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宝娟(法国)
你得当心各种宴会
天真是热,太阳布下毒焰,烤得水泥墙也要化为岩浆;几片残云贴在天心,令人想起天上也这般酷热荒凉,连鸟也不敢飞了。人倒反而活跃起来,正是人人顶着一只晒脱了皮的鼻头在沙滩上别人洒下的影子里躲避太阳淫威的季节,有舞会,有自由车大赛,有狗展,有户外演奏会,有碰碰车游乐场,有江湖艺人的街头杂耍,各类活动的宣传单在私家车的雨刷下叠成一摞,车主在开走车子之前,总是皱着眉头把它们从雨刷下抽出来往最近一口垃圾筒扔。这类得掏钱买票进场权充观众的活动总是“其次的最好”,无论如何,就缺少那么一点兴味儿,要是能撞上一场宴会,一场真正的宴会,是没有人肯心甘情愿地到那类娱乐场所做壁上观的。
我说的是私家宴,说的是主人大量供给食物与饮料,以示好客也以之保持自家体面的那种家宴,那是一种比家居生活分贝高一点的刺激,可以给庸常人生严密而简单的循环一个漏洞,给梦想创造一点可能,也给命运之神大显身手的机会。人们在饭香与酒香这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中自我催眠,丧失了起码的警觉性与防卫能力,这时诡计多端的命运之神就来插上一脚,打乱了人们生活的头绪,那丝缕顺逆的变化又往往延伸到看不见的将来。
是的,你得当心各种宴会,因为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你生命的转折点。法国红酒倒入杯中,色深味醇,薰人欲醉,美食加美酒,让举座的谈话热潮汹涌,腹内充实,人跟着松弛下来,大家在杯觞交错之间借着几分酒意说些疯话,露一露自己的底色。这时你在座中人之间发现了个知音或发现了个可人儿,最理想的状况是他或她与你对面而坐,斜对面又比正对面好些;如果是个千杯叹少的知己,正好可以瞄准目标与之遥遥对话遥遥举杯;如果是个令人倾心的红粉,可就方便了佯醉的目光越过红烧越过盐焗越过清蒸越过醋溜,在狼藉的杯盘上假意逗留,再不经意地着陆在她轻轻蠕动的双唇上。
越吃话就越多,多如牛毛,人人在卡路里与酒精的烘焙下剥除包装坦露自己,这个时候大量释放的安非他命又把每个人的智商稀释到最低点,饭局成了一场命运的博弈,一颗心成了一座毫不设防的城池,越到饭局的尾声就越接近放出胜负手的关键。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先怎么说的呢?说“宴无好宴”,他们一定看出了任何一场宴会都是所有与宴者命运的交汇点,人们围着一桌好酒好菜团团坐定,以往后的人事际遇及价值观照为赌注重新洗牌发牌,他们也一定看出了与宴者从一场宴会抽身之后再也不是赴宴前的那个人了,从而发现了宴会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强横无比的主宰力量,才会发出如此言简意赅的警语吧?
所以你千万得当心各种宴会,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你的命运之宴,你一生最大的变局往往是从一顿饭开始的,从一顿暴食暴饮、口沫四溅、眉飞色舞从而使人充满末日之感的饭局开始的。你尤其得当心那种宾客庞杂人心各异的宴会,在那种宴里,有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有相识和相识的相识,甚至冒出一两张连主人都叫不出名字来的脸孔,原来他是相识的相识带来的朋友。那你就等着瞧吧,这一干人入门半小时后,那个相识的相识带来的朋友,会与你朋友的朋友成为莫逆,你听他们说话的口气,已有些不分你我,仿佛共享着许多回忆与无数秘密,让你不由得上来点醋意,陪笑陪得脸部肌肉都板结了。全世界有六十亿人哪,可眼前这两人硬是能像猎狗那样嗅出彼此身上投合自己的什么味来,他们正在那儿大叹相见恨晚哩。
秀峰的命运之宴
真的不能不对这事儿认真,秀峰这方面有经验,知道不能不对这事儿认真。眼下她正在自家厨房烘焙一个大苹果派,准备带去参加一个家宴。等待蛋糕出炉这截时间,她洗过澡,吹过头发,化过妆,穿上前天才买回来的那件黑底宝蓝碎花洋装,把身体埋入客厅的单人沙发里,悠悠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几个大转折,全都是由不同的宴请带来的。她思忖道,你去参加一个什么宴请,认识了一些人,跟他们互换了电话号码与地址,对那些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的人,故事恰恰就从这里开始,随后你们互通电话互相走动,一步步把对方纳入自己生命的运转轨道里,你们或者相互介绍工作或者合伙开店开公司,或者把多出来的一个房间分租给对方,或者干脆同居在一起,你与他于是成了命运共同体。或者你与他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除了偶尔见见面吃吃饭聊聊天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可有一天他邀你去赴他一手张罗的一个饭局,在那儿你却撞见了你寻觅了半辈子的意中人儿。谁敢预料将会有什么事儿发生呢?有时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问题,有时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答案,更常见的情况是两者都是,一个人介入了你的生命,为你解决了某些问题,却同时给你带来了某些新的问题。人与人之间就有如唇与齿之相依相咬,摆在一块儿久了,总要依偎咬噬出血肉模糊的情爱恩仇来。我们的人生没有支点,我们始终都在摆荡,寻找也不会找出什么意义来,我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寻找的是什么,大部分情况是撞上什么算什么。时光匆匆流走,韶华似水,举袂风来,转眼壮年转眼中年,回首往事,发现自己的半生原是无数相遇无数碰撞的总和,原是与这个人那个人影与形相依、魂与梦相连的一脉冤情啊。
眼下秀峰住在美国南加州海岸线上一个最宜人的城市里。像她这样一个没有显赫学历、姿色和家庭背景的女人,看来根本不可能放洋当新移民,况且她又是那种最最不争不求的类型,没有鱼翅,粉丝也好,没有小轿车就骑摩托车,找不到好工作就去摆地摊,对人生不敢有什么奢求,从来不坚持非要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可她现在却住在全世界最宜人的国家的一座最宜人的城市里,只因为二十七岁那年她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主办的野餐活动,碰上了她后来的美国丈夫詹玉树。詹玉树姓Wood名叫James,商学院要升四年级时,丢下功课跑到台北学中文,与一个法国学生在金山街合租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小公寓住下来,两人到处贴广告教语文,一个小时两百块台币,小客厅就充做教室。她的高中同学黄文玲在中山北路一家饭店做柜台,跟那个法国学生学法语。野餐活动之后她也去跟詹玉树学英文,一个星期两次,一次两小时,那么做倒不是出自好学,而是看出那个忠厚的美国青年的穷窘景况。那时她晚上在顶好市场摆地摊卖皮包旅行袋,手上活钱多。不知怎么与詹玉树就越过了简单的师从关系,跟他上了四个多月的课后,她就开着小发财车去把他全部的家当搬到她那儿去了,也是因为暗暗同情他缴房租缴得挺吃力。她交上个美国男朋友让周遭的亲戚朋友啧啧称奇,在他们眼中她一直是个老实本分且不脱三分土气的女孩子。詹玉树没事也跟她去摆地摊吆喝买卖。她回南部喝喜酒吃拜拜他回回都跟上,用他那口半生不熟的中文跟她的乡亲父老泡老人茶闲嗑牙,逗得在场所有的人乐不可支。两人在泰顺街一条曲巷同居两年多后,詹玉树把她带回美国,跟她办了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她的父母亲远从屏东乡下赶来参加大礼,吃惊地发现他们心目中的那个美国穷小子竟然出身于一个体面洁净的人家,母亲是当地中学里的西班牙文教师,父亲以上校军阶退役后,又在全美做起二手衣的生意,住的那户三层楼的大房子是整个社区最气派的;女儿入了这个富裕的美国家庭的门槛之后,就被公婆当自家女儿般宠爱着,他们感动之余,一再叮咛女儿得懂得感恩惜福。
她当然懂得感恩惜福。她的丈夫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又给了她一分平稳舒适的生活,为此她把自己的全副精力与创作力悉数倾注在上下两代人合住的那个大房子里。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她便以她女性特有的细致柔美的眼光与双手抚触这个家。她起床、盥洗、做早餐、收拾房间、与婆婆一起送先生与公公出门,回头浇花、洗衣、拖地、与婆婆一起出门采买、准备午餐、收拾房间、睡午觉、做些缝缝补补的零头活儿、到花园里除除草剪剪枝施施肥,做每一件琐细的家事于她都是在为自己幸福的生命图景添加色彩,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真义。然而那完美无缺的日子她只过了九年,差不多她真正习于“伍德太太”这重美国身份的时候,詹玉树便病倒了,检查出来竟是前列腺癌,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有多么深刻。她知道自己再无法保有他了,便急着要怀个他的孩子来作为她与他永恒爱情的象征,可这时他已力不从心。伤心绝望之余她想到一计,到处打听如何把他的精子在遭受核子治疗的破坏之前采集起来冰冻着,以便她事后采人工授精方式怀胎。可他否决了她这个计划,他告诉她,她的人生还长,像她这样的女子,这样一个充满爱心与善心的女子,不难再从别的男人那儿得到另一份幸福,千万不要拖着一个遗腹子来成为自己的累赘,再说,那么做对小孩也不公平,打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这于健全人生不能不说是个缺憾。那一席话进一步揭示了他近乎圣人的无私无我,他的爱滚烫,金属般生光。如果不是把死亡当成灭绝,而是想象成一个彻底的无以伦比的过程,那么她相信,只有从死的这一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
为了她曾得到过的那份无瑕的幸福与爱,她无怨无悔地为亡人守长长的寡,伴着两个老人过清寂的日子。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异国的岁月在季节与季节之间不冷不热的空气里飘浮着。不久前她发现自己的头发正在脱落,清理屋子时看到地板、楼梯、枕上、浴室的水槽都躺着她的头发,任何角落,只要她在那儿呆上十分钟,就会横着几根从她头上飘落的发丝,面对镜子看到的那张脸也起了细微的变化,现在那瓷釉的表面已有了裂纹,让她感到时不饶人的惘惘威胁。
出门的时间终于到了,她婆婆伊莉莎白特地下楼给她一个贴面吻,要她在晚宴上尽情乐一乐。她双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苹果派,也捧着一团人生聚散离合的抽象概念,往正等着她的那个命运之宴徐徐走去。
铮铮的人情担子
微风从敞开的门窗吹入屋子,竟带着几分凉意。铮铮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屋外去换口气,这才发现下午几乎已经过去了,太阳已从屋前移到屋后,屋影荫蔽了整个前花园,园子里正散发出一股栀子花的香气。这时节她最想做的事,是带本推理或惊悚小说躺到园中的草地上看它个天昏地暗。然而她不能这么做,晚上一个十来人的宴席正等着她去张罗,请的都是中国人,对客人的口腹决不能草率从事,这不像请美国朋友吃饭,吃些虾仁沙拉或沾着美乃滋的青芦笋、涂了鸭肝酱或鱼酱的小吐司,和裹着梅干烤的火腿肉,可以不必大兴锅铲工程;就算得煮,也只是把连酱料与佐料都齐备的肉送入烤箱即可,女主人可以和客人一样打扮得光鲜体面地上桌谈笑风生。
事实上今晚的大宴是过去一星期接二连三的小宴的高峰,她差不多已累垮了,却还得强撑着精神应付下去,只因为领台北婆婆之命招呼一位于己有恩的客人。这位公公的世交在她先生十几年前放洋留学时,曾义助了一大笔费用,因为她先生当年申请到的是一笔为期两年的奖学金,旅费与生活费却完全没有着落。婆婆在越洋电话中一再强调,这位费先生再贵的饭店都住得起,这些年通讯器材的生意已做到大陆两三个大城市去了,这回到洛杉矶来,也是谈生意,因为人生地不熟,如果当地有人可以接应,行动起来会利落多了。婆婆一再强调,人家也不缺那笔食宿费用,但这是个回馈费先生恩情的难得机会,千万得好好尽地主之谊。把客人从机场接到家里住下后,才发现这位费先生在洛杉矶可不是人生地不熟,相反的,他人面极广,甚至广过于她这一家在地人,几乎一落地就不断有访客的电话进来,屋中充满热潮汹涌的谈话。最奇的是,在各路人马中竟冒出个大陆的一份侨报的记者来,说是费先生的网友,两人因对本格推理小说的狂热而结缘,已在网上神交了两三个年头。费先生到来的第二天网友就迫不及待地给了他一通电话,当天晚上那人便寻上门来,两人各自握着一杯茶促膝谈了三四个小时。现在那位叫陈长新的记者又到了,带来了一只北京烤鸭,是费先生请他过来话别的,可费先生人却被另外一对夫妇请出去吃午餐,眼看都快要入夜了,人还不见踪影。
铮铮很少请客,尤其是这种大排场大阵势的请客。这几天可把她给累坏了。本来这个盛暑季节她先生休年假在家,全家人正好可以赖床赖到日上三竿,直到狗儿闹着要出门放风为止,可家里有客人,先是来了个费先生,费先生进门两天后,她的高中同班同学又带着美国先生从佛罗里达到洛杉矶来玩,落脚在她家,她不得不从早忙到晚。本来留客与宴客乃是闲人忙事,忙着环境清洁与美化,忙着拟菜单与陪客名单,忙着采购、采购再采购,每天早晨得比客人早三十分钟起床准备早餐,得趁客人吃早餐时上楼去把每个房间打扫一番。在客人边吃午餐边摆龙门阵时,钻进厨房把狼藉一室的锅铲瓢盘收拾干净,吃过午饭后,把客人移到后花园去喝饭后茶,这时又得抓紧时间打扫客厅。等晚餐时刻到来,客人进入一日情绪的亢奋点,做主人的则在吃第一道菜时就打起瞌睡,却得强撑着精神奉陪到底,当客人已上楼洗澡更衣时,她仍然点着灯在厨房的水槽前刷碗碟刷到半夜。
然而她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主妇,不愿意把事情做坏做砸了,所以累虽累却事必躬亲,务求给客人最干净的床铺、最卫生可口的饭菜和最松快愉悦的气氛。她先生张天虹不喜欢交际,在社交场面反应分外迟钝,而且夜一深就犯困,不是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看书,就是溜到后花园去躺下来头枕双手静观天上浮云,偶尔被她强押到客厅按入沙发椅陪客人聊天,往往说着说着就前仰后合打起盹来。有着这么一个木头人丈夫,她慢慢地就避着各种酬酢的场面,也很少延客入门,因为不忍心强迫另一半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做人。于是她这个家庭主妇一年到头住在晓雾里什么人都不见,已记不清多久没穿玻璃丝袜与高跟鞋了;最后一套化妆品因为久置不用逾越使用日期给丢了以后,便立定志向再也不化妆;手表几年前就不戴了,收入厨房抽屉里,凭直觉估算时间做一日三餐,早已是个无欲无求的家畜,日子悠悠窅窅,安静极了,而这近一星期的忙乱,让她分外不惯,分外珍惜平日家居的清闲。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不要主动招揽这类人情担子上身。
正当她转身准备回厨房再接着奋斗时,却见秀峰捧着个大苹果派推开雕花铁门走进来。她迎上去接过那个蛋糕,只见切得极薄极薄的苹果片在上面铺了一圈又一圈,苹果片上又涂抹了杏子酱,看起来亮晶晶的,可口极了,而且个头又大,十几二十个人分吃都不成问题。
秀峰与铮铮两家隔座公园住着,穿过公园小径过来,走路只消十五分钟时间。两个女人经常电话中约好在公园中的水榭旁见面,找个大理石条凳坐下来漫无边际地聊,话题从台湾两人各自的童年到美国社会的千奇百怪,但大部分时间谈的不外是两人眼下那一份家常,秀峰谈自己的美国公婆,铮铮则谈丈夫与一对儿女。
秀峰提早一个小时到来,原本是要给铮铮添帮手,没想到铮铮估计自己忙不过来,已请来一位钟点工,早早在厨房水槽前忙着清理切洗菜蔬的工作。铮铮见秀峰一身盛装,颈上还戴着一条珍珠项链,觉得不宜让她进厨房干活,便把她推到客厅,让她去陪那位早到的男客。她恭敬地从命了。一踏进客厅,只见那位男士正百无聊赖地翻着茶几上的书报,眼睛却盯着虚空某一点神游太虚幻境去了。
她在那人斜对面的沙发椅里坐下来,发现他头发蓬乱,眼白上缠着血丝,看起来经常熬夜的样子,而且吸烟吸得嘴唇发紫,右手食指与中指焦黄,但是全身上下焕发着一股激情昂奋的神采。她问候他,伸手给他握,又请教他尊姓大名,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有一问才有一答,又不小心打了一个哈欠,却机警地在它于脸部成形时把它揉碎在口鼻之间。她一直静静看他,问他是不是被这大热天给热坏了,他答不是,说他累是因为昨晚赶一篇长稿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她提议到院中走走,松松筋骨,他欣然起身跟在她背后走到花园里。
记者发现这三层楼屋子前廊后厦,院子的花砖地大热天里也仍然苔痕处处,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看得出来是出自一位随便匀出一些聪明才智就立即可以把生活的千头万绪理个平顺的主妇的手笔。园中处处花草树木,几棵丁香树和爬上楼去的常春藤,也都显得湿漉漉的滴青流翠。他一路一直闻到一股花香,不由得到处寻找香气的源头,后来才领悟到香气出自身旁那位临时女伴身上,她身上带着一股清香,是种高级木樨花香水的味道,使她整个人像一朵带香精的花儿那样,给太阳一晒香氛就溢了出来。
两人再回客厅时,听到厨房里煎铲与铁锅正倾全力大合唱哩。客厅中央那张美国西部酒馆里惯见的厚实大木桌已铺上红白相间的格子餐桌布,上头安放了十几副刀叉,每副刀叉旁又缩头缩脑摆着一副筷子,大概女主人想让客人中餐西吃,但是要有人想中餐中吃也主随客便。
电视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喋喋不休,两个分别上小学与初中的孩子已被妈妈填饱肚子赶上楼看卡通去了。猫狗也被嘘到门外。这时男主人正从楼梯下来,见客厅里坐着两个客人,没头没尾丢下一句“你们坐你们聊哦”,又紧急调转方向上楼去了。
不速之客驾到
突然闯来一人,一进屋就大声嚷嚷:“不速之客驾到!先给泡杯茶喝,茶要好茶。”他这是在跟女主人表示亲热,表示不见外,也是位居要津者颐指气使的行为习惯。他这人在人生舞台上挑了一辈子大梁唱了一辈子主角,是位生活的强者。他的外表也给人这个印象,块头很大,方方正正的肩上扛着个方方正正的大脸,身躯很宽很厚,腰腹那圈尤其丰隆。
女主人奉命上茶后,客厅立即以他为中心聊开来。他与记者交换了名片,记者念着上头的名字“周安屯”,立即想起这人是台湾同乡圈子常常讲的洛杉矶掌故之一的主角,可他的名声绝不限于台湾同乡圈子,记者觉得自己错不了,美国三四家比较大的侨报都报道过他的创业事迹。
但女主人并不太知道这个人的来头,她是两天前才听到这个名字,也领教这个人的作派的,因为他来了通电话,直截了当报上自己的名字,仿佛那名字与比尔·盖茨或乔治·布什一样属于常识范围,人人应该不点即通。报上名字之后,紧接着说明他与她留的客人的关系是“大学宿舍里睡上下铺的”,丢下一句“到时你就多备一双筷子吧”便把电话给挂了,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招待他,或者她是否应该招待他。这人就是这派头,看来这家伙当老板当出了一身臭毛病,把每个人都当下属使唤。
现在他在记者的要求下说起了自己的创业经过。他给美国几家重要银行承制金卡,在传统华人“三把刀”的草根行业,及新兴知识产业会计与电脑之外,另辟一片天地,一路在“险恶的企业环境、血腥的同业竞争”中脱颖而出,几年前公司已推出了上市股,他儿子也已接手公司一大部分业务,现在他总算可以让自己停下来喘口气了。
然而他并没有真正停下来,仿佛怕自己前脚才跨出公司,后脚公司便轰然关门倒闭似的,打进屋后他就不停地接电话发电话.当他正讲着电话时,就不断打手势要旁人安静下来,免得干扰到他的通话。这时女主人留的另一对客人,她高中同班同学和同学的美国丈夫,正好倦游归来,女主人为先到者与后到者做介绍时,他又接着打了好几个要大家安静的手势。众人都不以为忤,立即个个捏着腔子说话蹑着脚尖走路。可女主人转回厨房去,在水喉下洗净一串葡萄的时间,就悟出了这件事不成道理,这儿是她的家,轮不到他来这儿喧宾夺主,对她这个主人和她的客人颐指气使的。再回客厅时,又见他打手势要旁人压低声音,她先在脸上堆个笑,用一双湿淋淋的手大力把他那个庞然之躯往门外推,临推出门槛那一刹,她对他甜蜜一笑,说:“到花园讲你的电话去,就没有人会吵到你了。”几分钟后他回到屋子里,分外沉默,独自坐在一角,双手交扣在肚皮上,不时痴痴地望着那个刚刚当着一伙人把他撵到屋外的女人,腰侧被她两只手碰触过的部位,久久不肯褪净感觉,仿佛已独立于他的身体之外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一人向隅倒没太使女主人不安,只见她客厅厨房两头忙乎,把另外四个客人安顿在沙发椅里,端出几碟小点心让他们垫垫肚子,又乘空上楼去把她那个书呆子丈夫押下楼来。这回记者又主动负起了暖场的责任,问起男主人专攻哪门学问。男主人回答:“左手化学。”众人没听懂,要他解释,他开了口,却没吐出只言片语,大概觉得要把这门学科在一群大外行面前解释清楚,起码得用上几个小时时间。还是做妻子的慧心,接过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
周安屯是那种对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可以听而不闻的人,然而对男主人的来历倒突然充满了好奇心,却一时没有搞懂这种好奇心是由刚刚搅扰得他心神不宁的女主人引起的,他真想知道那个不买他账的女人嫁的是何方神圣,所以就移步回到大伙那儿,仔细听女主人解说她另一半干的行当。所谓药物手性化学,是针对合成出来的有药性分子的化学研究。大部分的药是混合物,打个比喻,就像左手和右手混在一起产生的物质,左右手性的化学物质在药物化学中有的左手药性很强,右手药性不太强,或者左手药性有用能治病,而右手药性却有毒会产生副作用,他在实验室干的工作,就是研究拆解左右两手的分子所需要的媒介物。她谈锋很健,三两分钟就把一个怪词儿给拆解得清清楚楚了,见大伙听得出神,她又举了个浅显的例子:很多芳香剂都有毒,因为它们是未经拆解的混合物,要去毒就必须拆去它们的左手或右手分子。用手性化学来拆解混合物,应用面很广,是药品制造的第一道程序,这方面的人才,各国争相揽聘,因为药物市场的竞争,关键的环节就在手性化学这门学问上头。
一席话说完,众人脸上都出现欣羡的表情。这些人都见过不少穷博士穷教授穷研穷员,可眼前这位博士研究员兼教授却住在富人聚集的豪宅小区,原来他掌握着一门深奥的关乎全体人类安危的大学问。大伙都喜欢上他,一旁陪着笑,一心要引诱他和大家说话。有人问他:“刚刚你太太解说得对不对?”原以为他要大大点头同意,没想到他却说:“不太对,不过你们外行人胡乱听说不碍事。我是说,要是我患重感冒不能去给学生上课,我是不敢派她去给我代课的。”他只是实话实说,可听在大伙耳中却比笑话还逗趣,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女主人的老同学陈露萍央求左手化学专家把他太太刚刚说的话翻译给她的美国丈夫罗宾听,这才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到这一对异国夫妻身上。周安屯脸上蕴着笑,他发现了又一桩沟通不良的异国婚姻。说来有趣,在美国若美语不好会处处碰壁,唯独找对象不成问题,他看多了连一句像话的美语都出不了口的中国人大剌剌地和番去了,也不妨碍他们与另一半情意绵绵或反目成仇。
大伙很快就发现陈露萍嫁的这个美国人挺可爱,大家滔滔不绝地说着高腔大嗓的中国话时,他可一句也听不懂,却始终瞪大一双灰蓝眼珠子听着,还不时发出些凑趣的笑声,可那笑是如此地由衷,一旦笑起来时脸上处处都是笑,眼珠在笑,鼻头在笑,脸颊也在笑,一张脸无比地喜人。现在大老板周安屯心宽了些,就挪动位子坐到罗宾身边去,找话跟他聊,一字一句逗他说中国话,指着盘里的水果给他看,教他说“葡萄”,他却说成“古岛”,指着一色干果给他看,教他说“杏仁”,他却说成“信任”,惹得大伙开心地笑。周安屯看着陈露萍与罗宾的装束与气质,知道这一对在美国社会里的阶层不高,心想要不是他们住在美国的另一端佛罗里达,或许他可以在自己公司里给那个脾气热闹讨喜的美国人安插个门房、警卫或司机的工作。这念头在他脑中一过,他的心又敞亮了一些,重新感到自己的分量;左手化学博士再了不起也只是个受薪阶级,哪像他只手空拳到异邦人的土地挣出一方自己的天空来。
陈露萍见自己的另一半靠把中国话说得荒腔走板而大出风头,就说起他学说中国话时闹的其他笑料:“问他约会为什么迟到,他竟然回答因为马路太忙车子开不快。问他星期二那场演唱会去看了没,他回答我有了。有一次他指着一只狗问我,那是一只男狗还是一只女狗——你们说说看,他说的还算是中国话吗?”她说话时酒涡儿一隐一显,一张脸还带着小女孩式的天真,谈到得意处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要被自己的话风给刮走了。
“那到底是他的中国话更好还是你的美国话更好呢?”大老板笑着问。陈露萍装出被得罪了的样子,把脸一沉,说:“你这个问题好毒哦。”
相逢何必曾相识
记者在沙发椅上久坐,也竟出了一身蒙蒙细汗,每回举起手臂就闻到自己腋下沁出来的甜腥汗味儿,借着把空了的水果盘干果盘送回厨房里的时机,起身舒舒筋骨。
厨房落地玻璃窗外是一铺葡萄架,绿荫中洒下金色的斜阳。他对那幅美景呆立了近一分钟,待眼光收回室内近景时,才发现厨房里有人,这才想起刚刚女主人提到她为了张罗今晚这顿大餐,特地请来一个帮手的事。眼前的人儿留着又直又长的头发,穿着胭脂红的荷叶领低胸短上衣,搭一条快包不住屁股的低腰牛仔裤,苍白的脸上布满雀斑,脚上踩着一双这个夏天泛滥街头的九厘米高的雪糕鞋。他对着那张看着非常眼熟的脸孔发了发怔,又把眼睛眯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得她把头垂了下去,又慌忙转身佯装找东西,伸手打开橱柜,拿出一个咖啡豆罐,眯着眼睛细看罐上的漂亮图案。
他清清喉咙,用发干的喉音告诉她,客厅人多,他不好意思在那儿强迫别人抽二手烟,只好跑到厨房来压压烟瘾,问她介不介意他站在落地窗前抽一根?她自然是不介意的,于是他便推开落地窗,整个人斜倚在窗框上抽起烟来,任青色的烟雾在脑后飘散。
一根烟不到的时间里,他就想起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孔是在哪儿看到的。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刚刚找到报馆的差事,生活第一回安定下来,有了点闲钱与闲心,手上又接了几本旅游书的编译工作,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至于消遣,虽然自认是个不俗之人,可也不出那些俗套,喝酒、抽烟、和三朋四友吃吃饭讲些胡话。早些年刚到美国,好像染上什么瘾头似的,把在国内犯禁忌的消遣方式都试了个遍,可很快就都厌倦了,又回头专心工作,倒是想着女人,真真确确的女人,而不是春宫影片或成人杂志里的幻影。都过四十岁了,照说在这方面是个心与力都不足的年纪了,可不知怎么总想着女人,而且只想着同文同种的中国女人。深夜结束了案头的工作,那种念头立即占据整个意识,吃消夜洗热水澡都无法转移注意力,光那分厌气就没法排遣,只有拼命抽烟,也仍然不由自已地要出去遛遛,越想放弃念头就在心中越箍越紧越执著。有一回从自己工作的那份报纸上抄个地址就寻上门去了,里头的女人多得惊人,是论打计算的,而且大江南北燕瘦环肥各花入各眼。他猜想她们跟他一样,都是带着个到新大陆淘金的梦出发的,没想到抵达后遭遇的现实如此寒冷荒凉,看她们一个个木痴痴地或站或坐或动,在来客面前企图表现出一些风骚与媚态来,他打从肺腑里感到一阵大恸,觉得她们那个整体的存在就是个浩大而不知名的伤痛。他真想把她们每一个都揽入怀里,像揽一个小妹妹那样,然后安慰她、呵护她,给她指出一条人生的正路。然而他没有那么做。她们工作的那地方叫“护肤中心”,有个阿姨马上来把他领入一个小单间,柔着声音问他有没有来过,有没有相识的小姐,要做全套的还是半套的等等。知道他是生客后,马上领来四个姿色各异的女孩让他挑选。他没太好意思把她们当成货物那样来比较,便上前拉着其中一个看起来神态最窘迫的在床头坐下,阿姨便识趣地带着另外三个女孩退了出去。
她与那些他在成人杂志里看到的性玩偶型的女人一点也不同。两人单独被留下来后,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潮,像有人重重刷了她一巴掌,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我把衣服都脱光吗?阿姨没告诉你这里做半套的是一个小时,做全套的是两个小时?”他伸手揽她,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那么慌,我们可以先聊聊。他说那话的同时就逮着她的手紧紧地往他的胸口按,按得太紧了,他衬衣的钮扣竟在她的手掌上刻下深深的印痕。然而她还是把自己剥个精光塞入他怀里,他也像个正常的嫖客那样办了事,只不过事后他没放她人,他把她搂在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胸口,一边抽烟一边逗她说话。她问他是干什么的,他答是算命的,她也竟信以为真,眼睛一亮,说那你也给我算算命。她问子息,他细细思量了一番后,告诉她她的“子女宫”犯上“空亡”又重迭空亡岁月,本年小口有灾是意料中事。他是信口胡说,可再怎么胡说也都在套子和谱子之内。那位在他们报馆开“风水命理”专栏的算命师傅是个半瞎,每周一篇的讲稿都是他一字一句给整理出来的,这差事一年多干下来他也成了半个算命仙了。她视他如神仙中人,主动告诉他她之问子息,是因为三天前才拿掉一个孩子,而那已是第五次拿掉了。接着问姻缘,他先弄清她的生辰八字,下了个结论:从八字中的官杀星(男人星)来看,排列混杂,配合目下大运的克攻刑冲,经验告诉我,你命中很多男性,煞强身弱容易受男人欺凌,四十岁可以安定下来,但要注意卫生,千万不要让自己染上脏病……她对他的每一句话点头,一心把他当高人,幽幽说起一些流年起伏之事。原来她高中毕业之后付了介绍费到广州当酒吧清洁工,受强暴升职为月入更佳的女侍应,期间堕胎两次。逢上出国潮,她随一位姐妹用偷渡的方式出闸门,海陆空一程又一程躲躲藏藏到了美国西岸,遭遇到的比战争难民还恶劣,姐妹被抓不知去向,她这个幽灵人口东飘西荡一阵子后终究又走入卖肉这一行。“我的命应往哪儿走?什么时候可以转运?”他没有答案,只告诉她,她属于弱水寒命,土星官杀之气太旺,又不能进入特别格局计算,取东方木旺的方向最好不过,五行中木能克土,先将忌神制服再论其他,命理中称为以子救田,因水可生木,木即子也。“离开这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吧,干什么都比这一行好,甚至抓个男人把自己给嫁了也比眼下强。”
那回之后他老要记起她来。在国内他经历了一桩失败的婚姻,才以出国作为彻底更换心境的办法。他对爱情是不敢有憧憬,也不太看得出来婚姻的必要性,所以到美国后就一直留着个自由身,眼下一时也不想再往情感或婚姻的泥沼中蹚。却老思考着把她领入家门的种种可能,真正体会了一回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的况味,那就是相思,是《诗经》中的“求之不得”,或若有所失。
半个多月后,他又在一个子夜时刻找上那家“护肤中心”,她人却不见了。他想到底她听了他的劝,离开那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了,可她能有什么地方可去?是不是当真随便抓个男人就跟他走了呢?那弱水寒命的女子啊,她可不是什么人生的闯将,可惜领悟得太迟了。不久前他在当地一份英文日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有老美不明就里闯进一家华人经营的所谓“护肤中心”去,被撵了出来,就报警去了,警方动员男警假扮寻芳客逮捕了二十几个“护肤女”,然后进驻女警乔装成妓女,瓮中捉鳖一举捕获了三十几名华人嫖客,彻底捣毁了那个人肉黑店。
现在她人就在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相逢直叫他恍恍惚惚心神不宁,借抽烟寻思,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感觉究竟为何物,是可奈何又无可奈何,“心之扰矣,如匪浣衣”,一潭沉闷的死水似乎又泛起几朵希望的浪花来了。
炉上有一锅汤正用文火烧着,眼下她开了绞肉机把一小堆切成丁的瘦猪肉绞碎。他问她那些肉碎将做什么用途,她答要做煎饺的馅料用。他找话跟她说,她是有问才有答,而且始终避免抬头跟他的目光相遇,只得一直找事做,切完了姜丝又切葱末,剥完了虾子又用一小碗温水泡几朵香菇。他又点了一根烟,心里却堵得厉害,他想跟她提旧事,提两人的初识,话还没出口就知道那是个此时此地恰恰不宜的话题,现在的她显然已经从良了,一定最忌讳旁人提起她从前那一段,再说,在这一屋子生人中间,两人简直找不到一个避开他人视野与听觉的间隙,就算走入花园的绿荫深处,肯定也会招来一簇人的目光。然而他非得找出一句话来击破两人间的封冻状态不可,一句单刀直入却不会碰着她的痛处的话。你记得我吗?嗨,我是那位算命先生。护肤中心关门的消息我在报上看到了。我曾经再回去找过你,可是你已经离开那里了。我一直没法忘掉你,都过了这么久了。无论如何,跟我在一起,让我照顾你。你要相信爱,它是存在的。因为爱,我可以忘掉其他的一切。如果你跟其他正常健康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也不在于操守,而在于际遇罢了。那些话一句句地在他脑中闪过,又一句句地被他否决掉。眼看着第二根烟又要抽完了,他于是胡乱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找到对象了吗?”
她终于抬头看他,眼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峻冷,他立刻显出了歉色,讪讪地说:“我以为你听了我的劝,找个人把自己给嫁了。”她没回答,回头去刷扔在水槽里的一只平底锅,正好迎向一片斜射进来的阳光,衬得她雪玉色的颈项格外磁白。“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经意地侧脸时,他看到她眼眶里新生的泪膜,那泪膜映着斜阳只见烁烁细细的一点流光。
主客入门
他心中涌起一股空淡和苦涩,如同发烧过后的人在嘴里所感到的那种滋味。对人生有时他也会有这种空淡苦涩之感,他一直将之视为没落之兆。果然这番转折之后再看她,蒸濛的阳光里的人影竟显得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主客入门了,主人和早到的客人全迎向门口。主客后面还跟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那衣冠井然的样子想必也是场面上的人物,可两人眼光都冷冷的,看起人来也是那种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打量,与主客那种坦然的热情有些不太搭调。
记者站在一干人之后,也就是客厅步入厨房的入口处,这位置只要一转头便可以看到厨房里那人儿。他这个企图似乎被里头那一位给洞悉了,她厨房里忙着,感觉他用眼角尾随着她,便有意识地闪到他看不见的那一边去,避开他的视线。她这举动叫他幡然醒悟过来,他原先被自己的热情冲昏了头,看不到她的排拒与冷淡,可软钉子多碰几颗以后,再迟钝的人也会有所觉察,更何况他的心思是那么敏锐,对世俗情节往往一眼就能戳中要害。
已经晚上近九点了,夜幕始终不肯落下来。女主人请所有客人上餐桌,又到厨房吩咐要开饭了。虽然餐桌布置是一目了然的西式,可吃的是道地的中餐,十几道菜把桌面摆得满满当当,葱爆虾、黄金排骨、清蒸鱼、皮蛋豆腐、冬瓜干贝……饮料则由苏打水、鲜果汁、可乐到进口的法国白葡萄酒琳琅满目。满屋子人都在为席次谦让,女主人大喝一声:“统统入座!”语气权威独断。这时主客费先生赶忙抓住记者的臂膀往最近一个椅子坐下来,只听见女主人笑着补充说明她家餐桌虽然是长条形的,可是却跟圆桌武士们的那个大圆桌一样不分主次,一律平等。
等把所有客人安排入座后,女主人才发现自家先生不见了人影。女主人的好朋友秀峰提醒她,说刚刚还见他一个人躺在后花园的树荫下看书哩。主客费先生的位子正好顶着开往后花园的窗子,便把椅子向后拉,一径往后花园瞧。只见他眉目一下子笑开了,一叠声嚷:“奇景!奇景!快来看!快来看!”大伙纷纷推开椅子涌向费先生身后那扇窗子,刚好看到左手化学专家那七八个连在一起的流星筋斗的最后四个。众人大乐,很有默契地鼓起响亮的巴掌,好像看了一场完美的特技表演似的。女主人于是说起了另一半那个滑稽举动的由来。原来左手化学专家自立守则,解决了一道难题之后至少让脑筋休息三十分钟,同时发泄发泄心中的快乐情绪;他不会唱歌,但很会学鸟叫,又喜欢竖蜻蜓与翻筋斗,这回他一定想通了个大难题,才会一口气翻了那么多个筋斗。
专家赤红着脸推开落地窗踏入客厅,他妻子却从他身畔闪到后花园去,于是众人又目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一直走到花园最深处再折身面对屋子,先扯起短裤裤角向大家一鞠躬,接着便纵身一跃翻起筋斗来。只见她娇小的身躯在半空中一连打了几个旋,转眼之间人已在花园与屋子间的花砖地落定,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收获她应得的掌声与喝彩。进屋时她满脸红潮,大概也为自己这个唐突之举吃惊不已,吐了吐舌头后说道:“平常没有人鼓掌都在翻了,更何况现在有这么多热情的观众在给爱的鼓励呢!”
主客费先生又笑开了眉眼。这真是一对妙人儿,他多么高兴自己当年在张天虹准备放洋留学时,慷慨解囊助他顺利成行啊!他成全的终究是一桩温馨的善缘,小夫妻俩这份幸福与成就里头也包含了他的一些善念哩!这个地方也好,早霞像一匹玫瑰红锦垂挂屋边,清凉的晨风里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花草清香,主妇赤着两脚沾着露水,胳臂上挎着一只柳篮,从后花园深处的小菜园走进屋,那景象看在眼中直叫人满心喜悦。社区外围有一片绿雾腾腾的柳林,柳林中一口春草茂盛的池塘,凉风习习花香荡漾蛙声阵阵;住饭店的话,是看不到这些怡人的生活图景的。他尤其感谢小夫妻俩的周到,一次次替他回请了那些招呼过他的朋友,今晚这个临别的晚餐,又让他把新朋友老同学和生意搭档都请了来,这餐饭还没开动之前夫妇俩即兴地露的那一手,使得大伙先开了怀也开了胃。他前年得了心脏病,已经戒了酒,偶尔跟朋友吃饭喝上酒,也是有限的几滴,为了不扫旁人的兴,就骗自己说小饮两口可以活血脉预防老年病,现在在满屋子热情友善的人之中,他却一心想着开戒。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明天早上不用起得太早,我们这顿饭可以慢慢吃慢慢聊。”费先生举起盛了七分满的葡萄酒酒杯,先谢过男女主人后,再邀大家共饮。他左手边坐着新朋友陈长新,右手边坐着老同学周安屯,跟新朋友他谈刚读完的一本日本推理小说,跟老同学他谈大学时代的一次登玉山壮游。因为美酒与美食,也因为甜蜜的友谊与同胞爱,他心中对人生突然有了春潮般的热情。
来客里的夫妇档先生叫刘耀基,太太叫林妙瑛。刘耀基就坐在周安屯旁边,一巡酒过后,两人自然而然谈起了生意经。这位刘先生是做通讯器材生意的,常跑大陆,手上有一笔大买卖想找人入伙,下午用了六七个小时的工夫在台北来的费先生身上也没成功,现在又把洛杉矶传奇人物周安屯当成目标,正在跟他解释那桩买卖的利基所在。
刘太太林妙瑛与秀峰、铮铮和陈露萍连着坐。她长着一张白皙细致的瓜子脸,又有一副轻倩的模特儿身材,打扮也很入时,可一开口说话,不管说的是国语还是美语,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台湾腔,与她外表给人的洋气很不搭调。一杯酒下肚之后,她入门时的冷漠与矜持都消失了,半桌女人这头都是她一个人的市面,把大洛杉矶稍具名气的中餐馆点了一遍名,一口气报了十几家名楼名馆的名菜,女主人却统统没领教过,她为此暗暗感到自豪。女主人家是出了名的不外食,被迫外食时也都选西菜馆,因为怕中菜馆的味精和肝炎病菌。
厨房副手把淋上白葡萄酒清蒸的大螃蟹端出来,众人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来观赏这道美食。记者看着副手的每一个动作,眼睛忽闪忽闪的,一个穷孩子看着另一个孩子手中的糖果,大约就有着这样的眼神。及至女主人把副手安插在她与秀峰之间坐下,他瘦削的脸才漾起心醉的微笑。他反映在脸上的情绪的转折全落在秀峰眼中,一开始她以为他在看螃蟹,急切地等着吃螃蟹,可她马上发现自己错了,他看的是端螃蟹的人,这才想起费先生入门之前他曾脱身到厨房去了好一会儿,接着他整餐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莫非跟坐在她身畔的这个女人有关?莫非他们是旧相识?
大伙忙着用各自的手段对付螃蟹时,秀峰问起了隔座女客的名字与来处。她的英文名字叫苏菲,先生是波多黎各裔,就住在公园另一头的公寓楼群里,噢,她打零工,可以按时上门帮忙做家事、带小孩、遛狗、看顾老人与病患伤患,也在人们出门度长假时,定时入门帮忙浇花喂猫狗。总而言之,她能够也愿意干一切家务,如果能固定受雇于一个家庭则再好不过了。
“很好,你可不可以把电话号码给我?万一我需要请人帮手时,可以跟你联络?”记者扬着声音对苏菲说话,话出了口后不觉有几分赧颜,因为这泄露了他刚刚竖着耳朵听那边女人堆的谈话的秘密。
苏菲应了一声“好啊”,却没有抄写电话号码的后续动作,他也不好意思当着众人再追着问她要。可安非他命正咬噬着他的脑干,他吃些什么喝些什么都已不在念了,他的视野与脑海只有她一个人,他心中急切的想望使他胸膛淤塞,喉头发干,甚至听不到隔座费先生对他讲的话。
“长新,我老同学问我,我们的网上会是怎么个会法。”费先生说话时,不得不用手肘碰碰记者的臂膀,把他从出神状态拉回现实。连费先生也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了。
“啊,这个啊?有位上海的推理小说家自己做了个网页,我跟费先生都是这个网页的读者,也都经常上去插几句话。费先生的网上化名叫老家伙,我叫大非,有回老家伙点名骂了我最喜欢的一个瑞典作家的作品,我就洋洋洒洒写了篇千来字的文章反驳他。他反应很快,隔天就贴了个帖子指出我引述的资料的几个错误。我们就这样不打不相识,经常在那位上海推理小说家的网页上互换帖子。因为谈得投契,后来又互换了电子信箱的地址。”
“你们两位这样网交了多久啦?”老同学周安屯挺欣羡这种网路时代的古典文人式的友谊,满脸向往地问道。
“安屯,这不叫网交,网交有别的意思,”费先生带笑点醒老同学,“而且是很暧昧的意思。”
“网交有别的暧昧的意思?难道上网也能做那档子事?”周安屯大吃一惊,他身边不乏那类上网看新闻上网买东西、出门前上网看一眼交通状况分析以决定走哪条公路才不会堵车的朋友,可还真没听说过在网上还能办那档子事哩。
费先生与记者都哈哈大笑。费先生对记者眨眨眼睛,然后正色地告诉老同学:“可以的,只要你打字的速度够快。”
座中惟一一位不通中国话的人士罗宾感觉另外三位男士的话题挺有趣,要求记者把内容翻成美语给他听。记者翻了一半,对“网交”两字的对应译词很是拿不定主意,大伙便七嘴八舌出主意。这当儿男主人却拿着记者派给他的一块螃蟹发了半晌呆,先是用眼睛研究它的细部结构,又拿到鼻子前去分析它的味道,终于整个塞入口中大力一咬,咯吱一声引起他妻子的注意,忙起身绕过半张桌子,撬开他的嘴,把已经被他的牙齿咬碎、压磨得一塌糊涂的蟹壳蟹肉给挖出来甩在他的盘子里。好不容易挖净了,做妻子的不由得吐了一口气,但立即又眉头紧皱,把大拇指伸进他嘴里摸索一番,终于拔出一块卡在他牙缝间的蟹壳。于是女主人说起了另一半在吃方面的超低智商,说:“除了五花肉炒青菜什么别的东西他都不肯吃,说虾子螃蟹模样狰狞,长得像妖怪,怎么逼他都不肯入口,只肯拿胖嘟嘟圆滚滚模样儿清秀可爱的大肥猪来当下饭菜。”
众人大笑,这回美国佬罗宾也笑了,周安屯问他没人给他翻译他怎么也知道那些话可笑?罗宾回答化学家吃螃蟹的样子可笑,化学家太太清理他口腔的样子更可笑,这些动作是国际性的,可不需要翻译。
整顿饭谈笑声不断。酒精与卡路里是上乘的镇定剂,也是欢乐最好的触媒,座中人酒过两巡后个个面泛红光眉慈目善。中国人把请客吃饭视为解决各种人际难题的最佳与惟一手段,这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智慧。他们认为饭桌是个裹腹与入世皆宜的处所,正加固中与正进行中的友谊都很难绕过餐桌而行。现在周安屯在教罗宾划中国式的酒拳,这套酒拳的游戏规则要比国际通用的“剪刀石头布”来得更考验脑筋,叫那个头脑简单的美国佬挺着迷,在他摔出五根手指头却大喊“四”时,连声骂自己“白痴”。后来费先生也加入他们的游戏,场面又更加热闹了,就像台湾乡下人操办的露天喜宴似的。酒多喝几杯以后,男人们说起话来都有些牛皮烘烘,对自己酒量的估计也全离了谱。记者在替费先生代喝了一杯酒之后也被裹挟进战局。一直做壁上观的左手化学专家似乎摸清了各人拳路,自信不会喝罚酒,也兴冲冲地下了场,果然几个酒客跟他捉对厮杀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无法搞懂他这个生手怎么一上场就身手不凡。女主人受了这欢快气氛的鼓舞,心想大不了把醉倒了的客人留下来过夜,无论如何不能扫这些男子汉大丈夫的兴,再说,连她那个书呆子先生都活络起来,从自造的茧子里爬出来了,她绝不能拿任何理由强迫他们收场。
酒又开了两瓶,座中人说话的声量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不知何时群仗场面不见了,又回复捉对厮杀的战局。刘耀基首先被淘汰出场,歪倒在沙发椅上大口喘气,他太太填了他的空,跟记者对上了;她早先已有了三分醉,这回进场全无怯意,不管是喊酒令或喝罚酒都是熟门熟路的,笑起来更是流水不断声入大气,其他女同胞们都来给她助阵,拉过椅子围坐成一个小半圈。记者发现苏菲就站在刘太太背后,正越过刘太太的肩膀偷偷看他,与他视线相遇时,便急急调开目光望向别处,这使他有了片刻的恍惚——她知道他爱她吗?他什么把握也没有,只能在片言只语和琐琐碎碎的举动中揣测对方的心,这一点柔心,无从表白也无从夸示,在他胸臆间堵得非常厉害。
这时电话响起,女主人歪着头倾听锐利的铃声,似乎不相信这个时候会有电话进来,等响了五六声之后,她终于起身去接。只听“哈啰”一声之后,她立即无话,只是歪着头皱着眉听另一头冗长的诉说,眼光不时飘落在她老同学陈露萍身上,不断“嗯嗯嗯”地应着,看来是碰上一件挺麻烦的事儿。“她人在这儿,您直接跟她说吧。”
她把移动电话交给了陈露萍,陈露萍接过电话,便疾步往厨房走,似乎不想让通话内容落入旁人耳中,一边走一边盯着正在罚周安屯喝酒的罗宾瞧。罗宾凭直觉意识到那通电话与他有关,便静下来倾听。周安屯把喝光了的酒杯在他的鼻子前晃时,只是应付性地点点头,又指指已退入厨房凝神听电话的陈露萍,表示等她接完那通电话再说。见众人的酒兴都被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刘太太忍不住好奇地问起铮铮:“谁打来的?”铮铮答:“说是她先生嘛!”刘太太大吃一惊,指着坐斜对面的美国佬罗宾问:“这个不就是她先生吗?”铮铮答:“所以我不懂。”
假面具的拆解
露萍挂了电话后,冷肃着一张脸回原先的位子坐下,任罗宾又是做表情又是打手语问她事情经过,她都不肯开口答他一句话。大伙见那只是他们两人的私事,外人不便过问,便把注意力转移回吃饭喝酒上头,可气氛已没有原先热络了,每个人都坐回自己的位子。为了重新把大家的兴致带上来,女主人没话找话地问:“要不要再开酒?刚刚开的那两瓶喝完了吗?”
女主人与苏菲动手把餐桌初步清理了一下,又从厨房端些事先就预备好的下酒菜出来。酒又开了一瓶,这回费先生做了个声明,说他原先已戒了酒,今天因为高朋满座气氛愉悦所以破戒喝了几杯,估计已到了量的上限,他希望在座诸位尽兴,但千万别再引诱他犯罪,他很乐意一旁分享大家的酒兴。
就在一桌子人又开始热闹说笑时,电话铃声再度响了起来,铮铮本能地望向老同学,问:“会不会是打给你的?”露萍摇摇头,答道:“刚刚我都把话讲清楚了,他不会再打来的。”铮铮于是起身去接电话。这回大伙都静下来让女主人安静地通话,可铮铮还没开口,电话另一头那人就咆哮着把一大串话吼出来,强劲的话风把铮铮刷得一退一退的,不得不把话筒从耳畔挪移开去。露萍见状赶忙起身去抢过她手中的电话,一溜烟跑进厨房,反手把门拉上。
“到底是什么事?”周安屯开口问道,“怎么闹到别人家里来了?”铮铮不动声色的脸微微泛红,轻淡地答道:“你们刚刚不是听到了吗?那个人指控我包庇一个有夫之妇的通奸行为。”刘耀基的酒似乎醒了一些,突然以超出正常声量的声音问:“谁是有夫之妇?谁又跟谁通奸了?”
到底这不是一件可以在餐桌上公开讨论的事儿,况且当事人还在场哩,铮铮只得耸耸肩膀代替回答,借口上洗手间从大伙询问的眼光中退下。在洗手间里,她望着镜中自己的脸,脑中却在进行繁琐的理解与拼凑。露萍那个暴躁的丈夫从露萍储存在电话机里的诸多号码中找着她家这支大洛杉矶地区的电话,因为露萍买的是往返迈阿密与洛杉矶的来回机票。出发前露萍告诉他,她是跟另外一个姓林的中国女友同行,可在露萍出发不久后,不巧那位林小姐打了通电话给露萍,是露萍先生接的电话,不意中拆穿了露萍的谎言。做先生的自然要起疑,可能他早已发现了露萍外头另外有人,刚刚电话中指控她“包庇有夫之妇的通奸行为”,是预设了答案,等着她在恐吓之下承认或默认事实。而这个孩子似的没心眼的罗宾,想必就是露萍的外遇对象了。难怪露萍与罗宾看着不像夫妻,就是一屋子人时两人也亲亲热热的,像一对互相舔毛的猫,原来这是两个偷情男女。铮铮想到这里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露萍背着丈夫在外面偷人,把情夫千里迢迢从佛罗里达带到洛杉矶来,享受有名的圣塔莫妮卡的阳光与沙滩,就把她这个老同学的家当成食宿与服务全套免费的“爱心餐馆”兼客栈,早上起床后床铺理也不理就出门去了,倒是每顿晚餐都赶上了。谁都知道旅行有把一个人钱囊里的窟窿搞大的特性,像露萍这个旅行法,可是十足的经济。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诚信,竟连她这个老同学都骗!几天来与罗宾合谋扮夫妻,两人开口闭口“我们家”、“我们一个朋友”,还口口声声邀她一家人到佛罗里达去玩,“吃住都不成问题”,看来露萍这张远期支票是信口开出的,从没细想会有实际兑现的一天,否则到时她这个老同学发现所谓的丈夫另有其人时,露萍的谎言岂不是不拆自穿?
铮铮所服膺的健康的人际关系是坦诚相待,互不占便宜,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她知道大部分中国人的家是个广场,任人来去,生熟不拘,可她与张天虹共造的这个家却是他们的城堡,设了城墙城门,还挖了护城河,河里养了咬人的鳄鱼,一旦他们把城堡的门打开纳外人进来,来人必然非亲即友,可容不了那些一心混吃混喝专想着利用别人的人。
当她窝着一肚子火回到餐桌时,见露萍已回座,正跟秀峰压低声音谈话,便不软不硬地说:“露萍,给我们一个解释吧,说说这盘乱局是怎么一回事。”
露萍脸一下子煞白,但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答道:“没什么事,那个人真无聊,竟然打电话到处追踪我。”
“那个无聊的人是你合法的丈夫呢!可几天来你却在我这个老同学面前跟另外一个男人假冒夫妻!我真搞不懂你居心何在。说真的,我可不想像你丈夫说的那样,包庇一个有夫之妇的通奸行为。”
露萍久久没有答话,只是把老同学的质问与数落伴着一股气吞到肚子里,肚子里于是开始翻搅着羞愧与愤怒,原先一个露出上排牙齿的微笑在她脸上凝固住了,久久褪不下去,眼睛眨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旁人看得出来那眼光中有着一个自尊心严重受损的人的默默痛苦,心想女主人的作风实在太强势了,就是对一条教养好一些的狗也不能干这种事,更何况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哩。
这幕活剧慑得举座无言,主客费先生也很窘迫,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空酒杯。女主人刚才的所作所为一时叫他反应不过来,在他眼中,张天虹与何铮铮这一对有头脑,精神饱满,开朗,有生活欲望,对未来有憧憬有想象,他感觉很难叫这么一对去跟什么人什么事发生纠葛与冲突,但是他错了,从何铮铮刚刚数落她的老同学时脸上的表情看,她确实憎恶着对方,憎恶着那个把情夫当成丈夫带到她家混吃混喝的女人。
陈露萍终于哆哆嗦嗦地对何铮铮说:“抱歉打扰你们这么多天。”她声音低得让人几乎听不见,尾音已带着哭腔,再一声“对不起,打扰了。”便放下刀叉,一躬身推开椅子站起来,一阵风上楼去,楼梯爬到一半却停下来,对仍然木愣愣坐在原位的罗宾呶呶嘴招招手。只见那个美国佬一脸茫然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朝楼梯走去。这当儿他隔座的周安屯一直啧啧啧地打着响舌儿,心想自己黄昏时被女主人推到门外去的遭遇比起眼下这一对碰上的,实在是小菜一碟,这家人的门还真是难进,饭也真是难吃啊。
很快地众人便听到楼上推门的枢轴之声,接着便是杂乱的皮鞋硬底叩击木头地板的橐橐响声。几位来客脸上游离的表情反映出他们脑中杂沓的思路,世界上的纠纷矛盾,你争我吵,赌气负气,冷战绝交等等他们见识过、经历过的何止百回千回,可没有一回像这样不发一句恶声不做一个恶形却火力十足难以逆转的。何铮铮这个女人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谁也摸不到贴不着,这点认识使他们顿然对这个饭局感到无比索然,脸色与心情一起黯了下来。
举座的沉默让铮铮不自在了,她同时发现,整件事就算她想解释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早已习惯了维持彼此的假面具那套虚伪的处世模式,对她这种毫不留情地拆老朋友假面具的作风无法释然,对此只能保持一种阴郁的沉默,而且同情心全转移到既会偷汉子又会编谎话的陈露萍身上,而她这个行止端正、立心不苟的人反倒成了个坏人。
在铮铮还没想出进一步的应对方法时,露萍与罗宾便一前一后提着几袋行李下楼来了。主人夫妇对这个局面都未置一词,客人更不好有什么表示了。露萍目光始终朝下,临推门出去之前也只匆匆回头冲着她脚下的地板说再见,可在罗宾反手把门拉上时,座中有人突然出声了:“等一下!”是秀峰,她急急推开椅子追到门口,一边走一边说:“我回家开车送你们上车站,现在这时间公车班车很少。”
“我是开车过来的,我来送吧。”记者这时大梦初醒似的,也采取了行动,说话时不停地摇动手中的钥匙串。
在秀峰与记者商量着一人开车一人带路把他们送到城中心的火车站时,铮铮就像木桩那样钉在客厅的窗子旁静观整件事的发展。她觉得是露萍一手毁了这个热烈欢快的夜宴,那个念头进入她心中后立即扎根生长,她想,在这个夜宴还没被摧毁之前,举座吃酒谈天无比投契,以至熟不拘礼,那种亲密的气氛是所有与宴者日后在海角天涯再次相遇时必然会愉快地回忆起来的,现在可好了,这个美好的宴虽然还在,可早已尸骨狼藉,她想收拾也无从收拾起了。
宴外人生
那天晚上送露萍与罗宾到车站后,在回程的路上,秀峰与陈长新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这迫使她一颗心颤颤的。她这个一辈子不缺爱却从未真正谈过恋爱的女人,第一回感到一个异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是她的亡夫都不曾给过她的。现在就他与她两人并坐在他的车子里,她嗅着他身上泛出来的烟味与汗味,感觉得到他那热烘烘的体温,她的心慌乱地跳着……可是她从没谈过恋爱,不知如何把自己内心微妙的情愫传递给对方。当了这么多年的伍德太太,她完全停止了男欢女爱那方面的心理活动,恋爱中人应该有的小心术小手腕她全都使不出来,对爱情的理解也仍然是高中女生式的,是那种充满曲折的精神恋爱,有着太多太多的猜测与窥探,然而却不着形迹,不落言诠,顶多只是他用胡须桩桩来摩擦她的脸颊,以此抚触她的灵魂罢了。但是且慢,那个苏菲与他之间是怎么回事呢?
她却没敢问,只能等着进一步观察。果然再次入门,发现苏菲已赶晚班公车走了,他便显得有些不着魂,硬是借口要找苏菲帮手做家事,缠着铮铮把苏菲的电话号码抄给他。至此她感觉自己对这个男人可以完全断念了,却拗不过内心一股固执的牵引,在大伙挤在门口相互道别时,她主动提出搭他便车回家。两人并肩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时,她浑身发烫,手心出汗,在恍惚的一瞬幻想着她与他是宴罢归去的一对,要回的是两人共同的家。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一头扎进爱情的泥沼之中出不来了。这迟到的爱情不同于高中女生的初恋,高中女生的初恋理所当然,天呼地应,可以从容地酝酿从容地发展,可她的爱情是突发性的,也是爆发性的,可怕的热能把她推向一种蒸腾的幻境,叫她做出种种连自己也吃惊的事儿来,包括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找到了家事的帮手,又不容拒绝地问明地址,开车上门帮他清理房间。
他单身一人嫌开伙麻烦,大半时间外食,休假在家则靠泡面勉强维持生命。这叫她一想起来就怕,怕他这样下去不得胃癌也会得坏血病,就自掏腰包上超市帮他买回一大堆新鲜的鱼肉菜蔬,挑洗切煮忙了半天,做出半桌热腾腾的菜才恭请他上桌。两人对坐下来吃饭时,她吃得很少,话也不多,光看他吃,好像看他吃饭就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他租的那个一房一厅的小单元房里,客厅只摆了一张三人座沙发和一部电视机,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一条洗得发白的棉被,迎窗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部电脑,靠墙一只书橱,简朴得像白纸上勾勒了几笔的素描。打从她开始上那儿走动后,就没中断环境的改造与美化工程。她先动手帮他更换壁纸与窗帘,又搬回一个又一个盆栽,心想多了些粉红艳黄的花儿点缀房间,黄昏就会来得晚些。他对她为他所做的一切除了感激之外也有些儿手足无措,有一天他把她纳入怀里,让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告诉她,她是一位有着崇高美德的女性,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民族的脊梁骨。她心里有些受不住那赞词,一径地说不不不,我不是民族的脊梁骨,我只是个失足爱河的傻女人罢了。然而那些话并没有出口,因为她从他的目光中并未看到他对自己的爱恋。她使尽了力气也没办法叫他爱上她。
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个星期一下午,他的轮休日,是她固定登门看他的日子。帮她开了门后,他定定地看着她,分外地沉默。当她从提包中拿出自己烘的柠檬蛋糕后,他双手对拍一下,说很好,说他去烧茶,茶烧好了后可以坐下来边吃蛋糕边好好地谈一谈。她隐隐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可当他把话说出来时,她仍然浑身冰凉,那是一次预料中的袭击,可临了她还是那么迷离恍惚。他说他多么欣赏她这样的女性,她勤快、爱干净、不自私、有爱心,真是鲁迅先生说的民族的脊梁骨,她所有的优点都看在他眼中,所以希望可以跟她做天长地久的朋友。然后他拿出一个路易威登的皮包塞到她怀中,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感谢这些时候她对他的关照。他话说得简单明快,他倒不是个现代派,能轻言聚散离合,他只是不想用优美感伤的词汇来诉衷肠,免得挑撩起她更多的情思。话一说完他整个人便出现了一种畅所欲言后的松弛感,她甚至听到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听何铮铮说苏菲与那个阿米哥的离婚手续快办好了。”她突如其来这一句使他震了一下,两人开始过往的这些日子里从未谈及另一个女人,他甚至不知道她其实知道他心里早已摆着一个人。但是他很快地恢复平静,目光又变得坚决起来,虽是压低声音讲话,口气却毫不含糊。是的,苏菲快把婚离成了,一旦她把婚给离了我们就结婚。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只是两人都没把握在这块异邦人的土地上杀出一条活路才不敢论嫁娶。分别多年后又撞在一起明明两人有缘分,这就不能再放弃了。
“我懂了。”她原以为自己会伤心得哭出来的,没想到内心却是一片可怕的平静。
她一直没有忘掉他,她惟一的恋,她曾经与他在他那张单人小床上热烈欢好后再静静相拥谈心,她像个情人也像个妻子那样爱他,他却买给她一个贵得吓死人的皮包当分手的礼物,然后转身走向另一个女人。她整整痛苦了半年多,有一天她上街去赴一个饭局,心中没来由地躁动起来,全身热烘烘的,像是正照着红外线太阳灯,临推开餐厅大门之前,突然转身面对大街,只见满街车子奔丧一样往前疾走,多如蝼蚁多如蝼蚁,她却感觉他就在车河之中,一颗心别别别跳起来,知道不能错失这一景,便定定站住看一辆辆车子由远而近打她眼皮子前开过去。她一格一格窗子细看,一张专注于前方路况的脸孔抓住了她的视线,果然是他!他也看到她了,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突然亮了起来,一下子照亮了整张脸。那张脸,那双瞬间发亮的眼睛就像钉子似的钉入了她的脑门。
她想转身回家,回去蜷缩在被窝里抱着枕头痛哭一场,她心中是一种痉挛般的酸楚,跟这种强烈的情感一比,正等着她的那个宴会显得多么索然无味啊。她不知道,其实很少人知道,世间没有庸俗的宴会,只有庸俗的与宴者,没有卑微的命运,只有卑微的男女。
(选自台湾三民书局《极限情况》)
·插图/陈 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