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岁，谢谢有你在

李小禾

2005年秋天，我从医院门诊楼出来的时候，自编自演了一场闹剧。我奔向了刚刚驶进医院大门的轿车，并且想把自己置身于轿车轮胎下，当时的我觉得这样便可以回到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可以看到这么多年来一直想念的人。可惜的是，那是位驾驶技术很高的司机。我还没有倒下，车便稳稳地停下来了。

我侧躺在车前，看着一双穿黑色皮鞋的脚从车内伸出来踏在地上，然后急步向我走来。我闭上眼睛等待一场训斥，我想，对于这种一眼就可以被看穿而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闹剧，被愚弄者一定会有一腔的愤怒，而我无疑就应该是这一腔愤怒的承担者，最合适的承担者。

姑娘，你没事吧？姑娘……

却是很温和的声音，让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鼻子一酸，有哭的冲动。睁开眼睛，一位架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蹲在自己身前。中年男子的身后，是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穿着颜色很正的牛仔裤和红得耀眼的纯棉Ｔ恤。

看到我睁开眼睛，司机大叔松了一口气，唤那个男生过来扶我上车。他扶起我的时候，呢喃着什么，我没全听清楚，但我分明听到了我学校的名字。的确是我现在所就读的那所学校，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别过脸不看我。

当年的我，是一个性格有点偏执的１６岁女中学生。在我所居住的那座小城里，好几家医院的“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都有我的病历。我是一个从１３岁开始便整天眉头紧锁，不喜言语，并总有很多让常人不能理解的想法的女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再精密的仪器和再高明的医生都检查不出病因来。

除去那些接待过我的医生和我的母亲，还有那个后来和母亲在一起的男人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当从他口中听到我所在的学校名称时，我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就连我准备倒在轿车轮胎下时都没有觉得紧张过，可是在这个知道我就读学校的男生面前，我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是一种秘密被窥探到的不安。

你还好吧？他在车上轻声问我，我转头看着他，本能地将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准备着逃离。那个时候的我对陌生人会有极其强烈的恐惧。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枚还没拆开塑料包装的校徽，放在手心摊开给我看。“这个，”他说着将手里的校徽递给我，“你刚掉的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很木然地接过来捏在手心里。趁他不注意，将另一只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悄悄地缩回来，很规矩地放在腿上。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校徽来，和我手心里的校徽一模一样，甚至连包装都一样没有开封。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看到那枚校徽，我才明白，他和我同在一个学校。我的大脑里忽然闪过了“缘分”这个词，可是，为什么不是一直以来围绕我的恐惧，那种因身边一个陌生人知晓我病情的恐惧呢？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忽然……”他用手比画了一个扑倒的姿势，看起来更像是在比画大海里翻滚的浪潮。我看着他很担忧又很认真的样子，心里蓦然多了一丝温暖。自三年前，那个失去父亲的我似乎已经不再觉得生活里会有温暖，而那天，在一老一少两个人身上，我竟然又感受到了那种沁入骨髓的温暖。而且，一暖便入了心底。

“只是忽然想起我的爸爸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故事，被我自己开了头。“１３岁的时候，和爸爸一起过马路，忽然有辆闯红灯的汽车疯了一样向我们开了过来，他推开了我，自己……”我闭上眼睛说，“我只是觉得这样可以回到那天下午，也或许可以再看到他。”

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听我说这么多话，而且不是在那些四壁苍白的房间里。

我想，那些话应该是当年那些医生最想听到的吧，可是那时候的我，一看到白色，那种和盖在父亲身上的白床单一样的颜色，就失去了诉说的欲望。而医院里，除去苍白冰冷的房间和医生身上的白大褂，就连他们的微笑都那么苍白没有温暖可言。

他叫王子辰，高中的三年里他常常会陪我去医院，陪我去郊区看望在那里睡着的我的父亲。他会给我讲很多很多我以前不屑去听的道理，也会在我难受的时候破费一顿请我在ＫＦＣ吃很多的圣代。

后来，我慢慢地不需要再去医院做检查，也不需要再接受任何心理辅导。那个不喜欢说话、对身边人总有恐惧的我似乎在那个秋天的医院门口就消失了。

再后来，我已经可以站在马路边，看着马路上的车一辆辆开过去，而不再有怪异的想法。我还是很想念我的爸爸，可是我已经学会了微笑和善待自己。

王子辰说，你过得开心，你的爸爸才会安心。我想他应该说得没错。

还有一句话，是我一直想对他说的，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只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王子辰。

编辑/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