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葵花

2009-06-15 02:40
北京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小倩德林花花

南 翔

为给女朋友买房子,桂德林贪污公款18万多。通过装病,他从看守所里逃出来,一路南下,来到一座海滨城市,在鹰嘴湖水库落脚,承包了水库。一天深夜,他救起一个投湖自杀的女人,因女人爱嗑葵花籽,他买回种子,开荒种了一大片葵花。女人与葵花的故事、女人与男人的故事由此展开,读来令人动容!

看守所在狮子岭下,桂德林所在的5号监舍面北,从早到晚不见阳光,却正好从前庭看到郁郁葱葱的山岭一角,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喜鹊在围墙上的电网下探脑袋撅屁股、跳来跳去。监舍里等待判决的日子太难熬了,窄窄的一间房,住了十个人;窄窄的一条床,一字排开十条,挤得房子只剩宽可容身的一个过道。

监舍里明文规定不能抽烟喝酒,理论上他们也没有这方面的获取与存留,甚至连打火机也不能有;可是只要进到里头,再木讷的人似乎都有办法满足自己一时半刻的口腹之欲,说满足或许过了,偶尔寻求一点小享受与小刺激,并不难。那天,桂德林看见同监舍的老赵在院子里配合电视台采访进来,从兜里掏出一包没开封的芙蓉王,还有半包软中华,那份高兴,鼻头沁出点点汗珠、红得像朝天椒,话也比平时稠了一倍。天可怜见,一个原市交通局的大拿,脱了面具上电视,鼻涕一把泪两行地现身说法,得了一包半烟犒赏,就幸福得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人啊,真是到什么境地做什么姿态。

桂德林有过三年的吸烟史,后来戒了。戒烟者最好是回避别人抽烟,尤其是在这样的境地,满腹忧愁,一腔郁闷,憋得心胸像一座大大超水位等待行洪的水库,不仅袅袅的烟香,就是吸烟者那种其味无穷的充溢在嘴角眉梢的享受姿态,都是可耻可恨的诱惑。他走到前庭,把琢磨了两天的计划重重夯实在心底了,换句话说,是老赵以及同监舍其他人的缤纷表现,巩固了他一个反复酝酿过的出逃动机。他不能像老赵和其他人那样,为了一口好烟一口好酒,或一点别的什么轻贱的口腹之欲,就把头低到了尘埃里。人的本质上的轻贱也体现在这里,只有到了这地步,他才切肤之痛地悟到了劳改二字的含义。劳动加改造,劳动是为了改造,改造需得通过劳动;通过劳动,知道稼穑不易、摒弃不劳而获的思想,这个道理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手中的一册看图说话。

可是,人又太容易受到诱惑,不在那个位置,什么大道理都懂,不仅懂,说起来滚瓜烂熟、头头是道,批判起来更是正义在手、义愤填膺;屁股一落座,三下五除二就全面缴械了。六号床位那个自诩“炮兵司令”的老谯,不过一个变电站站长,他说他那个周围的村妇就像向右看齐一样排队来向他搔首弄姿,结果他就在行了好事之后,任村妇们插着大电棒煮猪食、点着大电炉烘尿布。他没收过村妇的钱,充其量收过一点时鲜花生、红薯或菜籽油,转手就把篮子里的土产连形式带内容一起送了别人,他的问题主要是接受性贿赂。他说进来之前从没听过性贿赂这么个词,他最后的判罪很可能是玩忽职守。老谯愤愤而又不无自得道,妈的,不就打几个横炮么,打出一个玩忽职守!

老赵说他坐的是一个火山口的位置,到他这一任,已经是第五任前赴后继了。老赵嘿嘿一笑说,说白了吧,制度比美德重要。他看德林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模样,问,大学毕业还没几年吧?受贿,还是贪污?德林很没劲,很不想和他们等量齐观,尽管老赵也是一个电大毕业,后来还混了一个经济学硕士文凭。他德林乃是正宗上海财大会计专业本科毕业,当年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可以上清华的最低投档线。想到个把月之后宣判服刑,接触到的一定是比老赵、“炮兵司令”更恶心的一群人,那时候,想不取低姿态都不行。每每想到去一个条件恶劣的煤矿或采石场服刑,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不待出来,就是一个面目全非、低三下四的桂德林,他就不寒而栗。甚至,能不能出来都是问题,他有肝病,肝病是富贵病,要养的;收监了,整日劳动,还想养哪样!

这天下午是他姐姐来探监,他已经设法捎话叫姐姐带点酒来,不要多,就要一小瓶二两装的二锅头就行,当然要高度的。他不知道姐姐能否如愿带来。除非进汽车,监舍大门一般不开,脚下安了滑轮在轨道上开与关。进出探监的以及管理人员都是从小门进出,小门嵌在大门一侧,进出三道门,四周是高墙、电网以及武警踞高把守,想从这里跑出去,那叫插翅难飞。

他把希望寄托在酒上。

姐姐进来之后,胸前吊着一个进门的红牌牌,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庄严的会议代表。包袱照例要检查,有奶粉、茶叶、饼干,还有风油精、眼药水、马应龙痔疮膏。他和姐姐面对面坐在小屋里,看守将包袱放桌前,一样一样排出,又笼统一收手,出去了。

什么时候判?

下个月吧。

不要太远才好。

无所谓了。

爸爸每天吃五粒舒乐安定还不能睡。

没用的。

她来看过你吧?

……

妈讲,一眼看她,就不踏实,虚荣。

现在的,有不虚荣的吗?

太虚荣,把你给害了。

想个房子,不算过分。

爸妈要帮你,你又不要,撑面子,这下好……

姐姐透一口长气,眼眶顿时红了。

在家你把爸妈照顾好,就是帮我。

我整天在他们面前,当不得你回家见他们一面。

……平日你又不喝酒,要酒做什么?

眼前一亮,看着姐姐。

姐姐的目光转移到一听茶叶上。

你的肝不好,不能喝白酒。

想喝点点。

才几天,头发都白了。

又说,想开。

到点了。

下次,再带点啥?

也就这些吧。

看守已经站在门边了,抬腕看表。

姐姐站起来,眼泪流出来了。

他也站起来道,跟爸妈说,我很好。

姐姐走了,边走边抹眼睛,她的背影让他不好受,姐走路越来越像妈了,有点小步子。

他拎着包包往5号监舍走,一脸若无其事。看守跟在他后面。他能感觉到手里的分量,那是想象出来的分量。一进门,身后就哐啷一声落了锁。

阳光呀自由呀,其实都隔着一念,一念之差之后是一道门,再然后是一连串长长的无可奈何的日子。他已经束手就擒,但不能坐以待毙,没有自由的日子,比待毙好不了多少。他的铺最朝里,放下东西,一样一样在包里摸索着清点。打开茶叶桶,两个指头在里面扒拉,触到了一个扁扁的酒瓶,他慢慢拔出来,放在一边,是二两装的二锅头,不用看也知道是高度的。他捻了一撮茶叶在嘴里嚼,觑一眼左右,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炮兵司令”对着一面小镜子剃胡须,一条紧绷绷的三角裤,把肚脐下裹得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昨晚睡前,都笑“炮兵司令”把人家一辈子的活,一年半载就干完了,现在储藏的炮弹都只能在被窝里打冷炮了。“炮兵司令”一脸不屑道,我以后自有办法舒舒服服地处理,还有叫你们眼红的时候。都这地步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说大话。不过,里头是学校,不进来就是一片未知。不管怎么说,桂德林现在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他有酒,当然也不想叫大家知道他喝酒。其他人那是有好吃的就拿出来炫耀呀,那是要让邻舍知道,他进来的日子不比在外头过得差呀。其实,越是炫耀,越让人觉得可怜。有本事,你出去呀!即使比人家早出去一天,那也会嫉妒得舍友掉出眼珠子来。

晚饭后,人都有些散淡,有人搞内务,有人看报,有人吃点积攒的零食,这时候是桂德林实施喝酒的时间。趁大家各忙各事,他揣着酒瓶到前庭,一仰脖子,一气喝了个干净。盖紧空瓶,屏息一阵,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茶叶填进嘴里大嚼。知道嚼干茶叶可以驱除大蒜的冲味,那么,同理亦当可以遮蔽酒味吧?连吃了几把茶叶,一努一努地咽下,这才回屋。他想自己的脸一定通红了,他没有什么酒量,日常哪里这么喝过。进屋就躺下了,老赵问,这么早就睡了,想媳妇吧?

他蜷曲着身子,捂着腹道,今天肚子不大舒服。

老赵道,家里带好东西,吃多了。

也没什么。

在里头没劳动就别吃得太好,吃太好,不是肚子难受,是肚子下面那条虫难受。

老赵二指打横,点着“炮兵司令”道,你倒像劳改过多少次了,红口白牙讲有办法舒舒服服地处理,倒是及早传授给大家呀,免得大家夜夜放空炮,难洗被窝。

老谯就凑过去,与老赵耳语了几句,左右看看,一脸神秘的坏笑。

老赵的腮帮子倏然红了,搡了他一把道,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嘛,地道一肚子坏水!

老谯捂着嘴道,喔哟哟,你是正经,古人也这么干过的呀。

尽管有人想知道底细,桂德林却不再有兴趣,他猜想“炮兵司令”在外头基本上是一个五毒俱全,平日谈起吃喝嫖赌,最是来精神,攒一堆一次性筷子,都可以邀左右过把赌瘾,赌资可以是烟、茶,也可以是饼干、奶粉和瓜子。老谯对人还大方,不像老赵,经手上亿,却连一罐辣椒酱都不愿跟人分嘬。

一个染缸啊,桂德林的清高遮掩不住,所以也受到比较多的奚落。他想出逃的愿望一日比一日强烈。现在肚子隐隐作痛,太阳穴也隐隐作痛,知道假戏已经做真了,为了远远离开这地方,远远离开这群人,他不惜付出身体的代价。

第二天吃早饭,他没有起来,看守进来以后,他依然蜷曲着身子。看守蹙眉发问,哪里不好?他转过脸来,翕动着唇,轻轻呻吟。看守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吃坏东西了吧?他有气无力道,没有,一直不想吃,我的肝不好。看守头一仰,后退了半步道,你得过肝炎?甲肝?乙肝?进来不是检查过身体吗?他道,想必是又犯了。

于是,趁着一早没喝水进食,叫医务室派人过来抽血化验。一上午只喝了两碗粥,虽然饥肠辘辘,只是忍着。下午三点,看守匆匆过来,用脚踢踢地铺他的床沿,高叫赶紧收拾搬房子。一时兴奋得惊起,又装作无力的样子,慢慢折叠床上被褥、枕头。边上人都惊讶了,有的说,你有肝炎?我还吃过你的饼子呢,不会传染吧?有的说,该你去住单间享清福了。他故意不舍道,享什么福呀,我真愿意跟你们住一起,有那么多好故事听呢。老谯说,你一个人,有些福就享不了了,除非叫你老婆来陪你。又对看守道,主任,现在好多监狱都实行人道,你们也可以拣出几间房来,给我们的家属过周末嘛。见看守不语,又大胆道,历史事实说明,消除火气,更利于犯人改造思想。看守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把你那家伙一刀阉了,看你还哪来火气。老谯嘿嘿一乐,涎着脸道,要割,也应该在我当站长之前割,没了一对卵蛋作怪,今天我也就不会一跤跌到里头来……

啪的一声,老谯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捂着嘴呜呜退到一边道,你管教打人,我是讲事实摆道理……管教瞪他一眼道,再嗦再扁你。老谯不由得噤了声。

说话间,桂德林已经将简单行李收拾妥当,跟着看守出来了,讨好道,那个老谯就是该打,平时不是谈男人的家伙就是谈女人的东西,乌烟瘴气!又扭着头问,我的转氨酶好多?

看守不理他,直到走到西长廊的尽头,打开一间房叫他进去才道,不低,也死不了。

直到第三天,来了一个副所长,他才看到化验报告:大三阳,乙肝病毒DNA(脱氧核糖核酸)阴性,但谷丙转氨酶(GPT)高达102 IU/L,正常值是0~65,医生建议:慢肝,卧床休息并辅之以适当治疗。

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怏怏道,难怪这些天有气无力,不思饮食,小便也黄得很。

副所长凝着眉道,你现在这种情况,本来是等待判决,不能出去,但里面医疗条件有限,也怕你传染别人,经研究,决定你可以取保候审。

他抬头,满心感激,他等待的就是这句话。

不过,副所长说,有个前提,你得将挪用公款及贪污的账目还清,才能取保候审。

就像一个落水者抓住了救生圈,道,可以叫我未婚妻还。

副所长一对浓眉打成了弯弓,道,我们找过她了,她讲她和你没关系了,她帮你还了6万之后,已经没钱了。

他叫道,怎么叫帮我还!为买房子,我陆陆续续一共给过她18万不止了!

副所长摇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他问,能不能给点时间?

副所长道,可以,不过这个时间是你在这儿等的时间,所以拖的也就是你的时间。

他道,行吧,我来找人借吧。

副所长出门之后,他头脑转成了马达,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先向姐姐求救为好,姐姐就一个儿子上高中,姐姐是小学一级教师,收入稳定;姐夫在烟草专卖局当处长,暗中福利远胜过账面的薪水。况且,姐夫当年追求姐姐,父母并不乐意,嫌他抽烟喝酒太不会划算,是他帮姐姐说话:不会划算的人,一说明他能赚钱,二是相对大方的人。与姐姐的传话很快有了结果,他还欠正在追缴的公款共9万,姐姐姐夫愿意借他6万,其余3万他得另想办法。姐姐说,外甥高中没考好,现在准备自己花钱,上一个有外资背景的中学,学费特别高。不管姐姐是否真困难,能够这样帮忙,他已经很感激了,血浓于水呀,关键时候,尤其见出亲情的可贵。他想,即使未婚妻已经表现出要和他了断的势头———她一次也没来看望就是证明,他就算向她借3万总是说得过去的吧,前缘已了,旧情宛在啊!可是姐姐去商谈的结果,碰壁而返。女人说剩下的钱,他进去之后一部分还了人情债,还有的花在装修上了……

那几天闷得不行,这次出事的结果,使他警醒了很多,婚姻的不可不慎就是其一。当务之急是如何再还3万欠款,事不宜迟啊,如果下次体检,转氨酶不超了,纵是一个大三阳,怕也不能取保候审了!心里有事,不免辗转反侧,通宵思索,那是将穿开裆裤时期的好友轮流排队,一个个排到面前,又一个个落到后面,不是觉得别人不合适,就是觉得自己不合适。借款如同找朋友,那也是要两情相悦,不是一个能不能借到就可以定夺的。直想到脑壳疼,也没个了断,忽然,直不愣愣面前就站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相貌平平的女孩,名叫韦小倩。小倩性情率真,甚至有点大咧咧,说话急了,就有点口吃。他俩是中学六年的同学,到高二的时候,小倩明白无误地表露了对他的意思,譬如,晚自习之后,会磨磨蹭蹭等他一道回家;会告诉他,哪个男同学给她递了小纸条。他后来借着喝了一瓶啤酒的胆量,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拥吻了她,也隔着衣服捏疼了她发育完好的胸脯。但是第二次单独见面,他就表示,他俩只能做好朋友。小倩失望之余,接受了这个现实。如果说对同班同学有好感,那是另外一个更显瘦弱却仪态标致的女孩。那一段时间,男女生都迷篮球,一个中锋能打很漂亮的阻击与三步上篮,人们都拿他好比世纪天才乔丹。仪态标致的女孩硬生生扑进了中锋的怀抱,自知没戏的桂德林有个隔着玻璃的暗恋对象,那滋味是一半儿嫉妒,一半儿甜蜜。小倩直到毕业工作,都没忘发短信告诉他,她开始在自来水公司做抄表员,后来又做了出纳。平庸的女孩通常结婚更早,好像,小倩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一想到有难,才去求助小倩,桂德林不由得后悔,应该在她结婚、生孩子的时候,送上一个份子嘛,人哪能都那么势利呢!让姐姐联系上小倩,她倒是很快就应承下来,甚至当天就把三扎百元大钞送到了姐姐家里,姐姐照例给她写了借条,说明是代桂德林借的。小倩说打什么借条呀。姐姐说,那当然要的,不要借条以后就说不清楚了,你以后讲欠3000或者30万也没个依据了。既然这么说,小倩也就收了。

小倩甚至和姐姐一道来看守所探他,小倩冒充是他的妹妹,待看守出去之后,小倩大咧咧道,早知道你还这么年轻,我要讲是你二姐才像呢。这话让桂德林受用,说明在看守所呆了两个月,还不显老。人都说,里面呆一月,抵外头呆半年一年呢。有的落差大、心理调适不过来的,一夜白头也不是奇闻。

小倩还是那个样子,齐耳的短发、脸更圆了,双手交叉抱在乳下,胸脯越发地挺起来,周身气息醺醺的,好闻得令人迷醉。他想如果让时光回到过去,他或许会应承她的。女人喜欢讲,与其找个她爱的,不如找个爱她的,当然最好找个互爱的。男人若是懂得,也应该说,彼此彼此,男女一律;很多事情,时过境迁才明理呢。

桂德林鼓起勇气道了句,谢谢。小倩哟了一声,谢什么谢呢,人都有个难的时候。桂德林老实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小倩道,不急。大概是怕他尴尬,小倩接着讲了不少同学的旧情新况。桂德林做出专注的样子听着,小倩的表达很一般,讲快了就口吃。他对自己这时候还挑剔人家的谈吐,感到自责。姐姐带小倩走了,姐姐牵了她的手,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像足了一对姐妹。小倩在跨出门的刹那,回头望了他一眼。为这一回望,他心里又有点自责。

回到单身监舍,他想,如果是那个女孩来,他兴许会有些尴尬。为什么小倩给他借钱解难,还亲自来探望他,你竟然一点不尴尬呢?

莫非这就是一道爱与非爱的门槛?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他在筹谋下一步的举动。下一步既要跑得成功,又不能牵连任何人。他为自己逃跑的种种精心选择与设计弄得血脉贲张,好久都没睡着。

如果你正好某个夏天到了这个海滨城市,如果朋友又正好带你来到一个知名度不高的山区度假村而不是著名的十里金沙滩海岸,还如果朋友带你到度假村里的库区———鹰嘴湖乘船……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个渔民,精瘦黝黑,一条深蓝运动裤,一件米黄或水红运动衫,脸上架一副大墨镜,头上扣一顶印着铁路路徽的麦秸草帽。一张脸,就越发收缩得像一颗熟透的橄榄了。

鹰嘴湖就是一个水库,叫黄木岭水库,水库边有两棵大叶榕,榕树下是几间铁皮屋,铁皮屋原本潦倒,是他来经手之后重修了。崭新的铁皮屋在阳光下灼灼反光,墙角边准备了红绿各一桶油漆,还没来得及漆上。他想把屋顶漆成红的,屋身漆成绿的。远远看去,红浮绿动,也是湖区的一道风景呢。他不大说话,如果开口也是不大听得出口音的普通话。如果你有兴致猜他老家是湖南、湖北、江西,或者北方的一个省市,那你就猜下去好了。他不会肯定,也不会否定,最多也最柔和的回答是,差不太多了……

这个三千多亩面积的水库,是半个城市的水源地,原本不让旅游的,怕污染。但有老顾客、懂行情的,上船之后,叫一声吴老板,走船,他就会很快收拾完手头的事情,跳将上来,一竿撑离土码头,再用手柄发动柴油机,突突地行驶二十来分钟,到坝那边去。其实也就是看个湖光山色。因为一湖绿水,就在一座座的小山里环绕穿行。下船之后每人给他三十元,也不言语,作势收缆系桩子;上来,在树下吃茶。有个女人,也不晓得是他的什么人,在一边早冲好一壶功夫茶了。还有一条黄狗花花,见人来了,也不叫,只一个劲摇尾,是兴奋,不是乞怜。待得它到客人身边去反复闻嗅,吓着了小孩,戴墨镜的渔民才会嗨一声。黄狗知趣地离开,到主人身边、前肢一伸,就势卧倒,那姿态,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警惕。

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买鱼的。水库里满是白鲢、鳙鱼和草鱼。是放过鱼苗,但从不放饲料,更不要讲激素。这么大的水库,鱼是清水鱼,鲜而不腥,招牌上写的是“野生鱼”三个油漆红字,讲得过去。捞几多都卖得掉,人们都被市面的激素、抗生素喂大的鸡鸭猪鱼搞怕了。但是碰到水枯的节气,久久不下雨,水库蓄水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但见红线一米半米地天天往下落,那个揪心!水少,鱼就减产,甚至不免亏本。那就做梦都想到下雨了,山洪暴发,铁皮屋连人带锅碗瓢盆都冲到水库里,也是舒心的。吃的是一碗水饭,见到碧绿一泓水,心才安呢。

你是一个游客,当然不知道,这个叫吴老板的渔民,以前的名字叫桂德林,如今叫吴细根。一晃,他到黄花岗水库已经三年了。

他自从三年前取保候审之后,一路南下,走的京广线沿路的城市,或者有朋友,或者举目无亲,他都会去转转、看看,寻找机会。即使有朋友,那也是一般般的朋友,不大可能知道他的近况,免得惊吓人家。就这样,一直到了几乎最南面,这个海滨城市的风光和驳杂的流动性吸引住了他。有流动性才有更充分的安全感,他听一个干公安的朋友讲过,大城市为何不宜用警犬?人流加车流,还能剩下多少气味给狗鼻子嗅嗅呢。来到海滨城市,最后呢,落脚的地方却是海滨城市的山区,不是海边。不过,山里有个大水库,也是一个吸引。能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找到工作,也是机缘,拐了好几个弯,最后一道弯拐得上线下线都不认识,至多算一面之交。

原来的承包主人是看守水库的边防头儿的一个亲戚,姓林,梅州大埔的客家人,没什么文化,待人还算厚道。吴细根做事也是忠心耿耿,好几次,林老板不在,他领着客人逛湖景。三两百的收下,又一个不落地上交。也不言语,只在老板倒茶水转身的一瞬,把几张票子压在他的杯子下。老板夸赞他的时候,他谦卑地笑笑,心里道,什么大钱没见过,还会眼馋你这点小钱!林老板承包了几年水库养鱼,外面接触多了,越来越没耐心赚这份寂寞钱,那晚一边跟吴细根喝茶一边感慨,前天跟一个房地产老板吃饭,他讲,赚了房地产的钱,什么钱都不想赚了。妈的,我要再不出去搏一搏,只怕就没有机会了。吴细根给他筛茶,道,你还有大把机会。林老板道,那家伙小时候,穷得衣裤都捡他姐姐的,惹得大家笑。现在房地产才搞几年,二奶都有十几个了,去北京、上海、或者香港,都有他的行宫,都有二三十岁的姑娘等他。吴细根甚至想象得到,林老板在他做房地产朋友面前的压抑与嫉羡,只有在这山深水远的地盘,他才会释放自己满腔的愤懑。他在释放自己一腔愤懑的时候,喜欢将T恤衫撩起,把自己又胖又白的肚皮拍打得啪啪作响,作势那是一面雪白的鼓。

吴细根没有料想的是,林老板立誓出去发展的那一刻,打算将水库转包给吴细根。吴细根连忙摆手道,别别,我跟你看好鱼就是了,你知道我没钱,就是一个打工的命。林老板哈哈笑道,我不要你交什么押金、转包费之类,统统不要,这口水库每年上交给区政府的承包费是8万块鱼钱,你交了8万,有多再给我一点点,没有就拉鸡巴倒。吴细根心里有一瞬的激动,他算过,做得好,主要是雨水充沛,每年老板的毛收入在15万左右。他也知道,老板志不在此,见多了大项目,大老板,这点收入不是他的企望。这两年,实际上是他在给林老板当家,林在外面已经有自己的装饰公司、饲料厂了。可这个水库对吴细根来讲,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家,虽然每个月只有1500块钱左右的收入,他已经满足了。现在完全交给他打理,那是怎样多出来的一笔大进项啊!他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有些眩晕,他还不能肯定林老板是否兴之所致、信口开河。他依然摆手道,你在外面做老板,这里依然是你的老板,我怕我管不好,天生不是当老板的料子呢。林老板就站起来,举起右手,并起中指与食指,斩钉截铁地一挥道,就是你了!爱拼才会赢,你会不会唱?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生的老板,更没有天生的富人穷人,要改变我们的命运,全靠我们自己,我靠!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坐下来之后,林老板跟他斟茶,悄声道,我看你平时看的书,还有一本《微观经济学》,猜想你也是生不逢时,不然,哪能落到山里来给我打工呢!吴细根顿时觉得腋下生汗,道,也是随便翻翻的,当时家里若是有钱,也想读大学的,读就读经济。林老板道,很多经济也是在买卖中学会的,书要读,但读太多了就是呆子、蠢仔。我那些赚了钱的朋友,都不是多读书的人;但他们会读人,懂啵?眼前社会,人读懂了,才一通百通。吴细根连连点头。林老板继续给他描绘前景,你当老板以后,要找两个好帮手,还要找一个好女人。这么久,在山里水边,怕是鱼的腥骚盖住了你对女人的向往,你也算个男人么!林老板这样贬低他,他并不恼,偶尔,老板带他进城应酬,他也就是一个马仔的角色。吃喝尽兴之后,老板带他去那样的场所,给他买了单,他也就是陪按摩女坐一坐,大多数情况下,连互相摸一摸都不肯,哪里还肯脱衣裤一泄为快,乐得按摩女在一旁小憩休闲等拿小费。只有一次,他想起母亲的生日,进城壮着胆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姐姐接的,说母亲蛛网膜下腔出血住院了。放了电话,他踉跄着自己找了一家路边发廊,也不管美丑,叫了一个,在楼上肮脏不堪的房子里作势一通发泄,那个女子装模作样的娇嗲令他恶心,那是连同自己一块的恶心。出门之后,觉得浑身不自在,觉得真是堕落了,曾经的挪用与贪污,都没有给他这么强烈的自责与自鄙。

夜深人静,听得山里苇秆哗哗、松涛飒飒,听得湖水拍岸、鱼儿泼剌,他扪心自问,是未婚妻令人丧气的打击,断了你对女人的念想?还是出道不几年栽了大跟头,存心自闭思过?都是原因,又不完全。下意识里,是老老实实地干活,让一身的汗水、透彻筋骨的疲劳,洗涤既往的莽撞与荒唐,忘记一个过去的自我。说到底,既是惩罚自己,更是麻痹自己。人呀,每常要为一个荒唐的闪念,洗刷一辈子。

林老板动真格的,很快,连合同都跟他签了,不由得他不当真。

第二天,他就开了船下水库作调查,一根十几米长的篙子一张网,篙子带着尖尖的铁头,网子带着沉沉的铅坠。浅处篙子才被水吃了三分之一;深处断然打不到底。深水处,他会三下两下脱得精光,猛然插下篙子就势滑到水底,憋住一口气在一二十米的深处睁开双眼,顿时就有一个水下的万千世界撞进眼帘。这里同样有争夺与拼抢、有逃亡与追逐、有死伤与新生,但更多的时候,是静谧与安详……湖底生物把他当作一个盲动的入侵者,好奇而又警惕,胆大的,穿过他的裆下蹭一下他的小腿,或者尾到他的背后,噙一口他的腰眼。他只不动,待得围拢渐多,猝然松手,哗啦一声蹿向水面,惊起一片逃散。一手攀船,一手带出篙子,心里却道,你们惊慌什么呢,好好地呆着,没人会来打搅你们的。

将船划到水库的皱褶里,枯水的时候,看得出来这就是山腰了。网子撒下去,有一网的活蹦乱跳,捡了几条大的入桶,其他悉数丢入水中。连着几天他都是这么开着船在水库转悠,与其说他是打鱼,不如说他是在嬉戏,他就是在嬉戏当中把握了鱼的密度、分布,哪些鱼喜欢到处游走,哪些鱼有大致的领地,这些为他下一步的鱼苗分类投放,作了心理准备。

通常回到岸边,就会把一桶大鱼倒进岸边的围网,静养着等待那些贪婪的食客来购买,那些食客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散客,大多数是城里各家大酒店的派单。酒店买一部分水库里从不投食的野生鱼,与另一部分塘养鱼鱼目混珠,打的招牌一概都是“鹰嘴湖野生鱼”。他倾倒桶鱼的动作夸张而粗放,在餐桌上几十块钱一盘的鱼在库区简直不算什么呢。有些鱼性子野,居然从网上跳高夺冠一样跳了出来,在坡地上拍打翻滚,寻找生命的突围。哪料得不消主人弯腰捡拾,花花眼疾脚快,一个箭步冲下来,差点滑倒,俩前爪啪嗒啪嗒,嘴里咬住一条,前爪抠住一条,眼见得还有一条白鲢连翻几个跟头,泼剌一声跳进水里。花花呜呜叫着,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从花花嘴里脚下解围,一条一条扔进围网,拍拍花花的狗头。花花兀自挺立,看着微波涌起的湖面,像一尊遗恨千年的雕像。

光有花花就不寂寞了,但事情多了,一个人到底顾不过来。原先的帮手跟林老板走了,这天进城他到劳务市场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黑瘦的男孩,就趋前问他是不是要找事做,男孩点点头,掏出身份证给他看。哟,男孩叫秦赞赞,已经18岁了,籍贯是江西大余。他核对照片无误,跟男孩讲了工作的性质,固定月薪800块,每年长100,直到1500为止,以后是基本工资加提成。男孩大概还考虑不了那么远,只是点头,跟他进了库区。有了帮手,不仅多一份力,还多了一份生气。赞赞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面,这么多的鱼,跟老板———赞赞已经是一口一个老板了,一起出船,当一网的跳跃铺在船底,他高兴得像花花一样,手舞足蹈。吴细根高兴的是赞赞勤快、肯学,够这两点,老板自然喜欢。

每个月第一周的周五,吴细根都会进城一趟,他进城之后,又会花7块钱乘中巴到临近的一个叫尖岗埔的新兴城市去寄钱。寄的是两个地址,他每次寄钱留的地址都不同,却是真实的,跟他不相关的真实,每次到不同的邮局。尖岗埔一共有大小十二个邮局,他想,正好一年一个轮回。

来去半天,吃了中饭出去,吃罢晚饭回来。他吃自己做的饭有些腻了,也需要在城里放松一下自己。他后来都是找那些场所放松,一次50或者60,最多80,他不会让自己超过100,放松之后,走路都有飘飘若仙的感觉。每次他都会戴上避孕套,那些个对你用不用避孕套无所谓的女人最危险,他倒是喜欢那些坚持要嫖客用避孕套的女人,下意识觉得会干净一些。一方面政府禁止卖淫嫖娼,另一方面又会在这些场所心照不宣地摆放避孕套,他觉得这不仅矛盾,也很滑稽。他想,这么多外来工,包括他这么一个刚当了老板的外来工,都要宣泄,没有公开的宣泄场所,就要找偷偷摸摸的宣泄场所;没有偷偷摸摸的宣泄场所,就会出现犯罪的宣泄方式。当然他再怎样憋屈也不会去寻找那种方式,他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现在他去宣泄,也不再有堕落感;他也是血肉之躯,不能满足自渎。每次他都不会空手回来,日常用度顺便买上,还会给赞赞带点吃的,两大包萨其马,或者几盒巧克力威化,这家伙喜欢吃甜。赞赞你就还得忍两年,你还小,等挣了钱你好回家盖房子娶个媳妇,你那老家娶媳妇不会太贵啵,你要干干净净地做人,别有邪念。

这晚不是阴历十四就是十五了,月亮从山背升起,一湖清波滟滟,岸边的苇草尖尖上有千万个光屁股娃娃在喧哗跳跃,撞得一片丁当乱响。山上的老鸹忽地升起,忽地降落,伸张的两片羽翼又长又黑,如同一个女巫在装神弄鬼。赞赞一边啃着萨其马,一边呜呜道,老板你每周出去看老板娘,也要把她带进来住两天呀。有个老板娘给你做饭洗衣,也免得你觑着我笨手笨脚的不惯呀。

花花大概听懂了,蹲在一旁看看老板,再看看月亮,两枚狗眼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蓝光。肚皮上栽着毛茸茸的一截,随呼吸起伏,像贴着一条短短的僵虫。

吴细根想,这个精灵真假不辨,如果回去看老板娘,哪里有当天赶回来的道理,留个寂寂黑夜给老板娘,她守得住那份孤寒!

浑身燥热,就驾了船连同赞赞和花花一道进湖去。

这次进湖便救得一个女鬼,一缕哀魂。

南方的沿海,三四月天就热了。老板吴细根和伙计韦赞赞,加上看门狗花花,一行三条光棍,成一个三角蹲在船头,且行且看。前两条月光下索性就褪了个精光,一会儿跳进水里,一会儿攀在船头。花花看得着急,船头船尾,爪子拍打,狺狺低吠。赞赞顽皮,水底探出一个湿淋淋的葫芦头,猛然一拽花花的前蹄,花花扑通一声就落进水里。老板说,该死!狗会游泳,但凡离开陆地就没了跳跃功能,上不了船,急得它像一只鹭鸶围着船找豁口。赞赞爬上船去,伸出一片单浆,花花四蹄死死抱住,赞赞站在船舱里压跷跷板那么一扳,花花就从半空中骨碌骨碌滑下来,两个跌在一起,撞在一堆渔网上。花花半天才甩甩一身的水珠,清醒过来。

赞赞早笑得抱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也难得他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平时倒是见他眼神里忧郁的时候多,这么一个后生仔,跳进冰水里都是一截冒白汽的炭,忧郁什么呢!

船在山包里弯来绕去,四十来分钟以后,到了坝上。坝倒是一面长长的斜坡,闸房下有油得沁黑的两条长长一直延伸到水底的钢缆,这是起闸的缆绳。船就在这里停靠。上到坝顶,就可以远远看到城里的万家灯火。后生仔喜欢城市,偶尔,附近的酒店需要送货,老板就会派赞赞去。赞赞想带上花花,花花也高兴,向老板摇尾乞怜。老板有时同意,有时不同意,但凡同意,就会在花花头上拍一下道,你个花花,就喜欢花花世界。赞赞就往一辆五成新的嘉陵摩托两边挂塑料桶,舀水、放鱼。一旦发动,花花就跳上去,坐在赞赞后面,两只前爪死死抱住他的后背。不同意的时候,只不吭声。花花无奈地看看,知趣地走开。更远的地方或不熟悉的酒店,老板不叫送货。这是前任老板留下的规矩,萧规曹行,不一定就有危险,但林老板或许碰到过什么不顺与麻烦,林老板算得是地头蛇,尚且如此谨慎,他吴细根一个纯粹的外来客,实在充不得英雄好汉。

下了船,系好缆,两个人胡乱揩一把湿淋淋的身子。也懒得着衣,就光着屁股,带着花花上坝去看风景。水库是禁区,是一两百万人的生命线,有一个边防大队在山口看守,一般人白天都进不来,何况夜间。透过山岭远远瞄过去,灯光璀璨浮动,相距不到十里,山里山外,热闹与静谧,竟然不像在一个城市里。便凭空,长了许多人世的深浅感叹。

花花忽然警惕,昂头朝西面谛听,一对耳朵尖尖竖起,忽然撒开蹄子就朝那边奔去。两个人一头迷雾,也不知西面发生了什么故事,但怕花花冒失吃亏,一边跟着跑,一边就喊花花。

如果在白天,看得到坝西边是一个亭子,亭子一侧是一座花岗岩的碑,碑上有哪个领导题的草书不像草书、行书不像行书的几个红字:黄木岭水库。右侧是一段碑文,刻着始建的日期以及修缮的过程。有领导来视察,通常这就是一个观景点。站在这个亭子二楼,看得见一泓碧波,逶迤伸入山岭的皱褶。临坝的几座山包,浮翠滴绿,树木浓密得雨水怕都难渗进去。

花花跑到亭子边收住了脚,朝下面一通狂吠。

凭着月光,两人看见水面上载沉载浮,硬是一个人形。动作的张皇,一看就知道是落水鬼。赞赞水性泛泛,老板道,我去吧。不知深浅,未敢贸然下跳。抄一条小路作势下来,哧溜到湖面,已是风平浪静。赶紧跳进湖水,缩身潜了下去,幸运的是,就见一只活物在水里呼哧呼哧地挣扎扑打。赶紧贴过去,用背脊一顶,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溺水者箍紧了,两人一道紧急下潜。溺水者是从后面抱住他的,抱得那样生猛有力,完全不像是要逃生,却像是要同归于尽。两手使劲都掰不开对方铁钳子一样的手力,水下一使劲,立马憋气,胸腔憋得像个打满气的皮球,脑子里倏然闪过的念头是,今天死在这个家伙的手里了!

一偏身,使尽平生气力,用右手肘朝溺水者腹部猛击。猝然松开了,人砉然升出水面。从后面反拽住溺水者的衣领,这时候,赞赞和花花一起下水了,不一定帮得上忙,但有七手八脚的鼓劲,好不容易将溺水者拖到岸边。

脸朝下,趴在岸边的竟是个一身黑衣的女子!

老板边啐边退,叫赞赞去船上拿衣服。待得穿上裤头,又扶起女子吐了一道二道三道苦水。就都有些筋疲力尽了。老板问,这么晚了,你是自己出去还是到我们那里去住一晚,明天再走?

女子不吭声,月光下的一张脸庞,白得像蜡,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幽怨如鬼。浸成了一幅骇人图,走不走得出去不说,走在路上,还不把人吓个半死。于是不等她应承,就叫赞赞过去撑过船来。扶她上船,胸前一坨湿软耷着他,便有一瞬的迷乱。掌控不住会猜,是个什么因由,跑到水库里面来寻死?不是有神经吧?若讲精神病,门口有边防把守,哪里就能够从容进来。

到岸进了铁皮屋,腾出赞赞那间房给她住,拣出几件自己的穿着,要她赶快换洗,休息。有天大事情,那是明天再讲。进隔壁房之前,拍拍花花的头道,有它在这里,你尽管放心,连一只老鼠都不敢进来的。

花花就蜷卧在她门口。好久,听见了这边的盥洗声。老板这才安下心来,脚跟头的赞赞早已酣睡如猪了。

嗨,女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好好活着,要来投水。一晚的燥热,翻来覆去。

第二天清晨,熬了一锅稠稠鱼片粥,就了两盘辣条萝卜和酸菜,也不敲门,不时到门边来看动静。还是赞赞看不过,一边敲门,又是阿姨,又是姐姐的乱叫,我老板烧好了鱼片粥,喷喷香的,快起来呷吧!闻到了么?喷香喷香!

花花也看不过懒婆娘的作姿作态了,伸出两只前爪去拍门,刚上去就滑下来了,刚上去又滑下来了。赞赞就缩下来,捉了花花两只爪子有节奏地在门上拍打。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你当是出操呢。老板一旁看了好笑,女人昨晚即使是自杀也吓得不轻,让她睡个一天半天又何妨。

门却哐啷一声拉开了,女人穿着一身男人的衣服站在门口,半边脸还是那么白,另外半边脸被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她一甩,头发又溜下来了,她一甩,头发还是溜下来了。

老板说洗漱一下吃饭吧,她不知什么时候早起来洗漱过了,现时径直就坐到桌边去。赞赞赶紧启锅盛粥。也不顾烫,她连吃了两三碗,老板也吃了三碗,并破例让花花也吃了一碗。赞赞道,花花鬼从来不吃粥的,花花鬼倒想吃粥了。

老板说,它跟你一样,就是一个人来疯。

赞赞说,我哪里人来疯了,我哪里人来疯了?瞥一眼女人道,我老板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稠的鱼片粥呢,真是好呷死人了!

吃完饭,老板吩咐赞赞洗了碗跟我下湖去,今日大酒店下的订单多,要早点出船。

赞赞就举起花花的双爪欢呼道,挣大钱,挣大钱!

赞赞来这许久,从未见他这么稠的话,攒了这么多的高兴。

老板隐藏着脸上的表情,到树桩边去下渔网。这边赞赞刚要收拾,女人很快收拾起来。赞赞说,你做了我的事情,老板要骂我的,老板要骂我了。却并不争抢,看了一会儿就放下花花,过来帮老板整理渔网。老板道,你去做你的。赞赞居然顶嘴道,我不喜欢做女人做的事情。老板道,什么是男人做的事情,什么是女人做的事情?赞赞道,男人下湖捞鱼,开摩托送鱼,这些都是男人做的事情;洗衣做饭搞卫生,这是女人做的事情。老板就看一眼抹桌子的女人,道,这是你讲的,人家是不是那么认为呢?赞赞耍无赖道,我就是要有个老板娘子来帮我们煮饭炒菜洗衣服。

老板啐了一口道,把桶拿起,走船!边说,早已窸窸窣窣背起一大堆网子上了船。赞赞乒乓乒乓,提起两只半人高的蓝色塑料桶,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篙子一点掉过头,船就突突突突离了岸。赞赞有个水葫芦,只将塑料管的一头伸进湖里,带葫芦的那一头就一股急水射进桶里。赞赞欢呼道,看鸡鸡屙尿了,鸡鸡屙尿了呀!老板道,你倒是会想,那是一个鸡鸡,你有那么大一个鸡鸡!赞赞一个痞笑,扬起水管,朝老板裆里一射。老板作势放了手柄,拿起船桨敲他的脑壳。赞赞早蹲在了桶下,求饶道,我不是故意的,老板,我哪是故意的呢!

老板心情也好,想到赞赞来了这么些日子,跟他是随便了,但像今日这么话多、痞里痞气,真是一个人来疯呢。

赞赞你这么大,在家里的,都有媳妇了吧?

有的讲了,有的没讲。

你爹妈给你讲了没?

你猜呢。

讲了。

凭哪样呢?

痞样。

……

下次给你几天探亲假,把她带了来。

老板都没有,我们哪里敢有。

这事还有先后么?

老板,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是个光棍啊?

是又哪样,不是又哪样?

我想你是。

凭哪样呢?

凭你睡觉时候的动静。

……

有和没有,那是不一样的。

你裆里毛都没出齐,每日睡得比花花还死,你晓得,晓得个屁!

我真的晓得,你就把那个女人留在这里,你好,晚上有个睡的伴;我也好,日常有人做饭洗碗。

你就晓得她甘愿为我们做饭洗碗。

看她的手,就知道她是一个会做事的人。

你倒精刮,会做,还要肯做唦!

你只要待她好,她会肯留下的。你想,她死的念头都有过,肯定是外面对她不好。

外面,哪个外面。

家里头。

家里头?

你不要问,不能问,你只要待她好,我想她肯定服你。巴巴的,你还救了她呢。她白天不服你,晚上也要服你的……

越讲越没得名堂!看网!

一网慢慢地远远地拖过来,沉沉的,赞赞也跳过来搭帮手。水湿淋漓地起网,一堆大小银亮的鱼就在船板上蹦来跳去,有的径直跳到了舱底两只蓝桶里,有的跳回了湖里。

赞赞骂了句妈,没有叫花花来帮忙。

老板心里说,花花留在家里,给女人一个伴。兴许,女人跟花花会讲两句话呢。

今天打鱼出奇地顺利,简直弹无虚发,网网都是一个结结实实。两个多钟点,两只半人高的蓝桶就装得挤挤挨挨。一色的青脊,清亮光鲜,就是一艘一艘待发的船舰。

老板索性叫赞赞把船底放些水,再捞,就径直把鱼抖落进去,一片哗啦啦的乱响。

返途,老板叫赞赞把了舵柄,斜了屁股坐在船头才觉有些腰酸。赞赞到底嫩相,一刻也不安静,嘴里乌啦啦也不知唱些什么,总之是兴奋得过了头。

船靠岸了,两人对着围网丢鱼,一条一条专拣大的丢,丢了桶里的一半,就抬下桶来,哗啦啦一起倒进围网。拣第二桶的时候,女人出来了,却并不过来帮忙,但见她拦腰系了一条围裙,在围裙上揩手,半边脸的乌发也早盘了起来,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老板看得心喜,低声道,今天如了你的愿,下船就有热饭菜吃了。赞赞偏头看过去,手一松劲,桶就歪了,倾倒一片的活蹦乱跳。

老板赶紧侧身来托,不由得就哎哟一声叫唤,但觉右腰一道灼热的刺痛,整一边麻酥酥的。

见他立住不动,赞赞忙道,老板怎么了,踩到蛎子割了脚了?

女人过来了,帮着抬起桶,倾进围网,赞赞道,没想到姐姐你能发这么大力。

女人也不理他,兀自跳上船去,收拾船底的鱼。赞赞赶紧上来道,我来,我来。边对老板道,你回屋歇歇吧。

老板扶着腰站了一阵,缓过劲来,拔出脚,慢慢朝屋那边去了。

开饭了。一个清蒸鲫鱼,一个红烧青鱼,一个番茄鸡蛋,还有一个紫菜汤,再是两样凉拌蔬菜。这里远离尘嚣,也远离菜场,两样蔬菜想必都是女人就近采来的野蔬。老板尝了一样,满口腥香,道,这是鱼腥草。还有一样叶呈紫色,吃起来也有股子淡淡香味,便问,这是什么菜?没吃过。

女人抿了抿唇,道,路边就有好多可以吃的,蕨,鱼腥草,紫苏,还有野人参、野魔芋、益母草……

老板说,哦,你还认识不少野菜,省了我们每天吃鱼,赞赞天天吃鱼早吃腻了。揣度女人的口音,有点湖南味,又有点四川味。她是来这里打工的?老家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晚上跑到鹰嘴湖来投水……

赞赞吃了不少蔬菜,看得出他在有意讨好,一口一个好吃,好吃。

吃罢饭,刚要站起,忽然就啊哟一声跌坐下来。

赞赞和女人一起看他,赞赞惊问,伤了腰?

老板扶了腰,掀起衣衫看看,并无意外,蹙了眉道,哪能那么痛呢?

赞赞和女人就一左一右搀了他,一步一步进得屋来,慢慢坐下,躺下。

女人出去了,赞赞在一边帮他捶腰,捶一下他啊哟一声,捶一下他又啊哟一声。赞赞忽道,怕是肿了?老板反过身去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果然发现右边明显胖出左边。赞赞说,我送你去医院。老板说,怎么去?赞赞说,我开摩托。老板说,那我也要坐得稳。赞赞说,那就叫救护车来。老板说,救护车哪里找得到我们。赞赞想,救护车找不到,他也可以开了摩托到山口去迎啊,老板怕舍不得钱吧。果然,老板道,车子一动就是两三百,住了院,作一大堆检查,开一大堆药,哪里相干。赞赞朝手心吐口唾沫,轻轻旋按,道,我老板省了钱明日好娶媳妇呢。老板看着铁皮屋顶上的一只壁虎,心里忽然一暗,默念道,媳妇?你个混球哪晓得我每月攒钱、寄钱的,为哪样呢……

天黑尽了,女人回来,满抱的是一堆艾香。女人吩咐,赞赞快去烧一锅滚水!赞赞欢快地去了。女人拿了一把快刀,一刀一刀,很快将嫩枝叶和老秆子分作两堆,枝叶如飞。

赞赞在隔壁叫水开了,女人将一堆挑选的艾叶搂了一抱,放进隔壁的一个大锅里,沸腾十几分钟,一勺一勺舀进桶里,提到隔壁来。立时,又丢进两条毛巾浸泡。拍了一下老板的肩胛,老板慢慢翻身,一手扒下一点腰身,露出红肿的肌肤。女人想了想,又叫赞赞取了一条大浴巾来,垫在老板身子下面。

女人伸出二指,在热气腾腾的艾叶水里搛起毛巾,双手轮流拍打已经变成暗绿色的滚烫的毛巾,啪地敷在老板的腰上。老板乍受热巾刺激,鱼虾一样两头一翘,早已喊了起来。女人急忙搛起,反复拍打两下,再次快速敷下。这才发话,忍一忍,新鲜艾叶煎水,敷跌打损伤最好。

很快的,老板的短裤就洇湿了。女人把老板的短裤扒到大腿跟,两块毛巾一起上,一块盖在腰部,一块盖在臀部。不时地,在毛巾上推拿滚打,老板翘起颈脖子,痛得一张嘴嗤啦嗤啦地出不得声。

赞赞与花花站在门口,一个握着嘴偷笑;一个不解风情,不知所以地看看赞赞,再看看床边的那对男女。赞赞拍一下它的狗头,转身就走,花花犹豫片刻,屁颠颠地追了出去。

赞赞对花花道,老板这一跤跌得好,跌得有个女人服伺,有个女人在跟前讲话。

花花听得似懂非懂,对着一轮旺月,连打了两声懵懂的响嚏。

女人在库区也住了一段时辰了,始终没有讲自己的来龙去脉。吴细根心里有百十种猜想,并不发问。越不问,就越问不出口,越不敢问,怕触动她的伤心,还怕,她某天起来就一拍屁股走了。女人甜也吃得,咸也吃得,辣也吃得,苦也吃得,荤也吃得,素也吃得,你倒是讲这是哪里的胃口,哪里的口味?

有个女人的住家,到底不同,有个能干女人的住家,那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不同。两间住房清理得干干净净,床底下硬是扫出一堆鸡零狗碎,有林老板当家那阵吃喝的酒瓶烟盒、肉骨鱼刺,居然还有女人用的两只手镯,埋在尘埃中。

赞赞拍净,一手环一只,道,一定是花花藏的,花花想给它的女朋友送生日礼物呢。

花花睁大狗眼,一脸憨笑。

赞赞道,老板,你也该给嫂子买一只手镯呢,人家辛苦做饭搞卫生,还弄好了你的腰。

老板哈哈哈,怎么一会儿姨一会儿姐,现在又叫嫂子了?怎么叫弄好了我的腰?

女人在隔壁擦灶台,乒乒乓乓,锅碗瓢盆擦得锃亮。

天晓得女人在哪里找出来一只大木桶,几团芒草打成结,将桶子里外都擦出了本色。老板和赞赞陈年累月的衣裤,上面的鱼腥都刮得下二两,一起浸在冒着热气的大木桶里。一根木杵上下捣着,她捣衣的时候,胸脯的两团上下跳动,不但老板,连赞赞也看得别过脸去,又忍不住还是要看。觑她手脚的麻利,额上的汗珠,还有她用小臂去挡汗水的姿态,样样都是迷人。便是劳动,她的穿着也是从来的熨帖、抻透、有板有眼,看了爽气。老板已经不怕她一个人悄悄跑了,她甚至独自上街去买油盐酱醋的同时,买了衣物和女人的用品。她敢大大方方用老板的钱,这就是她不会悄悄溜走的证明。吴细根也开过车带她进城送货,那些熟悉的酒店老板不免开他的玩笑,一个道,这么漂亮的老板娘,难怪锁到山里不敢带出来,从前哪里见过。另一个道,接来老板娘,无怪得吴老板一张脸都瘦尖了,想必白天忙夜里忙,白天忙打鱼夜里忙放炮呢!吴老板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谈生意经,那生意经就有点飘。

通常,给赞赞买几包萨其马,给女人买几袋瓜子。女人没有其他嗜好,喜欢嗑瓜子,尤其喜欢嗑葵花子。

女人在木桶里捣衣之后,就一起倾倒在一只大藤篮里,挎到湖边。一件件摞在石板上,像撒网一样,撒出一件,衣服就在水面上睡出一个人形。赞赞叫道,那是一个我,那是老板你…… 女人弯腰去搓衣袖领口,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身,女人的腰身其实一点赘肉都没有,紧绷绷的,整个弧线从腰到臀再到大腿、小腿,都是简洁明快,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

吴细根跟女人说,你在湖里洗衣抛衣的姿势,就跟我撒网一样。

吴细根说这话是半个月之后。他看见女人每天的操劳,忽觉得要为女人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给她钱花,固然是给她的补偿,他甚至想到,果真哪天她提出离开,他会给她一个厚实的纸包,里头是该给她结算的工钱。他不知道她的年龄,更不知道她的生日,他甚至没问过她的姓名。她就好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经意间飞了进来,举动大一点,会把她给惊飞了。所以,只要她不讲,他就不问,也叮嘱赞赞不要问。他不知道她的生日,就无法找借口给她献上一束花,即使野花。吴细根知道,不管什么出身的女人,对花总是喜爱的,平日到山上转悠,他总会采一些野花回来,多半是野蔷薇、野菊花之类,一大把插在玻璃盏里。吴细根看见女人会去嗅花瓣的野香,还会给玻璃盏里添水。

女人喜爱花,就更多地给她采,山里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很多,一个玻璃盏盛不下了,就放在脸盆里、塑料桶里。

女人终于道,够了,够了。

这两声够了,刺激了他,也启发了他。他从女人歇下来嗑葵花子的姿态里,霍然眼前一片响亮,一片金黄色的满山遍野的响亮。

他进了一趟城,送鱼之后,带回一袋沉甸甸的东西,赞赞要看,他不允,吊在屋梁下。那几天,他收拾与磨砺的尽是地里的用具:铁锹、锄头、四齿耙……尔后,他带着赞赞到湖右侧的一块向阳坡地去开垦。这块坡地一棵树也没有,全是杂草和荆棘。赞赞的裤腿上很快就挂满了苍耳子、狗齿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道,老板,能不能放火烧啊,一把火很快就烧没了。老板厉声回答道,不可以。他没有讲为什么不可以,但傻瓜都知道,山里能随便举火吗?这又不是你的自留山!

头几天割除荆棘,后几天耙出垄沟。一个多礼拜下来,赞赞累趴了,梦里都在哎哟哎哟的。女人不忍,在他睡梦里哎哟哎哟的时候,过这边房间给他轻轻揉搓。赞赞的哎哟哎哟就没个了了。吴细根不知他是睡了还是醒着,是真痛还是装蒜,他也想叫哎哟呢,他也想女人来给他揉腿捶背呢,但他不能太自私,他也不能像赞赞那样任性,女人累了一天,她莫非不想早睡?

再几天,解下梁上的塑料袋,是一大包颗颗饱满的葵花子!兑好艾美乐药水,拌种之后才能避免病虫。

老板道,不晓得吧!

赞赞道,哪个不晓得?我前几天都偷吃了,我以为你是留给我嫂子吃的,所以就偷吃了。

老板作势要去敲他。

他头一偏道,现在才晓得你是要做种的。

挎了一篮子种子到坡地上来,扒开一个洞埋几粒种子,扒开一个洞又埋几粒种子。

赞赞道,你到秋天要收获几多葵花子,一盘一盘,嫂子可以吃几年!你有这份累,与其在这里撒满山的种子,还不如到嫂子身上撒一粒呢!

老板道,没人讲你是哑巴。

赞赞道,我晓得你喜欢嫂子,我也喜欢,你千方百计要留她,所以要种向日葵,花好看,子好嗑。累不累呢!撒一粒种子累,还是撒满山的种子累呢?

老板道,真该割了你的舌头。

你又不往前走,你是一个男人不往前走,你还想哪样?

赞赞!

一面向阳山坡,一个洞一个洞地埋了一大包种子还不够,后来,吴细根又买了一包种子回来,补齐了坡地的空隙,不仅补齐了坡地的空隙,连路边、屋前屋后都任意撒了种子,多出来的种子也是多,一起埋下了。

挑水上山,那才是一个难,没得自来水,如果有自来水,可以扯一根长长的皮管子上去,一个洞一个洞地浇。赞赞到底挺不住了,道是情愿一个人下湖捞鱼去。依他,让他一个人撑篙子点着船,单单地进湖去。吴细根捡了两副挑子,不是与女人平分,一人一副,他不能叫女人做这么烦累的事。他先挑了一担水上山,女人拦腰系了一条花格子围裙,戴了一顶麦秸草帽,草帽印有一个红红的铁路路徽,拿了一个葫芦瓢跟在后面。女人挨着垄沟浇水的时候,他就下去挑第二担。在湖里左一舀右一舀担了水,他在桶里各放两片野芋头叶子,水就不易晃出来。毕竟浇水轻松挑水难,每当他挑水上山之后,女人的桶里还剩几瓢水,他擦汗的工夫,女人舀尽了,又把桶底一点不剩地淋在几个洞里。终于他明白过来,女人不想他太累,有意延宕了后几瓢浇水的时间。

一时,心里有几多温热,有几多遐想。

葵花苗子拱出地面之后,他服伺得更勤了,早晚浇水不说,还买了豆枯饼、烧了草木灰,挨着苗子逶迤圈埋。听赞赞的说道,我们家老板,有泡屎尿都要屙到山上去。屙到山里去不错,不是屙在苗子下面,是屙在路边一个大坑里发酵备用,新鲜粪尿屙到苗子下,那还不把苗子烧死了!

苗子长出一脚高了,叶子碧绿,女人在做饭洗衣的空闲,也会上山来,通常是拔草捉虫,有一种白背粉虱,见什么嫩叶吃什么。吴细根知道光靠捉不是事,兑好先前就备好了的喷雾器和药水,背起上山。女人说他应该带口罩。他道,偏偏就忘了买口罩,低毒的,没事。女人叮嘱,背风喷雾,再是低毒,也是农药啊。他就道,啊啊,晓得了。

吃饭的时候,赞赞道,你们都顾得山上,只怕下次下湖,白鲢大头鱼都不认得老板了!

老板道,那也是。

赞赞道,明天礼拜六,一早就有几个酒店要送货,围网里只有几十斤了,还都是一些个头小的白鲢,单子上多要的是大头鱼。

老板道,一窝蜂,先前爱吃豆豉鲫鱼,后来爱吃剁椒鱼头,现在又兴砂锅蒜鱼头,半锅鱼头,足足垫半锅蒜。

赞赞就咂巴嘴道,香死个人了。

老板道,那就叫你……那个给你做,鱼头是现成,蒜头也是现成。

赞赞重复道,那就叫你……那个给你做。

老板道,晚饭后,我进湖去捞个百把斤,你明天一早去送货。

吃罢饭,老板收拾网子、桶子上船去,女人帮着把家什拎上来,就不下去了。

吴细根心中一喜,道,你就一起搭个帮手?

女人道,我也想到湖里看看。

船开动的一刹那,花花忽然纵了上来。赞赞一旁叫道,花花不要去,花花你去凑啥子热闹吗?

女人抱了花花的头道,去,花花跟我们一起去。

吴细根一竿子点离了岸,笑道,你嫂子怕我欺负他呢!

天空是一弯上弦月,背衬着幽蓝的底色,就像被反复擦拭过的一柄弓弩,亮得发寒。发动机的声音太聒噪,转过一座山包,便熄了火,任渔船在微波上一起一伏。空气就倏然安静,静得能听见槭树上老鸹睡梦中的乍翅的刷拉刷拉,静得能听见湿地松的松脂凝结之后的滴答滴答。

却少鱼儿的唼喋、泼剌。

吴细根提了渔网,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一个弓步作势,漫天一撒,沉静了一会儿,五分钟有么?再一截一截,一截一截,慢慢收回,一船的水湿淋淋,抖搂开,尽是一些指头长短的小鱼。

奇了,莫非今天不热,都躲下去了?

没有风,有点闷。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两只袖口紧紧扣着,两只尖尖的前襟却打了个十字,交叉拦在小腹,露出的一箍儿蛮腰,与领口是同样的细白。

再一网,沉沉的作势,收上来,还是一些指头长短的小鱼,再就是螺蛳和水草。

连花花也急了,对着渔网前倾收腿,狺狺低吠,那意思是,鱼呢?鱼呢!

作怪了。

是闷呢。

女人撩起两只衣襟当扇扇。

吴细根不敢侧脸,船边扯起一根长长的篙子,一个点射,船便射向湖更深处。任船在湖里慢慢打转,又下了几网,十几网,每网能撞上了几条斤多的白鲢、鲫鱼,较平时的战绩,还是差得远。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她一边捡鱼一边揩汗。

她拧开一只军用水壶,这只水壶还是林老板留下的。她递给他喝了几口,接过来,她喝了几口。

热吧?

一动就热。你该下去凉快一下,水好得很。

他犹豫了一下,光了膀子,她递给他一条毛巾,道,收收汗,收收汗。

他前胸后背地三把两把擦过,褪下长裤,一个立跳,再伸出头来,已是十米开外了。

嗨呀呀!一个舒畅的响嚏,惊飞了槭树上的老鸹。

再一个闷潜,又是十几米开外,伸头回看,但见船上一片肉白色,还没定睛,一个扑通落进水里,便听得花花急叫个不停。

奋力往回游,猛然抱住她,她头发挽成一个鬏鬏,只着一抹文胸,一条内裤,早已攀住了船帮子。

她气急道,你带我游,你带我往前游,下次我一个人掉在水里,就淹不死了。

这里水深,不合适学游。

你带前一点,你在我就不怕。

他只有腾出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托住她。

像青蛙那样,张开划,同时蹬腿。

她急划两下,哪里控制得住,紧紧抱住他的膀子,两人便一起下沉,浮起来又沉下去,浮起来再沉下去,一时两人都呛得巨咳。

花花船头船尾地瞎跑,爪子刨船沿,刷刷刷一阵疾风骤雨。

花花救我,花花……

花花哪里听过女人这般情急,忽地一纵,跳进水里。

快,抓住花花!

女人便一边架在花花身上,一边架在吴细根身上往回游,好在离船不远,反身攀住了船沿。吴细根一个下潜,用双臂托住女人的臀部,只一使劲拱她上船。然后自己再翻身上来。两个人都湿漉漉地躺在了船头。

还剩花花在水里,四沿转着找豁口。花花会游泳,但不会上船,不慎掉进湖里,就用桨板翘起它来。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了,他的左手,她的右手。女人松开了,找了条大毛巾给他擦头,擦脸,擦身子。

他接过毛巾,给她擦头发,擦脸,擦脖颈,擦完脖颈,再擦腹部,绕开了隆起的文胸。她背过手去,松开了,露出湿淋淋的乳房。

便有一怔,然后轻轻揩拭,像轻轻揩拭两件珍贵的玉器。

在她给他褪下湿淋淋的最后一件的时候,她也配合他将湿淋淋的最后一件褪下了。他们彼此轻轻揩拭了好一阵,都像揩拭珍贵的玉器一样细致而认真,轻盈而温柔。揩拭过后,两张嘴就轻轻触到了一起,当他俩感觉到唯有嘴唇还没有揩拭的时候,两张湿热的嘴唇已经紧紧地粘结到了一起,粘结得透不过气来。

花花在水面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到,船还比它高出半个身子呢,它只是想不通,主人为何不马上伸出船桨来,拉它上船?它一边围着船打转,一边抠得船板嘎嘎作响。它闹不明白,主人为何不像以往那样迅速伸过桨板让它攀住?它还要帮主人捡鱼守鱼呢!

月牙儿能看见浩浩鹰嘴湖,山是碧螺,水是蓝绸带,有一只小渔船在月光下左右摇晃。

花花围着船打转,感受就更强烈了,这只船儿今日左右摇晃得甚是厉害,伴随着摇晃,还有呜呜的声响,凭它敏锐十分的听觉,听得出这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喉咙深处发出的原始的叫声,但是两种呜呜声已经交融到一起了,它很难把此起彼伏交融一起的呜呜声区别开来。

而男女主人,已经忘记了鱼儿、渔网、船儿、花花,还有月牙、老鸹,甚或天地万物,高低贵贱,只有彼此的给予、无休无止;只有彼此的包容、阔大无崖;只剩彼此上下一致、融洽无间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痛彻心肺、天坼地裂,同赴汤火,万死不辞……

人世的自由啊,自由啊……只有这个时辰才是贯穿性的体悟。他已然泪流满面了。

当一起停止了动作,仰面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弓弩一样亮得发寒的月牙儿已经躲到白云后面去了,这才着了羞。她捡了一件盖在身上,他也捡了一件盖在身上。

花花呢?

花花!

俩人倏然起身,急手急脚穿了衣,船头船尾转一圈,才发现花花抠住尾板,只露出一只湿淋淋的狗头,一对狗眼哀怨无依。探身,一人拽一只狗爪活生生吊上来。花花又是一声响嚏,响嚏之中将水珠子抖撒得到处都是。

女人赶紧捡一条旧毛巾,狗头狗尾地裹紧揩过去。

吴细根弓腰一摇柄,船发动了,回了。

船里的收获甚少,吴细根的心情却从未有过的舒展。

他一手掌舵,一手推挡,仰天吼了一嗓子: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

群山起应: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

老鸹扇翅:

嘿啦啦啊哟嘿啦啦啊哟嘿啦啦……

漫坡的葵花长到齐腰高了,嫩青的花盘儿羞人答答地,总不肯仰起脸来给人看个仔细。无雨的日子依然隔几天要上来浇水,这是件累活,老板和赞赞一人一担,女人只管浇水。土燥的时候,清冽的一瓢刚刚逶迤一线滋下去,就有咝咝声响,像一个饿孩子饥不择食的发声。女人为诱惑土地,先滴几滴,听见土地等不耐烦群起叫嚷的时候,再顺着葵花秆子劈头浇下,土地便是哇啦啦哇啦啦一片欢呼。女人听了这欢呼,心情就像盛开的葵花。赞赞开始不耐累,但得女人要跟他换挑子,他又脸上下不来,嘟哝道自己好歹还是个男子汉呢,哪敢叫嫂子受累呢!况且老板白天干活晚上还要陪嫂子,不照样高桶大担地挑上来,我哪敢像乌龟那样缩在后头!

那晚从湖里出来之后,老板就搬过女人这边来。赞赞欢天喜地道,我一个人一间屋,我一个人也是一间屋!老板跟嫂子是一家,老板跟嫂子硬是一家!

老板训赞赞,你不对,老板怎么跟嫂子是一家,应该哥哥跟嫂子是一家!

赞赞一愣,悟过来道,我叫惯了老板,叫不惯……

老板追问,叫不惯什么?

……哥哥。

蚊子叫一般,好勉强呢。

以后就叫哥哥,行不?

嗯。当得了啵?

老板都当得了,莫说……

莫说什么?

……哥哥。

三个人无论在船上还是在山上干活,就像一家人那样,有浓浓的亲密,却不洇不湿。远远看过去,一个站着,一个半蹲,一个倾身,在一片越长越高的葵花地里,构成一个带着毫光的剪影。

赞赞刚撒过草木灰的脏手,就去扳起羞人答答的花盘儿。女人一声叫,赞赞你桶里洗了手再看不好?赞赞就吓得赶紧松了花盘儿。

三人上船一道进湖捞鱼,那就让花花守家。其实这个家就是无人看守也很安全,以往老板、赞赞进湖,一定带着花花,留着不关门的家在岸上独享寂寞。现在有了一个女人,有了女人的物件,女人的气息,那就到底不同,就必须有一个人在家里,或者是三人中的一个,或者是花花。

花花乖巧,晓得自己最忠实的岗位应该在哪里,也不闹,一直站立岸边,目送渔船驶离,直到渺然不见,才对一泓湖水仰头一嚏,怏怏回到屋前的树边蹲下。

以后进城里办事,给酒店送鱼,更多的是老板发动摩托,女人抱骑在他身后。女人在城里逛超市,又细心,又耐烦,那是很能磨炼男人脾气和意志的。老板就说去跟酒店朋友聊天,其实是去尖岗埔寄钱,一份寄给姐姐,一份寄给老同学小倩。

寄完钱之后,赶回十多公里远的超市,还见女人兴致盎然地在购物呢。说购物未必准确,女人每次买的东西并不多,转了那许久,或许才是一件春秋衫,一条素白紧身裤。女人的穿着即使简单,也是一束精练与经看。女人是喜欢热闹,喜欢人多,也喜欢万千物品的商场吧?女人,既热爱精神包裹,也憧憬物质拥护。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最不习惯的,或许还不是贫穷,却是寂寞。

这一想,就有些内疚,就任女人在五颜六色万紫千红的商品海洋里,作目光和精神的恣肆漫游,他只在大门口等着。

但是今天他有些不安,他在超市的大厅里东张西望,才刚在尖岗埔西路口邮局寄钱的时候,有一男一女在门口逡巡。他俩不像要办什么业务,男的戴一副深色墨镜,女的,也戴一副深色墨镜。这很像某个电影里的镜头,当一件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候,有两个不速之客或叫形迹可疑的人出现了,后面必定有故事而且多半是悲惨的故事。他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那个只有一扇门面、苍蝇乱飞的小邮局,头盔也没系牢。他不得不一手拽住系带,一手握住车把,开得风驰电掣一般。

女人终于露面了,手里的袋子比平日多了几个,跟他说,今天换季折价,给你和赞赞各买了一套运动衣,还给你多买了一件,是一件纯棉的长袖白衬衣。

你穿白色的会好看。

天热哪里要这么厚的衬衣?

总有几天冷的时候呢。你怎么不跟朋友多聊聊?

我……聊过了。

你是不舒服?女人到底警醒。

没有啊。

回到鹰嘴湖边,进得门来,吴细根就倒下了。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想起在看守所等待宣判的那些人和事,老赵,炮兵司令……一会想到父母、姐姐还有小倩。原以为鹰嘴湖是个有山有水的世外桃源,现今天上掉下一个几多体贴几多温柔的女人,早忘了自己有案底在身,是个亡命天涯的逃犯。渔民、山民、老板……这一切一切,都是表面文章啊。

女人过来搭了一把手在他额头,道,好像有点热。白天在水里湿气重,晚上又不盖。扶着头,靠着她的身子,喂他咕嘟吞了两颗感冒丸子。

又稠稠地熬了一碗鱼片粥,搁了好多细细的姜丝,一勺一勺,喂他趁热吃了发汗。

晚上一会儿发热,掀翻被窝,一会儿作冷,盖两床被窝还瑟瑟发抖。尤其梦多,一闭眼就是噩梦,要么在被人追到悬崖边,后面大喝一声,回头是岸;要么躲在虫蛇遍地的山林里,倏然被人发现;还有捞鱼上岸,过来几个人,一索子绑得仔细,还反手戴上手铐。见了这场景,女人那一对漆黑的眼眸子,始而惊诧,继而哀怨。

啊啊啊啊,他在梦中几次惊叫起来。

赞赞从未见老板这样,只着一条短裤从隔壁跑过来,惊慌道,要不要送老板去医院?

这句话,老板偏又听明白了,半梦半醒道,不要不要,送医院我就死定了。

女人说,暂时不要吧,明天再讲。

一夜不得安睡。天刚放亮,女人就带了赞赞到山里去寻采草药,不好久,一只自编的藤篮里,既有去热燥湿的黄柏、半夏,也有发散风热的薄荷、牛蒡。

赞赞叹道,嫂子懂那多中药,都可以做郎中了。

女人淡淡道,我公公就是一个老中医,乡下门板抬了来已经备了寿衣的病人,吃了他的方子,一个礼拜以后,提了挂面、鸡蛋,走了来拜谢他。

赞赞道,快请了你家公公来给我们老板看病唦。

走了。

哦?

十年前就走了。

哦。

要不然,我……

要不然你啥子?

回吧,够了。

够了,回吧。

连吃了三天草药,一煎一大锅,一喝一大碗。女人讲,她公公给人下药,就是分量重,譬如味辛、性热、有大毒的附子,他也敢比别人多用几倍。发汗解表的药,尤其量重。

三天之后,吴细根起床了,但觉脚跟发软,站在门前被炽烈的日头一晃,不禁头晕。女人着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衫干活,贴身也不要文胸,汗水洇湿,胸前的两个粉红凸点隐约可见。吴细根里头一件纯棉的白长袖衬衣,外面还披了一件咖啡色的茄克,湖风一吹,依然缩手缩脚。相形之下,吴细根愈发有些惭愧,一个男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那几天,女人服伺他更勤更周到,下湖、上山都是她带了赞赞去。赞赞见老板病了,格外乖巧,跟了嫂子做事,手脚是越发的活泛,得空就叫嫂子教他辨草药、编藤篮。女人道,赞赞你以后若是找了老婆,老婆一定舒心满意。

怎见得我老婆就会舒心满意?除非是你有个妹妹许给我。

我有妹妹……我要是有妹妹,一定许给你。

你到底是有妹妹,还是没有啊?

女人两眼迷离,拍拍篮子道,下午还要上山找点藤来,缺根老藤做耳朵。

每次都这样,赞赞想,讲到家里,嫂子就回避,眼里迷怔怔的,满是忧伤。

到底是气力蓄积在那里,先是草药调理,再是鲜鱼稠汤滋补,一周之后吴细根就精神复原,劲道重来。夜间女人见他上下翻腾,没个了断,不由得有些担心,婉劝他惜身。本来么,床上的好事,如同吃饭,人不是骆驼,可以一顿吃饱下次就不吃了。

吴细根不语,女人但觉他在紧紧相拥之中,比平日更加殷勤、奋发,那股子恋恋不舍、砥砺钻研的劲头超过了往常,并隐隐有一些迫不及待的紧张。女人轻轻拍打他的裸背,贴着他耳语,你就没个够,啊,你呀你……

他终于在泰山崩裂、江河倾泻的刹那,呜咽道,我,你,啊啊,我对不起你呀,啊啊……

他的面部深埋在她丰腴的前胸里,她感觉到他的热气和着热泪,一起涌流。他的身子在抽搐,深深的悲伤将他击倒,又在呜咽中慢慢释放。

她这时候是他全部的依靠,是宽宽的湖,是深深的山。

女人温厚地轻轻拍打他的光滑的背脊,道,你不要说,现在不要说,啊。

这天,林老板回来了,还带了八九个客人,男女都有。但见他大热天也是一身黑条纹西服,还贴着突兀的喉结,系了一根粉红底子起小白花的领带。他大剌剌地对客人道,这里原先是我的一亩三分地,现在呢,是我的兄弟吴老板在掌舵,归他开垦了。他这样说的时候,盯着女人看了几眼,道,还有一个好漂亮的……呃呃,女当家,难怪,没有了鱼腥狗臭,连风都是香的了。

一圈客人,有的笑了,有的只回报了一个表情。吴细根看见客人有几个也戴了墨镜,没来由就滚过一阵心慌。

客人吃饭、聊天,有人发现了山上的葵花,纷纷要上去照相。女人这才道,如果再晚来个把月,待得葵花都盛开了,就更好看了。

今天是女人一展厨艺的好机会,虽然主打只有鲜鱼,却炖、烧、蒸、炸,端出一盘又一盘,吴细根和赞赞只有打下手的份儿。客人们吃得杯盘乱响,甚是开心。这个道,要把女人挖了去城里开酒店,鲜鱼宴,一定火。那个道,有个这么能干的女人在身边滋润,难怪老板细皮白肉,比城里人还显嫩相。

林老板也叹,小吴,你只看我们在城里发达,不晓得有几多辛苦,你看看,还是在这里与世无争的好啊。

说着低头一挠,果见中央光光的一块,遂叉开五指撩撩散乱稀疏的头发。

大家就一阵叫嚷,需要地方支援中央啊!

吃饭途中,吴细根见几个墨镜有意无意地瞟他,腿肚子便一阵一阵转筋,后悔一开始没有也戴上墨镜。吃罢饭,客人要到湖中去吹凉风看湖景,他借口感冒,要女人陪了去。林老板道,开船也是力气活,你不能免吧?客人也道,老板进去可以介绍介绍库区的大好河山啊,硬是裹挟着一道上了船。

船一动,客人们便纷纷掏出数码相机拍照。他觉得自己前后都成聚焦,躲都没法躲,只有压低帽檐。可是客人说他是船老大,要与他合影,在他身边作姿作态的,他哪里还回避得了,脸颊上不停地流汗,既是燠热,更是紧张。

客人一直折腾到下午四点多才下岸离去,林老板嘱从围网里捞些大头鱼,都是三五斤一条的,每人带两条。林老板一边收捡一边道,鱼头加豆腐烧汤,鱼肉剁块红烧,不用味精,鲜掉下巴。

还有两个女客,要和女人照相,背景是一泓浩浩湖水。女人大大方方道,等葵花开了,你们再来吧。

女客道,等葵花盛开了,一定给我们打电话。

这晚,吴细根捉了女人的手道,我有一种感觉,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人道,你是想离开这里?

吴细根一震道,你怎么猜得到!

女人道,你生病那天起,我就在猜。只是,我们的鱼啊,狗啊,赞赞啊,还有葵花啊,都在这里,如何离得开呢?

吴细根道,不一定就是这两天,但是要作好离开的准备,也不要先跟赞赞提起。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女人在悄悄收拾东西,不仅收拾东西,还频频往山上去,看着日渐丰盈的花盘儿,女人喃喃道,以后啊,你们要自己看好自己呢……

花盘儿一起点头,齐刷刷道,晓得了,晓得了。

女人便托了花盘儿,轻轻吻着,嗅着,那是一股子羞涩的馨香。

吴细根远远看见,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蹙紧。

心里想着事情,事情倏然就来了,却又都不是心里反复盘算过的。事后吴细根反复琢磨,一男一女,两拨儿素不相识的人一前一后地来,难道真没有一点相干?

事情是这样,周六上午,吴细根和女人都起得早,因为要给城里酒店送鱼呢。刚在围网里一尾一尾地取鱼,一辆六成新的奥迪就驶了进来,下来四个男人,为首的那个,中等身量,肚腩微微腆起,下车后就叫了一声,娥子!

女人下意识应了一声,刚捡起的大头鱼失手掉了。

那个男人径直近前来,摇摇头,温和道,我找你好久了,躲到这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来当渔女来了!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音调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

女人的嘴唇簌簌发抖,一头跑进房间,吴细根拔脚跟了进去,急促促道,你不能走啊,你怎么能走呢!

女人转身伏在他肩上,一阵抽搐,道,你等我,我办完事,跟他了结了,就会回来。

吴细根追问,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啊?

女人道,他是……一下子讲不清楚,等我回来再跟你讲,好吗?

女人只提了一个袋子出来,乖乖跟那男人上了车,直到落座,居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汽油味,听着花花跟着车子奔跑的狂吠,吴细根强忍伤心。回到屋里,见女人的衣物大都还在,他将女人的一件内衣捂在脸上,深深地嗅着那熟悉的气味,不禁泪流满面。

屋外,花花兀自狂叫,失去了母爱的孩子一般,委屈得久久不肯收声。赞赞抱着它的头,脑袋抵着它的身子,无比哀伤道,嫂子跟人走了,没有嫂子给我们做饭了。

朦胧中辗转一夜没睡,第四天中午,一辆红色的士悄然驶入,一个女子下车了,吴细根心里刚一激灵,马上觉得不可能,从身姿仪态看过去,都不可能是他的女人安然回来了。女子走过来,或者说,刚转过身来,吴细根就惊讶地张大嘴巴道,你,小倩,你怎么来了!

小倩走到他身边,一脸笑容道,桂德林,你叫我好找啊!

好久没人叫他的真名了,吴细根甚至不习惯人家叫他桂德林了。但他此时脑袋轰然一声,想到的是,小倩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小倩大咧咧道,你放心,除了我,现在还有你,没谁知道我到这里来了。

他喃喃道,连你都找到了,别人怕也知道了。

小倩道,你是月月按时给我寄钱,我才找到的呀,你不晓得我找得多辛苦!

夜晚,小倩跟他讲了不少家事、同学,还有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他离家久了,一切都恍若隔世。但讲到母亲恐是忧思过度,患了心脏病和高血压,还有蛛网膜下腔出血,幸亏抢救得早,这两年老了很多。他啊了一声,泪水就顺着腮帮子流下来了。

吴细根回到赞赞房间与他同住,留下小倩住女人的房间。小倩看见女人的物件,问道,你这里还请过保姆吗?并不往深里想。很快的,他在隔壁听得见小倩的鼾声,便想,到底是千里迢迢而来,当是累了。

以后的日子,小倩跟着下湖捞鱼,上山浇葵花,当然比不得女人在时哪怕一半的能干,她反复问,你没有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呆着吧?除了湖就是山的。

吴细根反问,这里呆一辈子不好吗?

小倩道,这怎么可能!

赞赞对女客人似无多大兴趣,情绪明显闷得多了。花花呢,没事的时候,左爪子舔舔,右爪子舔舔,哪像女人在的时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湖里也去,山上也去。

终于在几天后,小倩告诉他,她已经离婚了,他给她陆陆续续汇的钱,她一分一厘都没动……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睛径直望着他,双手交叉抱在乳下,意思不言而喻。

他瞬时有些愧疚,道,谢谢,谢谢你。不过,我们都在不同的轨道上生活了,我又是负案在身,不能牵累你的。

小倩表态道,不存在你牵累我的问题,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等你,即使现在公安把你抓回去,判刑几年,我给你送饭,等你,来日方长呢。

他更不安了,不妥,不妥,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敢牵累别人呢!

小倩幽怨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别人!

又问,你心里从来就有别的女人?

他不作声了。不作声就是默认。

小倩叹道,勉强不得,明天我就回了,你有什么要托付你姐、你妈的?

他摇头道,不要了,告诉她们,她们也未必安心的。你也别再为我操心了。

小倩一点不恼,微笑道,你呀,你呀,哪里免得了人家为你操心呢!

话是这么讲,小倩依然留在库区,也帮了做饭、洗衣、下湖捞鱼,上山浇水———其实,也不用浇水了,花盘儿已经籽实累累,马上就可以收获了。小倩喜欢在葵花前留影,带了几件衣裳,换着照,且摆出各种姿势。吴细根心里不大耐烦,想着叫赞赞来帮忙,到底还是怕小倩不高兴,作罢。

他心里也盘桓着怎么开口,叫小倩还是回去,你不能跟我一样玩失踪啊,出来十几天了,如果家里人也找了来,问题就大了。

这晚,饭后两人在路边溜达,他鼓起勇气道,你该回去了,尽管有假,时间长了还是不好。

小倩回头道,桂德林———奇怪,她就从没省略过这个桂字———你好叫我失望啊。

他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你心里到底有个什么人?

……

有你也要早讲啊,我真的只是好奇。

很对不起你。

我不喜欢听你讲这个。

对不起。

那我明天就走吧。

我有很多不好,你以后会知道。

我早就知道。她生气道。

她的生气,令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人就是那么不争气,即使知道了,还是喜欢你。

一时间,她泪水出来了。他惶惶道,这一辈子欠得太多,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呢。

她抽咽道,你要能赎回就好了……

第二天,他帮她一起默默收拾行装,又悄悄塞了一卷钞票在她的衣兜里。他出去推摩托的时候,她已将钞票放回他的枕下,出来了。

行李袋捆扎好,她上了摩托,抱着他的腰,这里才刚发动,就听一阵急响,一辆丰田越野车迎面驶来,戛然停住,一左一右,下来两个身体健壮的男人。

一个男人拉开后门,下来一个人,一个女人,娥子!

他愕然张大了嘴。

男人上前给他亮出逮捕证,道,我们是警察。

他顿时脸色煞白,呆住了。

女人径直走过来,对他道,对不起,我先替你报了,接下来,接下来,该你讲了。我都处理好了,就在这里等你……

一个便衣警察从兜里拿出手铐道,桂德林,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另一个腰间配着手枪的便衣警察环顾四周道,这还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啊。

桂德林提着简单的行李出来,正准备上车,小倩追过来,大声道,桂德林,我也在家等你,啊,你听见了吗?哪个对你真心实意,你掂量掂量吧,桂德林!

桂德林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女人挎着行李,另一个女人已经换了装束出来,准备干活了。

汽车颠簸着,开动了,小倩挎着行李叫着追了过去。女人叫赞赞开了摩托去送她。

女人拦腰系了一条花格子围裙,戴了一顶麦秸草帽,草帽印有一个鲜红的铁路路徽,上了山。花花跟在她后面,屁颠屁颠,嘴里还咬着一只藤编篮子。

女人上得山来,不由得惊呆了,才多久时间,漫坡的葵花一起黄熟,沉沉的花盘儿一盏盏全都垂了下来,层层叠叠的花瓣儿映得天地都是黄澄澄的。风从湖面上吹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湖水的腥气和葵花的馨香,一杆杆的葵花随着风儿左也点头,右也点头,万千的点头、万千的葵花灼烧成一个黄灿灿的世界,一波一波地向山上隆隆滚去。

女人忘情地啊啊啊……

远远看去,女人在黄灿灿的波涛之中,俨如一个载沉载浮的水手。

作者简介:

南翔,男,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南方的爱》《大学轶事》等;中篇小说《博士点》《辞官记》《铁壳船》《我的秘书生涯》等,分别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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