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隐秘树洞

2009-03-13 05:11王秀梅
广州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宿命树洞眼泪

黄米想埋葬她的过去,并且即将成功,她殚精竭虑,不幸还是没有成功,让我写着的时候就非常不忍。一个做过小姐的,在精神上怎么安置那些过去,我觉得是个难题。十多年前我在城乡接合部租过民房居住,有整整一条街,每到黄昏,一条街的美发屋都亮起暧昧的粉色灯光,露着很多肉的小姐坐在灯里,向外张望,表情漠然。我经常在晚饭后从那条街上走来走去,那时候就非常想写一写那些小姐。在很多人看来她们精神空白,我却不那么认为。

我写过一个中篇小说《树洞》,里面提到女主角在山上找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上有一个她理想中的树洞,她紧紧抱住这个树洞,把脸贴上去,嘴巴埋进去,向内倾倒了她长久以来无处言说的心思、情分和隐痛。后来我写《现在进行时》,黄米显然也属于这样一个需要树洞的女人,而我没法安置那样一个安慰性的东西给她,我很难过。

长久以来我也是一直在渴望找到这样一个树洞的,它孤独地等在某个地方,而我并不知情——事实上,我甚至对我到底在渴望什么都并不知情,我的渴望是蒙昧混沌的,不确切的,我只是一味地孤独,凄惶,悲观,绝望。后来我对此进行过深刻的挖掘,贮槽,引流,把最后的源头拢到我不快乐的童年,确切说拢到我父亲的身上。在那同时我深切地相信宿命,如果不是有宿命存在,我怎么会整天没有理由地哭泣,我后来认定我前生欠了谁的眼泪。一切似乎都是哭泣惹的祸,那些眼泪为我赚来了来自我父亲的暴力,时隔多年,那些拳脚仍然让我心悸,直到青春期来临,我都是别人眼中性格孤僻没有喜怒哀乐的古怪的人。

那个我欠了眼泪的谁,我那样地还他——肯定是个如我父亲一样的男人(我父亲从未知道正因为他施暴于我,从而加重了我对他的敬畏)——从出生一直到十多岁我一直在用眼泪还他的男人,此后成为我一生但凡触及就心尖颤抖的人。但他并不确定,他有时飘忽,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具体。后来我认定那是一个综合体。我无法把我从生命中获取到的那些甜蜜、伤害、愧悔、不解……落实到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我沉默,很少说话,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就很少有人能从我紧闭的嘴巴和冷淡的眼神里撬出我心里的语言。我在孤独里孤独,在热闹里也孤独,很多东西兀自在发酵。有的时候我叛逆,比如读中专的时候因为特别反感班主任老师而故意跟不喜欢的男生恋爱,就因为这个找了一个海员丈夫从而常年守寡导致妒心重重的女人,把我跟某几个男生一起抽烟喝酒说成是乱搞男女关系。我仇恨那些对我不好的人,小的时候梦想忽然有一天身负绝世武功,揍扁所有欺负我的人,想想就要多畅快有多畅快。长大以后知道胡来是不行的,我就迷恋巫术,幻想有一天某种神秘巫术被我领悟,可以拿着它对付所有对我不好的人,而所有人并不知情。我还幻想,或许有某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会把那些倒了霉的人进行一下归类,最后分析来分析去,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全是因为对王秀梅不好才倒了霉。我的天,我从没对人说过,在青春期里曾经我如此沉迷于这些古怪而过瘾的想象!他们全都不明就里,只知道这个女生沉默寡言,遗世独立,傲视一切,毫不可爱。

我一直在寻找的隐秘的树洞,在2001年以后被我确认:它是小说。它不是人,不是我爱的或爱我的男人,我喜欢或喜欢我的同性知己,它也不是东西,不是我钟爱的某件衣服,某个背包,某一款唇膏。2001年那年我29岁了——蒙昧之路走了如此之久——我忽然惊讶地发现我尝试写个小说,竟然写出来了,并且以发表的形式宣告我写成了。那是一个有点武侠气质的,有点恋爱气质的,有点复仇气质的,有点宿命气质的,有点因果气质的小说,它那么胡编乱造,综合了我长久以来发酵在心里的所有情感倾向。从那以后我领略了胡编乱造的快乐。倾倒是多么快乐啊,尤其是用文字和手倾倒,而非俗常的语言和嘴巴。一个只会干俗常事的人,有什么特点呢——这是我给我之所以写作所按的最基础最基调的理由,我从没学会用很多专业的美丽的术语来说明我究竟为什么喜欢写小说,在写小说。

从2001年到现在,我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起初的阶段有些不知深浅,对某些现象大惊小怪,愤世嫉俗,不过,那个阶段现在看来还算顺利。这个阶段过去之后,2005年开始,我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看淡了很多事情,明确了很多事情,反而在这种情况下,我陷入了低谷。在这期间我生下了我此生因之而把自己锁进精神监狱的儿子——自从他入住我的身体,我一生都要为他而牵肠挂肚,这难道不属于自带枷锁吗。有人对我说,有得必有失,于是我就想,也许是吧,大得就必大失。从2005年直到2007年,我从未那么顽固那么虔诚那么痛恨地相信过宿命,小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后来,我又听人说,好坏不过三年,我想,也许是吧,一个人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永远顺利,同样也不可能永远不顺,轮回旋转,这是自然法则。在这种情况下我坚信我的第三个阶段即将来临,在2008年过后我似乎找到了这个阶段即将来临的某些迹象,有天我忽然为一个中篇小说构思而失眠到凌晨三点半,第二天我带着幸福的晕眩去上班,趴在桌子上倒头就睡了。

我还曾经无数次说过不再写小说了的话,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像个任性的小孩子。难道不是吗,这多么像一个爱吃糖的孩子,因为牙齿痛而对妈妈保证说,我再也不吃糖了。再也不吃了,可能吗。现在我如此习惯对着小说这个庞大无边的树洞倾倒,倾倒我的胡思乱想,我的隐痛,我秘密的快乐,我的爱情,我不愿为别人敞开的微笑,我能容许它失去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性格孤僻行为古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我外表淡定,明白一切,不易冲动,面对单位里纷杂的人和事我冷静客观,并会对不同类型的人用不同的语言和方式去对付。我缜密而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那些人,他们对此浑然不觉。多数时间他们将我视为一体,因为我看起来比他们更俗常,偶尔他们想到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会把我当成一个异类,好奇地研究和打量几下,等他们打量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他们的所有。这些敏锐、淡定都是小说给我的,是写作给我的,再不会有第二件事情能如此陶冶我的性格,训练我生活的能力。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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