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馆发展的四个阶段

2009-06-09 07:28李德辉
古典文学知识 2009年3期
关键词:崇文学士文化

李德辉

唐代承袭隋制,以秘书监掌领图籍,但在秘书监之外仍以各种名义设置不同的文馆,编撰图籍,教授生徒,参理机务,侍从酬唱。这些文馆的职能虽然多样,但它的设置往往适应当时的政治斗争的需要。而随着形势的变化,权力中心的转移,文馆的性质和作用也会发生变化。据此,可将唐代文馆的发展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一、初始期:初唐前期

从武德四年(621)初设文馆到麟德元年(664)这43年,是唐代文馆发展的初始期。这一时期,唐代文馆的基本制度得以确立,并被赋予学术文化机构和政治参谋机构的双重性质。麟德元年以后,武则天全面掌控了政局,文馆兴废无常,其性质也发生了变化,从而标志着另一时段的开始。

武德四年在门下省设置的修文馆,是唐代设置的第一个文馆,它隶属于国家行政机关——门下省,但这个文馆似乎没有开展什么学术文化活动,武德间声势最大的反而是秦王文学馆及太子建成所开的文馆。由于建成、元吉在玄武门之变中属失败的一方,旧史对东宫和齐府的两个文馆遂很少记载,对秦王文学馆则记述颇详。它虽然只是一个藩王文学馆,但对唐代的文馆却有很大的影响。首先,秦府文馆十八学士包括了秦府主要的文职人员。太宗即位以后,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贞观弘文馆的骨干,贞观间发生的变化,主要只是人员的增减和制度的确立。其次,秦府文馆的活动方式和官员任免具有创造性,而为贞观间的弘文馆所承袭。馆中十八学士都是以本官兼领,专择四方贤能,不拘一格,这些对唐代后来的文馆都有重大的影响,相沿成为故事。

太宗即位,大阐文教,于弘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于殿侧置弘文馆,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等,以本官兼学士,令轮番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文义,商量政事。自贞观至高宗龙朔年间,几批饱学之士相继被征入馆,出侍乘舆,入陪宴私,详正图籍,制订律令,详议礼仪,从事多方面的政治文化活动,并完成了不少个人著述,为唐代的学术文化事业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二、变异期:初唐后期

自麟德元年至先天二年(713)这50年,是唐代文馆发展的变异期。麟德元年上官仪被杀之后,武则天专擅朝政,开始实行一整套不同于太宗、高宗的政策,全国上下的政治学术文化空气为之一变,天下士人皆“薄于儒术,尤重文吏。于是醇日去,华竞日彰”(《旧唐书·儒学传序》),久而久之,形成“台阁髦彦,无不以文章达”(《通典》卷二一)的局面。中宗虽复唐祚,但他与睿宗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都是承袭武周,故应视为同一时段。

这一时期,文馆的性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它不再是过去那种文儒合一的学术文化机构,而演变成娱乐帝王、粉饰太平的御用文化机构。文馆学士虽然也有修纂刊辑图书等务,但更多的时间用在陪侍君主、游宴唱和上。学士的成分也发生了变化,博通经史的醇儒宿学不再被看重,而对文才高妙者却青眼有加,一大批经过挑选的文士聚集到皇帝周围,朝夕追游,宴乐作诗,其活动形式之多样,人员投入之多,规模之大,规格之高,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文馆学士在文化上也少有建树,只有这一时期编纂的《三教珠英》等几部类书,在提倡和促进文学创作方面发挥过较大的作用。

这一时期,弘文馆几度改名,一改为修文馆,再改为昭文馆,显出很大的随意性。但从馆中活动的规格、规模和内容看,却是它的全盛时期。从贞观后期到高宗朝,弘文馆就一直兴盛,先后追集大量人员入馆,充任修史学士、修书学士,修纂类书、总集,编订律令、仪注,馆中学士长期保持在十几二十人之间。武后圣历间则另起炉灶,成立奉宸府这一带有文馆性质的机构。尽管它是非常设性的,武后却非常重视,编修《三教珠英》时,征集入馆的学士多达四十七人,弘文馆却遭到冷落,其作为国家文化中心的地位因之转移。神龙元年(705)中宗复辟,珠英学士多坐亲附武后、二张诛贬,奉宸府自动解散。景龙二年(708),中宗欲兴复旧制,遂改弘文馆为修文馆,在馆中署置众多学士,中多奉宸府旧僚。

这一时期,也是唐崇文馆的全盛期。期间皇太子频繁废立,崇文馆开馆多达七次,馆中学士前后辅佐的皇太子有燕王忠、孝敬皇帝弘、章怀太子贤、庐陵王显、相王旦、节愍太子重俊、临淄王隆基等七位。入馆的学士之多,活动之频繁,为有唐之冠。崇文馆的设置,本意在于辅佐和教导皇太子,但唐代诸王皆集于京师而不之国,常常引起夺嫡保宫的斗争,于是开馆置学士反而变成了保宫的主要措施,也被视为图嫡的重要谋略。每逢建置储副,必盛选宫僚,以其中的优秀分子充学士。其选任之精,委任之重,规格之高,有过于弘文馆。然而一旦太子被废,学士亦随之而被贬遭遣,或死或流。又,唐自开国以来太宗就有遗训:“官人事王,不宜岁久……其王府官寮,勿令过四考”(《贞观政要》卷四),因此,唐前期的崇文馆学士总是废置不常,调入调出,变动频繁。

这一时期的文馆,在培养文学人才、推动全社会爱好文学,研讨诗歌风气的形成、促进诗艺的普及与提高方面等所产生的作用,是唐史上任何其他时期所无法比拟的。如果说,第一个时期的文馆在文化建设上的功绩主要在礼乐、经史等儒家文化建设方面,那么,这一时期的功绩则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律体的形成与普及,文学实绩的创造,文学新人的培养,此间文馆之功实不可没。“文章四友”和“沈宋”在这一时期文馆活动中崭露头角,张说、苏颋、徐坚、吴兢、韦述、褚无量、马怀素等盛唐文化中坚,都是这一时期文馆培养出来的人才。

这一时期的文馆制度也得到进一步完善。首先,加强了弘文馆馆务的领导,实行专人负责的制度,以宰相主持馆务,号为馆主,常令给事中一人判馆事,提高了弘文馆的规格。其次,健全了学士制度。景龙二年夏四月,中宗采纳上官婉儿的建议,在弘文馆中置大学士四人,以象四时;学士八人,以象八节;直学士十二人,以象十二时。此后的弘文馆、集贤院也沿用了这一制度,只是学士员额没有像中宗朝那样固定化。明确了学士等级,也就明确了各自的职守,开元、天宝间集贤院之所以能取得多方面的成就,即和这一制度有关。

贞观中,崇贤馆原有学士、直学士,龙朔后又充实了馆中人员。龙朔二年(662),在馆中兼置文学四员,分知四部经籍,侍奉文章,掌东宫文字之任;司直二员,为东宫宪司,掌弹劾宫僚,官比侍御史。可见龙朔以后,崇文馆也在走向制度化。

三、鼎盛期:盛唐时期

自先天二年至天宝十五载(756)这43年,是唐代文馆发展的鼎盛期。先天二年七月,玄宗清除了实力强大的太平公主一党,自己亲政。不久即开设书院,广集贤臣,开崇儒重学的风气,短短几年,贞观时代的文化精神即得以复归,礼乐文章的面貌焕然一新,文馆再次发生变化,进入第三个发展期。

这一时期,文馆最引人注目的变化在于弘文、崇文两馆的衰落和集贤院、翰林院的勃兴。平定武韦之乱中,上官婉儿和修文馆学士宗楚客、韦元旦被杀;之后,宋之问被赐死,郑愔族诛;平定太平公主之乱中,萧至忠、岑羲、薛稷被诛,崔湜赐死,卢藏用长流,李峤、赵彦昭、韦嗣立远贬。被流贬的学士和在朝的李适、刘宪、李、沈佺期等人都在开元元年(713)前后数年中相继去世,弘文馆自此一蹶不振。原有的弘文馆学士凋零殆尽,玄宗遂以集贤殿书院这一新的文馆来代替旧有的文馆,拔擢新人充任学士。开元初期,玄宗指令秘书省、丽正殿两处编校旧籍,补录旧书,而不再在弘文馆展开工作,他情愿擢用那些由底层选拔上来的新人充学士,就含有除旧布新的深意。先朝的旧学士他只用了褚无量、马怀素、张说、徐坚四人。崇文馆的情形与弘文馆大致相近,馆中学士和玄宗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恩怨,但大部分人在开元十年以前故世,在世的也被调到其他部门,不再担任学士,崇文馆也因为没有建储之举而未开设。玄宗朝集贤院有一百四十三人担任过学士、校理、待制等职,而期间见诸史籍的弘文、崇文两馆学士加起来也不到此数的十分之一,可见其衰微。

这样一来,玄宗朝文馆最主要的文馆就是集贤院了。较之初唐的各种文馆,盛唐集贤院的学术文化性质大为增强。开元后期,集贤院已发展成一个多功能的全国性的学术文化中枢。从人员构成看,院中除常见的学士、直学士以外,还有知院事、副知院事、判院、押院中使、侍讲、待制等职,以及各式各样的集贤待诏,如书待诏、画待诏,此外琴、棋、天文、地理、阴阳五行,都有待诏,院内高级专业人才云集。这一时期的主要文化业绩是图书的编修。所做工作可分为补、定、撰、编、译五类。补者,史书或小学典籍;定者,封禅郊庙的词曲乐章;撰者,书目、政典、类书、国史、实录、选集、经疏;编者,时人文集;译者,佛经。这些工作要求有很高的专业知识水平,而《群书四部录》、《开元释教录》、《大衍历》、《唐六典》、《初学记》等著作,对后世的影响尤为深远。如《群书四部录》二百卷,其书虽佚,但通过《旧唐书·经籍志》仍能窥其崖略,其书内容之浩博,为“清修《四库总目》以前所未尝有”(余嘉锡《目录学发微》)。由于集贤院具有极强的学术性质,入馆人员也首重学识,其次才是名行和才华,强调学有专长,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此外,集贤院在机构建置、地位、人员分工和组织管理等方面也更加严密和有序。不同于弘文馆隶属门下省,玄宗创设的集贤院隶属中书省,最高长官由宰相兼任,号大学士。由于设在中书省,故它的学士也有协理中书政务的职责。集贤院的院址,常因玄宗居止之所的变动而变动,长安的大明宫、兴庆宫,骊山的华清宫以及东都洛阳都设有集贤院,院务中心常随皇帝听政之所的转移而转移。它与权力中枢的这种密切而稳定的关系说明,集贤院在中书省议政中已能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在国家机构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建置的中心化和政治地位的提高是使集贤院走向制度化的重要前提。

集贤院人员的分工也更为细密,职责更加明确。此前的弘文、崇文学士都是“随事分知”,学士职掌与工作性质并不稳定。集贤院则由大学士负责总领院务,下统众官,直接对皇帝负责。知院学士为院内长官,负责处理院内日常事务,学士、直学士为院内中坚,其他人员有刊校、修撰、修书、校理、待制、留院、入院、文学直、直馆、知书官、书直、楷书手、画直、写御书手、装书直、造书直、造笔直、典等十几种名目,各有职司。有关资历、奖惩也规定得十分具体。学士虽无固定的员额,但各种司直皆有定制。这种体制不但为天宝以后诸帝所遵用,也为宋代馆阁所沿袭。正是在这一严密而完备的体制下,集贤院在短短的三四十年内,即做出了恢宏的文化业绩,成为盛唐一代学术文化的标志。

四、衰退期:中晚唐时期

自天宝十五载至天祐四年(907)唐亡,是唐代文馆发展的第四个阶段。天宝十四载末,安史乱起,两京沦陷,集贤、史馆、弘文、秘阁图书多数被焚,学士星散。肃、代两朝,两京虽复,但一切都已无复旧观,唐代文馆再度发生深刻的质变,集贤、弘文、崇文沦为一般性的校勘图书、教授生徒之所,而不再是国家的学术文化中心。中晚唐一百五十年中,见诸史籍的弘文馆学士寥寥无几,崇文馆学士更是几乎绝迹。除德宗、文宗朝弘文馆在编校图书上做出了一定业绩外,其余时候已无甚可称,崇文馆的图书校勘比弘文馆更少。两馆馆舍长年失修,馆中学士长期清闲无事,乐得逍遥。而随着科举制度的普遍推行,入馆习业的生徒却越来越多,欲求进的勋贤贵胄争相入馆。由于他们的加入,原来门馆萧条的弘文、崇文两馆反而一改以前的冷落,而变得门庭若市。可见唐后期的弘文、崇文馆虽然在学术文化建设方面无甚可称,在贵族教育方面却发挥着重要作用。

中晚唐时期的集贤院作为国家的主要文馆,规模比弘文馆和崇文馆都要大,置有数量不等的集贤学士和侍讲、侍读学士等。但由于政府财力有限,馆内人员不得不一减再减。尽管如此,玄宗朝遗留下来的组织管理体制还是基本未变,如以大学士领馆务,常设判院事一人,分为学士、直学士与一般工作人员等。大学士也并不像宋以后那样全是一个虚衔,也时常出面处理馆务。尽管再未开展过大规模的文学活动,但院中学士仍在不断从事图书的整理,如刘禹锡大和中在集贤院四年,即供进新书二千余卷,知仍有业绩可称,只是由于史书阙载而默默无闻。正是依靠着学士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到宣宗朝,图书渐聚,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懿宗以后天下大乱,五十余年兵戈不绝。尽管如此,各种文馆还是在危乱时局中艰难地支撑了数十年,最后,终于和馆中重聚起来的数万卷图籍一同毁于兵燹之中,良可叹息。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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