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性格

2009-04-01 06:16
福建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怒江大山高原

沉 洲

生于闽长于闽,活动半径也很少晃出福建。定位为山区的八闽大地但凡有点“姿色”的山,或峰秀岭俊,或峥嵘奇崛,或壁立千仞……均已被推拥成名气大小不一的风景点,该浏览的已浏览过,该登临的也尽数登临过,应该说对山的内延有一定的掌握。但地理教科书告诉我,它们多属丘陵范畴,一般在海拔500米以下,通常相对高差不超过200米,还挤不进山的行列。真正叫做大山的家伙在西北高原上。

四五月间,成都进西宁出,在青藏高原划了个圈,用车轮对地图上耳熟能详的名山们进行了一次“丈量”,翻阅了山这本大部头的又一个全新篇章,关于它的旧有知识储备被顛覆后重新梳理整合,有了新的感悟。山险在于一定水平距离内的高差,譬如福建西北部的华东最高峰——海拔2158米的黄岗山,桐木关附近的盘山公路到北坡谷底的著名断裂带,近在眼前的垂直高差足有1000米,险峻遂成关隘,进入中山的序列不成问题。山高在于垂直海拔,藏北高原上随便隆起个土丘,也比濒海兀立在福建东北部的太姥山高出好多倍。大山形成的山脉,可以莽莽横驰2500公里,山体纵深近200公里,再延展构架出一部枝蔓庞大的体系;而丘陵则无明显的脉络,坡度较缓,顶部浑圆,是山地久经侵蚀的产物;同为通常所说的山,二者差异颇大,是幼稚园和大学四年级的区别。

抵挡不住那首著名情歌的诱惑,我们一行三人驱车赶早从海螺沟直奔康定,迳上“跑马溜溜的山上”。二十分钟,卡秒表似撤出,马不停蹄再折回头,到泸定之前的瓦斯沟赶中午十二时瓦丹公路单向放行时段,欲脱离318国道往宿营地丹巴县。大渡河两岸的大山拥挤不堪,重重叠叠的山体斜插河中,厚重门扉一般随车体撞入而层层开启,掖着捂着,好像河谷尽头藏有天大的秘密。大山时刻靠在额头上,让人颇有压迫感。为了看到山顶,坐在副驾位置上得把腰松下来侧身再翘首昂视。我攥紧头顶的车把,吩咐L君悠着点,别为躲一块石头来个急刹,把我的鼻梁磕在车台上,也制造个血流成河的裂谷来。

大渡河边的大山基本上由支离破碎的岩体和泥石构成,时常是土包夹着裂隙纵横的岩体,石缝中飘着撮撮丛丛衰黄的弱草。石骨棱棱、青筋毕露不说,还面黄肌瘦、灰涩无泽。山顶如卵石滚落而下堆成喇叭形的烂石坡,远远看到一条瀑布,趋近却是白生生的风化石粉像水样泻下来。河水湍急汹涌,裹泥夹沙,浑黄稠粘,从高耸的大山夹缝间突杀出来,一路白浪翻飞。

进入丹巴县城,城边那些雄浑粗犷的大山立马粘上你,像影子一样甩不掉。从街旁只能挤下一两排楼房的间隙能窥觑到山脚,开门见山看来是丹巴的城里人每天必有的功课。居然发现出租车,坐上就出城吗?想想是自己错了,河对岸还有房子呐,就近找到桥绕过湍湍激流也是颇有一段长度的。后来,看资料始知丹巴地貌属于地质学中目前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旋钮构造,五条应力释放带将大山沟壑切割为片,呈瓣状散开,高空鸟瞰就像一朵迎空绽开的梅花。县城所在地章谷镇海拔约1800米,是花蕊;花瓣是周围一圈圈依次升高的中山、高山、极高山,平均海拔在4000米。如此先天条件,大山当然要崚嶒雄峻一把。网上有人用这样的文字形容丹巴:周围全是重叠交错的高山,千沟万壑,支离破碎,河流下切的河槽上、陡崖上,砂岩裸露,怪石林立……沿岸高山,刀劈斧削,犬牙差互,让人不寒而栗。

在距县城十余公里的嘉绒甲居藏寨,藏族导游姑娘班玛格玛指着大渡河支流大金川河对岸峻拔山体的山腰间几幢指甲片大小的藏居说:那里的人上下一个单程要用3个多小时。年轻人经常结伴下山,在县城住上三五天,再爬回山上的家中。这可是城里人一天的上班时间。回想在泸定城的铁索桥上,真为当年的十八勇士捏把汗,峰峦叠嶂的大山脚跟已站到了大渡河边,空间逼仄,无遮无拦,居然迎着机枪封锁把桥给过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跑马山的索道上,俯望延展在长10公里、宽仅1公里折多河谷中楼房鳞次栉比的康定城,感觉整个城中的浅色楼房俨然滔滔江流,被两岸云遮雾缠的大山挟持着奔涌远去。

这就是青藏高原东南边缘横断山脉典型的高原高山峡谷区,“仰望高山耸峙峰接天,俯看大河深切江如线”是时不时跳入眼帘的图景。

人靠衣裳马靠鞍,剥去植被比体量。比较山形要公平公正就得赤身裸体,净身显露基岩。高原上的大山多数都有这种胆量,虽做不到一丝不挂,偶尔几撮飘忽之衰草、几团匍匐之荆棘比基尼也算不上,充其量是大山体表上的毫毛。

我们一路西进,往高原腹地挺进,在卡子拉的山顶,前方豁然开朗,坡缓谷阔的毛垭大草原,像波涌一般凝滞在脚下,世界高城、海拔4200米的理塘县城松弛摊开,仿佛是漂浮在枯黄色草原上的一片浮萍。俯视草原周边的万壑千山,尽在眼前连绵横亘、圆柔地成片翻拱,像仪仗队那样齐整一致,没有谁想去争高邀宠,没有谁想去突显个性。这和丹巴、泸定、康定挤挤挨挨、张皇局促的城区情形有着天壤之别,无法同日而语。

出芒康县城,我们翻越了海拔近4300米的拉乌山,然后直落澜沧江的干热河谷,再盘上海拔近4000米的觉巴山,因其展开空间丰裕富足,山体庞大,印象中就是不断地缓缓上坡,全无艰难险阻之感。车头GPS导航仪屏幕上的路线一遍遍地重叠,像一团乱麻。仪器没能力表现立面效果,好在通天的路只有一条,留着它还能感受一下山势的巍峨。在觉巴山山顶无意回望到那刚刚路经的国道变成没完没了的“之”字型羊肠道时,我们叹为观止。

穿过邦达集镇,在怒江支流玉曲蓝绿色的河水边,舒展着一列大山,山形浑圆可爱,尽管也沟谷纵横,但一凹一凸均过渡柔缓,连褶皱也显出了丰腴肥润。横卧在眼前的仿佛是一只翻身晒着太阳的硕大无朋的北极海象,其躯干与四肢、头部的连接部位满是厚厚的脂肪,肥润得像要挤出油来。感觉还被驯化过,笨手笨脚,憨态可掬,让人无需留神提防,安全感十足。这是在我生活的东南丘陵和山地环境中所不曾目击过的。

像是要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急欲出访缅甸的怒江豪情万丈,气势磅礴,以千米的落差撕开左拦右挡的横断山脉怒江山,在318国道上制造出名闻遐迩的怒江天险。怒江隧道前后黝黑的岸壁直往天上窜,如刀砍斧劈的石闸一般,常常能看到江面上垂直矗起十余米的高坝,截面上大小卵石垒叠成条状,那是古河床无疑。江水经年不息的向下深深切蚀,形成不少危岩压顶、绝壁摩空的悬崖。沿江公路不是削坡而筑,便是炸石掏岩,感觉我们的车在山缝中行进,蓝天被剪成了一线。从仿佛是飘忽在悬崖深谷间灰白色带子的国道上看出去,危岩嶙峋,怪石嵯峨,山势霸气十足,招摇外显,处处巉岩欺天、水求石放的景象;加上浊浪咆哮的江水波澜助兴,谷深壁陡的处境中,桀骜不驯的山体形态秀出了奇绝、秀出了个性,只是让看着的人心惊魄动。古人曾为怒江峡谷盖棺定论:水无不怒石,山有欲飞峰。多少年过去了,迄今也无翻案的可能。

地质资料上称这种地形为侵蚀回春。青藏高原的河流远古时已发育成形,地质构造隆起后,河床来不及向下侵蚀,古老河床的形态原封不动被保存下来。犹如我们后来在高原腹地看到的尼洋河、拉萨河、通天河、沱沱河,全都河谷平坦宽阔,敞开来慢流细转,一路蛇行,时常还呈散辫状,感觉卷起裤管就能淌过去。与此同时,高原边缘的河流下游段却沿地质构造切割成深邃峡谷,侵蚀作用“复活”。基于此原因,高原边缘的河流无论大江还是小溪,都是坡陡流急、险滩栉比、夹江对峙的惊险风光。

在我们途经的国道边,海拔两千余米的怒江河谷坡地上已经出现了绿油油的冬小麦、黄花怒放的油菜,回首一个多小时前,我们还置身在海拔4618米业拉山白雪皑皑的垭口,靛蓝如水的天空只要飘着片铅云,大风忽地扬起,黑得很有精神的柏油路面米粒白雪便成群舞蹈,偶尔几片鹅毛雪花凌空撞上前档玻璃,转瞬凝成几滴水珠。超短的时间里,我们感受着“一山看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变化以及“山顶在云间,山脚在江边,说话听得见,走路要一天”旧时情形。相对高度差1000—2000米,推测过去,怒江边峭壁林立、巉崖累累的山势称其险象环生、奇险绝伦也不为过。在两山耸峙的河谷间翘望大山,自然要酸了脖悬着心,让人倍感压抑且危机四伏。

等我们终于摔开了怒江峡谷,那感觉是如释重负。往八宿县奔行的路上,山体圆浑丰隆起来,仿佛补练了健美,肌肉隆起,油光发亮,山坡上墨绿的圆型灌丛也渐渐多了,我和同行的小聂毫无疑义地将之命名为斑点狗山。自家豢养之物总是伙食好,肥壮点也在情理之中。这里的山体基岩色彩丰富,土红色、土黄色、蓝钢色、墨绿色,看着让人兴奋不已;接着山麓上的杨树、旱柳、麦田、油菜花也来凑热闹,藏居开始被掩映在绿影丛中。接近然乌湖时,柏油路两侧的雪山们已经开始检点仪态,绅士般温文尔雅往两旁舒缓展开,黑白天地里弥漫起一片祥和气氛。

青藏线广袤无垠的高山草原更是把大山们的从容不迫和雍容大雅挥洒到极致。早晨或黄昏,太阳的侧光会在山峦顶镀上一道道金光,蓝幽幽的群山们在金线中被层层叠叠剥开,显出不可思议的深厚,山形柔缓,可爱可亲之极。高原腹地上再巍峨的山冈、再著名的山脉均是如此情态,谁也不好小觑窃笑。

藏北高原上山势舒缓的圆丘看多了,时常也会于坡顶发现几竖未尽风化的巉岩,有形有致,其两侧的沟里是细碎如粉的风化土流溢下来,灰白色,呈漏斗状,远远看去,让我好几次误以为撞上了冰川。沉稳厚重的山形由此也添了一份灵动,妙趣横生,地道一幅油画风景。

唐古拉山、昆仑山以其山脉的绵长无尽、纵深宽厚以及海拔高度雄踞世界大山之首,雪域高原的地阔天宽为它们提供了几近奢侈的延展空间,山势大开大合,气势恢弘,山顶山坡山谷全都收放自若,在巨大的空间里和缓衔接,绝无死角,一切都铺陈在青天祥云之下,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感觉是在放大镜里看到的情状,厚墩圆润,即使是大山的褶皱也恣情绽开。巨大的山麓在高原早春的季节里呈灰土红色,不显声色中已没入了灰黄色的草原,和谐一体,柔滑顺溜,很像人脸上鼻梁的两侧,连接过渡得天衣无缝。这些永久冻土带上的大山圆润饱满,一隆一隆的山峦仿佛用砂纸精磨细砺过,节奏舒缓地彼此相交重合,锦缎般柔滑。我想,若是走入其间,应该是缓丘宽谷,草甸连串,冰山和蔼,牛羊漫坡,一派田园牧歌的样子,不小心还可能撞见西王母与穆天子几千年后再一次优哉游哉的对歌作别哩。

它们都大巧若拙,韬光养晦,就这样静静地卧在高原无边无际的空寂里,地标似亘古不变,一副万古洪荒的原始情态。它不惧怕藐视,无所谓人言可畏,不在意修葺粉饰,所有平视和俯视它们的眼睛,都无法不充满无限的敬意和膜拜。不由想起有些人物的名片,十几二十条的头衔看着让人犯晕,更有意思的是括号里加上享受副处级待遇等等,而另一些人是没有名片的,譬如毛泽东,譬如邓小平……

和昆仑山遥遥相望,我经常思绪出窍,仿佛大山已阅尽人间春秋,像个高人大隐于市,千秋功过他不言语;倘若有一块夺命石袭来,他必定会轻扯你一把才杳然无踪。

山的状态无法选择,外显的神情与性格也是由其立地生存的环境塑造并被彰显出来。即使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之人长年累月置身相似的情形,也会熟视无睹,审美感觉木然,转而去寻求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形态与色彩并为之兴奋。倘若山就是人,谁都不会因为身边尽是胸怀坦荡、慈悲善良之辈,心生单一无趣弃之离之,转而趋向心怀叵测的奸佞小人,以求感觉的新鲜断送了卿卿性命。

责任编辑 贾秀莉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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