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食的存在

2009-06-03 03:14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3期

姜 萍

摘 要:台湾现代派小说的兴起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热衷于表现探寻过程中的孤独、苦闷、悲哀、彷徨、厌世的个人情绪。这个派别中饱受争议的作家当属七等生。他创作的《我爱黑眼珠》一经出版便在台湾社会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道德风暴。为传统意义上的人性选择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颠覆传统思维定式的过程中呈现出多重意义的生命宽广性,使得读者经由他这样虽属个人却很离奇的平凡经历,体验到个人在自我生命中的独特处境。

关键词:“即食”性 存在的象征物 价值考量

台湾最受争议的作家七等生是深受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影响而出现的一批作家的代表,他的作品多以情节曲折离奇,语言光怪陆离著称,他的文字美感在文坛独树一帜,衬托于其字里行间的道德主见和人生存在意义的探寻,更是引发过一波波的思想震撼和文坛笔战。其中影响最大、争议最为激烈的是他1962年发表的作品《我爱黑眼珠》,小说的寓意和真实的历练乃是一体两面,创作风格沉浸在旁观与喃语,现实与虚构,以及内心思辨与外界变化之间。

《我爱黑眼珠》的主人公李龙第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充满挫折、倍受压抑的男人。他的妻子勇敢地肩负起一家生计,但李龙第却在大水灾难时,宁可抱着陌生的妓女,也不愿承认两人的夫妻关系。李龙第连名字也不要了,他告诉妓女他叫做亚兹別,他挥退了众人的询问,强烈而积极地要摆脱现实。一场灾难让他有了打破传统世俗束缚及道德观的机会,寻找遗失已久的自我成就。正是因为小说中借用环境的突变,让主人公有了让自己精神外显的契机,这便是七等生这部作品得以名声大噪的原因之一。在《七等生集》序中写道:“他的小说中,有几乎同质的时空背景,一个旧、新社会交替时被掏空而压抑的氛围;他的小说布局,充满了真实与梦幻的交错,经常从一个现实的叙事,陡然融入于一个神秘而非现实的自我世界,透过冥想的运作,或以象征、预言的形式,探讨繁复尖锐的现实问题,游刃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1]在《我爱黑眼珠》中也呈现出了旧、新两个社会,旧社会指代的就是洪水来临前李龙第和妻子原本的生活,在这个生活中李龙第一直深受压抑,他的自我成就无从实现,这个旧社会代表了他的现实处境。一场仓促的洪水来临,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社会,这便是能够让他自我存在意义得以实现的社会。面对这个社会,使他与原来的生活阻隔开来,与旧社会相比这显然是一个非现实的处境。“人的存在便是在现实中自己与环境的关系,在这样的境况中,我能首先辨识自己,选择自己和爱我自己吗?”[2]这是在新社会来临的时候,李龙第激动的呐喊,他要在灾难来临的这一刻及时地品尝到他存在的意义,这就是我所提出的“即食性”的存在。之所以在这里我用的是“即食性”而不是“即时性”,原因就在于“即时”就会把这种存在的感觉放置在一个空间化的概念中,这就与人的本质感受产生了隔阂,有了距离,缺少了一种融合性,是两个体。而“即食”指的是即刻的品尝与感受,这就直接表现出人的感官所发出来的第一感受,是从人的思想里迸发出来的,是一体的两个面。传统意义上对爱情的参与度只是和当下的存在选择有关,当外在环境与自我价值观作用时,所体现的并不是社会期许的效果而是更符合内心要求的内在自我的欲望现实。这样来看李龙第一方面确实是在社会价值系统下背叛了妻子晴子,而另一方面他在救助落水妓女的过程中实现了他自我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说过:“人类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它是一个过程与一个没落。”[3]李龙第在过程(新社会)与没落(旧社会)间呈现出了他生命的可爱。他甚至把名字都换成了亚兹别,在词典中“兹”意为念念不忘某件事或现在,“别”就是告别,别离之意,这个名字象征着他要作别过去,活在当下。显示出他追寻存在意义的决心,也体现出了作者创作过程中的用心。

当我们探究到了七等生在小说中蕴含的存在意义时,就会疑问这种存在意义的象征物是什么呢?在我认为那便是爱。在《思慕微微》中七等生说到:“我们辛勤地累积这一些存活的资本是为了永恒的忘我,爱恋就是永恒地忘我或死亡,我们是多么甘心情愿去幻灭,因为我们是经由爱恋这条途径去走到存活的尽头,只有爱恋使我们不反悔,也唯有爱恋才能使心灵升华。”[4]这个观点正说明了唯有爱人的人才是活着的,存在又是活着的表现。所以说爱就是让自己存在,这种存在在李龙第的世界里是在危难之中施爱于人来体现的。托尔斯泰说过:“完全没有目的时,才算真正的实践了爱。”实践了爱就是实现了存在。李龙第在洪水来临时把原本买给妻子的面包给了妓女,抚慰她,被很多读者认为是他移情别恋,抛弃妻子的道德沦丧,那是对他爱人之心的误读。对此七等生自己也说过:“拙作《我爱黑眼珠》是以人类爱和怜悯非男女爱情为主題。”[5]真正的爱是爱生命其物,生命这个物是通过一个现实的人的存在所承载出来的,他爱的是通过这个人表现出来的生命而非这个人。因此李龙第对妓女的种种被误认为爱情的“爱”,并不是基于男女之情的爱,而是基于同情与怜悯之上的人类爱。毕竟并不是所有的亲吻都归咎于男欢女爱的行为(虽然李龙第没有拒绝妓女的亲吻)。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被救助的女性身份的设计,在众多身份中作者恰恰选择了“妓女”这个角色,他们在社会中身份是卑微的,他们在选择这个职业的同时就说明了他们真正的情感是得不到满足和实现的,试想一个能够得到正当爱情的女人怎么会去做妓女呢?所以她更值得别人给予关爱和怜悯,甚至是人类爱。妓女不仅代表了存在的象征物,她还是李龙第肯定自我存在价值的诱发物,如果没有那场洪水,没有对这个妓女的怜爱,李龙第可能永远无法证明他与“只伫立着等待环境的变迁”、“悲观而静静像石头坐立的人们”、“无情的乐观主义者”之间存在主体上的本质区别。

七等生寄托在李龙第身上的除了他的哲学思想,还有他对人的价值考量问题。小说中借李龙第的形象,作者在于说明人性挣扎着不愿意违背意愿而落入庸俗的抉择,他并不是提供一个社会戒律,他真正关切的是人在任何时候都该对他原有的价值体系保有足够的忠诚度。身处在当前实际的境遇下,勇敢抵制道德理性的束缚,只为留下自我存在的责任。正如文中所说:“他暗自伤感着:在这个自然界,死亡一事是最微不足道的;人类的痛楚于这冷酷的自然界何所伤害呢?面对这不能抗力的自然的破坏,人类自己坚信与依持的价值如何恒在呢?他庆幸自己在往日所建立的暧昧的信念现在却能够具体地帮助他面对可怕的侵略而不畏惧,要是他在那时力争着霸占一些权力和私欲,现在如何能忍受得住它们被自然的威力扫荡而去呢?”[6]正是那些在他看来暧昧的信念使得人们在危难中惊慌,因为这些信念的软弱和不坚固使得“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架设的梯子爬到屋顶上,以无比自私和粗野的动作排挤和践踏着别人。”[7]而李龙第当时却在想:“如此模样求生的世人多么可耻啊,我宁愿站在这里牢抱着这根巨柱和巨柱同亡。”[8]李龙第和他们不同的是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价值标准毫不动摇。这里衬托的对象也是很有寓意的,恐慌的人选择的对象是“梯子”,梯子本来就是不牢固的,需要把扶才可使用,容易倒塌。而李龙第选择的是“巨柱”,巨柱坚固可靠,不易被冲垮。这就象征了对自我价值考量的两种不同的态度。他所提倡的是一种坚守的力量和对自我价值的忠诚。这里他还说到:“这个人造的城市在这场大灾祸中顿时失掉了它的光华。”[9]正因为造就这个城市的人无法对为人价值做到足够忠诚,所以这个城市也是经不起灾祸冲击的。唯有对自我价值体系虔诚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持清醒和冷静,一个城市也是这样。这就像当泰坦尼克撞击冰山时,有的人仓皇而逃寻找存活的机会,而有的人却和自己爱的人相拥在一起,不慌不忙,淡然面对。这就是说尊重自我价值的人任何时候在精神上都是有所依靠的,都是本真的,而非“人造的”。从这一点上来讲,李龙第和妻子晴子在价值观上是相互衬托的,“你愤怒的不在我的反驳,而是你内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权益突然被另一个人取代。至于我,我必须选择,在现状中选择,我必须负起我做人的条件,我不是挂名来这个世上获取利益的,我须负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荣耀之责任。”在灾难来临时,妻子只是固守着一己的利益,而李龙第是在肩负为人存在的责任。有了对比就更凸显出他人格的高尚,对信念的忠贞。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真的英雄,其实不问出处。从现在起,我开始谨慎地选择我的生活,我不再轻易让自己迷失在各种诱惑里。我心中已经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10]李龙第就是这样一位清醒的英雄。

七等生用简短精辟的语言向我们传达了他深奥玄妙的人生哲学和个体价值理念。因此他的作品在文坛上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和地位。有一位作家这样评价七等生:“他是中国一向非常缺少的敢于把人性置于绝境中捶楚的作家,我愿意对这样的作家致敬。”相信经历了岁月的捶敲和验证,七等生怪异的思想会被更多人所接受。期待着他能借助他心灵深处的那双犀利明亮的“黑眼珠”为我们剖析出更为寓意深刻的人生观。正像他在《七等生全集》的书页上题写的那样:“冷眼看缤纷世界,热心度灰色人生”[11]。只希望在世界更为缤纷之余,他的心境能更为明亮开阔些。

注释:

[1][11]七等生:《七等生集》,台湾:前卫出版社,1993年版,第24页,第30页。

[2][6][7][8][9]张葆辛:《台湾作家小说选<我爱黑眼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05页,第211页,第212页,第215页,第224页。

[3][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88页。

[4]七等生:《思慕微微》,台湾:洪范出版社,1982年版,第181页。

[5]七等生:《真确的信念》,《中外文学》,第5卷1期。

[10][捷克]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08页。

(姜萍 大连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11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