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富汗采访韩国人质事件

2009-04-27 10:42余智骁
新闻与写作 2009年4期
关键词:人质事件人质塔利班

余智骁,目前在新华社国际部工作。生于1981年8月,浙江衢州人。2002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到新华社工作。2006年6月到2007年10月,任新华社驻阿富汗记者。其间,曾全程参与“塔利班绑架23名韩国人质”的报道,专访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多次到自杀式爆炸现场和美军前线阵地采访,还曾采访英国首相布莱尔、伊朗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美国国务卿赖斯等多国政要在阿富汗的活动。2008年12月,出版书籍《与塔利班面对面》。

2001年10月,美国因“9·11”事件发动阿富汗战争,打垮将本·拉登奉为座上宾的塔利班政权。2003年3月伊拉克战争爆发后,美国将战略重心转移到伊拉克,阿富汗相对平静,似乎成为“被遗忘的战场”。但近年来,随着塔利班呈卷土重来之势,阿富汗那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再次吸引世界目光。

我曾作为一名新华社记者在阿富汗工作近一年半,对阿富汗有较深入了解,在那里的所见所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如果说到在那里的采访经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2007年采访塔利班绑架23名韩国人质事件的过程。

我是2006年6月初前往阿富汗任驻外记者的,接下来一年多时间里阿富汗虽然爆炸和冲突等新闻不断,但并没有引起世界瞩目的大新闻。我曾对同事开玩笑说:“在阿富汗这个地方,只有拉登被抓才是大新闻,看来我是赶不上大新闻了。”可是谁曾想到就在我的任期接近尾声时,一件引发世人广泛而持续关注的新闻事件悄然而至。

2007年7月20日傍晚,我接到我们一名阿富汗籍报道员一个急促的电话:23名韩国人7月19日下午在阿中部加兹尼省被塔利班绑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23名韩国人被绑架?!向报道员确认消息无误后,我立刻抢发了中英文快讯。尽管这样,我当时并没想到人质事件会引起那么大关注,而且会持续那么久。21日晚,塔利班称如果24小时内阿富汗政府不释放23名塔利班囚犯,塔利班将处决所有人质,气氛骤然紧张。而在韩国,人质家属得知绑架事件后开始通过媒体向各方求助,人质家属们泪眼婆娑、心急如焚的画面迅速在全世界传开。22日下午,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的编辑王娜找到我,让我做一个电话连线报道,新华社多个部门也纷纷向我和同事张海波约稿。接下来几天中,韩国人质事件占据了国内外多家媒体的头条。在整个人质事件过程中,我和张海波给新华社写了大量中英文稿件,并给央视、香港凤凰卫视、上海东方电视台等做了一些电话连线报道。

据获释人质事后回忆以及来自各方的消息,我们大致可以找出一条人质事件的发展脉络。7月19日上午,23名韩国人乘坐一辆包租的公共汽车从喀布尔前往阿富汗南部重镇坎大哈。这23人都是基督教徒,据说他们除了为当地人提供志愿服务,还准备在当地传播基督教。途中,上来两名阿富汗人,两人似乎与司机相熟。但这两人很快凶相毕露,拿出枪下令汽车停靠路边。随后,另外两名武装男子上来,命令车上人全部下车。23名韩国人就这样被绑架了,其中包括16名女人质和7名男人质。

据男人质柳庆植事后回忆,绑匪得手后把他和另一名人质带上摩托车,沿着一条土路走了约10分钟后进入一个村庄,一名矮胖的头目坐在树下,身边有一个便携式火箭筒,他还请两名韩国人喝茶。稍后其他人质也陆续被带过来,他们一开始还试图用当地语言以及英语跟绑匪沟通。

几天后,塔利班因担心阿政府军和驻阿美军武力解决人质事件,将人质三人或四人一组地分开,并开始不停地转移。柳庆植所在的小组先后被转移了12次。他说,他所在组通常是晚上乘摩托车或步行转移,摩托车行驶时往往不开车灯。在某一处看押地点,有一名看押他们的塔利班武装人员白天把房门锁上去地里干活,晚上则手持枪支看守他们。女人质徐明花刚被绑架时,还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但塔利班发现后把日记没收了。还好,她有一条白裤子,从7月24日开始,她又偷偷地在裤子反面写日记,获释后她向媒体展示了这条特殊的裤子,裤子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内容包括绑架者什么时候转移她、她什么时候吃饭以及她特别想吃的韩国料理等。她在获释后说:“被绑架期间,我并没有感到身上疼痛,我想这是因为我一直处于恐惧中。现在神经松弛下来了,我发现自己身上每个地方都疼。”

42岁的牧师裴衡圭是23人中的领队,7月25日他被塔利班枪杀,成为第一名被杀害的人质。一名女人质回忆了她看到裴衡圭的最后一面:“一天塔利班找到裴衡圭,确认了他的名字,然后把他拉出房间。裴衡圭走出去时甚至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说,信念会战胜一切困难。”另一名男人质沈圣珉则在7月30日被杀害。

为解决人质事件,韩国官员与塔利班展开面对面谈判。8月13日塔利班释放了两名女人质。8月28日,双方达成协议,塔利班方面在韩国满足一些条件后,同意释放所有其他19名人质。随后两天中人质被分批释放。

不久,英国路透社援引塔利班十人最高委员会一名不愿透露姓名成员的话说,韩国政府私下向塔利班支付了2000万美元的赎金。韩官员对此坚决予以否认,称没有支付赎金。塔利班发言人艾哈迈迪也说,韩方没有支付赎金——塔利班不愿自己被看成是为了赎金而绑架人质的如同普通犯罪团伙的组织。不过,两名阿富汗记者曾分别对我说,他们从各自渠道了解到韩国政府支付的赎金是200万美元。然而,至于真正数目,恐怕只有少数内部人士才真正知道。

人质事件结束后的9月份,阿富汗安全部队和驻阿美军在事件发生地加兹尼省接连采取军事行动,打死了制造人质事件的两名主要人物塔利班指挥官阿卜杜拉·贾恩和马丁,其他多名参与人质事件的塔利班成员也被打死。

人质事件发生后,我和同事立即进入“战斗”状态。我们的消息源主要有三个:一是我们向阿富汗政府有关部门打电话了解情况,二是与塔利班发言人联系,三是让我们一名阿籍摄影雇员前往会谈地点。除了撰写中英文通稿,我们还要给参考消息、《半月谈》、国际先驱导报等社办报刊写稿子。国内一些神通广大的电视台和电台,也不知道从哪弄来我们的手机号,纷纷让我们做连线报道。有时,我们晚上工作到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五六点钟(北京时间八九点钟)又被国内媒体的电话吵醒。因为是同行,我们很理解这些媒体希望从一线了解最新情况的心情,所以我们来者不拒,尽量配合。有一段时间,我们采写的关于人质事件的稿件,几乎每天都挂在新华网、新浪网等主要网站的首页,中央电视台也经常报道这一事件。所以,尽管不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国内对这一事件的反应,但远在阿富汗的我们还是能想象到,当时该事件应该是国内受众关注的热点。

韩国人质事件吸引了很多外国媒体前往采访,同时也吸引了凤凰卫视和环球时报的记者。我曾经的同事、现为香港凤凰卫视记者的周轶君在人质事件期间曾来到喀布尔。人质事件发生后,她在来与不来阿富汗之间犹豫。在香港的她通过已将世界各地新华社记者网在一起的msn问我:“阿富汗现在到底有多危险?我能来吗?”我考虑了一下,说:“你来吧,安全没有大问题!吃住包在我们身上!”我知道,周轶君是那种为了新闻能奋不顾身的女记者。当年作为新华社的记者,她曾孤身在炮火连天的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工作了两年。一次,炸弹落在她的楼下,她没有出门站在房间里直接就拍了照片。我知道,与其说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不如说她是在寻找去阿富汗的更充足的理由,哪怕我对她说“阿富汗很危险,你不要来了”,我想她最终还是会来的。其实,我说“安全没有大问题”,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乱说,我用这个词是斟酌过的:一方面,因为阿富汗是战地,不会一点风险也没有;但另一方面,虽然韩国人质事件后阿富汗的形势比较紧张,但塔利班绑架活动一般都发生在喀布尔之外,喀布尔是驻阿外国军队重点保障的地方,在那儿被绑架的可能性很小。任何收益与风险都是并存的,作为一名记者,尤其是想去世界上动荡的新闻焦点地区干成一点事的记者,必须要承受一定的风险。环球时报的女记者李佩翰也在人质事件期间来到阿富汗。她采写了不少精彩的报道,她的报道和本人照片被挂在环球时报网站的首页,并配有“本报记者勇闯阿富汗”的大标题。

对韩国人质事件的报道,也再次说明建立可靠消息源的重要性。7月25日晚,突然有消息说,塔利班枪杀了一名人质,释放了8名人质。对于枪杀一名人质,各方人士很快予以证实,但对于释放8名人质,各种不同消息满天飞。韩国国家通讯社韩通社援引韩方官员的话说,塔利班的确已释放了8名人质。美联社甚至报道说,8名人质已经在前往一个美军基地的路上。看上去,这些消息似乎言之凿凿。我们新华社驻阿富汗的两名记者没有盲目跟风,而是向人质所在地加兹尼省的省长、内政部发言人等核实,他们都不能确认人质获释,我们又打电话给塔利班发言人艾哈迈迪,他断然否认8人获释。我们据此发了一条稿子:塔利班发言人否认8名韩国人质获释。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的报道是完全准确的。

持续43天的韩国人质事件不仅煎熬着人质、人质家属和韩国政府,也煎熬着追踪报道该事件的记者们,考验他们的耐心和获得事实真相的能力。例如,塔利班发言人艾哈迈迪8月11日晚信誓旦旦地对媒体说:两名女人质当晚已经获释。对于这一多日来少有的好消息,世界各大媒体纷纷予以报道。但到了12日,那名塔利班发言人却说:塔利班领导层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放那两名人质了。然而,一天后两名人质最终被释放。这种瞬息万变的消息有时使记者们显得有点无所适从。那些天凤凰卫视的记者周轶君和摄像师何建民在阿富汗采访韩国人质事件。由于人质事件迟迟没有进展,8月11日中午他们打算乘飞机返港,但就在他们登机的一个小时前,突然有媒体报道说:所有韩国人质最近一两天有可能获释。电视台领导立刻下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改签机票,坚守阵地!事实证明这一消息是不准确的,但他们不得不因此推迟了行程。何建民40来岁了,可能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繁荣舒适的香港,看上去十分年轻。香港人特“惜命”,何建民在来阿富汗之前曾“发誓”说:到阿富汗后,整天就躲在屋子里拍摄和传回电视画面,外面哪也不去。可是到阿富汗后,为了拍到尽量好的画面,他整天满大街跑,当初的“誓言”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持续多日的人质事件报道中,我深切体会了做记者的忙碌和辛苦,也感受了自己的报道受关注而带来的乐趣。8月30日晚最后一批韩国人质获释,当晚9点多结束相关报道后,我心里有一种由衷的轻松感和幸福感——既为21名人质的平安获释而欣慰,也为自己从这一报道中“获释”而高兴。窗外星光闪烁,凉风袭人,我和同事张海波这才感到两腹空空,我们决定去附近一家中餐馆好好美餐一顿。

回到国内后,当我独自从容地走在北京宽阔的街头,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阿富汗渡过的那段不平常岁月,想起在那里当记者感受的辛苦和充实。我会想起那些虽然穷困但满脸灿烂笑容的阿富汗小孩;我会想起每天雷打不动地面向麦加做5次祷告的我们的当地雇员;我会想起血肉横飞、堆着汽车残骸的自杀式爆炸现场,并似乎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尸体腥味;我会想起巴米扬大佛被炸后留下的巨大洞穴,以及我的手触摸大佛废墟时感受到的悲凉;我会想起一次将乘坐北约军队飞机去前线采访的头天晚上,我因担心飞机遭塔利班炮火袭击而辗转反侧的情景……

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当我在一个还算年轻的年纪,就有机会前往阿富汗这样一个特殊的国家常驻当记者。我要感谢国内的广大受众,正是因为大家对新闻持续的关注,才使我们前方的记者更具工作的激情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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