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魂梦悠悠的诗话

2009-04-10 03:50王维洲
长江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唐琬沈园陆游

王维洲

一禹迹寺的秘密

在古城绍兴的东南隅,我走进一条极有名气的“鲁迅路”。从前,这一带叫“都昌坊”。这一坊锁住了许许多多古人古事古迹。才思精深的鲁迅只是这里众多的英杰之一。为文苑所倾慕的徐文长“青藤书屋”,便在我此时的身后数百米处;已名扬近千年的“沈园”,又在我此时的前方;更有鳞次栉比的名苑古建筑在这条街上拥挤着,其中多的是黑漆石门,乌瓦粉墙,长廊天井,后堂幽树……这一条路弥漫着半城的雅致、古朴、庄肃和静穆,尽已被今人赏识和研究,推论和汲取。这实是人之魂、物之灵汇集起来发声发光宝气森森之处。

我踏上这个路口,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股风,从这条路的又远又深处吹来。这是一股不同凡响的风,它使我产生了一种急促的激动和惴惴的肃穆。

走向更深处,路北一栋新辟的工地路边,有一棵粗得要三人环抱的大青树,斑驳扭曲得像一部苍老的历史,它很孤独,又太靠向路中间了,它的位置显然会影响到交通,一看便知这是建筑者有意地保留着的古迹。在它的后面,一个铁刺网下的乱砖之中,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双孔小石井,旁边有一方小小石碑,上刻:“禹迹寺古井”,落款“八十六岁老人周庸村书”。

那么,这块地,就是在宋代就很有名的禹迹寺了!因为上古大禹的遗迹发生在这里,为此建的古寺,香火历久不绝。

南宋的大诗人陆游,家便在本城,当时叫山阴。而早在夏、商、周时代,这儿叫会,离此不远还有会稽山。到现代叫绍兴。陆游老年归乡,他在一首怀旧诗的小序中写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见,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已经70多岁了的老诗人,犹然念念不忘沈园之会。那是中国文化空间中一缕奇异的风,他那首题在沈园壁上的“小阕”《钗头凤》,搅动着一国读书人的心!至今根究起来,那究竟是一次幸遇呢?是一次永远的缺憾?或只是一次悠悠百年、千年、相信也将直至万年的惋惜?

此后已经七八十岁了的陆游,是常常拄杖从他在鉴湖边上的家来禹迹寺的。他总来这儿干什么?是什么信息总在搅动着这位老人?他来禹迹寺却又不去对面的沈园,似不可解。但想一想,作为在山阴无人不注目的大名人,他再进沈园,必然引动人们想起《钗头凤》和唐琬,把这桩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流事再次勾起,议论得沸沸扬扬,搅浑了他难再承受的老年的心。所以他选了一个更好的角度,在禹迹寺的高处俯望路对面的沈园,一切都可望得清清楚楚。我恍然了,陆游是身不临而心有所寄啊。

他在禹迹寺写了很多有关沈园的诗。1199年春天,他75岁时作的《沈园二绝》,便是以俯瞰的角度写出的画面: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他哭了,泪水泫泫然滴下。因为他是在禹迹寺,没有进沈园,即使有他人看见,也不致联想到这位老翁依然“老有少心”,在为唐琬落泪。

在大自然和时间构成的多维空间里,一个国家和一个朝代的人是微不足道的。从这个宏观宇宙看人生,人生实乃是一虚。那一次绝顶的陆游与唐琬的风流邂逅发生后,陆游已经负笈佩剑远行,唐琬亦已被休归唐家,沈园亦已几十次或竟上百次的易主,然而,这里并没有因为陆、唐的离去不返而空无或湮灭。

这里是千古的恨,万古的谜,一园永远咀嚼不尽的文化苦味。

二“惊鸿”唐琬

唐琬是怎样一个绝代的女子,让陆游为她付出一生焦苦的神思呢?

以《洛神赋》名重中国文坛的三国曹植,形容洛神的姿容为“翩若惊鸿”,实是又新又美的一喻。唐琬在沈园出现,也恰如这样光洁美丽的大鸟受惊飞起时,其翩翩展翼的线条投入水面,那水天一色中的一个,正是美丽含情的唐琬的精灵。40年后,陆游犹在回忆这一刻“曾是惊鸿照影来”!“惊鸿”那一瞬间的柔婉颤动的线条,道尽了唐琬当时的姿态神采之惊人和迷人!

史载:这对表兄妹结合的小夫妻“琴瑟甚和”。这虽不一定是指他俩都会抚琴,但唐琬这个显然很有教养的大家女子,很有会琴的可能。唐琬又懂文学,已无疑问。有一部南宋人著的《耆旧续闻》,便说她会写词,并与陆游唱和。她在“和词”的开篇写道:“世情薄,人情恶”,原作至今虽只剩下了这两句,但所流露出的率真与胆气有这么两句也足够了。

一个这样美丽、多才、有胆识的女子,已经够难得的了,更哪里受得了唐琬又是个多情痴情的女子?这让陆游如何能够舍得她?当她受到婆婆(也是她的姑妈)的不喜,被迫遭到遗弃时,她与陆游是如何的难舍难分,以至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是可想而知的。他们是在死活难分之际,万般无奈之下,才商量了一个忤冒家规和世俗的大胆计划:陆游悄悄把唐琬安排进了一位广有房屋的朋友家,把两年的恩爱夫妻降做了不时偷偷幽会的情人。这种幽会是多么辛酸,又是多么无奈和委屈!就算陆游忍了,那非同凡品的唐琬,过着这种无望的蒙羞日子,是怎样忍下来的?

但是,她不忍又怎么办呢?这都是为了无法摆脱的爱呵。一个“爱”字,导致了古今中外最动人,有时又最惨烈的人生悲喜剧!它一向可以置人于死地,置人于疯狂,让人唾弃那庄严的理智和残酷的利害关系,为刻骨铭心的一瞬相爱而不惜毁灭一生!

可叹那陆母,为什么不喜欢唐琬?不见记载。但陆家作为世代官宦之家,她是必有一套治家的妇道标准的。唐琬的多才能文,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安妇道;唐琬的美丽活泼,会被认为是一种轻佻;唐琬的率真的爱与多情,则最为坏事,会被认为是散发着“小淫妇”韵味的。而且,世上的婆婆,有多少不是妒忌媳妇的?妒忌许是因为自己婚姻生活里的压抑,妒忌更可能是因为媳妇抢去了儿子对自己的爱心!

但不久,这样一段甜甜蜜蜜委委屈屈的幽会,显然是被窥探闲事的人告密了。于是怒气冲冲的陆母亲自带人上门,来了一次袭击。她扮演了汉代末年的焦仲卿的妈妈的恶行,为年轻的儿子和侄女制造了一场痛彻骨髓的爱情悲剧,一顿棍棒打得“孔雀东南飞”!

这一下唐琬遭受到致命的耻辱,她带着行为不端的恶名被赶回娘家。接下来她将在谴责与冷落中忍受孤寂的日子。在这种日子里还要忍受着“弃妇”的难堪,真真的是“怕人寻问,咽泪妆欢”,很难想象她是怎样苦耐并且偷生下去的。

她没有走上一条焦仲卿妻的自杀之路,恐怕是因为她深怀着那不死的爱,且也必得到陆游的苦苦安慰与嘱告。次年,她得知陆游娶妻王氏,她的心境如何,不得而知。又不知过了几年,她嫁与一位宋宗室男子赵士程。

八年之后,陆游赴京城礼部考进士,名列第一,排名在秦桧的孙儿之前,兼之他主张抗金,便被秦桧罢黜回家。又次年春天,陆游刚进入30岁,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他,对家庭未见满意,独自由在鉴湖边的三山家步入城里,来到沈园散心。这原是一个很平常的时刻和很平常的游园,沈园里的一切游人都没有预感,这一刻会在中国诗词选本上加上一首永远精彩的情诗!

“惊鸿”就是这时在陆游面前出现了。那是在“伤心桥”上出现的唐琬,桥下清鲜的水面已“照影来”。当看到这只绰约多姿的“惊鸿”,陆游也是一惊。一惊后随即一阵激动,再就是一层涟漪开放似的晕眩!陆游没有走,也许是激动过甚,需要冷静下来才能离开;也许是仅仅要多看几眼;也许是有所企盼,尽管在“惊鸿”的身边,就有一个保护神赵士程。

宋人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写这一时刻的:“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琬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拘于封建道德,她不能去与陆游相见,但她竟能使赵士程派人送酒给陆游,有礼有节地表达了自己的不相忘的感情,这是当代的女子也大多做不到的。对此,陆游久久地惆怅之态,也足以叫人心碎,使天下有情人面对此情此境,也很想慨然一哭!

幸喜陆游是诗人,不然这一股怅闷之乱流,岂不要把人憋闷致死?接了这份酒肴的一刻,陆游的心一定更乱,他独自持杯,酒入肠之后,菜入心之后,唐琬的无声的语音,随着血液紧啮着他的全身。这酒这菜,他全然不知其味,他只觉得吞了满腹的都是唐琬的心音。在沈园一隅,他孤零零无人可诉,而唐琬之音在他的血液里窜腾不止。于是,他向店家索取笔墨,把满腹波涛向壁上泼去: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词在沈园壁上,惹得万人争看。沈园的主人,对它十分宝爱,不然怎么会保持了几十年?想唐琬不久就看到了,陈鹄的《耆旧续闻》记道:“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簿,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由此可知唐琬被《钗头凤》一笔击中,激动不已,排解不了,才写词相和。只这两句,她体知了人情与世情的薄与恶,显然比陆游更为深刻!唐琬感受与识见,的确足以叫人颔首,感慨不止了。

数百年后,清人沈辰垣的《历代诗余》,引了夸娥主人收集来的唐琬的全词。夸娥主人不知为谁,只怕这人是专以夸女人为事,为唐琬不愿泄露的词进行臆测而捉刀代笔的吧?不得而知。也抄了在这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我想也不必考证真伪了,这假如是他人臆测而写的,也难为了夸娥主人们了。这里写唐琬的处境心境,特别是“病魂常似秋千索”“怕人寻问”这两句,也体味得切肤。倘唐琬的全词真的没有传出,同情唐琬的后人也必为之代笔的;又假若古人不为代笔,今人也必为之续成的。因为,有情的人都能感同唐琬当时的心,那心是由陆游巨大的艺术感染力润湿了的。不管陆游离开沈园后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他在沈园的声音却成了永久的声音,伴着年年春雨秋风,飘进赵士程的庭院,时时扣动着唐琬那颗湿漉漉的愁心。

唐琬有什么力量能对抗诗人的愁苦、消瘦、书信难托的无奈心绪?有什么力量能抵住诗人如此的凄美呢?多情而又痴情的“惊鸿”,日日受着这诗箭的撞击。簿命红颜,就被这艺术幻饰成的真实,紧紧地摄制着魂魄,生命的悠丝,已经岌岌可危了。

三一种哲学的淫威

那么,就快救救唐琬吧!陆游,也救救你自己的爱情吧!

在你之前,已有汉代的两个故事,那几乎就是为你而先期发生的,为你提供了选择与借鉴。

一个是汉乐府收录的《焦仲卿妻》:汉代末年建安时,卢江府小官焦仲卿的妻子刘氏,被婆母赶回娘家,她发誓不再嫁人,家人逼她,她便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前树上;另一个也是汉代,景帝时,四川临邛的富人卓王孙,有女儿叫卓文君,喜欢听司马相如抚琴。相如挑动她一同私奔。司马相如很穷,文君情愿跟他在异乡开个小酒店,自当厨娘。

这两篇故事,陆游一定是比我们都更熟悉的。前一个本身就是影响很大的长篇叙事诗,后一个也涉及卓文君赠司马相如的抒情诗《白头吟》。这两篇,读书人不会不知,知识广博的诗人陆游,更不会不和自己的遭遇相联系的。

陆游没有选择第一个故事。对于陆母,陆游唐琬没有以死相抗。因为他们比焦仲卿夫妻更面对现实,更理智,更有文化底蕴。这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在曲折的挨延失败之后,达成了一个痛苦的共识,他们俩在永别前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商量:一个再娶,一个再嫁。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都没有得到新的幸福,他们都生活在藕断丝连的状态中。而沈园的邂逅,把这种原来没有料到的不能磨灭的焦思,推向了高峰,埋藏着火焰的沉痛的山,爆发了!

陆游也没有选择第二个故事。不是他的爱不真诚,也不是他的个性懦弱。是时代变了么?没有,那仍然是那个封建社会,变了的是一种哲学。在这种哲学意识形态下,人的本性被扼杀了。纵使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复生,也可能选择陆游唐琬的方式了。

这个哲学的开山鼻祖,就是周敦颐。作为哲学家的周敦颐,人们大多不了解,人们熟悉他是因为一篇精美的散文名篇《爱莲说》。他形容莲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种品格境界非常令人神往,此文一向为中国文人视为散文的极品。可当我思索陆游唐琬的悲剧原因而根究到当时两宋二程理学的毒害时,我才明白了这个理学的始作俑者原来就是这位朱敦颐。由此我不由重新审度他曲意表达的道德宣言《爱莲说》了。我发现这莲是奇的,是一种至圣至洁不可触动亦不可近观的美之化身,它不是野泽湖塘中茎上挂满了疙瘩刺的莲,那最有生气的野莲岂能如此规范?甚至也不是映日灼灼的红莲,因为红莲是艳而妖的。朱敦颐的莲只能是养在真空罩里的植物,那种“清”与“净”是不能经历风雨的柔弱。以这种爱莲的理念要求人,必然会对人太严酷,太苛刻,刀斧人的活性,践踏人的情愿,违背并且压抑人的生存本性。

我才再次惊异文学形象原来是多么可怕!它可以把你引入一个期盼的幻境中,让你美梦连台,让你陶醉其中而不顾及理性和实际。

周敦颐提出圣人“主静,立人极焉”,意思是无欲(静即无欲)才是作人的极致之理。不久到了二程程颢、程颐两兄弟,他们秉承师傅周敦颐之理念,则把人间一切不良都归结为“人欲”之害。程颢规范“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种上尊下卑的道德便使陆、唐丧失了对抗母命的能力。而程颐规范妇女“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使妇女受着最重的“灭人欲”的摧残。后来清代宣扬理学的方苞,曾作过估算,说是守节死义的妇女,在周、秦以前,扳着手指就可以算出来,到汉、唐两代也不多,至宋代以后,就多得无法计算了。可见理学对妇女的歹毒之深!程朱理学不但延续到元、明、清各代,甚至今天也仍有遗害。这样看来,唐琬被陆母“休”掉后,还与陆游偷度光阴于朋友处,后来又再嫁,实在是够反潮流的了。

或者问,二程们提出的一种意识形态,会有那么大的威力么?是的,几个书生之见,的确翻不了天。问题是统治者看中理学了,把它奉为一种驭民之学。哲学与权力扭结在一起,立即便是晴空起雷,可翻天,可陷地。南宋皇帝赵昀,就下令将二程的牌位搬进孔庙里去享受尊荣,视二程如圣人。可见理学在当时的权威地位了。

陆游作为名门之后,作为名声在外的诗人,作为在京城考试已经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绩的人,他还怎么可能学司马相如,携着唐琬逃到一个小城去开酒店,叫唐琬临街当厨妇呢?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就陆游的为人看,当时涌动在他心胸的第一位的大事,无论如何都排不上爱情……

四陆游不取儿女态

沈园重逢之后不久,满怀着忧愁、怨恚、思念,也许还怀着懊悔的唐琬,便过早就忧郁地死去了。

陆游虽已在外为地方官,可他与山阴家书相通,这消息他不会不知道的。但他已投身到一个更激奋着他灵魂的行动中去了,他顾不得。

陆游从他挣脱母腹的第一声啼叫时起,就在他父亲陆宰任京西路转运副使进京的船中,感受到了北宋王朝风雨飘摇的凄厉。这个在激荡的船舱中面世的婴儿,是注定了一生与战乱结缘了。当时窥探中原已久的金兵正开始挥鞭南下。次年,徽、钦两个皇帝双双当了中华历史上最高级的俘虏,被押往现今在黑龙江一带的北方。北宋已亡,南宋又在岌岌可危中建立。从此,陆游便在抗金和收复失地的呼声中长大,也在这呼声中激越地奔波一生。

陆游并不是一个风流才子,虽然他偶然逢上了风流事。他一生著作丰硕,光是诗就有9200多首,当今除了搞研究的专家,恐怕任何人都难以尽读他的著作。我仅看了他部分《剑南诗稿》和那长达50卷的《渭南文集》,但我们往常最熟悉的他的诗、词、文便已尽得其中。在读这些诗文期间,我宁静的心被搅动了,它给我一个最强烈的感受是:对于国家的忧患之思,日日夜夜地在他的血液中奔流,汇为了他生命全程的不绝音响。就在沈园重逢的次年,他写诗道:“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他的向往是为国家志在四方,他的羞耻是守在妻室儿女身边。他把国与家,是划在很清楚的一高一低两条线上的。那么,那凄凉弃世的唐琬呢?在陆游的心中,将占据在哪条线上?

我们再看他48岁时寄给一位表亲的诗:

梁州四月晚莺啼,共忆扁舟罨画溪,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

安西远在新疆,这表示他充满了能收复最偏远失地的豪情。但要成此壮举,是绝不可以作“世间儿女态”的。想一想,他哪里会顾得唐琬?

到了55岁时,他的男女区分观依然如故:“士生始坠地,弧矢志四方,岂若彼妇女,龊龊藏闺房。我行环万里,险阻真备尝……我亦思报国,梦绕古战场。”这样艰险劳苦,精神昂扬的崇高生活,岂是闺中女子所能望其项背?他又哪里顾得“龊龊藏闺房”的唐琬?

诗人的成就使他永远载入中华文学的历史丰碑。但很可惜,他从不把诗作为他人生的价值看待。他在82岁高龄时还作《悲歌行》:“读书不能遂吾志,属文不能尽吾才,远游方乐归太早,大药未就老已催……”原来写诗填词,不过是他抒发情志的一种方式而已。“飘零为禄仕,蹭蹬得诗名”,他本意是“万里觅封侯”,想当大将却误入歧途成为诗人而已。从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早年就最为注重操练武术,研习兵书战略,思考抗金大计。他主张收复失地要先从蜀地北进“迳取长安”这一战略,因此当他有机会入蜀,便在王炎率领下布置军事,巡查边境,十分操劳。四川三国遗迹几乎遍地,他凭吊诸葛亮的诗相当多,而且他非常自信,亦非常自负,常常把自己当诸葛亮来要求和自拟,认为自己是一个没被使用的战略家。可他时运太坏,又逢投降派左右朝政,终身没得到被重用的机会。他慨叹:“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

他壮志不能伸,国耻不能雪,他看到的总是那些秦桧、万俟 之类的投降派得志。他痛心:“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他大叫:“报主知何时,誓死空愤激,天高白日远,有泪无处滴!”

这泪,是他极度的要求和呼叫!他的另一首诗呼叫着同样的激切:“报国欲死无战场”!

这是何等的惨烈!陆游一生,有无限的遗憾和伤心之事,但他从不消沉。他直接提出了对最高统治者的怨愤,前句“天高白日远”,实是在叫“天高皇帝远”皇帝,你何其不明呵!

他的血在滚滚奔腾,日日都在听见广大沦陷区遗民的呻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当时中华五岳之中,南宋只保有一个南岳,其余都已沦陷。从诗中,谁都能感受到陆游年复一年的急切盼望,他作梦都在想率王师北上。他的爱国情怀,是坚定不移的,也是完全彻底的。即使晚年归乡养老,他也作着兵马行军的梦: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但是,那个时代是多么怪异!令我每读都止不住痛惜、痛恨、痛苦。

那是一个最需要英才的时代,那又是一个最多英才的时代(随便想到一些名字:韩世忠、岳飞、文天祥、张浚、宗泽、辛弃疾、李纲、朱熹、吴玠、胡铨、韩侂胄、陆秀夫……此外还有很多不为后人熟悉的和亦好亦“坏”有功有过的人物),那却又是一个最浪费、最践踏英才的时代!其中以岳飞好不容易创造了一个面临大捷的局势,却以不需理由的理由横遭杀戮最为极至!做足了逆天理,践民心,拂将志的行径。这个南宋倘若不亡,倒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了。

陆游的后来呢,便只有在壮志未酬之后,在鉴湖之滨(即沧洲),消融他一生未得施展的生命力了: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我的心颤抖着。读陆游此词,不知有多少人想与他抱头同哭!

要这样的一个陆游,携着唐琬逃婚,两人对炉厮守,美倒是美了,可能么?

有朋友说:“为什么不可能?陆游的事业,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江山去。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古今中外都曾有过。”

是的,我也知道。前不久我还读过英国温莎公爵戴维(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了与并不算漂亮的所爱、已结过两次婚的女子沃丽丝•沃菲尔德结婚,而宁肯放下王位的故事。这是一桩扬名世界的爱情美谈。

可是,陆游没有这样;假设陆游握有江山之重,他会怎样呢?

五沈园里最苦的人

陆游放弃与唐琬真正的爱情,明知唐琬陷于苦恋的水火中也不救,作为以血性为特征的诗人,岂不将自己的人性输给了司马相如和爱德华八世?如果进行这样“要江山还是要美人”的辩论,话题将是永盛不衰的。世上只要有事业之爱与男女之爱,辩论便不会有结果。

问题是,陆游舍美人而赴江山大业,就他这个个体的人来说,是否值得?

陆游一生所追求的抗金与封侯大业,到老年一看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不管他怎样以诸葛亮为楷模,自量足当抗金大任,可惜南宋皇帝个个都不是三顾茅庐的刘备,何况陆游自己的诗人气质并不轻,他为人太正直,又不屑于用权谋。他在四川时,与范成大等友好饮酒赋诗抨击投降派,被谏官弹劾,以“燕饮颓放”为由免去代理嘉州的官职。他不服气,便索性起个自号,叫“放翁”,意思有“颓放就颓放,能把我怎么样”的执拗劲。这完全是诗人的对抗方式,而不是善于谋取抗金高位的人;他一生渴望与入侵者打仗而没有得到打仗的机会,在四川南郑巡防时挥剑杀死过一只虎,为此他多次写诗抒发他的自得,这不也是表现了他的诗人兼孩子气么;他又十分炫耀自己的武功,说“十年学剑勇成癖,腾身一上三千尺”,充满了诗人的浪漫。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气质,使他的工夫都花在期待朝廷召用自己上,而未考虑投降派实际上“就是朝廷”这一最关键的障碍。大环境的恶劣和他的诗人气,使他一生的奋斗付诸流水。他所任的官职既不高,一生调动又频繁,大多是任各地的通判(地方官的助理)和参议官。倒是他并不那么器重的诗,使他青史留名。可以说,他殚精竭虑一生追求的爱国事业,并没有一件成功。他只能说是一位成功的抗金鼓动家。

在个人生活方面,看来他也是失意的。

在唐琬之后,他先有王氏为妻,后又有杨氏在身边。但显然他没有一个有文才有情趣像唐琬那样的红颜知己。他在蜀中,有时在红绿春晚时到消闲的摩诃池游冶寻欢,他对此并不讳言,可又“惆怅年华暗换,暗销魂雨收云散”他寻求过放松和刺激,可体力已不行,惆怅自己青春错过。

有一次他夜宿一个驿站,看到壁上有一首诗:

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

他被“一枕凄凉眠不得”的纤细心迹打动了,询问之后,得知这竟是一个驿卒的女儿所作,诗写得确实是好,他难免有些惊喜。他是那么珍惜这个下层人家的小才女,觉得这是另一个唐琬,连双方门第过于悬殊也不顾,即把这个女子收纳为妾了。可以想见,陆游得到了一个补偿自己心灵缺憾的知音和诗友。可还不到半年,陆游的妻子就把这个“小知音”赶走了。尽管纳妾在当时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但陆游却得不到理解。这位小知音在临走之前,通宵不眠,清晨最后一次为陆游梳妆打扮,可怎么也掩饰不去痛苦的愁容,依依不舍地留下了一首幽怨的诗: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史家没有为这个平民女子留下名字,大约此后,她也只有与愁同住了。由于她生于小户人家,虽才可与唐琬媲美,却不能像唐琬那样在史书上留下名字。这个偶然中得以与伟大的诗人相伴的才女,本是她人生最美的一梦,一下子又从梦样的荣幸里跌回到社会的底层去了。此后她嫁给一个小贩,一个农夫,甚至一个卖肉的,都有可能,没人能够再理解和欣赏她作诗。劳苦的没有文化氛围的底层生活终会残酷地消磨尽她的志气。没人再知道她跌落下去之后的终局。

陆游活得真是苦。他晚年回到家乡山阴,壮志仍然不衰。志不衰而又毫不能实现,便是苦的根。苦而又孤独,常常想唐琬,更使这苦不能解。他到禹迹寺望沈园,可是久望也不能弥补心中的空洞,便烧香,求佛,说是为了解脱爱情的妄念:

怀壁醉题尘漠漠,断云悠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但这“妄念”岂是消得尽的?年轻时种在心里的情爱,到80多岁了还在“消”。一生颠簸漂泊,却消不尽,只好常到禹迹寺来,俯瞰着旧时痕踪全无的沈园,祈求着摆脱再摆脱,烧了一炷再一炷的香!

归根到底,这不过是自欺罢了。他多少次作诗,说沈园之事是一场“悠梦”,而绝口不说是恶梦。悠梦,是美而不尽绵绵如丝之梦啊。作为诗人,我想他早该承认那悔,离开唐琬是一生的悔!

可他直到死前,他都在念念不忘自己苦盼了一辈子的收复中原大业,他在死神降临时嘱咐儿子: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他以85岁的高龄,带着一个巨大的问号离开人世,其他万事都已不顾。他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通达有才和贤慧挚爱你的女子,不但不会影响你的事业,甚至还能以女性的献身精神温爱你,鼓舞你,成就你。这在女人极受束缚的封建时代,也并不乏先例。

但,在沈园邂逅的两个人里,最苦的还不是陆游。陆游一生官职虽不大,可他一直有一个梦,梦见自己建立了收复失地的功勋;他没有得到理想的爱情,但社会为他准备了获得多个女人的条件;他内心里有国事心事的积郁,但他能够发泄,他有尽兴写诗、词、文的一支妙笔。

而唐琬呢?人在闺中,有如翡翠鸟在笼:有爱不能爱,有笔不能写,有梦不能梦。更哪堪,一个偶然,心壁里又被所爱题上了《钗头凤》的衷情。这一份情是太重了,生生世世都有人为它流泪,连生命的法码都显得太轻。她到哪儿去化解这致命的沉重呢?她连那么狭小的个人小房间也无力挣脱啊!

比起男人,女人的心性和体貌是美丽的。或许因此,最终成为了人世的一道绵绵不绝的风景。

责任编辑易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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