要了长途,哭诉了自己的遭遇。谭玉书一听非常气愤,当下请假回来要告官,怎奈其父母深怕因此得罪了县委书记,坚决不让上告。谭玉书心想关莲凤与县委书记的儿子已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是官司打赢自己也不会再娶关莲凤,最后长叹一声,只好作罢,又觉得关莲凤太冤,便破例见她一面,劝了一个下午才哭别。

关莲凤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那边调动已给她办好。可能是为了安慰她,让她到商业局坐办公室。条件如此优厚,是关莲凤没想到的。再加上她父母的劝说,关莲凤也只好认命了。

只可惜,关莲凤进城没几年,“文革”结束,她的公爹就因是“三种人”被撤职,并从县太爷的位置上一下跌入“阶下囚”,关莲凤也因其受到株连,分到很偏僻的一个公社供销社当营业员。更惨的是她的丈夫也因一起命案被判了无期徒刑。那时候关莲凤已有了两个孩子,家中还有一个病婆母,生活的重担一下就落在了她身上……

可能是生活负担太重,精神压力太大,关莲凤不到40岁就因病离开了人世。

镇上人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命!多好一个姑娘啊,却是个苦命人!

马小田

马小田也是个回民,家在西街清真寺后边住。与西大仓只隔一堵墙。有一年西大仓的粮食被盗,就是从他家挖的墙洞。一开始,公社派出所认为马小田是偷盗集团的人,将他带到所里,审了一天一夜,马小田认死不承认,说他那一天喝多了酒,睡得死,压根儿不知道贼人会从他家朝国库下手。尽管他不承认,公安局仍没排除对他的嫌疑,后来盗案破获,偷粮的人说从马小田家下手是他们预谋已久的,因为马家小院有院有大门,便于隐藏,与马小田没任何干系。马小田得知消息,很感谢盗贼,专买了一条香烟去看望,说若不是你们为我洗冤,我这辈子光剩背黑锅了。

马小田干的是宰牛生意,一般回民兄弟干生意,不是宰牛就是宰羊,或是卖烧鸡。他们称一把刀一杆秤闯天下,饿不死的老回回。马小田宰牛主要是卖牛肉,东厢房里支着煮肉锅,挨墙放着好几个大条缸,里边全是腌的生牛肉。马小田腌牛肉至少要腌一个月才下锅,锅内下火硝,煮出的牛肉又咸又烂,颜色鲜艳,油光光的,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诱人食欲。那些年每到春节,公社里朝上头送礼,多是买他的牛肉。隔年一算账,要有上万元的收入。后来,公社财政吃紧,老赊账,账账不清,且又极难要,马小田就不再给他们供事。他说乡一级的政府不可靠,尽给共产党丢人,干脆砍了!为此,乡里的人还专程问过他,问他为什么放这种厥词,马小田眼一瞪说:“为什么?就为这!”说着,从屋里取出一大把白条子,递给那人说:“看看,三年了,一分钱没讨到,屈说你们了?”“噎”得那人干咂嘴没话说,很懊悔自己不该来讨没趣。

平常时候,马小田在西街口出摊儿。回民卖肉多用肉车子,肉车子是用架子车轱轮改装的,独轮,后面有两条腿,还有车把,像当年支援淮海战役的那种土牛车,只是高了许多。马小田的牛肉有两种,像老方的肉一样,有垛子牛肉也有块肉。块肉出锅后要上色,红汞似的,但没毒,只图好看。垛肉是一大坨,几十斤重,长方形的,上面用麻布搭盖,放在一块很干净的木板上,用一把很长的刀将肉切成薄片儿,论斤称,让顾客回家就可凉调当下酒菜。镇上人和四周的乡下人大多都认得马小田,知道他的牛肉地道,多买他的。马小田在秤上从不缺斤短两,说是门头生意,不能贪小利砸了招牌。有时候他下乡买牛或在家煮肉宰牛,就不出摊儿,只是逢年过节,生意好时,才由他老婆替他坚守岗位。马小田的老婆姓方,叫方纳,县城东南东方庄人,也是回民。方纳长得很漂亮,浓眉大眼,像个维吾尔族姑娘,少了回族姑娘的苗条,却多了别人不及的丰满。加上她个头儿较高,就透出了某种大气,压根儿就不像个卖牛肉的,倒像个文工团的演员。只是她嗓门儿比较粗,与她妩媚的大眼睛有点儿不协调。据说方纳对自己的粗嗓门儿很伤感,说若不是这个粗嗓门,怕是也不会寻下马小田,早被军区文工团招去了。

一般漂亮人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方纳也不例外,就是上街站几分钟,她也要费半个小时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发型和穿戴。方纳很喜欢将头发盘起来,前面盘得蓬松,从后面看却很立神,露出白皙的脖颈,尤其是夏天,露的更多一些,像日本女子。据说那是女人最美的地方,方纳就毫不保留地献给了众人。当然,并不是太招摇,而是恰到好处的那种,似隐似显的,吸引着你的眼球,可谓美不胜收。

由于方纳爱擦油抹粉,马小田对她要求极严:不准她用手给顾客抓肉,怕沾上了香气,那是很难吃的。在家中做饭时,手至少要洗上两遍。由于马家常年做屠宰生意,在小院里又宰又剥又煮,自然少不了血迹和骨头什么的,而这些东西很容易招引蝇虫和狗,尤其是夏天,经日光暴晒后还有股腥臭味儿,方纳就受不了,多次抗议要马小田改行卖服装。可马小田说自己有嗜血癖,改了行就没精神了。害得方纳一天到晚眉头紧锁,双手举蝇拍,专打绿头苍蝇,并恶狠狠地对马小田说:“我从这个血腥的院子里走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这个院的女主人!”

马小田的东邻姓李,叫李金贵,也是回民。只是这李金贵自幼上学,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物质局工作。李金贵的老婆叫尚敏,尚敏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她的长相猛一看没什么出众之处,其实五官轮廓也挺端正,只是缺少笑容,整天板着一张脸,让人看着无趣。但这种人内心一般是很傲气的,再加上她丈夫是国家干部,她就有点儿小瞧方纳,又由于她长相一般,她还有点儿嫉妒方纳。为宣泄这种嫉妒和瞧不起,每逢夏天刮西风,她就在大门口又呕又吐,行为很夸张,言外之意就是从马小田家刮过来的腥臭气熏得她难以忍受。每听到这种有点儿张扬的声音,方纳就急急跑出来说声对不起。尚敏眼皮也不抬,“砰”地关上门,给方纳一个尴尬。时间长了,方纳就有些畏惧尚敏,她觉得尚敏是干部家属,比自己高贵,先从心理上矮了三分,尚敏看方纳巴结自己,越发骄傲,走路头昂得更高,跟方纳碰面,说话老用低八度,全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平常穿衣服,她也故意与方纳唱反调,专挑朴素的穿。有一次李金贵从县里回来,给她捎回了一件上衣大褂儿,她一看与方纳身上穿的一样,很是生气,说丈夫有意买这种款式,肯定是看方纳穿了。李金贵说我刚回来,哪个见过方纳。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不穿那件上衣。

这样,两家就有点儿面和心不和了。

两家面和心不和主要不是两个女人的事情,马小田与李金贵全没有这种意思。再加上李金贵平常回来的有限,有时回来又很少出门,与马小田见面也是闯上了有话说几句的那种,并没有更深的交往。但若是磁上了方纳,总是要有话没话的多说几句。因为李金贵喜欢方纳的漂亮,他一见方纳就会从心底深处将方纳与自己的老婆相比较。男人总是喜欢性感的女人,而方纳正属性感的那种,她胸部丰满,两条大腿绷得很挺,给人很壮实的肉感。而尚敏就不行了,脸盘子一般不说,而且有点儿冷,冷得毫无暖色,不是招人喜欢的一种女人。而且她的胯很窄,“窄”过了比例,就有点儿像带鱼了。论说她个头儿也不算太低,但由于不丰满,就给人某种“懈”的感觉。李金贵每次见到方纳总是这么比较一下,下意识里就滋长了一种占有欲,所以就想与她多唠几句。方纳自然也能从李金贵的眼睛里看出某种异样,但她不往深处想。方纳不往深处想的原因是因为李金贵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是有纪律的,而且人家工作在县城里,县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自己是挂不上号的。所以,每回李金贵碰上她想给她多说几句的时候,她总是以邻居弟妹的身份出现,正规正矩的,仿佛穿了一身盔甲,让李金贵找不到一点儿可乘之机。

这一年,李金贵随县工作组去城北驻队,有一次抢修水渠时负了伤,一条腿被水泥袋砸断了。在县医院正骨后,回到了我们镇上治疗。因为我们镇上的祝氏骨科是百年老牌号,尤其膏药能助长骨骼是周围有名的。李金贵回到镇上治疗没住医院,因为他听内行人说,断骨再接要全靠骨本身自长,全靠多休息多锻炼来促进。另外,我们那里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伤骨者要多吃牲畜蹄筋和骨髓,牲畜蹄筋是一种胶合物质,能助骨质生长,因为李金贵是回民,又爱吃牛蹄筋,邻居马小田又是宰牛户,可谓是近水楼台。这样一来,尚敏就必须要去方纳家不可了。

马小田自然没看出两个女人的微妙关系,每回尚敏来买牛蹄筋和牛骨髓,他总是过分地热情。他认为老邻老舍的,总该互相帮助。平常想“互相”没机会,这次捞到了,就应该好好表现。所以,他执意不要钱。而尚敏给钱的态度很坚决,说老马兄弟你要不收钱就是堵门不让我来买肉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无意地望望在院子里晒衣服的方纳,仿佛是声明这进门买肉全是为着丈夫而来。方纳也觉得是机会,走过来对丈夫说:“嫂嫂执意要给,你就收下,不过要照本收,赚别人的钱决不能赚咱自己的钱。”言外之意这情也不是留给你的,是留给李金贵的。马小田无奈,只好象征性地留下一些,把剩下的全退给尚敏。尚敏自然想讨这种不落人情的便宜,接过钱对马小田说声谢谢,便不看方纳,径直走了。方纳看尚敏没识自己的好心,朝着她的脊背扮了个鬼脸儿,心想千年搁亲万年搁邻,不能跟这种鸡肠小肚的人一个样。细想想自己从来未得罪过尚敏,怎么也猜不出她为何这般不近人情。若在以前,方纳肯定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她是一个心怀坦荡的人。只是这几年常去街上卖牛肉,心间本来空隙的地方都填塞了东西。天天出入闹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挡不住见识。尤其是女人,习惯从街市上吸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是超出了实际需要,那盈余的一点,就是精神的了。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现实与浪漫的统一。方纳心想你尚敏骄傲的原因不就是因为丈夫是国家干部吗?这年头已不是过去,干部还有什么稀罕?有真本事的谁还去当什么干部?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虚。因为自家男人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不是老板也不是大款,拿不到台面上来。想到这里,方纳就有点儿伤心,叹息尚敏虽然不出众,但人家命好,若论般配,自己与李金贵应该算作一对儿。不少人都说自己像个官太太,可惜自己命不好,怎么就找上了马小田,让人没一点儿可炫耀的。女人都是虚荣的,而这虚荣又是一点一点比出来的,如果没有尚敏,方纳也不会如此想。如果没有尚敏瞧不起,方纳更不会如此失落。其实,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攀比出来的,就包括官场的争权夺利,也是攀比出来的野心。

从此,方纳开始对尚敏有了成见。有了成见就想报复,一般女人报复起来虽没男人凶狠,但毒辣。方纳就想从精神上挫败尚敏。当然,想挫败尚敏最有力的自然就是自己的长相。她决定要用自己的优越条件占有李金贵,从心理上先达到一种平衡,让尚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世上男女之事,一般女人主动尤其是漂亮女人主动,多是出手必胜。有一天,方纳得知尚敏回了娘家,便以送牛蹄筋为由进了李家小院。

李金贵当时拄着拐棍已经能行走,方纳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方纳进屋什么也没说,只笑着看了看李金贵。把牛蹄筋放在了茶几上,李金贵是聪明人,他看方纳专挑尚敏不在家给他送牛蹄筋,就很会意地笑了笑,对方纳说:“来,拉我一把!”二人很快就拥合在了一起。

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防了尚敏,却没防住李金贵和尚敏的儿子小乐。小乐七岁,与方纳的儿子小刚是同岁,都刚入学,而且是一个班,那天放学早一些,又加上方纳进屋后没关门,小乐一进屋就发现了二人的动作,他开始呆了,后来懵懵懂懂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小乐就像看电视剧一样从头至尾看了个够,然后就把不住地笑。方纳已猜出小乐发现了什么,便向李金贵使了个眼神,李金贵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唤过小乐,向他说:“你啥时回的?”小乐只笑不说话,李金贵很尴尬,溜嘴说道:“有啥笑,是你婶婶给我治病哩!”

事情本可以马虎过去,小孩嘛,忘性大,这种奇遇很快就被压进了记忆深处,脑际间的空白又随之被新的好奇所占据。可让李金贵和方纳没料到的是,小乐虽然暂时将此事忘了,可一旦有适应的环境它还会从大脑深处蹦出来。这一天,小刚和小乐放学回来,因一把玩具手枪发生了争吵,两个娃娃一路对骂,一直骂到家门口。李金贵和尚敏听到吵骂声都出来了,马小田与方纳也出来了,两对夫妻各拉各的孩子,目的是平息他们的战斗。不料小刚一看到李金贵拄着拐棍,突然又骂了一句:“你爸是头瘸驴!”得,这一下就牵出了小乐的记忆,他望了一眼小刚的妈妈方纳,脸上顿现一丝得意的冷笑,立刻回骂道:“我爸日过你妈!”

这一下,不但李金贵和方纳呆了,连马小田和尚敏也呆了。马小田和尚敏都是聪明人,他们各自看了看与自己相关的人,面目一下都沉了。李金贵毕竟见识多广,忙呵小乐道:“你胡扯个啥?回去!”小乐此时却得理不让人,很有力地证明自己说:“谁胡扯了!那天我妈去我姥姥家,你和小刚妈的事儿我全看见了!”

童言无忌,在场的四个大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伪。尚敏反应最快,双手捂脸回了屋,马小田瞪了一眼方纳,又看了一眼李金贵,也拉着小刚回到院里,方纳那一刻傻了一般,她呆呆地望着李金贵,泪水不自觉地就流了出来。当天晚上,两家都出奇的静,没有吵闹也没有哭声。四邻在下意识中盼着能出点什么事儿,但一直等到大半夜,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第二天早起,方纳就回了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李金贵腿伤没好透就回了城里,不久,尚敏和小乐也搬到了城里,老宅卖给了一家姓苏的乡下人。

马小田后来又娶了一个寡妇,带了两个孩子,连马小刚,小院里又热闹了起来。

据知情的人说,对这件事的处理两家都很明智,尤其是马小田,让人料想不到的大度。可马小田却说,多亏当年西大仓失窃那件事对我的启示,要不,我是不会冷静的。方纳从头到尾都给我坦白了,细想想,这事儿也有点儿怪尚敏,傲什么傲,真让李金贵放在农村,还不一定有我混得好呢?

责任编辑汪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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