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意识及其身份根源

2009-05-13 08:10李徽昭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2期
关键词:革命者知识分子乡土

李徽昭

高晓声出身农民,既做过下乡指导工作的干部,也曾作为“右派知识分子”在农村生活20多年。新时期,高晓声最早写出了“乡下人进城”的状态(即《陈奂生上城》)。面对20世纪后50年乡土社会与个人生活的巨大变迁,高晓声以自己的写作对客观存在的“乡土”变迁做出了深刻反映。作为乡土写作能动主体的小说家对乡土的心理意识活动,“乡土意识”对于乡土小说研究具有独特的价值。对高晓声而言,作家及其小说中的“乡土意识”必然随着这种转变包含更复杂的内涵。选择高晓声作为个案对作家身份进行解读,可以挖掘出“乡土意识”产生的主要根源。

一、乡土意识的新内涵

多数研究者认为,乡土意识主要有精神家园意识(对应故乡、本土的精神文化空间)、乡土情结(在城市空间下对乡村生活的情感回忆)、民族意识(源于费孝通中国社会是乡土社会的判断)、批判意识(主要是20世纪初鲁迅等从知识分子高度对农民的启蒙批判)等主要内涵。也有个别研究者把“乡土意识”单纯看作传统文化心理结构,提出应批判并超越这种文化心理结构,重新构建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民族文化心理。

对乡土意识进行考察首先应确认中国乡土社会的大背景,如费孝通所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乡土既是中国人赖以生存的物质地理空间,也是中国人寄托情思的精神文化空间。由于人类源于“乡土”,所以在心理上有一种永恒的趋归倾向,文化意义上的“乡土”主要强调群体意识或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内涵。作为农耕文明国家,“五四”运动是中国“乡土生态”“破”的开始,“中国现代文学”概念的确立与“现代性”、“现代化”等概念有较大关系,“乡土”和“乡土意识”在“现代性”和“现代化”语境下,伴随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城市化浪潮,出现了诸多新质素,随着“乡土生态”逐渐被“现代意识”所“破”、被“现代”所“化”,“乡土意识”的内涵已经发生改变。

乡土写作是对乡土客观世界的反映,也是乡土作家作为乡土经验主体的一种内在行动。作家在对客观“乡土”世界进行反映的意义既出现在行动(也就是写作)完成后,也在乡土写作的过程中及各层面都具有独特的意义,这种意义显现为作家以自己的写作对乡土进行“有目的、有方向、有预见”的改造、书写的过程。以此角度,从乡土小说写作主体探究,乡土小说首先是乡土小说家以自己主体行动的意义呈现出对乡土心理状态和行动的指归。因此,从小说家主体视角进行解读,我认为,乡土叙事中的“乡土意识”应是作家在所写的“乡土”中寄寓了对现实的深刻思考,表达了对现实与经验“乡土”的情感和判断,这种思考和判断中铭刻着作家生活的个体体验,寄寓了作家对所描写乡土的情感取向和价值判断。

具体而言,“乡土小说”在意识上应该与“乡土”这样一种个体“意识”有关。“乡土小说”,核心在“乡土”,是将“乡土”文学化,对“乡土”进行文学化处理的过程,这一过程就是“乡土意识”活动的过程。“乡土意识”本质上是作家对“乡土”用自身主体“意识”进行重新塑造的过程。塑造中,作家完成对现实乡土的精神再造,并借这种再造,展示作家的“乡土意识”,完成作家自身角色的塑造,实现乡土小说家的价值与意义。从文艺心理学角度看,乡土意识是作家随着社会情境习染、改变而产生的对“乡土”这一客观存在的主观能动的心理思维。“一个作家可能有意识地、也可能朦胧地持有一种心理学理论,有时它看来就适合于一种人物或一种情境的”。这种朦胧的心理学理论往往显示出一个作家对乡土的真实心理状态。从心理学角度而言,作家只要从事创作活动,其中一定有各种或隐或显的心理活动,乡土小说则是作家在心理活动中对现实乡土的心理学观照。“心理学可能加深他们对现实的感受,使他们的观察能力更加敏锐,或让他们得到一种未曾发现的写作方式”,这一写作方式也可以视为对乡土客观现实的心理学阐释。换一角度审视,乡土叙事的本质就是为了显现出不同层次和意义的乡土意识,人类在乡土之上的生活经验通过作家主体意识的表达传递到乡土叙事中,这表现为乡土意识的价值与意义,那么,也可以说乡土叙事(文学)实质就是在民族外部力量介入中和民族主体对乡土经验进行修理调整后对乡土进行表述的一种形式,这种形式的核心是乡土意识这样一种文化结构。

从意识主体来看,还有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乡土意识,这一乡土意识的主体不是单一的个人,而表现为一种群体,即人类学中的“群体意识”,其主要指“各民族成员意识封自己的族别以及与其他民族的区别,产生一种民族自尊心,他是维系民族生存、增强其凝聚力的重要因素。”这里的“乡土意识”是社会文化意义上的“群体意识”,这时,“乡土意识”可以认为是传统农耕文明影响下的中华民族对“乡土”整体的观念形态。“乡土意识”可看作一个国族环境下产生的对“乡土”的复杂的群体意识,它寄寓在文学、电影、音乐、美术等艺术文本中,也在作家、诗人、影视导演等艺术家的生活中有所体现。群体意识角度的乡土意识实质上与作家个人作为主体进行乡土写作形成的乡土意识形成一种张力关系,即,作家的写作实质是单一的个体意识,表现为对乡土的观念形态,这一观念形态对乡土民众的群体意识构成一种解构和建构的关系,这种关系形成两种文化形态,乡土叙事中的主要形态是作家主体对乡土的意识活动的文化形态。

在现代性理论视野中,“乡土”也可看作与“现代”“城市”相对应的一种文化空间,“乡土意识”则是与“现代性”相对应的一种理论形态,乡土意识在时间节点上代表传统的一种乡土精神。作家小说中的“乡土意识”是立足“现代”这一时间概念下对传统精神与文化的一种审视,这既映衬了当下,也将对“现代”与“城市”往何处去有所启发。

二、高晓声乡土意识与身份

基于高晓声的小说文本及其个人经历,高晓声的乡土意识主要有:精英意识与底层民众意识背反统一的自我意识;底层关怀与知识分子审视下强烈的权力批判意识;对人生洞见的深刻哲学意识;囿限的现代意识。

形成高晓声乡土意识的原因很多,有乡土文化改变的影响,也有其他各种主客观因素,但作家的社会出身与身份是乡土意识产生的主要根源。因为乡土意识的主体指向是意识实体的身份,即,作家主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主体身份使作家产生了什么样具体的行为,这一行为如何形成了意识的主要内容。因此,对乡土意识从作家主体身份进行考察和探究对意识的内容成因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着眼“乡土意识”的主体身份问题以高晓声为个案探讨乡土意识的产生根源具有重要的示范价值,也就是说,乡土小说作家的主体身份使得乡土小说作家在乡土历史与文化、物质与象征的内涵上发生意识层面上的关联形态,形成了作家对乡土的一种指向明确的乡土意识。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所谓

“身份”是在社会声望方面可以有效地得到肯定和否定的特权。身份建立在如下一种或数种因素之上:(1)生活方式;(2)正式的教育过程;(3)因出身或因职业而获得的声望。按照韦伯对身份的界定,“农民”、“作家”、“革命者”在中国社会都是社会身份,这些身份的形成是国家制度安排的结果,也是社会客观条件和环境决定的。

从自我与他人两个角度来认知和定位高晓声,其身份主要是尴尬的农民、落难知识分子与执着的革命者(共产党人)三种身份交织混合为一体的乡土小说家。农民身份源于其出身农民家庭、在农村作为“农民”生活多年。高晓声也主动给自己打上了“农民”的标签,说自己“不在上,不在下,不在旁,而是在其(农民)中”。成为专业作家后,高晓声的作家(知识分子)身份不言而喻。革命者(共产党人)身份是高晓声在新中国成立后对党的“主义认同”下作出的主动选择,他说:“我懂了革命的理,我爱上了共产党,我认准了自己要走的路,我下定了决心开步走”。这深刻表达了高晓声对共产党的真诚认同,显示并强化了高晓声的革命者身份。高晓声的农民、知识分子、革命者三种身份在其乡土小说家的主体身份上实现同一性的交织、跨越、融合的复杂关系,这种复杂关系使得高晓声的乡土写作身份具有特殊的历史规定性,这种规定性在高晓声进行乡土小说写作的历史性时刻凸显了作家乡土小说写作的价值。

考察高晓声的身份认同,可见高晓声的乡土世界与鲁迅启蒙式的批判有别,与赵树理的带着审视眼光歌唱有异,与沈从文、汪曾祺的田园乡土牧歌迥然不同,也不同于贾平凹等人的文化审视。高晓声“乡土意识”形成的最主要动因是其尴尬的“农民”、落难“知识分子”与执着的“革命者”三种身份在小说创作中不断交织斗争并统一于一身。高晓声在小说创作时,会将历时的东西在写作时集中表达出来,在主体进行写作的过程中,作家主体身份可以作为“他者”存在,这一“他者”主要存在于过去时态,也存在于将来时态,可以根据作家写作的需要在写作中进行不同层次和意义上的置换。但作家通过对自身与“我们”建立联系的过程中,始终会有一种明确的方向感,这种方向感就是作家自身的意识主体,即: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精神指向使得作家的精神劳动具有了身份的多重印记,使得高晓声身上出现了三种身份的纠结和冲突。身份的纠结使作家在创作时审视“乡土”的距离时远时近,使高晓声对所栖身的“乡土”感情常处于焦虑中。三种身份的不断置换并集中于高晓声一身,让高晓声在书写乡土小说时产生身份上的割裂,割裂产生了诸多意识。因此三种身份纠结的“乡土”观察者身份使得高晓声的乡土意识有了明显不同。知识分子身份是促使高晓声产生精英意识的主要原因,在底层作为农民22年的生活是产生底层民众意识的主要原因。互相纠结的底层意识与精英意识共同构成高晓声自我意识的双重统一。农民的底层身份让高晓声了解诸多民间故事,知识分子身份又让高晓声以批判视角对这些民间故事挖掘,产生了强烈的哲学意识。具有知识分子身份与农民身份的高晓声对乡村权力进行审视,因此产生独特而强烈的批判意识。由高晓声多重的身份,可以发现这是高晓声乡土意识形成的根源所在。

三、高晓声身份解读

1、由质朴到尴尬的农民。高晓声的农民身份是天然的,主要是其出身农民并在农村成长。但又是突然的,因其1958年在反右中作为城市知识分子被发配回农村重新务农。这种天然和突然导致作家对自身“农民”认同形成了质朴而尴尬的身份确认。农民出身及成长环境是作家进行乡土小说创作最丰沛的资源,这种资源在作家离开乡土后,被重新审视打量,让作家在小说创作中或隐或显地打上了“农民”标签。

农民出身是形成农民性格的一方面,但不是根本的。1949年前后高晓声曾经过大学的“启蒙”,其“农民出身”在大学启蒙文化和革命文化中得到改造,经过改造的高晓声投入到革命工作中,由于对革命事业的忠诚,1957年,高晓声和方之、陆文夫等人准备组成“探求者”文学团体,但立刻被打倒,高晓声被打回原籍,做了一个彻底的农民。20世纪50年代被放逐的作家,在很长时间里被“认为是‘正常社会中,因自身过失而受到必要惩罚的‘弃民”。高晓声就这样沦为了“弃民”,被时代所抛弃,也因此有深重的负罪感。高晓声后来说:“我但愿公认我是一个农民,便感到无上光荣,于愿足矣。我达到了目的,不仅使自己成为农民,而且组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化家庭。”高晓声完全融入农民生活,知识分子身份逐渐让位于农民身份。

1979年,随着《李顺大造屋》、《“漏斗户”主》发表,高晓声蜚声文坛。“他打响了,他红了好几年。——他有名了,大作家!政府先后给了他两套房子。——买煤球都动用了小轿车。他还有钱了。他出国,更到全国开‘笔会,喝酒,游山玩水。”从社会“弃民”,到走红全国,高晓声生活处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乡村、乡土逐渐远离作家生活。隔着一段距离,高晓声重新审视观察农民,对农民有了不同的认识,他尽管说自己是为农民说话,是农民的代言人,但作品中已经开始用远距离的知识分子精英意识来审视和批判农民,在不自觉的意义上,高晓声疏远了逐渐尴尬的“农民”身份。

2、否定与认同下的知识分子。高晓声解放前在上海读大学,后从共产党主办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毕业,参加“革命”。由此,高晓声转化为“革命知识分子”,以文学创作参加革命工作,开始由衷地为新社会欢欣鼓舞。这样从20世纪50年代起,高晓声以“载道”文学实践着“革命者”的身份。

1957年,作为赤诚的青年“革命知识分子”,高晓声等准备对文学实施新的探索。可是,当时的政治并不需要这种探索,对高晓声作出了否定。高晓声被打回原籍,被认定为“右派”分子,这将高晓声置于被批判的位置。高晓声成了比农民和普通大众更“低等”的人,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根本没有自己的话语空间,并且还要随时接受“思想改造”。因此,尽管高晓声自认是农民、也有了农民式的家庭,但实质上他是游离于体制外、不为体制所认可的知识分子。

1979年,高晓声复出文坛,知识分子(作家)身份重新回归,并红遍大江南北。随后,高晓声在自身生活改变的基础上,看好时代和体制的热点,创作了关注中国农民“吃”、“住”的《“漏斗户”主》、《李顺大造屋》,因此名声大噪。这是农民的狡黠,还是知识分子(作家)的真切关心呢?多重身份的裂变统一,使得高晓声创作出了鲜明深刻的时代文学形象。作家(知识分子)身份是实现自我的另一表现,作家在城市呆久之后,有时要回头审视自己曾经安身立命的“乡土”世界。这时知识分子会以自身的思想资源批判曾经熟知的乡村基层权力对民众的不当控制。随着生活转变,多重身份不断纠结,高晓声对农民既批判又爱惜,对乡村权力也是持批判态度。归根结底,高晓声的这种情感态度主要是知识分子自我实现后对乡村远距离审视下的复杂、暧昧的文化姿态。

3、执着的革命者。高晓声革命者身份确立源于“主义”认同。新中国成立后,在一段时期内,社会与国家同构、个人紧密依附于单位和组织等各种形式的集体,社会的凝聚模式与认同方式主要是“主义认同”。高晓声也正是在这种“主义认同”下主动寻求而获得了革命者身份。1957年,高晓声曾对文学进行过一些改造和创新的尝试,这表现出了对现实文学一定的反抗意识,他的反抗是在革命认同下的有限反抗,由于对党的“主义”积极认同,高晓声一直执着地在革命身份下积极写作,其反抗与认同统一源于革命者的批判精神。

1958年高晓声被遣回老家做了农民,高晓声在意识深处想放弃革命者身份,要彻底做一个农民。但多年形成的革命认同已成为定势,在作家意识深处始终难以完全放弃。这实际上显示了高晓声对“革命认同”的执着。新时期开始,高晓声复出文坛,作家身份重新回归,革命者身份重获社会认可,高晓声不由得要倾诉自己“革命者”的内心,于是创作了大量体现革命者政治认同的小说。在作品中可以发现高晓声对“革命”与“主义”的积极迎合,他以一个革命者特有的素质对陈奂生(《“漏斗户”主》)进行认真的综合、提炼,通过陈奂生这样一代农民的吃饭问题揭示了当时政治意识形态下农村经济体制和结构的症结所在。李顺大(《李顺大造屋》)尽管30来年才造成三间屋,但他要造三间屋的“雄心壮志”是“只有到了解放后才能产生”的,可见高晓声在意识深处对“党”和“主义”有着内心深处的强烈认同。小说结尾,李顺大在“四人帮”被打倒后终于造好了房子,陈奂生也从被村干部讥笑为“漏斗户主”变为自食其力的余粮户,从饥肠辘辘“坐黄昏”到“悠悠然”上城卖油绳。“房子”与“肚子”问题的解决正是革命者身份对党的英明政策的具体确认。这些对党的政策的图解,可以发现高晓声革命者的政治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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