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麦斯顿的印度政策研究

2009-03-11 10:08耿兆锐
历史教学·高校版 2009年9期

[摘要]帕麦斯顿是19世纪长期活跃于英国政坛和国际舞台上的著名政治家与外交家,他信守保守的自由主义原则。保守自由主义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混合体,它兼具二者的特点。帕麦斯顿认为这种政治哲学能最好地保卫英国的国家利益,我们从其印度政策的制定中处处可以发现这一思想的指导作用。

[关键词]帕麦斯顿,保守自由主义,印度政策

[中图分类号]K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7—6241(2009)18—0051—05

帕麦斯顿(1784—1865年)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历任外交大臣、内务大臣、首相等要职。因其卓越的外交才能和鲜明个性在英国外交政策史上享有盛名,与格莱斯顿、迪士累利一起并称为19世纪英国的“外交三杰”。

英国外交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外交大臣和首相决定的,外交大臣和外交部官员在制定外交政策时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帕麦斯顿作为“最英国化的首相”,他信守保守的自由主义原则。保守自由主义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混合体,它兼有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双重特点,这种思想在帕麦斯顿对印度政策的制定以及实施过程中发挥了指导作用。

一、保守自由主义思想之来源及实质

历史上,帕麦斯顿因其政治立场的模糊难辨,成为备受争议的人物。他拥有多种特征,“被看做是自由的托利党、坎宁的信徒、辉格党、自由党”。英帝国史专家张伯伦(Muriel E.Chamberlain)说:“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了解帕麦斯顿勋爵……事实上,他是一个极端复杂和充满矛盾的人物。”其实,作为19世纪英国著名政治家,他的政治态度以及全部外交政策的出发点,都源于他对英国国家利益的理解;而他对国家利益的理解,又与其政治哲学——保守的自由主义密不可分,他认为这种政治哲学能最大限度地确保国家利益。所以要深入认识他的外交政策,就必须了解他的政治哲学及他对国家利益的看法,他的整个印度政策就是为此服务的。

事实上,帕麦斯顿是一位保守的自由主义者。作为保守的自由派,他在政治上认同辉格党。故1859年帕麦斯顿内阁的形成,通常被视为英国自由党形成的标志,这是他保守但不守旧的一个很好例证。迪士累利曾说帕麦斯顿是“一位领导着激进内阁的托利派阁首”。这个评价,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保守自由主义思想。他的保守自由主义,在政治上向往秩序,致力于维护现存体制;体现在国际关系中,反对任何大国单方面轻易改变现状,维持均势平衡;体现在经济上,主张自由贸易,反对垄断。正如任何思想都有其来源一样,他的保守自由主义思想的产生与其家庭、教育、政党背景以及英国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帕麦斯顿出生于地主家庭。其家族自17世纪迁居爱尔兰,祖父是爱尔兰贵族,拥有巨大的庄园。但他家族的封地在贫瘠的爱尔兰西北区,为了维持贵族家庭的生活,必须残酷压榨庄园里的农户。帕麦斯顿后来从政后崇尚强权,与其早年家族的影响不无关系。11岁时,他被送到哈罗(Harrow)公学进行系统学习,该校是专门培养英国绅士的名校。学校贵族式的守旧教育对帕麦斯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6岁时,他到爱丁堡大学读书。在那里聆听了亚当·斯密的门徒杜格尔德·斯图尔特(Dugald Stewart)的政治经济学讲演,并逐渐接受了亚当·斯密提倡的“自由竞争”理论。后来他回忆说:“爱丁堡大学的学习,为我掌握有用的知识和思维方式打下了基础”。帕麦斯顿继承父亲的爵位后,为了在仪态和举止上能按贵族传统行事,1803年进入为贵族子弟垄断的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学习。综上,他的贵族出身使其具有某种天然的保守思想;而在大学受到亚当·斯密古典政治经济学思想的熏陶,又使其某种程度上倾向于自由主义。

帕麦斯顿的政治生涯漫长且戏剧化。1807年任议员时,他是托利党人。托利党主要代表地主贵族和金融资产阶级利益,政治上倾向保守主义,后来发展成为保守党。1830年以前,帕麦斯顿是乔治·坎宁(George Canning)等“自由派托利党人”的忠实拥护者。自1830年至1855年,他又属于辉格党中较保守的部分。他政治生涯的最后十余年,强烈反对改革(尤其是议会改革),使其成为这一时期自由派阵营中最具保守色彩的政治家。他在自由派与保守派之间不偏不倚的“中庸”政策使得某些学者断言,他是保守党人的同盟者,“因为他们并不存在分歧的基础”。

英国是近代保守主义的诞生地,正如它是近代自由主义的诞生地一样。整个英国都是一个保守的国度,保守是英国人的民族性格。保守主义理论家休·塞西尔(Hugh Cecil)指出:“天然的守旧思想是人们心灵的一种倾向……对未知事物的怀疑以及宁可相信经验而不相信理论的这种心理,根深蒂固地几乎存在于一切人的心中。”保守主义珍视传统,但它并非为了传统而传统,它只是保守有价值的传统,尤其是英国人世代相传的自由传统。

通常,人们把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视为对立的双方。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两者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对立。缺乏保守主义之维的自由传统,容易流为激进主义;缺乏自由之维的保守传统,很可能蜕变为守旧。保守主义通过对激进自由主义的制衡,维护了自由;自由主义则透过对保守主义守旧心态的冲击,而推进了自由。两者犹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通过相互渗透、相互连接与相互制衡,形成一种看似相反实则相成的关系。诚如塞西尔所言:“虽然乍看起来守旧思想似乎是同进步直接对立的,但它却是使进步变得稳妥而有效的一个必要因素。”帕麦斯顿恰好扮演了“使进步变得稳妥而有效”的角色。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就像钟摆的两个端点,在帕麦斯顿保守自由主义思想的引领下,英国的政治钟摆在其间摆动而不至于走向极端,从而保持了社会的稳定。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社会各阶层对于自己的生活与国运非常满足、也非常自信。因此,整个社会的普遍保守心态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帕麦斯顿的保守性是与当时的时代精神相符合的,他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总体精神气质,否则就无法理解一个完全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的人,能够长期支配国家政治而不致被淘汰㈣㈣。所以,在他身上,“保守”与“自由”看起来并不矛盾,而是被很好地结合起来。

保守自由主义的实质是实用主义,一切以本国、本民族利益为重。帕麦斯顿以见解实际而著称,极力主张维护国家利益。他声称:“无论由谁执政,英国的利益始终都是不变的。”他自称在狂热地维护英国利益时,总是非常鲁莽而又伤人感情。19世纪英国政治作家特洛罗普(A.Trollope)曾评价说,他是“一个务实的政治家,根本不考虑目前不需要或不实际的任何事情”。

二、保守自由主义思想在对印政策中的实践

印度是“日不落”殖民帝国中最大最重要的

殖民地,在大英帝国中拥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印度问题是帕麦斯顿最敏感的问题。早在剑桥大学读书时,他就开始关注东印度公司统治下的印度。在一次演讲中,他建议,在印度实行自由贸易,以便使英国获得更多利益;所有商业活动都要受英国政府的适当管理。从政后,除了印度之外,帕麦斯顿对殖民帝国的兴趣不大。他一直认为,失去印度就意味着英国将变成像荷兰或比利时那样的国家。

帕麦斯顿的对印政策主要有两点:保卫印度以及通向印度的道路;剥夺东印度公司的管辖权,变印度为直辖殖民地。

中近东是英国通往印度的必经之路和确保印度的前沿地带,英俄两国在该地区存在根本利害冲突。帕麦斯顿认为,任何发生在落后奥斯曼帝国的事情,都事关英属印度的核心利益。1830年,他出任外交大臣,对俄国南下黑海的行动保持着高度的警觉。1833年,《安吉阿尔一斯凯莱西(Unkiar Skelessi)条约》签订后,他认为俄国人的前进将威胁印度的西北边疆,必须对俄国采取强硬措施,并由此逐渐形成了以维持奥斯曼帝国“完整和独立”为原则的中近东政策。在他看来,控制了奥斯曼帝国,就可利用其广袤的领土阻挡欧洲其他国家向东扩张,从而保障英国在东方的优势地位,特别是对印度的统治。19世纪中叶,沙俄的侵略扩张是要东取中亚,以打开通往印度的道路;西占黑海海峡,以打通地中海航道,从两翼包抄印度。帕麦斯顿认为俄国这个大章鱼的触角从上述两个方向的合围行动,将威胁印度安全。为此,借“圣地”问题,他联合欧洲列强发动了印度外围安全“防御战”——克里米亚战争。19世纪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了保卫印度和通往印度的道。战争的爆发,与帕麦斯顿的好战有密切关系,如果要排一张战争责任座次表的话,“头把交椅非帕麦斯顿莫属”。为了印度的安全、为了帝国的利益,帕麦斯顿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投入战争。战争使得俄国南下政策受到严重挫折,英国则确立了在中近东的优势,从侧翼保卫了英属印度的安全。

波斯,对英、俄双方来说战略地位都极为重要。帕麦斯顿把波斯看作“反对侵略印度的第一道防线”。他说:“波斯的独立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伟大的目标,它涉及印度的安全。”1837年,波斯在俄国的唆使下,企图夺取被称为“印度咽喉”的阿富汗战略要地赫拉特(Herat)。帕麦斯顿支持阿富汗挫败了这一企图。1856年,帕麦斯顿再次挫败了波斯对赫拉特的二次进攻。赫拉特事件,既打击了俄国,又迫使波斯放弃对赫拉特的野心。

1839年,传闻沙皇尼古拉已批准俄军远征印度。帕麦斯顿认为,俄国的危险就在眼前。内阁也授权帕麦斯顿动用秘密基金调查此事,但事后证明这些传闻纯属子虚乌有。为了反击俄国的中亚野心,捍卫印度在东方帝国中的核心地位与安全,英国发动了阿富汗战争。阿富汗是英属印度监视俄国和波斯行动的前哨阵地,被称为“印度花园的保护墙”。为了阻止俄国势力在印度邻近地区的增长,英国必需占领阿富汗,并以此为屏障阻止俄国南下印度洋。1840年,他在给同事的信中说:“非常清楚,迟早哥萨克和印度土兵将会在中亚遭遇,我们应尽可能使这样的冲突远离印度属地,只有这样,形式才会对我们有利。”帕麦斯顿提出了“前进政策”(Forward Policy):只有通过不断前进,争取获得对印度最有利形势,用最小的冒险和代价控制阿富汗,彻底打破俄国利用阿富汗进攻印度的幻想。帕麦斯顿力排众议,督促英印总督奥克兰德(Auckland)出兵阿富汗。结果,英国遭到“在东方直到1942年以前英国陆军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失败”。历史学家认为帕麦斯顿应对此次远征负全部责任。政治批评家认为他的“异想天开的恐惧”及其疯狂固执的政策是这次战争的起源。帕麦斯顿的辩解是:“其他国家的阴谋迫使我们采取军事行动,目的不是把阿富汗变为英国的行省,仅仅是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国来保卫印度。”坦率地讲,帕麦斯顿必须对军事惨败承担某些责任,尽管其最初目的是迫使阿富汗结盟而非征服。但从长远来看,俄国的中亚政策也面临严峻考验。1844年,英俄两国达成谅解协议,双方同意保持中亚汗国的独立,作为缓冲地带。但帕麦斯顿对俄国并不放心,1853年,他在给克拉林顿(Clarendon)的信中说:“俄国在推进其侵略政策时,常有两根弦:在彼得堡和伦敦,是有礼有节的言词;而其军官们在现场,则是积极的侵略。”他认为英国的对策应当是在俄国和印度之间建立一个由英国控制的缓冲区,为印度帝国的安全构筑起一道可靠的保护屏障。

对于法国,帕麦斯顿也怀有戒心,因为法国曾企图借道伊朗进攻印度。1854年法国计划开凿苏伊士运河,帕麦斯顿认为,法国的目的是要切断英国到英属印度最便捷的陆上通道。他极力阻止法国运河计划的实现,“任何一个英国政府都将在公众舆论的支持下,以战争来抵制法国势力进入埃及并切断帝国通往印度道路的威胁”。他表示,即便法国开凿计划成功,未来的运河管理权也应当由英国公司控制。

随着工业资本在英国迅速发展壮大,东印度公司代表的重商主义时代的商业垄断资本逐渐失去地位。加之,公司在印度的劣行严重损害了英国政府形象和国家利益。在印度大起义前,公司在印度激起了人民普遍的愤恨,在英国本土也声名狼藉。因此,马克思说,东印度公司“早在战争结束以前就结束了”。这些因素都促使帕麦斯顿考虑撤销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实行改革。

1833年,帕麦斯顿顺应新兴工业资产阶级要求自由贸易的潮流,推动议会通过新的“印度法案”,取消了公司的对华贸易垄断权。他的这一大胆改革,赢得了工业资产阶级的广泛赞誉。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等待时机酝酿更大的革新。1853年,公司特许状期满,向议会申请展期。帕麦斯顿联合好友克拉林顿(时任外交大臣)推动议会趁机剥夺公司的人事权,要求通过考试(当时公司职员多为依靠关系安插的贵族子弟)选拔驻印官员,这就是1853年法案。该法案进一步取消了公司董事会任命官员的权力,规定实施文官公开考试选拔制度,凡符合年龄的英国人和印度人都有资格参加。1858年帕麦斯顿又在自己的印度提案中,进一步确认了通过公平竞争考试来任用文官的制度,“凡女王治下的臣民,无论是欧洲人或印度人,都可参加(文官)竞争”。约翰·穆勒(John Mill)称赞文官制度改革在英国历史上是“形成一个历史时代的最大的公务革新之一”。1859年印度事务部竞争9个文官职位时,共有391人参加公开考试。帕麦斯顿推动的有关东印度公司职员任用制度的改革,开启了英国文官选拔制度的先河,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

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为帕麦斯顿提供了撤销东印度公司的契机。起义爆发后,帕麦斯顿保守贵族的气质以及对英国强大国力的自信使其拒绝了法、普、比等国的军援。他说:“我们将用

自己的球棒赢得对印度土兵的胜利,如果接受外援,将会造成英国虚弱的印象。”由此可见他的老谋深算。

起义被镇压后,帕麦斯顿主要关心的是未来的印度政府,而不仅仅局限于惩罚与和解之间的平衡。他认为,应当以这次兵变为契机,对印度政府全面改组,撤销东印度公司,由英国政府直接统治印度。他的这一想法并非权宜之计,而是由来已久。早在起义爆发时,他曾上书女王,“应当把英国的权力建立在一个更为牢固的基础之上”。外交大臣克拉林顿在一封信中说:“他(帕麦斯顿)似乎下定决心抛弃东印度公司,目前印度的双重政府不能再继续下去,应当引进一种新机制。”

1858年初,帕麦斯顿提交了自己的议案。议案首先高度评价了公司征服印度的事迹。其次认为把一个庞大的帝国交给公司管理的模式必须被取消,应由英国政府直接统治印度。最后具体提出了政府接管印度后推行改革的具体措施。他自信地表示,如果他的提案得以通过的话,将会巩固和增强英国在印度的地位。2月,提案以多数票通过,东印度公司将自己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庞大的殖民帝国拱手让给了英国政府。

起义被镇压后,针对英国民众的复仇心理,帕麦斯顿呼吁:“惩罚必须要执行,但目的不是复仇。为了我们同胞在印度的安全,大多数叛变者应当从轻处理,复仇心理必须放弃”。同时,他认为1857年起义不是一个单独的事件,它是潜在的印度国家动乱的征兆,必须对印度再认识,对它的统治不能仅仅依靠手中的剑,还要了解和包容印度人,只有这样,大不列颠的东方帝国才能长治久安。

保守自由主义不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简单捆绑,而是相互渗透、相互依存的关系,保守中有自由成分,自由中暗含保守成分。具体运用时,不拘泥于任何一方,而是灵活机动地将两者结合起来。帕麦斯顿作为保守的自由主义者,他的人生哲学兼具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特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保守自由主义思想。他的印度政策的制定和实施无一不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他的保守性特点使其重视秩序,反对任何列强轻易改变现状。为保卫英国在印度的既得利益,他极力在印度周边建立缓冲区。当和平手段不能奏效时,不惜动用武力。他的自由性特点使其反对垄断,提倡自由贸易,体现在对印政策上就是在印度实行文官制度改革、废除东印度公司对印管辖权;起义被镇压后,又适当给予印度人民些许自由。根据时代形势的变化而采取不同的应变措施,适应现实发展变化造成的新需要,所有这些政策都使得他的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很好地结合起来。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他对印度采取何种政策,其最根本出发点都是国家利益的驱动,其最后落脚点是扎实、稳妥地顺应英国强势阶级或阶层的要求,在国际上维持均势平衡,保证大英帝国的安全。他多次宣布:“对每一个英国大臣来说,英格兰的利益应当成为他们政策的出发点。”为了国家利益,他在外交上可以说“不择手段”,被称为“英国利益在国外的最无耻的代表”。

[作者简介]耿兆锐,男,1980年生,山东聊城人,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方向为英国史。

[责任编辑:柳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