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烛泪如歌》到“烛光行动”

2009-05-21 10:09
中国教师 2009年8期
关键词:烛光汶川灾区

朱 蒙

作为长篇报告文学《烛泪如歌——“5·12”汶川大地震中的教师群像》的作者、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烛光行动”的主要倡议人——萧斌臣和袁亮等人最近一直在北京和四川等地来去匆匆,正在为“烛光行动”的如期举行到处奔走。5•12汶川大地震一周年纪念日前夕,《中国教师》记者经过数次联系,终于在北京对他们进行了专访。

一、下定决心到灾区去

朱蒙:当获知汶川特大地震发生的消息时,你们在什么地方,各自是什么反应?

萧斌臣:地震发生的那一天。我从北京出差到了武汉,得知四川发生地震后第一个反应是给袁亮打电话,他是我在四川的好朋友。袁亮的电话倒是打通了,再打第二个、第三个朋友的电话就不通了,我的心就悬起来了。

袁亮:我当时是在成都的大街上,突然发现车子开不动了,满街的人在狂奔乱跑,后来才知道是四川境内发生地震了。虽然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和家人正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但是作为一名记者,职业敏感告诉我,一定要到地震最严重的地方去!要有所作为,救援也罢,采访也好,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萧斌臣:其实他们自己一开始也在逃难,可以说是满街跑。

袁亮:真是满街跑。地震当天我想回家看看情况,路被塞住了,很晚才到的家。因为余震不断,房子不敢住了,全家当晚就“住”在车里,实际上是挤坐在车里。当天晚上就开始下雨,非常大,像是有人从天上往下倒水,连续下了几个晚上。由于余震不断,每个家庭都因陋就简,制作了地震“警报仪”,比如把瓶子倒立在桌子上,或是在高处放个易拉罐;只要瓶子或易拉罐被晃倒,就拼命往外跑。厕所被看作是相对安全的地方,我们在里面备了很多干粮、矿泉水、手电筒,以便万一冲不出家门时就躲进去,等待救援。

5月19日晚上最痛苦,电视、广播发布了可能会有强余震的消息,成都全城的人都被疏散到远离高楼大厦的地方。其中让我特别难以忘记的一个场景, 是成都的几条环城路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和车,以及五花八门的帐篷,真有世界末日到了的感觉。

朱蒙:我非常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决定在第一时间、也就是外界刚刚能够进入灾区的时候就要去采访。

萧斌臣:汶川大地震后,每个人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个人却感到很无助,很无奈;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拿起自己的笔。

5月13日我从武汉回到北京,几天后终于可以接通成都的电话了。我便开始和邢文祥(《烛泪如歌》的另一位作者、中央财经大学教授)、袁亮一起商量进入灾区采访的可能性,并开始准备食品、药品。由于当时除了救援人员之外,很多媒体记者和志愿者都在千方百计往灾区赶,从北京进入灾区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所以我们商定让袁亮利用中央媒体驻川记者身份抢先到重灾区采访。这样在我们到达之前,交通没有完全中断的重灾区,袁亮先期都去了,这对我们之后的采访作了很好的铺垫。

至于说到去灾区的动因,其实很简单,在那种情况下,想去为灾区做点什么的人很多,想去采访的人也不少。只是我们下了决心,而且真的去了。

袁亮:我和萧老师、邢老师是多年的好朋友。当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打算亲自深入到灾区时,我马上感到自己变得更坚强、而且有目标了。为正在受难的同胞们做一点事情,尽一份责任,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二、刻骨铭心的经历

朱蒙:能够在那么早的时间赶到灾区实现采访,这中间需要面对很多困难吧?

萧斌臣:我们先是商量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凌晨,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方案,但是共识形成了,那就是“闯”,硬闯也要闯进去!

袁亮:想进入重灾区采访的愿望压倒了很多的不安与恐惧,对于眼前可能遇到的危险,瞬间在心里就过去了。像前往采访的路上,由于余震不断,我们的车一边走,山上一边向下掉石头,司机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打开车门察看一下险情再往前走。

朱蒙:你们的采访是一种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萧斌臣:这是我二十多年采访生涯中最艰难、最特别、最伤感的一次采访。由于采访对象都是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老师和学生,我们既要了解最真实的素材,又要尽可能减少被采访者内心的伤痛,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比方说采访映秀镇漩口中学的老师冉红就很痛苦,她在“5·12”这天,同时失去了在同校当教师的丈夫(英雄教师方杰)和在映秀小学读学前班的六岁的儿子,她的儿子的遗体至今也没有找到。整个采访过程中,冉红一直在哭,看着这个瘦小的女教师的肩膀在不断抽动,我们的心也在颤抖,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这种边哭边采访的情景,几乎贯穿了我们采访和写作的全过程。

能够在短期里完成这次特殊的采访,还因为我们曾经的教师经历。我自己做了8年中学教师,袁亮也当过老师,后来又在四川的《教育导报》工作了6年,邢文祥现在还是大学老师。原来的生活积淀实际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采访活动的不足,采访教师有时候就好像是在与我们自己的昨天对话。这个优势使得我们与教师很容易产生情感沟通与共鸣。

袁亮:在绵阳九洲体育馆,这是一个容纳灾民最多的安置点,教师全都住在地板上,我们就蹲在中间和他们拉家常。我们在谈话中注意尽可能不刺激他们,有几个老师不愿意回忆,我们尽量宽慰他们;萧老师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流泪,旁边的人也都落泪。

萧斌臣:在谭千秋所在的汉旺镇采访时遇到了一次余震。我们一起坐在汉旺学校的废墟上,老师们围着我们正接受采访,旁边是一座危楼。突然他们一下子站起来就跑,一边跑一边拉起我喊:“萧老师快跑!”我一时搞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余震,经历过大地震的人们已经在频繁的余震中锻炼出了敏锐的反应能力。

这次采访结束之后,老师们拉住我们,硬留我们吃饭,不吃不答应。结果我们就靠着一面院墙,一起吃了一顿他们用简陋的锅灶做的饭菜。这顿饭吃得提心吊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在吃饭的过程中,再次遭遇强余震,也不知道这顿饭会不会成为“最后的午餐”。

袁亮:映秀是这次汶川地震的震中,也是让许多人谈虎色变的地方,很多朋友劝我们不要到映秀去采访。我们认为,写汶川地震如果不去汶川,我们的良心会永远不安,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们就一定要去。因为我们自己的轿车底盘低,到映秀时是打“黑车”去的。所谓“黑车”就是没有运营资格的小型面包车,车况虽然很差,但能够应付灾区复杂的路况。

萧斌臣:这也是我这些年来最好的工作状态,每天从12个县市重灾区中选择一个方向去跑,大清早从成都出发,在车上睡觉,到了地方就开始工作,下半夜赶回成都的宾馆,第二天一早再出去。吃的苦比我们预想的要少一些,挨饿也只有在映秀采访的这一天才经历到。除了映秀物资匮乏外,想抓紧时间采访,来不及吃东西也是主要原因。

袁亮:人回到成都完全成了“灰人”。去映秀采访的感受是触目惊心,满眼真是山河破碎的感觉,很多山垮掉了一半,很多山比原来矮了一大截……

萧斌臣:最难受的是陪着漩口中学的老师去凭吊遇难者,上千名遇难者遗体被埋在四个硕大的土堆下。因为买不到鞭炮、蜡烛和纸钱,我们只能从已成废墟的漩口中学的校园采了一束栀子花,聊表我们的无限哀思。

三、一部让人流泪的报告文学

朱蒙:我是在止不住的泪水中读完《烛泪如歌》这本书的。这些老师对生活是如此热爱,对生命是如此虔诚,大自然对人类的打击却是如此猝不及防。

萧斌臣:是的,整个写作过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次痛苦的历练。从灾区回来后的好长一段日子,我们每天的梦里都是灾区的断垣残壁,写作中也常常是泪流满面。

朱蒙:你们采访内容与书的对接情况是怎样的?有没有隐瞒某些情况,对教师的感人事迹是否有一些演绎?

萧斌臣:我们在采访中获得的素材,大部分都用在了《烛泪如歌》的书稿中。总体来说,我们放得还比较开,没有太多的禁忌和顾虑。当然,对于素材的可靠性,我们也比较注意甄别。比如有的消息只是听人讲,没有办法证实,所以在书中就宁可不用。对于一些敏感话题,以及名噪一时的“范跑跑现象”等,我们都没有回避,并且尽量做到追本溯源,还原真相。

总体上,我们还是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都表达了出来,基本忠实于事情本身的真实。和新闻记者的观察和表述相比,作家可能更关注细节,关注事件背后的人的灵魂震撼和性格冲突,关注灾难过后人的命运和前途。我们尤其希望我们的作品能够让经历过和没有经历过这场旷世灾难的人都能看到人性的温暖和希望。

朱蒙:撇开自己的身份不谈,你在震区的直接感受是什么?

萧斌臣:灾区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坚强。大地震让他们瞬间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但是他们依然是乐观的。经历了这场劫难,很多过去很在意的东西不会看得那么重了,但很多过去被忽视了的东西比如亲情、友情、爱情、爱国情怀、责任与奉献重新得到珍视。这种灵魂的碰撞和交流对于作为采访者的我们也是一次净化和洗礼。

朱蒙:你们把那么多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精神的教师形象集中在了一本书内。说实话,这是一本让我永远捧着却又难以捧得起的书,捧着这本书,我似乎在捧着自己胸中那满满的正在溢出的泪水。你愿意从哪些角度来评价自己的这本《烛泪如歌》?

袁亮:写汶川大地震,也许一百部作品也不算多。每一场抗争都惊心动魄,每一个人群都可歌可泣。我们之所以选择为地震中的教师群体塑像,是因为我们都曾经做过教师(邢文祥教授现在就是教师),所以我们都本能地热爱教师职业,对教师这个群体有感情。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在“5•12”汶川大地震中,人民教师这个群体的表现确实是感天动地,是他们的行为感染了我们。

萧斌臣: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本也可能是唯一一本写汶川地震中的教师群像的报告文学。在《烛泪如歌》中,我们把教师这一群体放在了汶川大地震这个独特的背景之中,努力写出山区教师坚守平凡、坚守清贫、坚守崇高与责任背后中的艰辛、痛苦、眼泪、欢笑、梦想和希冀。这可能是本书能够超越灾难文学的价值所在。一位在教育部工作的朋友说,这本书是进行师德教育最鲜活、最生动的读本。

当然也有遗憾,主要是受条件限制,没有能采访到更多的人,稿子也写得比较快;对一些重要话题的采访如果范围更宽一些,沉淀的时间更长一些,书稿的深度和震撼力、感染力可能会更强一些。但是我们都想赶快写出来,毕竟资讯发达与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总是步履匆匆,太容易感动,也太容易淡忘。

朱蒙:经历了这样一次写作,你们现在对教师职业和角色有什么新的认识?

袁亮:教师一般都很有才华,有能力,非常敬业,但是从个人发展的角度讲,他们被限定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我们采访中就有一位地理老师说,自己最大的遗憾是在讲台上、黑板里讲祖国的山水。如在地震中为保护学生而壮烈牺牲的映秀漩口中学教师方杰,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画家,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最终连当一个中学美术教师的愿望都成为奢望……

萧斌臣:选择当教师就要牺牲自己的发展空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蜡烛精神”——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一些山区的教师在经济上尤为清贫。像我们在《烛泪如歌》中写到的钟期勇,他所在的“少华学校”座落在龙门山脉深处,是什邡市最边远的红白镇下属的最边远的学校。大地震发生前,1965年出生的钟期勇作为校长、教师、校工,在这所“两人学校”已经工作了25年。25年里,他只有一次动摇过,那是1993年,朋友帮他在成都找了一个月薪优厚还包吃住的工作。钟期勇准备离开时,他教过的学生们都到他家来了,拉着他的衣袖哭着不让他走,家长们也来挽留;后来他也哭,再后来他爱人也哭。钟期勇说,打那之后,他就再没有动摇过……

袁亮:经过这次采访,我们对教师这一职业的感受从来没有这么刻骨铭心。在特殊关头,他们不仅仅是一般的贡献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而是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事足可以证明,中国的教师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值得全社会信赖和尊敬的群体。

四、用个人的责任感唤起全社会的爱心行动

朱蒙:深刻的悲哀常常会无语,真正的悲悯只能是行动。推动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等单位主办“烛光行动”的想法是怎么形成的,如何做的?

萧斌臣:我们在采访中遇到的很多事例一直让我们无法释怀。川西山区的很多教师大多属于“半边户”家庭,一些教师不仅是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更是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他们牺牲后,遗属的经济状况极为窘迫,相当一部分家庭成了社会救助的“死角”。在什邡市红白镇采访遇难教师王周明的爱人陈思时,陈思说希望我帮她找一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她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养大周明的孩子。可是,在就业形势如此严峻的今天,给一个只有初中毕业学历还带着孩子的女性找一份满意的工作真的很难。我在心里一直觉得欠了她一个债,回到北京好长时间不敢给她打电话,因为没有办法了她这个心愿。于是我们就商量,是不是该发起一个活动,动员全社会有爱心的单位和个人来帮帮他们,这个活动可以做得很大,可以很良性。

说实话,在进入灾区采访的过程中,在遇到家境困难的教师家属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像那些感人的捐赠场面那样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光。因为当时国家的救灾工作做得很好,生活一时不成问题;但是我想他们长远的、深层次的困难还是难以从根本上解决。

所以,我们希望发起一个具有社会公信力的活动来实施救助,这样我们就向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提出建议,提出方案,他们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后认可了这个倡议;最后,我们把这个活动定名为“烛光行动”。

袁亮:这之后好长时间里,我们是见面就谈“烛光行动”,和朋友相聚也是开口必谈“烛光行动”。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烛光行动”的倡议已经得到了很多朋友的支持,毕竟,“爱”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

朱蒙:你们对“烛光行动”的开展有怎样的预期?

萧斌臣:我们相信只要把这把火点起来,活动启动了,就会有很多人支持的。事实也是这样,3月份,我们到峨眉山景区采访,在和峨眉山景区的董事长马元祝聊天时谈起“烛光行动”时,这个和我们只见过两面的全国人大代表当即表态,尽管峨眉山去年受汶川地震的影响损失了两亿多元,但峨眉山人一定要全力支持“烛光行动”。马先生对我们说,“方案你们可以放手整,英雄教师们用他们的生命为灾难中的孩子点亮了烛光,我们也要在峨眉山点亮烛光,告慰英雄教师的在天之灵,让他们走得放心、安心”。

还有一个叫“我是健康快乐虎”的网友,从我的博客上看到“烛光行动”的想法后,一定要把2000元钱先交给我,捐给英雄教师何智霞的女儿,让她能够继续学习钢琴。还是这个网友,春节前后一直在联络网友和朋友、同事,发动他们支持“烛光行动”。

袁亮:尽管目前依然存在很多困难,但我们对“烛光行动”的推进依然充满信心。我们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把社会上有爱心的企业、团体、个人关注的目光聚焦到这个特定的人群上来。

朱蒙:说实话,我读了《烛泪如歌》之后“出不来”了,自己希望能用行动获得某种解脱的同时,如今坐在你们的面前,也希望得到你们的教诲、慰藉、鼓励和引领,甚至想和你们抱头痛哭一场。希望你们永远用自己宽厚而博大的胸怀来包容对教师的理解,也用你们敏感而同情的心一直关注教师的理想和追求,尤其是也给那些处于严重困境中的教师点亮一盏永远的烛光。这是不是对你们的要求太高了?

萧斌臣:像我的夫人和女儿帮我们录入书稿时一直是流着眼泪的,有时甚至还要停下来哭一会;出版社的校对告诉我,不论哪次校对他们都流泪不止。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的写作技巧,我们只是忠实地记录了地震前后一部分教师生存的真实状况而已。

袁亮:我们曾经是教师,有了这次经历,也接受到了来自教师的教育。今后,我们会一直关心这一群体。虽然我们也是很卑微的平凡人,但是有机会我们就会尽力。

(责任编辑:鲁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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