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素描(二十四至二十六)

2009-06-10 05:30胡殷红
文学自由谈 2009年3期
关键词:阿来莫言

二十四、阿来

无论别人在各类报道中怎么形容阿来的谦虚和面带微笑,我也始终认为,他是个骄傲的家伙:一向挺着“将军肚”,迈着“土司”步,“昂扬”着为藏袍打造的身躯。可以说,当年他气宇轩昂、旁若无人的形象要比“阿来”这俩字深入人心得多。

阿来的骄傲由来已久。我对他骄傲的认识就从他的小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开始。到浙江乌镇颁奖会前,我们就和这位身为《科幻世界》主编的“小老板”联系过,约定在会上见面,既省一趟我们的路费,也免得再占用他的时间。电话里他答应好好的,所以颁奖会报到当天的晚宴上,我拥在众多举杯敬酒的人中,和着一片祝贺声,与他谈起了除采访外我肩负的另一项任务:与他们杂志的合作项目。阿来说,在这里怎么谈事,要谈到成都来。看他 “整”起脸来,我盯住他说,你不是让来这里找你的嘛,到这儿怎么就变啦?没等阿来“反诉”,向他敬酒祝贺的人又一拨一拨窜过来,酒杯碰撞出一声,阿来嘴角往上一翘,然后又立即归位。那一晚,他反反复复这样。我心想,这表情变来变去的,也不嫌麻烦,你就保持着笑容又怎么了?要说我也是,怎么就没想想,在这场合,被酒杯撞着,被琼浆泡着,被赞美声围着,被镁光灯照着,除了王安忆能躲起来,谦虚着她自己的谦虚,骄傲着她自己的骄傲以外,连筹备会议的一干“杂碎”们都膨胀起来了,猫一场狗一场的闹腾,阿来哪有心思谈别的。

颁奖会后的第二天,浙江作协邀请获奖作家到杭州签名售书。张平谦虚地表示要到省作协机关看看,阿来反对说,到作协看什么?看办公桌吗?谁想看办公设备,以后我带你们去家具厂,那里的办公桌比作协的好多了。张平服从了阿来没下车。

阿来的骄傲是分对象的。他主持《科幻世界》等四本幻想类杂志时成就斐然,那叫一个扬眉吐气,文学界其它刊物的同行们摸着瘪瘪的口袋,流着口水羡慕不已。阿来从编辑坐着直升机就当上了总编、社长,自己当老板,学习用市场化的方式做杂志出版,在资本运营和管理方面,他的脑瓜显然比作家们的好使。苦尽甘来之后,他嫌杂志社工作牵扯了他90%的精力,为了能够继续“码字”,他要求到作协工作,不要任何职务。既然放下“小老板”的架式了,他不是不开手机,就是称病不参加会议。有一次在四川开会,白天见不着他人,说他病了。晚上麦家把他弄出来见朋友,看他胡吃海塞的劲头儿,我就问,你是装病吧?他说,体检,查病,说称病、装病都行,但是朋友叫我喝酒喝茶聊天,有病我也来,就别说装的了。后来每次见他我的第一句话都是:装得够像的!前几天,中国作协开会,好歹他没称病,总算来了。作协早就安排好车和人去机场接他,但没接到。阿来并不在意,他常跑北京,路熟得很,觉得自己打车走也挺好。倒是半路上接到工作人员电话,不知哪句话他听着不顺耳,一路就气哼哼的,到了宾馆,好多人等候在大堂,任谁打招呼他都不吭声、没笑脸。第二天早上大会,人都到齐了,派人去叫他,他还是板着张脸。会议间隙和他聊天,我说,你还真生气啦,要是让我这种“没谱儿”的人接你,你会认为耽误事是正常的,谁安排我接人谁不正常。就是我打电话要求你说,是你自己有别的事,愿意打车,你也会替我的“失误”圆场。他说,我就是不喜欢听打官腔的话。

阿来当选四川省作协主席几天后,来北京参加“两会”,见到他时我仍然问以后还装病吗?替代了通俗的问候和祝贺,他也习惯地回答:接着装。其实我估计他也就这么说说了。有人过来问阿来,你们省作协主席是什么级别,他一脸不屑地说,我没问是什么级别,文学对我就不是职位,而是爱好,大家选我,我就把事情做好。我说,事情多了别又得装病才能写作。他说,该装还得装啊,你说全省2000多作家,让我个个去交朋友,天天去做工作是假话,但对那些真心热爱文学的人,我是诚心诚意交往,能做啥做啥。

阿来的骄傲从不掩饰。他在全国文学界,在四川省内要算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四川省、地、市的领导他几乎都认识,但他从来不“装孙子”。用阿来的话说,找领导就为安排个吃住太丢份儿。朋友来,有钱吃好的住好的,没钱吃便宜的住差点,是朋友就不会挑理,凭什么放下“身段”去求当官的,我在这点上就架子大怎么了。

有一次一个县工厂的老板转了个弯儿托朋友找阿来,想请作家吃个饭,“提升”点文学品位。小老板摆阔说,你们作家不富裕,你们想吃啥点啥,吃多少都不怕。阿来问他,你工厂多少人?一年赚多少钱?小老板春风得意地回答:200多人呢,一年净赚100万元。阿来挺起他那不骄傲时都显得骄傲的身躯说,换好酒!你200人赚100万,我一个人一年写一本书也赚200万,这顿饭我买单。阿来在这顿饭局上没少喝,但他没了酒后放歌的情绪,别说“肉笑”了,连皮都没笑。他说,这年头儿,作家就得有点骄傲的资本。

阿来的骄傲是有理由的。我还记得那次在乌镇采访阿来。我问,中国作家你最喜欢谁的作品?他习惯地挺着脖子、胸膛和肚子说,读得不多。我又问,你觉得你的创作达到一流水平了吗?他说,你这是非让我自己表扬自己:我做到了。

后来,《空山》连着出来两部后,我又想起那次采访中他说,我有足够的素材去创作,我也有足够的想象力去使用这些素材,我永远不会缺乏激情。我当时就想:阿来是吃定那片土地了。的确,从他的一部又一部《空山》和正待出版的《格萨尔王》看,康巴藏族的确是他保持旺盛创作激情的源泉。很多评论家认为,阿来作品的语言是独特的,是非常诗性的。我知道,他那具有特质的语言,得益于他早年是一位诗人。要说,阿来唱的比说的也不差。但凡聚会,他喝了酒就唱歌,唱着歌就跳舞。有一年他到浙江一个影视基地参加一个活动,赶上人家工作人员聚会,他喝了酒,完全忘记那场合他是客人,上台又唱又“跳”,霸着麦克不放。他颠倒乾坤的陶醉动作,并没有影响他的歌唱水平,全场跟着他大呼小叫,跟着他“群魔乱舞”。这阵势,让我想到了他作品中的魔幻、民间、神秘的康巴藏族和那片奇异的土地。

你说,一个少年诗人,一个有头脑的老板,一个优秀小说家,一个原装的藏族汉子,这几条集中在阿来一个人身上,想找出他点儿骄傲的证据,是不是比吃顿饭还容易呢。

二十五、邓友梅

记不得第一次见邓友梅是啥年月,就觉得老爷子那副尊容好像维护得很持久,见到他时他就这么老,老到现在还是这么老:一支斥“巨资”从日本“10元”店里买的拐杖招摇过市。一只小包左肩右斜装着手机、药丸和夫人派发的散碎银两。一件对襟小袄外加布底鞋,假装把“那五”从里到外地表现出来,打造了一个大众心目中“鲁籍津人”反串的“京派”形象。如今,他以装傻充愣、老年痴呆的面目出现,过着简单快乐的晚年生活。

称邓友梅老爷子他不让。因为北京人嘴里的老爷子不仅辈分大,而且威望高。尽管从40年前邓友梅就装老,但他从不“拔范儿”。要说他的历史还真挺金贵,“九一八”那年出生的,“七七事变”时他上小学,12岁就当了八路军的交通员,参加过新四军,在《文艺报》发表《文工团员在淮海前线》那篇散文,主编丁玲亲自为他写按语时,我还没出生呢。后来他因写了一篇爱情小说而成了“右派”。再说他连获一、二、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一、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奖,以写“旗人”著名时,我也就一文学小青年。

近几年邓友梅总拿老年痴呆说事,一到开会请他讲话,他必先说痴后说呆,但他的谈吐机智幽默智慧风趣,把真痴假呆的都能逗乐了。还有,面对记者时他想说就明明白白,不想说就装痴犯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怕记者有两个原因,一是多年前在一个会上他狠狠地得罪了一把记者,至今令他悔恨;二是他家一把手曾经就是记者!那次冒犯记者事件后,头一个骂他的就是“家长太太”。从此他对记者格外小心格外客气,决不留下“挨扁”的机会。我说,“作文得寸进尺,做人退让三分”是你的名言,可你对老婆并不只退三分啊。就说邓友梅戒烟很多年,后来称自己老年痴呆又复吸这事。他怕老婆闻到烟味,只能钻到自己书房过烟瘾。一旦老婆大人传旨,赶紧从房间出来,嘘口气,用手在嘴边煽煽味儿再开口说话。若夫人外出,他就大模大样在客厅里摆开“北京大爷”的架式“开怀畅吸”,有时烟没散尽老婆进门,邓友梅臊眉搭眼只能作痴呆状。

邓友梅装傻充愣我还真见过。这几年我们年年春节和他的生日都去拜谒他,一般年份邓友梅客客气气礼貌周到,特殊年份就不是他了。我前一天还在一个会上和他搭讪过,第二天到他家,他居然跟真的似的装傻:这位女记者是谁?我窃笑。心想,完了,又是想回避什么话题开始装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人家问东他说西,装得耳朵也跟聋了似的,连问什么都听不见了。三天后作协派车接他去石家庄开会,上车就问:胡殷红怎么没来?司机打电话告诉我说邓老可能找你有事。我心里明白,邓友梅其实不痴呆。

邓友梅装傻充愣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就拿他的那个道具——拐杖说吧,只要他身边有人,那拐杖一点不沾地。如果身边没人,他的拐杖像警棍似的戳戳点点。我曾问他从啥时开始使用拐杖,他说文化大革命时被一位权势通天的人物点了名,挨了“革命群众”两次打,就装瘸拄上棍儿了,挺管用,少挨了几顿揍。

邓友梅凭着他的创作成就和资历,当过不少文学奖项的评委会主任。当评委会主任可不是件省心事,有一次评奖中发生争论,有几位评委拍着桌子说如果某部作品评上奖,他们就辞去评委职务当即退席。会场气氛立码紧张起来,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邓友梅耍了个滑头,右手把挂在桌角的拐杖拿起来耸了耸说,我有点犯痴呆了,先休息一会儿行吗?我当时就想,别说他是德高望重的评委会主任,就一拉车的老头儿说歇会儿谁能说不行呢。休息完再进会场,他的拐杖一步一个点儿,笑眯眯地放了重话:我想明白了,投票选哪个作品是评委神圣的权力,别人无权反对;当不当评委也是各位的权力,别人也无权反对;投谁的票自己决定,当不当评委也由各位自己决定,我一律尊重你们的选择,上午的会到此结束,自愿退出评委的同志下午可以不来了。午饭时我还见几个人嘁嘁喳喳地小声谈论,下午开会时却一个人也没少。一场可能造成麻烦的“事件”,竟被邓友梅那一句痴呆、一根拐杖,几分钟就化解了。还别说,邓友梅是我见过的装得最持久、最有气派的人了。

邓友梅在中国作协担任书记处书记、副主席前是外联部主任。我说,搞外事工作都得会外语,就你那点在日本当劳工时学的日语,早就丢在“大和海盆”里喂乌龟了吧。我起哄逼着他说两句,真比让哑巴说话还费劲。可也奇怪,邓友梅只要几杯酒进肚,那点平假名、片假名拼出来的词就开始顺嘴了。几年前大江健三郎来北京,中国作协在昆仑饭店和平厅宴请他。开始请邓友梅致词时,看他那眼神,翻译翻到哪一句他好像都听不出来。随后,只见外联部副主任陈喜儒一杯一杯给他灌酒,几杯下肚,邓友梅就和大江哇哩哇啦地对上话了,再加上肢体动作,两人一会儿拍肩一会儿握手,聊得畅通时还拥抱着唱起日本歌来,很傻很自在。老陈趁机开吃,我问他:老爷子的日语到底怎么样啊?老陈坏笑说,调儿不太好听,有点儿土,但对话没问题。凡到日本,老陈就顿顿灌他点儿小酒,邓友梅只要喝点就不用翻译了。我说,老陈,你别对他要求太高啦,和日本牢头狱霸学出来的能是什么好调儿,没只学骂人话就算他聪明啦。

邓友梅到日本出访的次数较多,对日本人讲究服饰,尤其对正式场合西装的要求更是清楚,他因此常为自己土造西装发愁。邓友梅偶然发现了有关规定上写着:正式场合,穿西装要按国际标准,穿民族服装按民族标准。邓友梅脑子一转,花了几十元做了一身中式对襟小褂,一双圆口布鞋,那款式那材料最多也就算民国时期平民百姓的行头,但等邓友梅几口小酒一喝,日语也顺嘴了,愣把自己那身衣服吹成标准唐装,弄得一个日本人追着要用自己昂贵的西装换,邓友梅只能装傻做出没听懂的样子。其实他是不敢换,人家那套西装怎么也值人民币一两万元,真用这唬人的唐装换了,那不是亏心嘛。

邓友梅除了掌握一口“东京远郊”语言以外,其他外语都不灵,可他却有本事能让自己在国际诗歌节上大放异彩。那年邓友梅当团长到马其顿参加国际诗歌节,广场诗会上人山人海,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都用自己国家的语言朗诵自己的诗歌,马其顿人民热情啊,不管听懂听不懂都报以狂呼和掌声。其间,主人邀请中国诗人上台朗诵,张志民、邹荻帆等老诗人都很认真,说没准备不能去。邓友梅被那场面弄得热血沸腾了,心说,反正在场的人一句也听不懂,就装一回诗人也没啥。他大喊一声就冲上台去,连快板带顺口溜,高喊低吟,变换着表情、姿态和动作,把台下的洋人全震了。还没等他云山雾罩比划完,台下又是鼓掌又是喊叫,男人的口哨,女人的飞吻,此起彼伏,他成了当晚最受欢迎的明星诗人。回国后,朋友们问他:“看来你本事还真不小哇,除了假朗诵,还有什么叫绝的本事?”邓友梅说:“我的本事多了,不过因为我们邓家有个家规,自家人不能跟自家人较劲。比如,邓亚萍打乒乓球出名了,我就不能再打乒乓球,邓丽君唱歌唱红了,我也不便再唱歌……”我说:“这话不对,邓小平同志领导了改革开放,你就不改革开放了?”邓友梅赶紧表示:我坚决跟着改革开放,但不能抢当改革开放第一人。我说:这话跟没说一样,你想当也当不了哇。邓友梅自嘲:“乔羽老爷子逗着玩儿说,有了那位邓大人我们就不能叫你邓大人了,只能叫你邓小人啦!”

真傻的人是简单的,装傻的人是复杂的。装一时需要小智慧,装一世就得大聪明。邓友梅的装傻充愣是历史的修炼,人生的经验,他有时简单,有时复杂,有小智慧,也有大聪明。

二十六、莫言

第一次去见莫言,是他的小说《檀香刑》刚刚交到出版社。他虽名“莫言”,我却早已“如雷贯耳”。很早之前,莫言军艺的同班同学李存葆就曾在我面前预言:莫言将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那次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北京,我们中国作协宴请他时,除了谈鲁迅,他居然百里挑一地只赞美了莫言,而且特别“精确”地把莫言的短篇小说列入世界前五位。

莫言的作品我最先读过的是《红高粱》,这个小说把语法意义上的规范句式“拧巴”着使,读来让我这不讲规范的人特提情绪。比如,“高粱爱情激荡、高粱高密辉煌”,太有诗意了,虽然看上去东拉西扯的词堆在一起,但真能搅和得你心旌摇曳。我觉着,这就是语言才能。毫不掩饰地说,见莫言之前,在我心里对他是有标准、有期待的。

莫言笑眯眯坐在我对面。模样长成那样不能怨他,头发稀疏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挺壮一老爷们儿在前额头上别个彩色发卡,他自己是免得头发阻碍视力,而置他人的视觉感受于不顾,就是他的不对了。伸出手来握,在他几十年的老手上,居然看到了儿童般的“胖窝窝”。翘起“二郎腿”,一只肉脚把旧皮鞋撑得鼓鼓囊囊。他的样子自由自在,可笑又可爱:烧包加得瑟。

莫言看我直勾勾地盯着他脑袋,憨态可掬地摸摸发卡,生怕我伸手把那劳什子扯下来。说起来,挺著名的一个人物了,仍能保持身心的悠然自得,容易嘛?聊到他的中短篇,尤其是说到《透明的红萝卜》,我慷慨地奉献了我能表达出的所有溢美之词。然后,不无遗憾地问他,看样子你以后就写长篇了?他说,长中短什么都写,三匹马拉车。我心里想,八匹马拉车都跑不出你们村五里地。没想到,我只问一句,莫言回了我一堆:我总得从我熟悉的生活写起吧,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亲人都是我小说中的人物。高密东北乡是我的故乡,屋边的街、村口的树、流淌的河,身边熟悉的一切总在我脑子里转,写别的地方,我也写不像啊。只要写长篇我都回老家,触景才生情嘛。

莫言是个温吞的性格,说他温和厚道没错,说他有些窝囊也不过分。出版社欠他稿费,他顾着朋友面子不愿去要。熟人帮他找人装修房子,四万块钱把卫生间装得跟胡同里的公厕似的,他也不抱怨。自个儿再请山东老乡来装修吧,十几个人开着两辆大卡车,把所有的材料都拉进屋,水泥地换成木头的,墙刷白了走人。我说,就这装修队伍,一准把你家弄得跟农村大队部一个水平,还好意思请大江健三郎到家吃馅饼哪。莫言挺会解释:大江也是农村出来的,都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追求,吃饱穿暖有地儿住就挺好。

莫言极狡猾地在媒体面前制造了一个不爱说话的“谎言”。其实,莫言嘴皮子利索得很,莫言“名不副实”。就说他在香港、韩国、日本的演说吧,那叫一个“全球化”,那叫一个得体,那叫一个轰动。莫言紧接着我的话茬说,我是笔名,是自己取的,是因为小时候动手打不过别人,就编顺口溜骂人,学校告到家里来,被爹娘合伙暴打过一顿。噢,莫言是记住了那次为多话而挨的打。开始写小说,就把名字里的一个“谟”字拆开用,想警示自己少说话。我们聊了一个中午,他娓娓道来,我笔走龙蛇。莫言看出我由于抢不及说话而“怒目圆睁”的情绪,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你问我,我要是不说,你说我耍大牌;我说,你嫌我绕舌。等莫言住嘴了,我挤兑他这著名作家抽的是假烟,戴的是假表,穿的也是假名牌,他这次回答倒简约了:可以省钱嘛。看来,别说见记者,他就是上电视,也是冬天大棉裤小棉袄,夏天布衬衫旧军裤,衣着审美水平“相当凑合”。但很多和莫言接触过的人都承认,他是中国作家中修炼得最像名士的“农民”。

莫言“五张”了,还小孩儿似的贪玩,只要一坐到电脑前,不是浏览网站就是玩游戏,一个游戏玩下来,半个字没写就该睡觉了。他为了解释自己不会打字,竟然说,为了严格自律,尽量抛开电脑用笔写作。还说,一部书脱稿后就发现,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但是字写得挺不错,《生死疲劳》手稿被朋友用10条中华烟换走了。瞧,莫言这嘴,明明扬长避短也不让人讨厌。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名人效应”,混到这份上,别说用手写,就是用脚写,也可以换烟,可以卖钱。无名鼠辈们呢,就是写得比书法家好,别人也未必溜上一眼。

莫言确实有本事把自己的“缺陷”说成花儿,就说他在大学当客座教授吧,总拿自己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说事。军艺毕业算是“大本”,还读了什么研究生班,但他依旧称自己是“小本”。他越这么说,听课的大学生们越佩服得不行。

30年前,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风行一时,《百年孤独》对莫言的影响可谓“巨大”,但30年后,莫言读到了它的不足,这表明了莫言的进步。他觉得马尔克斯和他有共同的缺点:都把短篇的情节写到长篇里去了。所以,提到“重复”这个问题,莫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且列数“老马”作品中的不足时,真能算倒背如流。

莫言好脾气,“地球人都知道”,但山东大葱味儿仍然去不掉。中国文学的大奖——茅盾文学奖他总是没戏。我就问他,不想得瑞典的那个奖?他挺冲地说,如果我说不想,那我太装孙子了!能得百万奖金有什么不好?茅奖我也想得,但我怎么得啊?就说《檀香刑》吧,有些人说我丑化义和团运动,你说,得什么得啊。

莫言一天到晚笑呵呵,大肚皮里挺有量。那次他和一位批评火力很猛的青年评论家在一个会上发生了争论,会场上针锋相对,唇枪舌箭,那评论家第二天早上见到莫言时,神情落寞,郁郁寡欢。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他的说法,他认为这样的争论很无聊,没有争论在文本上。《生死疲劳》出版后,我特别注意到字里行间“的”、“地”、“得”的使用很考究了,这说明莫言也不是听不进一切批评的人。

在《十月》杂志颁奖会上,莫言的《生死疲劳》拔了头筹。他把古典小说章回体做成小说标题,有人说他是“旧瓶装新酒,故弄玄虚”,可这个小伎俩确实是奏效了。尽管我也觉得莫言这么个写法,跟穿旗袍骑跑车似的。对此,莫言给了记者们一个非常合理的说法:我不是想创新出奇,是出于技术上的考虑。章回体的标题字数多,能全面地把这一章的内容概括出来,也希望读者能够通过阅读我的小说怀念起中国古典文学。大家听听,想通过个小标题就能让现代“哄客”们怀念古典文学,他也太会说辞了。但我确实认为,他让一个地主“猪狗不如”地“千年等一回”,等着做牛、做驴、做猪、做狗、做猴,这种奇思妙想只有莫言那个大脑袋能想出来,看似写历史,又像写现实。这部作品中叫人读来笑得喷饭,让人笑过又想哭的语言艺术,不服不行。可以说,莫言的每部小说都是语言狂欢,感觉诡异,并且颇具庄子“ 鹏万里”的想象力,细体味,含意都挺深的。正如他著文说他是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

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与他本人的经历、性格、气质、心理密切相关。莫言从小懦弱,家里穷,常受人欺负,胆子还小,别说杀鸡,连看杀鸡都不敢,但他的作品却总是“杀气腾腾”。这要按心理学家分析,那一定是他童年“印痕”造成的反差,难怪他明明能说会道,又总要求自己“莫言”呢!

猜你喜欢
阿来莫言
过去的年
父亲让莫言比别人矮半头
父亲让莫言比别人矮半头
父亲让莫言比别人矮半头
阿来的如花世界
会享受生活的人
如果时间有尽头
一点儿都不“丑”
莫言与鸟叔的关系
外籍学生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