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熬一族

2009-05-21 08:52
含笑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大柱烟叶兰花

苏 燕

1

已经整整十五天了。十五天以来李大柱日夜守在自家的烟地里,饿了啃一嘴婆娘送来的麦子粑粑,困了就靠在地头的草果树下眯一会儿眼,连进到窝铺里往干草铺上躺半宿的功夫都没有。家里老母亲的身体咋样?猪鸡等牲口咋样?婆娘及肚子里的娃娃咋样?他根本管不了,也没有精力去想。苦战一星期,终于将烟苗一棵棵移栽到地里去,可老天不长眼,存心跟老农民过不去,快两个月了硬是不落一星半点的雨。

李大柱每天挑着两只大黑塑料桶,奔跑在找水、挑水的山路上。三千棵烤烟苗就像三千个嗷嗷待乳的苦孩子,每分每秒都在张着嘴喊渴,一瓢水倒下去只听“哧”的一声就没了踪影,连土都洇不湿。坝塘和浇灌池早就底朝天了,山箐沟底连小花鱼的眼泪都找不到一滴。河底那个沙井越挖越深,一天一夜也攒不了几桶水。眼看着烟叶子一片片卷拢、干枯,烟苗一天天枯萎下去,李大柱的心里有一把烈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骨骨节节都疼。三千棵烟苗花去了他整整一个春季的时间。其实准备工作头年秋后就开始了。准备栽烤烟的人家,往往要选一丘上好的水田,割稻后就只能种周期短的小春作物,让那丘上好的水田早日闲置出来,蓄足力量和养分,就像一个待嫁的大姑娘,等着将酝酿了很久的激情献上。

年还没有过完,李大柱就开始到田里忙碌开了,深挖土,晒几天后,将土块敲碎,连核桃大的都不放过。然后搞农药熏蒸,将挑到田里的猪粪拣去树叶和腐草,再到山上的树林里背来腐质土,用手细细地捏碎,只差用筛子筛了,准备培植营养土,到时按节令栽烟。

三千棵烤烟,到变成黄灿灿的烟叶,换成人民币还差着天远,就已经让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肥料、薄膜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从烟叶站赊来的,一心想着等烤烟卖了后,连同结婚时差下的两千八百元银行贷款一齐赔清。就眼下这情形,别说贷款,恐怕连赊欠的肥料钱都难赔。一想到钱,李大柱的头就炸疼,似有人用一把小钉锤一下一下地钉他的脑壳,令他痛不欲生,连死的念头都有。可每次他一想到死,就有两个女人用绳子拴住他,将他从地狱门口拖到人世间来。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老母亲,一个是他的老婆。

李大柱自小就失去了爹,是母亲瘦弱的双肩挑起生活的重担,将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如今母亲老了,身子骨就像一株干枯将朽的老树,随便一点风就能将她连根吹倒。他还没让老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怎么可以扔下母亲自己去享清福呢?他常在十五瓦的电灯泡下凝视着母亲的满头银发,猜想她年轻时的美丽;凝视着母亲的满脸皱纹,体会她曾经历过的坎坷和辛酸。他曾在心里发誓,在母亲的有生之年,一定要让母亲过上舒心无忧的好日子。老婆普兰花,两年前不顾亲人朋友的竭力反对,顶着父亲的棍棒和责骂,嫁给了被村人戏称穷得只剩下两个雀蛋的李大柱,毅然住进了那两间低矮简陋的土掌房。他曾发下毒誓:今生今世当牛做马也要给兰花幸福,如若不能,他愿遭天打五雷劈!兰花把年轻美貌的身子交给了他,把一生的幸福都押在他身上了,他怎么能遇难就逃呢?

李大柱两眼血红、嘴唇干裂、胡子拉喳、黑不溜秋的活像一个逃难来的叫花子,站在地埂上,脚底板被烫得火烧火燎地疼,头上戴着的破草帽都快被烈日点燃了。这日毒的太阳真是疯了。他在心里直想骂娘。

如果血液能救活烟苗,他愿意割断自己脚上手上的血管,让鲜血喷涌而出。可是,烟苗不喝血,只喝水,到哪里去找水呢?

正当李大柱为水急得快吐血的时候,村里来了几个干部,村长召集大家开会,说是县委、政府及乡上的领导非常关心农民的疾苦,拨了抗旱救灾专款,各单位抽出部分党员干部进村入户帮助农民抗旱保苗。具体措施是政府出钱,村里出劳力,雇用拖拉机到三十公里以外的丰粮水库去拉水,到了村里再用骡马分别驮到各家各户的田地里。

终于有救了。李大柱的心头一下子如沐春风,他挤到前面要报名参加驮水队。

村长看了看像截黑火炭似的他,说:“你的积极性很高,说明你很支持我们的工作,但你家婆娘的肚子鼓得像个挑箩,老母亲又年老多病,你就管好自家的烟苗得了,别到时候烟晒死了完不成任务,又拖全村人的后腿。”

李大柱低着头退了下去,心里惭愧得很。去年栽了三千棵烟,由于没有钱买薄膜覆盖,烟地里杂草疯长,两口子起早贪黑在烟地里折腾,结果婆娘累得流产了,一家人气得够呛。眼看快采烟叶了,地里的烟苗却遭了害虫病,烤出来的烟叶全成了麻子的脸,烟站根本不要,只好一挑挑倒到牛圈猪圈里,任务也没有完成。今年村长本来是不答应他家再栽烤烟的,但是禁不住李大柱没早没晚地死缠,咬咬牙答应了他三千棵的任务。如果今年再完不成任务,他的脸都只能夹在裤裆里了。

李大柱默默地回到家,撮了半口袋洋芋,抓了一只老母鸡送到村长家。村长老婆正在给鸡开膛破肚。村长陪着上边来的几个干部坐在院子里的老冬梨树下喝茶乘凉,他看了看李大柱拿着的东西说:“拿回去拿回去,几位领导难得下来一次,一顿饭我还是招待得起的。”

李大柱放下手里的东西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村长你要不嫌少你就收下吧。”

村长瞪了李大柱一眼说:“你这叫什么话?我是一村之长,我能要你的东西吗?村长是领导们培养选拔的基层干部,是为村民服务的,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这样做是存心让我搞腐败,给党和领导们脸上抹黑。快拿走!”

村长老婆转过一张肥脸笑嘻嘻地说:“我说大柱兄弟呀,你就别表现了。我们家哪能要你的东西呢?你把家里的老母鸡都抱来了,等你媳妇生娃娃时,你拿什么煮给她吃啊,是不是吃你胯裆里那两个雀蛋?”

干部们听了“哗”的一声都笑了起来。

李大柱的脸红到脖子根,心里恨恨地骂:“骚婆娘,装什么样子,年初申请栽烤烟时抱来的鸡拎来的蛋还少吗?那时你怎么不像现在这样正直。”

见李大柱涨红了脸傻站着,村长将口袋提起来说:“快拿上你的东西走吧,别影响领导们工作。”

送到大门外却小声说:“你今天晚上再来。”

李大柱明白村长说的“再来”是什么意思,回到家他将母鸡脚上绑着的破布条解去,用一只花篮罩在墙根脚。

晚上,到村长家“串门”的人很多,鸡叫狗咬声不断。李大柱在大门外蹲了好长时间,瞅准一个没有人的机会走了进去。村长家厢房的灯亮着,李大柱径直走到厢房里,村长老婆正在往米柜里放鸡蛋,看见李大柱手里的鸡和背上的口袋,撇了撇嘴说:“放地上吧。”

李大柱将东西放下,不知该说什么好。看见自己拿来的那只老母鸡在地上的鸡群里显得又老又瘦,旁边几只毛光水滑的肥鸡纷纷伸过头去,尖利的嘴一顿猛嘬。随着自家母鸡那一声声可怜的哀鸣,李大柱的脸上似有千万只鸡虱子在爬,羞愧难当,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说:“嫂子您歇着,我走了。”

走到院子里时,李大柱抬头往村长家堂屋看去,村长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没有跟村长打招呼。其

实根本不必去打招呼,灯一黑,村长老婆就会在枕头边向村长做细致准确的汇报,村长就会将全村各家各户的名单在心里排一遍。

2

水终于拉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村民们一窝蜂地拥上前去,望着垫了塑料布的车厢里的水,艰难地咽着唾液。村长跳到驾驶位上,抡着胳膊大声武气地吼着:“这是上级党委政府送来的救命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来!现在,驮水队的人先把水装在大塑料桶里,我念到名字的人家上前来领水,没有念到名字的人家在旁边等下一车。如果不听安排,将取消领水资格!”

第一天宣布的用水户名单里没有李大柱。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终于轮到他了。其实不用轮,他家是最后一户分到水的。

不管怎样总算分到水了。有了水他家的烟苗就有救,烟苗有救了婆娘生娃娃时就有鸡吃有蛋吃,有了鸡蛋吃婆娘的奶水就充足,有了充足的奶水娃娃就会长得又白又胖,这样一来一家人的日子就有了过头。李大柱将上述一系列关系弄清楚以后,在心里总结说:“总之,没有水,就没有我李大柱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有了水,我们家的幸福生活就已经在向我招手了。”

水驮到地里后,李大柱不敢浪费,每一滴都准确无误地喂在烟苗根上。水不多,每棵只能浇小半瓢。即便如此,仍有五、六百棵烟苗没有水浇。李大柱去求村长再给两桶水,村长把他一顿臭骂,说:“你以为水是能随便给的么?那么大的一个村子四十多户人家,给了你两桶,别家再来说我怎么办?现在的水比什么都金贵,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六百棵烟,晒死了我拿你小子开刀!你怎么就不生数,每棵匀出来一口,那六百棵烟不就够浇了。今年大干旱,别处的烟苗大多数都晒死了,就我们这里的还活着,今年的收购任务一定非常紧张。熬过了这一段,等烟烤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到底该怎么办,你小子就好好考虑考虑吧。”

还能怎样考虑呢?家里再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六百棵烟,干脆让它晒死算球。可村长说能卖好价钱呢!要是也像村子里李保旺家去年那个价格,一棵烟卖它个三块钱,六百棵烟就是一千八百块钱呐!舍不得羊子套不住狼,天黑的时候,李大柱一咬牙逮住了家里那头近三十斤的小猪,装在麻布口袋中背着向村长家走去。

第二天早上,李大柱又分到了三塑料桶水,那六百棵快要枯死的烟苗又昂起了耷拉着的脑袋。

经过两个多月的奋战,老天爷终于发了慈悲,降了第一场甘露。喝了雨水的烟苗就像吃了强力催长素,不出半个月就长得一米多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李大柱每晚抚摸着老婆那日渐隆起的肚子说:“宝贝儿子,你听到那唰唰唰的下雨声了吗?烟苗有了雨水喝,你就有奶吃,我们家就有救了,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3

黄灿灿的烤烟叶堆了半屋子,李大柱和老婆高兴得忘了所有的艰辛和劳累,连夜理烟、绑烟。天刚麻麻亮,李大柱就挑着一大挑烟叶上路了。

一路上,李大柱挥汗如雨,健步如飞,一点也不觉得累,他仿佛看见一张张粉红色的百元大钞正在向他飘来,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口袋里。他用那些钱,送老母亲到城里的大医院看好了病;给老婆买回了一挑肥肥的母鸡和新鲜的鸡蛋;给未出生的儿子买了婴儿衣服和奶粉……他甚至看见,三五年后,他们一家人搬进了三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

李大柱在心里喜滋滋地描绘着幸福生活的蓝图,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走完了近二十里的山路,太阳都还没有冒山就赶到了乡烟叶收购站。

收购站里早已等着五、六个卖烟叶的农民。李大柱将肩上的担子放下,排在那几个人后面。

透过上面蒙着的塑料布,李大柱看见那几个人挑箩里的烟叶有的像他家的一样黄得刺眼,有的看上去不怎么样,更加信心十足。

上班时间到了,收购烟叶的一个工作人员拿着一本小本子,开始点名,被点到名字的人就高兴地挑起烟叶走到栏杆里面的屋里去。

卖烟的人来了许多,个个都先后被点到了名。李大柱等到下午四五点钟,仍然没有卖掉烟,他又急又饿,乘那个拿小本本的人点了名转身想走进去时,急忙大声哀求说:“同志,我天还没有亮就赶来了,求您将我的烟收了吧。”

那人偏过头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进去了。李大柱只好等。

太阳快落山时,好不容易没有其他人了,李大柱才被允许将烟挑进去。拣烟的工作人员阴沉着脸,懒洋洋地翻拣着李大柱一家人的希望。正在这时,有两个人挑着烟走了进来,递给拿小本本那个人一张纸条说:“王站长叫我把这个给你。”

那个人看了看纸条后,对几个正在拣李大柱的烟叶的人说:“你们几个过来,先拣这两个老表的。”

李大柱本想说几句,想来想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两个人的烟叶都不怎么好,烟叶短小,颜色不黄,有的还有斑点,跟李大柱家的根本没法比。

那两个老表的烟叶很快就被拣完,拿着单子走了出去。李大柱的烟叶也很快就被拣完了,他拿着单子,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领钱处坐着好几个工作人员。那两个老表一人手里拿着一大叠钱正在数。李大柱心想他们前面桌子旁边坐着的肯定就是领钱处,于是将单子递了过去。

桌子上用钢夹夹着的一叠单子中,最上面那张填着的是一级二等。李大柱的单子上写着的是中级三等。他想,那张单子肯定不是那两个老表的,自家的烟叶那么好都只是中级三等,他们的烟叶怎么可能是一级二等呢?

(老天爷知道,李大柱的烟叶等级被人跟那两个老表的换了位,但老天爷睁着眼,硬是不说!)

李大柱没有领到钱。他家的烤烟款还没递到他手里就被扣了,拿去赔赊欠的农药、化肥钱都不够。

以后每隔一个街子,李大柱都要挑一挑烟叶去卖。每次挑去的数量都是一样的,烟叶的质量也差不多一样,可卖得的钱却一次比一次少。

李大柱每次都领不到钱。信用社的人把办公地点都搬到烟叶收购站了,天天拿着农户的贷款单,烤烟款一算出来,通知户主一声就被划去赔贷款了,差贷款的农户只消在一张张的单据上签签字。

李大柱签了一次又一次的字,直到把所有的烟叶卖完了,贷款还是没有还清。

半年多的辛苦劳累再次打了水漂。李大柱急得满嘴都起血泡,病倒在床上起不来。

4

老婆的月子做得令人心酸,儿子小宝满月后,李大柱决定到离家一百多公里的一个碎石场去打工,挣一点养家糊口的钱。

几乎磨破了嘴皮,碎石场老板才说:“要做工可以,管吃管住每个月二百五十块钱,干得好以后再加。安全事故一律自己负责,出了事我们一概不管。要干就留下,不干立马走人。”

二百五就二百五吧,总比在家里种地强,至于安全方面,自己平时多注意点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大事。这样一想,李大柱连忙对老板说:“我干。只要能拿到钱,再苦再累我都干。”说完,放下铺盖卷就去领工具。

李大柱和另外五个民工一起,每天扛着铁锤、炮

杆、十字镐在山崖下面撬石头。

山崖下面的石头很不好撬,劲用小了撬不下来,劲用大了会引起上面的石头松动,稍不注意就滚下来,安全系数极小。

这天,来拉碎石的大卡车排了一长串,老板在下边场地上嚷嘛嘛地吼叫,骂撬石头的几个民工窝工混日子,扬言要扣他们几个的工资。一听说要扣工资,民工们心里就着急,手下的劲就加大了些。

正当李大柱和周发才一起将撬起的一块石头滚下山坡时,山崖边被掏空了底部的几块大石头“轰”的一声滚了下来。“快闪开!”俩人同时喊着往旁边跑,情急之中,周发才一个踉跄跌倒了。石头正滚落下来,周发才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眼看着就要被砸到头了,李大柱冲过去将他猛力往旁边一推。周发才的脑袋是保住了,可石头却无情地砸向了李大柱。

李大柱的双腿从大腿根部被砸断,同时也永远失去了做一个真正男人的权利。对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来说,这比要他的命还可怕。他诅咒上天,为什么不将他的命一齐拿去?为什么要让他如此屈辱地活在世上,过这种比死还难受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生活?有好几次,他一醒过来就拔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头,拒绝治疗,口中叫着,让我去死!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们让我去死啊!……直到疼得昏死过去。

当他再次醒过来欲拔针头时,普兰花死死抱住他的手,哭着喊道:“你难受我知道,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呢?你死了我怎么活?我们的儿子怎么养?白发苍苍的老娘不气死才怪!你要再这样犟,再拔针头,我就去死!死了一了百了。”

听老婆这么说,李大柱绷紧的手膀松了下来,痛楚地看着她说:“兰花,你还这么年轻,我已经成了个废人,活在世上只会给你和儿子增加负担,我会拖累你一辈子的。你就随了我的愿吧,别浪费钱了。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我算什么男人啊……”说着说着,夫妻俩抱头痛哭。

碎石场的老板只是象征性地送来一千块钱了事。周发才将几年来打工所挣的积蓄都花光了,又去借了五千块钱的贷款,才使李大柱的创面不被感染。

命是拣回来了,可李大柱从此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废人,白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晚上看着老婆鲜活白嫩的身子,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乳香,将往日两口子躺在被窝里的恩爱一遍遍在心里放着小电影,心如刀绞,泪水长流。

周发才是个老实人,除了拼命挣钱还债外,每隔十天半月就到李大柱家一趟。来时手里总不空着。给李大柱打两斤酒、买几包劣质香烟,给小宝买袋奶粉,给老人买袋白砂糖。有时放下东西就走,有时住一两天,帮着普兰花做些紧要的重活。

有人劝他说:“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李大柱成了那样,那是他的命。你一个大小伙子,往后还要成家立业,那个破坑什么时候能填满?别再管他了。”

怎么能不管呢?周发才清楚李大柱成了废人全是因为他,他的命都是李大柱给的,他怎么忍得下心不管?

5

日子艰难地熬着。布谷鸟再次催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泡田撒秧。

李大柱废了,但一家人的日子总得过下去,总不能因为遭了灾就向上级政府哭救济,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想来想去,普兰花扛出家中那张老犁,找出牛绳、链子,牵着家中那头老牛向秧田走去。

听着老婆做事的动静,屋里的李大柱心里有如被蛇蝎叮咬,疼痛得直冒冷汗。

晚上,普兰花回到家时,满头满脸都是泥浆。李大柱又心疼又惊喜,颤着声音说:“兰花你真行,你还真把秧田犁好了。”

普兰花疲惫地笑笑说:“你老婆哪有那个能耐,是村长帮忙犁的。”

李大柱感慨说:“村长真是帮了我们家大忙啊!等会你把发才兄弟送来的那两瓶瓶子酒给他送去,感谢他的恩情。”

普兰花没做声。她总觉得村长不会白白帮她家犁田。在村子里,为了得到一点好处或者是解决一个难题就被村长占有了身子的女人很多。一想起村长白天看她的眼神,她就浑身不自在。心里说:“今后得提防着他些。”

防人是最难的,尤其是像村长那种老奸巨滑,实权在握的人。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普兰花正在自家地里拔豌豆秆,村长腰弓腰弓地向她走近。普兰花只想着拼命干活,再加上周围林子里鸟叫声、风吹树叶声响得很,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在靠近。村长走到她身后,腰也不弓了,一下子扑过去将她拦腰抱住就往地边的树林里拖。普兰花吓得浑身颤抖,当村长那张臭哄哄的猪嘴拱到她红扑扑的脸上时,她才一激灵清醒过来,明白村长要干什么。她大叫着,反抗着,想不让村长挨近。村长猛力按住她说:“叫什么叫?你家的秧田都是老子犁的,你的身子让老子犁一回有什么不行?你个傻x,这么年轻的身子白白闲着。谁不知道你男人是个废人,干不了那事,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就不想男人?今天你要是依了老子,让老子舒服快活,今后上边来的救济金给你家。”一边说着一边腾出一只手去解裤带。普兰花大叫着拼命用手抓,用脚踢,用嘴咬……

村长最终没有得逞,一手捂着被咬得鲜血直流的鼻子,一手提着解了裤带的裤子恨恨地咒骂着狼狈地走了。

村长一走,普兰花顾不得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裳,拔起地边的一根篱笆桩桩紧握在手里,以防再次受到袭击。直到村长走远了,她还惊魂未定,胡乱捆起豌豆秆就往家里赶,一路上始终紧握着那根茶杯粗的篱笆桩。

夜里躺在床上,普兰花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心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燥热难耐。村长虽然可恶至极,但他的话语和行动却如一声炸雷,炸醒了普兰花沉睡已久的心。她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对于已结过婚,享受过情爱甜蜜的女人来说。是思想、心灵、身体都正在盛开的时候,她怎么会不想男人呢?生活再苦再累,掩藏在心灵深处的原始欲望都会时不时地蹿出来勾引她、折磨她。她承认,村长身上的男人气息确实给了她那种久违的异样感觉。如果白天那个人不是村长,如果村长的嘴不那么臭,不采用那么粗暴的手段,说不定她就瘫软了,任由他开垦了。想到这里,普兰花被自己这么不知羞耻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大柱变成那样还不是因为这个家,自己怎么能有那种不要脸的念头呢?要真是那样的话,跟一只成天在路上疯跑的老母狗又有什么两样?她真恨不得抬手煽自己两耳光,往那不争气的地方猛掐几下。可是,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啊1年轻,而且精力充沛。

不管怎么自责,怎么压制,那个念头总像一只贪嘴的猫,痒痒地舔着她的心。黑暗中,她忍不住伸出绵软滚烫的手,悄悄地、轻轻地探向丈夫的小腹下面。倏地,一股彻心透骨的寒意从手指传遍全身,整个人如数九天掉入冰窖里,连头发梢梢都感觉到奇冷无比。李大柱那流淌生命源泉的林子里,只有一撮毫无生机的杂草,没有了顶天立地的生命之根,连半截桩桩都没有。

李大柱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着。普兰花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老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老婆是想他了,准确地说是想那事了。他不怪老婆。这段时间老婆瘦多了,脸庞也没

了往日的红润,胸脯也似乎小了些。这是长时间没有男人侍弄造成的。女人就像一块地,再怎么肥沃,无人耕种就开不出好看的花也结不出有吃的果。老婆的身子是块好地,不能这样冤屈了她,得找个好男人好好侍乔侍弄。

找谁合适呢?李大柱将所认识的光棍汉一个一个在心里过滤着。

6

这天中午,周发才又拎着一兜东西走进了李大柱家。李大柱瞥见普兰花的眼睛里有两簇火苗闪了一下,心里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

一番问寒问暖之后,普兰花转身走了出去。李大柱乘机非常严肃地小声对周发才说:“发才兄弟,有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兰花一个人撑持这个家太艰难了,她是个好女人,应该有个真正的男人来帮她。她应该重新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给她和孩子幸福的男人。我思前想后,觉得将她和孩子托付给你我最放心……

“不行!”周发才一听急了,还没等李大柱说完就反对说:“大柱哥,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您是我亲哥哥,兰花嫂是我亲嫂子,我不能那样做。我这辈子报答不完的,下辈子变牛做马报答你们。我欠您的太多太多了,怎么能往您伤口上撒盐呢?我不能那样做。”

“你这样报答我,我不喜欢。你真要报答我,就按我说的办,娶兰花做老婆,担负起照顾她,扶持我儿子,抚养我老母亲的重任。兰花她太苦了,我实在不忍心。”

周发才走到床边,握住李大柱的手说:“我可以照顾的。大柱哥,您就认下我这个兄弟吧。我可以搬来家里住,忙时在家里做活,农闲时出去打工。我会照顾好一家人的,就是不能娶嫂子。”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怎么能没有男人呢?就算是我求你了还不行吗?你就答应了吧。晚上我跟兰花商量,明天请村长帮忙着到乡民政办,把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解除了,你俩就去领结婚证。”

“大柱,你别说了。要那样做我还是个人吗?”普兰花早在屋外听到了两个人的话,这时候走进屋里说,“我认命了,这辈子就嫁你一个!”

经过这件事,周发才再次到李大柱家时,就显得有些不自在,内心里却对李大柱和普兰花更加敬佩。

吃过中午饭,周发才扛上木犁,跟普兰花一起赶着牛犁地去了。村子里人手好的人家已经犁好了地,开始着手准备春耕。

再不下决心就会影响今年的栽种。李大柱心里想着,爬起来靠在墙上,向老母亲讨要老婆缝鞋子用的剪子,说他要剪手指甲。母亲要帮他剪,他说:“妈,我自己来吧,你带小宝到外面玩去吧。”

屋子里光线不好,空气也不清新,小宝总喜欢到屋外去玩。听了李大柱的话,母亲就抱起孙子到屋外玩去了。李大柱拿起剪子,张开,闭紧双眼,对准耳根下面脖子上的动脉血管死命地剪着,一下、两下……鲜血不断地淌出来,淌出来,浸透了那床印着大红喜字的被子。

7

这一年,普兰花家的庄稼长得比村子里任何一家的都好。大家都说,那是李大柱用鲜血浇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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