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西化精英

2009-05-05 07:43李兆忠
世界知识 2009年5期
关键词:辫子阿Q精英

李兆忠

上世纪第二个十年,华夏文坛风云突变,“五四新文化运动”狂飙勃起,中国文化思想的重心由“中体西用”向“全盘西化”倾斜。这种情势的造成,与清末民初留学精英学成回国,登上历史舞台有内在的联系。

到了这个时候,中国人对“假洋鬼子”的立场和思路不能不发生重大变化,既然“全盘西化”被当作惟一的救国之道,令人担忧的就不再是“以夷变夏”,而是能不能真正地“以夷变夏”。如果说此前中国人对“假洋鬼子”的态度全然是“大中华”的,如今异军突起,分化出一支强劲的异端,站在“世界”(当然是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的文化立场,对“假洋鬼子”的伪劣本质作毫不留情的揭露。

在这个打“假”的行列中,鲁迅无疑是最勇猛的一位。在《阿Q正传》里,作者使出看家绝活,左右开弓,在批判愚昧的阿Q的同时,锋芒直指钱大少爷:

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讨厌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足在肚子里暗暗地咒骂。

这是阿Q眼里的钱大少爷,我们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对钱大少爷的厌恶。跑东洋半年就回来,可见不是正经求学,充其量只是在“速成班”混过几天。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并且拄起洋棍,这些外表变化,说明钱大少爷会赶时髦会投机。通过阿O的眼光,作者既揭示了中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排外心态和对现代文明的蒙昧,又画出了“假洋鬼子”的外部特征及其可笑的嘴脸,可谓一石二鸟。

后来,革命的风声刮到未庄,当地反动势力的代表赵秀才闻风而动,主动与钱大少爷联手“革命”。他们来到尼姑庵,砸了龙牌,殴打了老尼姑,趁机抄走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这个细节颇具杀伤力,让人看到了这场革命的另一面。而最令人喷饭的是,阿Q想要革命却无门路,无奈中只好去找钱大少爷“商量”,结果看到这样一幕: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一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要,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地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这真是一幅绝妙的讽刺图,时髦的假洋鬼子,露出了江湖术士的真面目,这场“革命”的闹剧性,由此得到清晰的揭示。

鲁迅笔下的钱大少爷,令人想起《文明小史》中的贾葛民、贾子猷之流,然而与该书作者李伯元不同的是,鲁迅对“假洋鬼子”的抨击,已完全站在西方文化价值的立场上,正如他力劝青年人多看外国书,不看或少读中国书,宣称“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

显然,鲁迅是将“假洋鬼子”当作中国人国民劣根性的一部分来抨击的,正如他感叹的那样:“可怜外国事物,一到中国,便如落在黑色染缸里似的,元不失了颜色。”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位打假的勇士,在愚昧的民众眼里,却是一个里通外国的另类。《头发的故事》记述N先生(鲁迅自己的化身)留日回来,西装短发引起当地民众的围观起哄,被骂作“假洋鬼子”,不得不以手杖开路的情形。而在《孤独者》里,海归精英魏连殳,因思想的异端、行为的不规而不容于S城,甚至连本家的人,都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一个“吃洋教”的异类,在保守势力的压迫打击下,丧失了起码的生存条件,最后只有以灵魂的麻痹,进而肉体的死亡求得彻底的解脱。所有这些,无不暗示着“全盘西化”的历史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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