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台湾)
台风刚过,雨水还滴滴答答,大地如饱吸水分的海绵再无隙缝,逼使蚯蚓爬上地面。它们的身躯比平日膨胀数倍,腐烂了的小蛇一般,一条、一条,又一条,缓缓蠕动;人们匆匆走过时,一不小心,蚯蚓便在脚底板下断成两截,一时和烂泥巴没有两样;老师说再不多时,自那两个伤口,会再长出各自所不足的部分,成为两个新生命;但我看到的却是晴日曝晒下枣色的枯瘪尸体,干涸了的血一样。匆忙来去的人们无暇关心这些,他们从自家门户走了出来,颇为默契地不悲叹屋檐门窗所遭受的损害,大人沉默似僧侣,孩子们欢喜像度节庆,弯腰在小径上捡拾让强风吹折的绿笋。这些绿笋虽然长到半天高,但是因为竹箨仍未褪去,还有嫩白可食的部位。
青天跟着他的阿母地婶也杂在人群中,地婶折取笋尖交给儿子,动作利落而强悍,青天亦步亦趋,看来十分听话;他们一前一后移动着,忽然青天双手一摊,怀抱里的竹笋空空空地掉落地面;他弯下身学阿母的动作折笋尖,吃力得牙关紧咬,腮帮子筋骨浮现,两排牙齿摩擦,发出令人长一身疙瘩的声响,一不小心,他踢到了地上的笋,笋便滚啊滚,滚落河沟里,汹涌的黄色泥水带着笋往“水利会”刚埋下的排水涵洞流去。地婶二话不说,捞起裤管便下水抢救,谁知水却是太急了,仿佛涵洞里藏了一双利爪要攫捕她。她慌张上岸,手里还紧紧抓住几段绿笋,摇了摇头说随它去了。青天却只是傻傻地笑。地婶淡淡地说话像自言自语:还笑?你阿母都快让鬼抓走了,你还笑?说着扶住青天的头颅,赤手为他拭去挂在嘴角的口涎,顺手往自己的衣角一抹,淡淡地又说:傻儿子啊,笋子没了,看你吃啥?
平日村人并不刻意取食这些笋,只任它们野野地围绕着村子长.远远近近的乡亲都管我们住的这座村子叫“竹围仔”,竹林绵延成村庄的屏障,村里往村外看,是一片绿;从村外回到村里,先看到的还是绿。竹竿强韧,遇风只是弯腰低头,台风来时,咿咿歪歪的声音逼在耳边响,让人彻夜不能入眠;台风一过,绿笋横尸遍野,户外一个个男女老幼都弯腰捡拾,捡了回去,玉白鲜嫩地洒上几颗辣椒爆炒,老的腌渍,入口真会刮舌头伤肠胃的,晒干了,入灶当柴薪;台风走后十天半个月,餐桌上少不了有这道菜,吃得让人面有菜色,可是不吃不行,因为没得选择,小孩如若胆敢发牢骚生闷气,则再加上一顿“竹笋炒肉丝”。
这也不过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我刚由堂姐领着到位于邻村的小学注册,知道了“竹笋炒肉丝”不只是阿爸的拿手菜,学校的老师炒作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我向来守规矩,有点近于羞涩或是怯懦,就是喜欢读书,考试第二名还会自责,偶尔我考差了,老师说这次题目比较难,不处罚大家;所以成绩单发下来,同学都先打探我的战果。因此我不怕上学。但是学校再好,也不如在野地里蹦蹦跳跳,所以放意外的“台风假”怎能叫我不欢喜?有时候我真羡慕青天。青天和我同年,都属狗。
偶尔我在上学途中溜达,贪看一只停在水塘旁的“钓鱼翁”,和它一起静心等待瞬间往水面冲刺、尖喙上叨着一梭鱼的紧张片刻;有时候我蹲在路旁数夏日盛开的咸丰草花瓣,或拔一根酢酱草筋吸吮,忘神地体会那既酸且甜的滋味,便有人语带恐吓地说要告诉老师。现在想想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在当时心目中,老师比蒋介石还要大,最好除了读书以外不要让他知道自己还做其他事。可是青天不同,青天不用上学,青天不必穿硬领子的制服,青天不须做功课,青天的阿母不打他……唉。如果我是青天就好了。我仰着脸对阿母说,阿母却不耐烦地回我:青天倥,你比伊更加倥。
因为青天倥侗,所以村人都叫他倥青天。倥青天!倥青天!倥青天!一群孩子围着铁笼子戏谑地叫,一声一声又一声,呼口号似的,一声高过一声,特别卖力。青天在笼子里阴寒着一张脸,牙齿是森森的白,像一条遭囚禁的雏狗,委屈而不知如何自处。孩子们却还不散去,摘下地叔家稻埕里枣树上的青色果子,往铁笼子空空空地丢掷。青天只好转头回避人群,羸弱的身体瑟缩在笼子一隅。我没有加入这一群野狗的狺狺狂吠中,因为老师说不可以,阿爸阿母也说不可以,他们说:因为地叔地婶忙着赚三顿饭,没有时间看顾青天,没人管的青天会走丢,所以白天只好将伊关在铁笼里。如果你也不听话,也把你关在铁笼子里。我嘟嘟嘴巴说我又不是狗。哥哥可乐了,他幸灾乐祸:你本来就是一条狗!我急着反驳,我属狗,可是我不是狗。阿爸在旁喝叱一声:去读册!
我入学后不久,“管区的”带着几个外路人来到地叔他家,问为什么还不让青天上学校,说九年义务教育是社会之德,是人们的权利,云云。像质问溺水的哑巴为什么不喊救,听得大家一头雾水。他们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对着铁笼里的青天指指点点。村人逐渐围拢像贪腥的蚊蝇。我从大人的胁下钻到人群内围,看见青天让一位男人和地婶从铁笼里架了出来,地叔和“管区的”解释着什么,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无依无靠,说到急躁处,匆匆冒出一句:干!伊是阮(编者注:“阮”,闽南语“我”)子,难道说我还会害伊?伊是阮子,我要怎样管教,难道说还要看别人脸色?“管区的”说他也没办法,时代不同款了。他的眉宇之间满是为难,出卖了自己的朋友一般。地婶只是赔不是,说失礼啊失礼啊大人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管区的”却说:阿地啊,公事公办,你莫要怪我。说着拿起手铐便扣住地叔的手,要带他离开。人群中也有为地叔说情的,但同时自动让出一条路。突然,自始至终沉默的青天狠狠地挣脱地婶的手,追上前去。众人拦阻不及或者根本不想拦阻,青天便在“管区的”大腿上用力一咬,“管区的”一声哀嚎,猪挨第一刀时的惨绝,同时人群中扬起了不小的惊叹。
青天是不能再关了,可是三顿饭不能不顾,面对老是说话不算话的生活,地叔和地婶没有一个人能够放下手上的工作,他们只好在家中大门口筑起一道栅栏。但是青天常走失,每走失一次,栅栏就加高一寸。可是还是常在黄昏听见地婶挨家挨户找青天:阮厝青天有在这里吗?餐桌上的人摇摇头:阿地嫂啊,一起吃个饭吧,吃过饭再找青天。地婶摇摇头说不了不了,晚上天气凉露水重,伊穿得太单薄了。说完带着手上的衣服黯然离开,寻着村中的大路小径,喊着青——天——啊,青——天——啊,一声一声绵绵不绝,喊到后来,嗓子哑了,便只听到天……啊天……啊的呼唤。
不只一次阿母叮咛我:你和青天同年,看到伊时,不要只顾着自己玩,也要注意伊一下,不要让伊到水井旁池塘边。我点点头,却嘟嘟嘴,心里不怎么愿意。我不介意看着青天,可是我看着青天时,其他的同伴就不跟我玩了,他们说你要跟青天玩,还是要跟我们玩?只能选一样。我犹豫半晌,可是……可是……我当然跟你们玩啊。身旁的青天还是傻傻地笑,两只眼睛圆滚滚的,白色黑色分明真好看。
不过拾牛粪时,我倒喜欢找青天。地婶看到有人愿意找青天,很高兴,就不管我心里的打算了。想想,当时的心眼真不好。捡拾牛粪当然都尽量挑干燥了的,干燥的牛粪没有臭味,但是有时遇着刚屙下不久的,要收集怕脏又怕臭,不收集惟恐让其他人捷足先登了,我便让青天铲,青天不知道脏,我把肥料袋的袋口张得大大的,像一张大嘴巴,青天便把湿牛粪喂进嘴巴里,带回家两人对分。有时他手上碰了湿牛粪,又去抓脸上的痒,弄得脏兮兮,我想笑,又怕挨阿爸的骂,赶紧拿草纸草草地帮他擦,却越发地脏了。
这些牛粪的用处很多,堆到“畚间”当堆肥,一层牛粪猪粪一层稻草粗糠,一层鸡屎鸭屎一层菜根树叶,一瓢河沟的水,一瓢阿公房里挑出来的小便,一瓢粪坑里的蛆虫屎尿,堆在一起发酵过后味道就不浓烈了,稻秧吃了这些肥,长得比青春期的男女还迅猛;晒干了的牛粪一片一片像甘蔗板,也像饼,揉碎了掺在木屑中起火,煮的饭菜格外香;若拿它来焢窑就奢侈了,焢窑只需随手抓些干草枯木,不必用到牛粪。
有一回,我找青天一同去捡牛粪,半途遇到其他玩伴,便对青天说:你先回去,我们改天再去捡。说着便自顾自地玩耍去了。一玩忘了时间,傍晚各家的阿母都拿着一枝竹篾找儿子:久泰啊!仁锡啊……一声一声地喊,怒气一寸寸滋长,找到了,一顿“竹笋炒肉丝”是免不了的,孩子们噫噫噎噎地哭着,阿母们念念有词,右手的竹篾收到背后,左手扶住囝仔的肩膀,一双双身影在落日映照下相互依偎,拖得好长好长。各家阿母都带回自己的孩子了,地婶却还在青天啊青天啊地喊叫。阿爸问我:青天呢?你不是说要跟伊去捡牛粪?我不敢说自己中途抛弃了他,泪水鼻涕挂满脸。阿爸丢下手上的竹篾,自屋角抄起了一根细扁担,恐吓我:再不说……地婶连忙阻止:雄仔,莫使得莫使得,我再去找找就是了。阿爸说真失礼啊。转而对我说,还不跟着一起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吃饭了。阿母说我们一起去找找看,顺手塞给我一个饭团。
阿母拿着手电筒,灯光在几步之内,她说:别气你阿爸,你也真不应该,明明知道青天倥,还不看着伊!我只是掉眼泪,嘴巴嚼着饭,有一口没一口的,狐疑怎么这些饭是咸的。后来累了,阿母蹲下身,我上了她的背,呼噜呼噜地便像只小猫咪睡着了。阿母在低声叫青天,与远处地婶呼喊青天的声音互相应和,青天啊,一声高;青天啊,一声低;青天啊,一声远;青天啊,一声近;青天啊,一声现实;青天啊,一声梦境。青天啊青天,你怎么忍心让阿母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阿母今晚煮了白米饭,没有加番薯签的白米饭,还熬了一锅你恰意的绿豆汤,青天啊青天,你怎么狠心阿母叫你也不回?
是在枣树上发现青天的。枣实累累,一颗颗小芭乐一样,树干上有针刺,一只只纷然错杂,比阿母的线针还要锐。青天窝在自家稻埕的枣树上,一动也不敢动,他的手上是血,他的脚上是血,他的衣服上斑斑点点也是血,手电筒的映照下,红色的血滴在绿色的枝叶间。至于青天脸上的,只有苍白。
翌日,便有人提议要锯掉枣树:阿地啊,儿子是你的,树也是你的,我们外人本来不该多说什么,可是依我看……地叔说话了:锯什么锯?树长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是阮厝的青天倥,才会爬上去,难道反而是树的错?若说危险,那井也该封了,池塘也要填了,家里的刀剪都要扔了吗?我不是不疼儿子,可是……众人无语,几个女人说阿地你真明理也真狠心啊。地婶默默。青天傻傻地笑。
风风雨雨不曾间断,这是常态,生命如果不面对这些拖磨与挫折,会显得过于空洞,欢乐也不那么吸引人了吗?雨雨风风说来就来,人可以预测天象,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一回又一回;可庆幸的是,来了就走,从不逗留,而乡人的韧性正像是蚯蚓,断成两截还能长成新生命。
风雨又来了几回,我从小学二年级升三年级的那年暑假,风雨又走了几回。是个台风夜,我就着烛光写暑假作业,门外的竹林咿咿歪歪地响,阿爸上屋顶补几片瓦,阿母到处找锅盆接水滴。我说:台风真好,可惜放暑假,不然就可以放“台风假”了。阿母说你是笨惰的人有笨惰的想法,你就知道玩,明天台风走了,和我一起去捡笋。
隔天清晨,我走出大门,柏油路上笋尸横陈,年前的一次选举前,村中的主要通道已由歪歪扭扭的羊肠拉成笔直,还铺上了柏油,竹林因此砍去不少,但台风过境,还是会留下丰盛的绿笋,可是此时却没人捡拾,大家在找青天。女人们挨家挨户,不放过床底和猪圈,男人们神色凝重地检查沟渠河道水井池塘;我夹在人群中,不知道应该加入女人的一群还是男人的一队。阿爸说:你平常有没有常和青天去哪里?去看看,没事回家去,不要乱跑。
我没有回家去,在“水利会”几年前埋下的涵管中找到青天时,我就在现场。青天的尸体让杂草牵拌住,才没有流远;尸体自涵管中拖出时,堂姐一声惊叫,顺手遮住了我的脸,紧紧地。姐姐,你不要蒙得这么紧嘛,我快不能呼吸了。不行!你不能看!其实我全都看见了,黑暗中我一再重复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青天的脸颊洁净,像风雨过后天空的明朗清澈;但是,我好像看到蚯蚓,一只饱吸水分而膨胀的蚯蚓在他的脸上爬,有气无力地爬,像一条糜烂了的小蛇。老师说蚯蚓断成两截后,会长成两个新生命,老师没说人是不是和蚯蚓一样,逝去了一个旧生命,可以成全两个新生命;老师没说,但我想或许可以吧,死去了一个青天,地叔和地婶才有机会重新活过来。黑暗中我听见地婶在哭,青天啊青天……正像许多个黄昏我所听到的一样,青天啊青天。黑暗中我还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地叔,或许不是,那个人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青天倥侗,不解人间事,这样也好。人间事让人自己去解决,不劳倥侗的青天,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