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隐喻和象征背后的言说

2009-04-27 10:03王丽娟
电影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象征隐喻

王丽娟

[摘要]费穆1948年9月执导的电影《小城之春》从出品到现在已有半个多世纪,再次观看依然能给人以深深的触动和回味,他用精巧的电影语言成功地营造出了诗意的内蕴。其中象征和隐喻手法的运用使得影片有着诗一般的简练、含蓄,基寓言式的深刻隽永,使得作品达到了一种意蕴丰厚的艺术境界,透过隐喻和象征让我们对《小城之春》有着另外的一种解读。

[关键词]《小城之春》;象征;隐喻

2006年12月19日,在上海影城召开的费穆先生诞辰100周年的纪念会上,我有幸再次观看了费穆1948年导演的巅峰之作——电影《小城之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重看经典依然令人震撼,尤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电影中多处运用象征和隐喻手法,使影片有着诗一般的简练含蓄、寓言式的深刻隽永,观后让人回味不已。

综观整部影片无论是空间环境的选择,人物角色和关系的安排,还是服饰与道具的设置等等,看似随手拈来,却有着深刻的隐喻和象征性,从而创造了一种意蕴丰厚的艺术境界。

“家,在一个小巷里,经过一座小桥,就是我们家的后门。”女主人公的画外音将我们立即引入小城之中的这个家。《小城之春》以小城入名,在空间的表现上,费穆从未将观众的视线调离小城之外,影片的空间环境基本上位于两处,一处是孤寞萧瑟的小城,还有小城内一处残破颓败的戴家庭院,二者构成一个“回”字形的封闭的世界,这种真实的空间环境,是实景,又是一种抽象的写意符号。

小城不同于大都市的摩登和现代,也不似农村那样封闭落后,它将都市与农村的特点合二为一,更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小城是一个兼容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典型环境,预示着生存于其中的人们也必然面临着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其中反复出现贯穿全片的破败的城墙,则以它分界、封闭、排外和自我保护的实用功能被人们视为传统、守旧和规范、约束的象征。因此很多论者把城墙看做是“传统道德礼法规范的象征”。而小城的“春”,则是对这种规范的一种隐喻式的反抗,预示着新的生机与希望的到来。

小城中的戴家庭院,到处是断壁残垣,在一片残破的围墙之中,是那种旧式宅院,其中分隔严整的建筑空间,狭小而又局促,光线也是昏暗的,这样就构成了一种压抑欲望的象征。在这个封闭的、让人窒息的“回。形空间里,男女主人公真实的生活一一上演,他们的生存境遇与空间的相互印证,使这些空间呈现出浓厚的象征意味。

影片中身陷城中的女主人公周玉纹长久地在城头徘徊,眺望着城墙以外的世界,让人窥探到她那颗受尽压抑而又不安分的内心世界。她的丈夫戴礼言则只是日日呆坐在庭院废墟中无奈地叹息,徒劳地为已经毁于战争的家园垒上一两块砖头。他们结婚八年,分居三年,夫妻之间只剩下责任和义务。因此这残破的小城、破碎的家园也可看做是他们婚姻的象征,时时可能面临崩溃解体的命运结局。

在这样一个颇具典型意义的文化氛围中,其人物不免带有符号学意义。小城之春中三个主人公无论是他们的取名还是对他们性格特点的塑造,都不是顺手拈来,而是创作者精心设置,有着极强的抽象性、符号性,相应的也更具有典型性意义。

片中的男主人公戴礼言,这个名字使人联想到《大戴礼记》或《小戴礼记》,其实也可以简单理解为“代礼言”,为旧文化旧传统的代言人。我们看到影片描写的是20世纪40年代末的事,戴礼言却依然不合时宜地穿着长袍、看的是线装的古书,疾病缠身,一副破落、颓废的模样。他的“坏得不能够收拾”的身体,及他对妻子充满愧疚所暗示的性无能,折射的是经过几千年的积淀与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已日益衰微、老化。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戴礼言这一人物形象可以看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象征,

但另一方面,影片中所显示的不仅仅是戴礼言的虚弱无力,而且还有他的坚忍与宽容的一面。比如对于章志忱的到来他欣喜万分,丝毫不怀疑章志忱与玉纹间的关系,即使在妹妹的生日酒宴上发现了真相,他首先的反应也不是暴跳如雷,驱赶章志忱,而是扪心自问,作自我反省。尽管他对妻子不无爱恋,但意识到自己不能给妻子带来幸福后,为成人之美而服药自尽。在戴礼言身上带有先天的道德责任感,他的情欲让位于道德而被掩埋于内心深处。

与礼言相对的另一男主人公叫章志忱,“忱,代表的是真实的情谊”,是一种热忱,在这个偏僻沉寂的小城,夫妻真情的匮乏,生活的单调毫无激情,在这个时候,意气风发的志忱从城外走来,给困境中的礼言带来的是真诚的友谊,给玉纹带来爱欲的苏醒,也使得初长成的妹妹戴秀情窦初开。

章志忱是戴礼言的朋友也是玉纹的初恋情人,从外表看他是典型的西方新文化的代表,给大家带来了生机与希望,也带来了痛苦与挣扎。如果说戴礼言代表着传统的“礼”,那么章志忱更多的是一种现代的“情”。他望向玉纹的深情的目光,在城墙上游玩时情不自禁地牵起玉纹的手,以及在生日宴上对着玉纹所唱的情歌等等,这个情固然是真诚的也是热烈的,带有西方式的浪漫与激情,但其中也杂糅着东方式的含蓄与克制。我们看到影片中面对风情万种的昔日情人玉纹主动地投怀送抱,章志忱一把抱起她向床边走去,但很快又放了下来,把自己锁在门外,我们感受到在激情燃烧的后面其实还有着更为坚定的理性精神作为支撑,从而使选种情更显可贵。因此在这个小城中,章志忱尽管代表着更有生机的文化形态,但他所起的作用不是破坏,而是补救。

戴礼言与章志忱这两个男主人公从命名及外表装扮上看,一个代表着礼,一个代表着情,一个代表着传统,一个代表着现代,然而从他们表现出的精神气质及他们之间的友谊和医患关系,似乎可以看出费穆的一种对于东西方文化的姿态,在他看来二者的关系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融合与谅解,所必需的前提条件是理性的精神与开阔的心胸,因此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寄予着费穆先生对中西文化的态度。

女主人公叫周玉纹,“玉”,质致密坚硬,滑润光莹,古人将玉的特性加以人格化,认为玉有“仁、义、智、勇、洁”五德,是美丽、富贵、高尚、廉洁等一切精神美的象征。“玉纹”是玉石在几百万年前甚至与地球同时的岩浆喷射流动中形成的,一层一层的,边线很明确。玉器界历来有“无纹不成玉”之说,玉纹并不是瑕疵,有时恰恰是鉴别真正古玉的重要依据之一。女主人公以玉纹为名,也是意味深长的,不仅代表其外表如玉石般温婉优雅品性的高洁、美丽,并暗示其蕴含的热烈旺盛的生命力和情欲,在经历喷射冲撞后复归于平静。定格为美丽的花纹。

影片中我们看到在这个封闭而令人压抑的“回”字形的围城里,玉纹的婚姻是了无生气的,她对病弱的丈夫并没有爱只是尽着义务,缺乏爱情的滋润,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让她感到窒息,她不愿呆在屋子里,喜欢在城墙上走,或者在妹妹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绣花,表明她的内心对于青春和爱情依然有着压抑不住的憧憬。初恋情人章志忱的到来,更加激起她的热情,在影片重点营构的“夜挑”“醉媚”的

段落里,刻画了一个激情四溢甚至有些失态的玉纹,但最后在情欲与责任的抉择中,她选择了后者。因此“玉纹”这个名字。足以涵盖人物品性特点及生命历程,同时也有着导演对于这个寓风情以端庄典雅的女性形象的喜爱与赞美之情。

另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纹与章志忱、戴礼言两个男人之间的纠缠和两难选择,其实已超出了三角关系的恩爱情仇,而暗喻着人们在情与礼之间苦苦挣扎的生存困境。最后的结局是“礼”(戴礼言)没有死,“玉纹”留下来了,而“情”(志忱)将暂时离开,但他还会回来,不是在明年春天,而是在夏天,将会以更成熟的姿态回到小城。这也许是导演心中期望的理想状态吧。

影片还通过一些小道具、服饰等细节场景来隐喻人的生存处境或人物内心的挣扎。使叙事显得简洁而又含蓄。比如:

1兰花与盆景的隐喻

章志忱来到戴家后就接连收到两份礼物,一是来的当晚玉纹让老黄送到志忱书房的兰花,另一个则是第二天早晨妹妹戴秀精心制作的松树盆景。托物言志,不同的礼物表现出两个女人的不同的心理和处境:兰花茕茕孑立,忧郁而美丽。孔子以“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的精神气质象征不为贫苦、失意所动摇,仍坚定向上的人格。以兰花喻玉纹,有着国人对于传统女性审美理想。

而松树盆景中的松树则象征妹妹戴秀,尽管充满青春和生命的活力,但却困于小小的花盆中,在压抑狭小的空间,纵有松树的种子也难于长成参天的大树,只能委屈地成为让人观赏的盆景。

2门与窗的隐喻

影片中的门窗的开合,在特定的情境中也成为一种隐喻。如小妹戴秀或许是这部影片中导演赋予的希望所在,她年轻、热情,对爱情对人生充满美好的向往,在影片开头她的一系列的开窗开门的动作,表明年轻的她对于外部世界的接纳和开放的姿态。而在与志忱一起游玩回来后,她慢慢放下房间的窗帘,脸上含羞的神情,暗喻出她的小小的心灵已经是春心萌动,有了自己的秘密。

礼言与玉纹三年分居,卧室尽管是一门之隔,隔开的却是两个不能沟通的心灵世界,在礼言发现玉纹与志忱的恋情后,礼言三年中第一次推开了妻子的房门,深情地凝望她房中的一切,但一声咳嗽似乎在提醒自己的病弱和无能,他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长久地坐在躺椅上,脸对着妻子的卧室,当老黄问是否要关上门时,礼言一会儿要开着一会儿又要关上,这种犹豫暗指他内心对于是否向玉纹敞开心扉的一种踌躇,几经反复门还是关上了,表明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这一道关上的门预示着他将要让自己和玉纹永远地隔绝于两个世界中。

而志忱书房的门仿佛是一道理智之门,它的开合也很有意味,当他看到玉纹朝他这屋走来时,却忽地把门关上,但脚却没有移步,就地在门后站着,表现的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内心矛盾。更为经典的是在戴秀生日之夜,面对春心荡漾的玉纹硬挤进门,他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又克制着不想让它发生。最终他毅然奔出来,把玉纹反锁在屋内。玉纹不顾一切地赤手捶着门上的玻璃,她要打破的不仅是这门窗的阻隔,更是要打破传统道德对于她的种种禁锢。我们听不到玉纹张着嘴在喊着什么,但眼前那门玻璃的碎裂让我们仿佛听到她和志忱心碎的声音。

3中药与安眠药

礼言一直认为自己有病,玉纹和戴秀则说他没病,只是“精神”病,他看的是中医,服的是中药,病却并不见好,依然整日萎靡不振、了无生气。在这里中药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很明显并不能治愈礼言的“精神”病,当佣人老黄把中药的药渣倒在后门时,被学西医的志忱踩到,志忱来了之后,礼言就不再服中药了,志忱用听诊器给他看病,并要他经常出来晒晒太阳。也许这种外来的新的药方新的理念会给他注入新的活力。

安眠药本来只是一种令人安神入睡的西药,在戴秀生日宴后,三个主人公都不约而同地寻求安眠药的帮助,志忱需要一粒安眠药,稍稍平抚那一颗激动、悔恨和难以平静的内心;玉纹需要更多的安眠药好让自己的生命连同令自己羞愧和忏悔的情欲永远地沉睡,礼言最后服了一瓶安眠药,是想让自己完全地退出历史的舞台,好让妻子获得幸福。

影片中类似这样有着特殊意义的细节和小道具还有很多,诸如熄灯时的警报、玉纹手中的菜篮、纱巾等等都有着深刻的隐喻性。除此之外导演在光影、音响、旁白等处理上也都是独具匠心,并赋予其浓厚的象征意味,篇幅所限就不作赘述。

伟大的作品无处不充满象征,可以说《小城之春》中每一场景都有精心设计,每一个画面构图和人物动作都有深刻的隐喻或象征,从而使影片含蓄隽永,耐人寻味。《小城之春》不愧为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不朽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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