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块带不走的石头

2009-03-13 05:11庞余亮
广州文艺 2009年3期
关键词:高晓声陈奂生赤脚

庞余亮

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大约数一数,最多的是农村题材的小说。

评论家说作家没有进城——谁能够有强大的原罪,把自己置身到《金瓶梅》的那个欲望都市中?

农村题材,似乎成了我们脚板上的一块泥了,进了城,也是洗不掉的。这是我的鲁院同学刘亮程说的,刘亮程创造的村庄充满了浓郁的泥腥气。

充满泥腥气的村庄还有汪曾祺的高邮大淖,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毕飞宇的王家庄,鲍十的东北平原,石舒清的西海固。还有一个,写江南武进农民的高晓声。

高晓声是当代文学史无法绕过去的作家。他的写作基地就是长江边上的武进农村,在我居住的小城对面,说不定陈奂生还和我们见过面呢。

可我的那本《高晓声小说选》早就在搬家的过程中丢失了,只好求助于孔夫子旧书网。在求证比较之后,选中了一家网上书店。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的《高晓声小说选》。书本是武汉一家工厂图书馆流放出来的,还有借书的日期,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期,想想和这本书有缘的工人们,如今他们在干什么呢?

这就是生活,小说在生活的面前,永远是事后诸葛亮。

《高晓声小说选》收入了高晓声农村题材小说的代表作,比如《李顺大造屋》、《“漏斗户”主》、《陈奂生上城》、《陈奂生转业》、《大好人江坤大》、《崔全成》等,可高晓声别有用心地用一篇小说《系心带》作为这本小说集的序。

《系心带》这篇小说是这本小说集中的异数,不能说是标准的农村题材,而是明显带有高晓声自传色彩的小说,主人公李稼夫流放农村多年,终于回城了,小说的结尾很有意思,主人公李稼夫踏上了通向城里的汽车,离开他呆了十年的乡村,上了车,他忽然觉得掉了东西,伸出头来瞧了瞧车站,他不禁笑了,原来他没有把公路边的一块石头带走。

高晓声没有带走的石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带走。那块石头或许就被我们遗忘了。想想现在我们乡村的梦想,表面上看,不外乎造屋和进城。比如李顺大造屋,陈奂生进城,所有的乡亲都向往着能够成为幸福的华西人。那时,李顺大造的屋是给我们住的,陈奂生进城也是要回来的,进城的经历会成为他经常讲给我们的一个故事。我们就在陈奂生讲述的故事中晓得了城市的美好和高级。

二十年过去了,李顺大和陈奂生都老了,作为他们的子女,我们继承了他们的梦想,造屋和进城。同样是造屋和进城,却少了当年的那份喜气洋洋,少了当年的那份豁达和爽朗,更多的是焦虑,是无奈。我接触到的,以及从家乡传过来的消息好像都是令人担忧的,很多我们熟悉的东西在令人痛心地消逝。就连四季和土地,都在担忧中变得模糊不清。农村题材的小说写起来,我总是感到很沉重。我有时候尝试写得轻松,可做不到。比如《无穷无尽的大运河》中的满芳,她内心的悬空应该由谁承担?比如《天亮前醒来》,我们的父亲究竟要跑向何方?

我只是写下了,没有答案。

有时候我想,文学对于我,是倾诉,还是质疑?过去我们下河去游泳,不担心水质,改变就不用担心河底的沉渣,因为河泥是上好的肥料,定期的罱泥会让河底保证赤脚的安全。

可现在我不可能做到了:是我的游泳技术退化了?是河水变质使得我跳下河的勇气没有了?还是多年没有清淤的垃圾不能保证我赤脚的安全?可能三个原因全有。事实上,现在我回到家,是从来不敢赤脚的,连现在的乡亲都不能赤脚了。不能赤脚,就不能接触地气,作家们的脚气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几年,新农村建设的成就越来越大,而新农村的建设就是梦想的建设。这梦想,其实也是李顺大和陈奂生的梦想。高晓声在离开农村之前还能够看到那石头,还在感叹没有把那块石头带走。高晓声用他充满深情的笔贡献出了李顺大和陈奂生,而我呢?

写作的一个根本的目的就是偿还。在重读高晓声小说的时候,我经常对自己说,人物!人物!赶快找到那块带不走的石头,偿还一个人物!如果实在写不出人物,就应该把那块带不走的石头写出来。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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