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景》和《山羊》看爱德华·阿尔比的生态伦理观

2009-06-24 09:21郭继德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1期
关键词:生态伦理海景爱德华

张 琳 郭继德

内容提要:爱德华·阿尔比的剧作大多涉及伦理、道德、家庭、爱情等题材,探讨了人和社会以及人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在生态文明大潮的影响下,重建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也成为阿尔比奋斗的目标之一。剧作《海景》和《山羊》折射出阿尔比深邃的生态伦理思想:主张人的“内部自然”的回归、尊重动物、构建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和谐。

关键词:爱德华·阿尔比《海景》《山羊》生态伦理

爱德华·阿尔比是美国剧坛的常青树,在五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总共创作了三十多部戏剧。他运用独特的视角,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戏剧技巧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当代美国众生相,真实地反映出美国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美国社会显露出的各种问题。由于在戏剧创作上的卓越成就,阿尔比先后三次荣获普利策奖,三次夺得东尼最佳戏剧奖,两次喜获纽约剧评奖,并赢得了国家艺术金质奖章以及肯尼迪中心终生艺术成就奖。如今阿尔比已至耄耋之年,但他仍然笔耕不辍、活跃在美国戏剧界,时常给观众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评论家和观众对这位才华横溢却深不可测的剧作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些人固执地给阿尔比贴上“虚无主义者”、“悲观主义者”的标签(Roudane,Under Standing Edward Albee);对此评价,阿尔比坚决否认,他反驳说:“假如我是悲观主义者,我就不会劳心写作了。写作本身意义非凡,写作能解决问题,能建立人们之间的联系,这是乐观主义者做的事情。挣扎的背后总有一种积极的力量……”(Roudane,“A Playwright speaks”)他明确表示自己作为剧作家的立场:“我的目标是为了让人们觉醒,在某种程度上加以改变”。毫无疑问,阿尔比是一位极富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的剧作家,他关注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环境,自觉地为人们摆脱困境寻找出路。

《海景》(1975年)和《山羊》(2002年)的创作时隔近三十年,两个剧本在第一次上演时都产生了轰动效应,前者获得普利策奖,后者赢得东尼最佳戏剧奖。仔细观察,两个剧本有很多平行剧情:五十岁左右、生活富足的中产阶级夫妇、回归自然远离世俗喧嚣、与动物邂逅……显然,这两个剧本超越了阿尔比擅长的家庭、婚姻剧的囿限,探讨了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动物的关系,并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人与自然、动物和谐相处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这一主题与生态文学的宗旨不谋而合。本文尝试运用生态批评方法解读这两部剧本,旨在为阿尔比戏剧作品研究提供新的阐释视角。

“回归自然”是生态文学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雅士写下颂扬自然的诗篇。自然的纯洁和怡静能带走世俗的污秽,能让投身于它的人们心胸开阔、忘记烦忧。难怪华兹华斯在“丁登寺赋”中欣喜地写出这样的诗句:“……因我知道自然不会辜负/热爱它的心灵;它有一种力量/能使我们的一生从欢乐/走向欢乐:它能如此丰富地启发/我们内在的心灵,给它留下/如此的美和恬静,给它灌输/如此崇高的思想……”

人类在自然的怀抱中曾经汲取着养分,感受着自然对人类心灵的谆谆教导。然而,当人类运用理性揭开了自然神秘面纱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对自然敬畏膜拜,而认为自然是人类的附庸,是人们理所当然占有、制约、征服的对象。人们迅速地将自己提升到主体的地位,同时骄傲自大地将自然贬斥到客体的地位。无可否认,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的初衷在于更好地认识自然、改造世界。实际上,这种思维模式的确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快速发展;但是这种模式随着人类改造世界活动的逐步升级开始偏离原来的轨道。理性是一把双刃剑,它本身是一股进步力量,能帮助人们对抗宗教蒙昧和封建思想,对人类的发展起到不可缺少的促进作用;但另一方面,由于人类自身的欲望和贪婪,理性反而演变成潘多拉魔盒。尤其是当今社会,人们依托发达的科学技术无休止地对自然进行改造,将社会的物质文明积累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物质文明辉煌的成果下却掩藏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极度颓废和种种社会问题的沉疴。如何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保持人格的完整性并生存下去,已经成了当代人最关心的问题。回归自然、净化心灵已然成为解决此难题的钥匙。阿尔比在他的剧作中探讨了这一摆脱精神危机的出路。

阿尔比的《海景》以大海为背景拉开了序幕。海滩上,刚退休不久的查理和南茜在谈论该如何度过余生。由于性格迥异,夫妻二人的想法背道而驰。南茜是是个活力十足、富有浪漫情怀和冒险精神的女性,她被大海及海边的一切深深吸引:“我爱这里的海水,爱这里的空气,爱这里的沙滩、沙丘和岸边的水草;我爱沐浴一切的阳光和天空中飘过的白云,我爱落日,爱浪花拂过贝壳的声音,啊,我爱这里的一切”。随后,她萌发出一个浪漫的念头:尽享余生,像海边的游牧民族一样,沿着海岸线周游世界,欣赏海边的美景。结识不同的人。美丽的海景给南茜带来沁人心脾的清新感受,她愿意远离世俗的喧嚣、回归自然的怀抱,并将此刻的感受延续到永远。与南茜的心血澎湃相反,查理则显得呆板、沉闷,他认为度过余生的最好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打发每一天”。面对空旷、无垠的大海,查理也享受着难得的怡静,对突如其来的喷气飞机的干扰厌恶不已。,喷气飞机在剧本中总共出现四次,这个代表着“人类物质文明”成果的东西每一次出现都会遭到查理的诅咒:“总有一天,它们会撞到沙丘上。我真不明白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处”。同所有的生态主义者一样,阿尔比已经意识到日益膨胀的物质文明对自然和人性的摧毁力量。他笔下的查理行动缓慢、缺乏活力,实际上就是当今现代人被物质文明“物化”的缩影。此刻,他借查理之口表达自己对物质文明所带来的反作用的担忧和抗议。同时,他认为回归自然能有效治愈物质文明给人们带来的各种精神疾病和行动上的延宕。

剧本中的大海涌动着无穷的生命力,潮涨潮落孕育着新的生活。南茜尝试着借助大海的力量激活丈夫颓靡不振的生命力。她一次又一次地鼓励查理重新体会一下儿时潜水的经历,因为她知道自然的魔力曾经让孩提时代的查理勇于探索、充满朝气。尽管查理拒绝了南茜的提议,但童年那段美好的经历仍然令他兴奋不已,他娓娓说道:

……我稍大一些的时候,住在海边,大概十二三岁吧。我喜欢躺在温暖的鹅卵石上,脱掉衣服……认识我自己的身体……然后,我下到海水中,带着两块我能拿动的石头,往里游一小段,踏着浪花,抬头看看天空……放松……开始潜水。啊,十二英尺、十五英尺,轻轻着地、没有声响,白色的沙子包住你的脚,你周围满是蕨类植物……和地衣。你能在水底待很长时间。……你在水底待着等鱼儿回家。很快它们都回来了,大鱼小鱼都有。……这时候,你不会感觉自己是个入侵者,最后一你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件漂到水底的东西,或者是个有生命的生物,伴随着海水的涌动和平静。这种感觉真好。

查理对潜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感受记忆犹新,昔日对自然的热爱清晰可观。评论家迦纳提出查理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可以理解为两性性关系,这种说法不无道理。但从人的发展层面理解,年幼的查理浑身赤裸地回归自然象征他踏上揭开人生奥

秘的征途。众所周知,幼童往往通过镜中的影像认识自己,从而学会了解自己和别人的差异,继而学会认识世界。在小查理心目中,大自然就是一面镜子,它能引导无知的孩子获知有关人类的一切秘密,而对自己身体的认识则是探索未知世界最基本、最紧要的一步。可以想象,初次揭开身体的秘密曾给小查理带来了怎样的欣喜。尽管如今年少岁月的激情早已被生活的琐碎和压力消耗殆尽,但自然曾经带给他的温馨和快乐仍旧挥之不去,这使他“重新审视一切事物”成为可能。

现代人被“物化”的社会压迫着,在生活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心灵的唯一慰藉恐怕就是来自大自然的施舍了。阿尔比的另一部剧作《山羊》也传递着现代人回归自然的渴望,主人公马丁是公认的“成功男士”:事业上,马丁的成就令人望尘莫及,他是“最年轻的普瑞兹克奖获得者,在建筑行业相当于诺贝尔奖。仅仅在同一个星期内,又被选中成为美国中西部‘世界之城的设计者,该项目由美国电子技术投资两千亿美元”。家庭生活上,马丁的妻子斯狄韦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与丈夫俨然是“才子佳人”的典范。然而,不能明说的家庭问题以及接踵而至的名誉无形中给马丁增添了巨大的压力,终于使他不堪重负,他决定扔掉沉甸甸的公众面具,去寻找一片自由乐土。他在远离城市的小山坡上找到一片农场,那里“不是很美,但感觉很惬意……树叶开始变颜色,整个城镇尽收眼底,大片的白云飘过,还有一股乡村的味道……”他开心地称之为“乌托邦”,深信妻子也会爱上这个地方。自然美景令他流连忘返,使他暂时摆脱了一切烦忧;更令他难忘的是,在这里,他爱上了一只山羊,并和它发生了关系。从道德层面说,这是一种极端变态的行为,为人所不耻。然而,从人的自然本性来说,如果人总是处在承受重压的状态下,就必然需要适时的释放;对马丁而言,正是自然宽阔的胸怀唤醒了蛰伏在他心底本能、原始的欲望,尽管他选择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但他毕竟感受到了梦寐以求的轻松和愉悦:“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快乐,一种圣洁的感觉,而且还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爱,超越一切,抛开所有……”

阿尔比在该剧本中明确指出自然拥有安抚人们心灵的力量,同时不露声色地提醒人们:改造世界的活动将给自然带来破坏性的后果。剧中的马丁幸运地成为美国中西部“世界之城”的设计者,这暗示着一项斥资两千亿美元的大工程很快就在中西部拔地而起。尽管阿尔比没有在剧本中提及任何有关中西部开发所带来的后果,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中西部的建设会使大面积的农田以及生机盎然的处女地在重型机械的轰鸣中变成混凝土,丰富的自然资源将会遭到一场浩劫。中西部曾经是小城镇、小村舍的象征,是无数美国人聊以自慰的童话。自西进运动起,在工业化和物质化的强大冲击下,这片宁静的地域就变成了人类无限扩展、征服的猎物。无数个类似“世界之城”的建设项目贪婪地吞噬掉大面积的土地。森林、矿产等自然资源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如此下去,人们就再也找寻不到“开满了鲜花、长满了绿草,远离钢筋和石头”的地方了。

综合《海景》和《山羊》两部作品中有关人回归自然的部分,我们不难发现阿尔比对自然充满了深深的挚爱,他坚信自然能传递给人们一种健康、愉悦的力量,同时能为人们打开通向知识的大门,帮助人们从无知走向经验。但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阿尔比主张“回归自然”指的是人的“内部自然”的回归,即人性的回归。在物质文明发达的今天,如果我们过分推崇某些极端生态主义者的做法,即彻底抛弃物质社会、完全回归自然,必然会违背社会发展规律,是对历史的否认和背叛。从这个意义上说,《海景》中反复出现的喷气飞机实际上是在提醒剧中人永远生活在海边是不现实的,人无法割断与物质社会的联系。而《山羊》中的马丁在激情退却后仍然选择了回家。

生态主义者认为:大自然就是一个庞大的生态系统,生态链上的每一个物种都不可或缺、相关相克、密切联系,每一分子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法国思想家施韦兹提出了敬畏和尊重一切生命的观点,他认为物种的存在没有高低之分、存在价值也没有大小之别(王诺)。但是,由于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作祟,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其它物种的价值,理所当然地认为其它物种应该为我所用。于是,滥杀动物便成了家常便饭,人们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津津乐道,孰不知动物和人类一样拥有生存的权利、意志和感情。事实上,动物拥有一种“善”的力量,与它们相处,人们能获得很多美好的感受,如安伞感、信任感等。尤其在高度发达的物质社会,当人们的精神世界变得荒芜、而人与人之间又无法跨越交流的沟壑时,人们更愿意与动物交流,从动物那里寻找归属感或精神寄托。正如阿尔比笔下的杰瑞在其剧作《动物园》中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能和人交往,那儿你总得在某个地方有个新的开始。去找动物吧”!阿尔比似乎对人与动物的关系特别感兴趣,因此动物形象经常出现在其作品中,如剧本《动物园》中杰瑞企图讨好的狗、《微妙的平衡》中充当托拜厄斯精神伴侣的猫、《海景》中的人形蜥蜴以及《山羊》中的山羊。在这几个剧本中,不同的主人公用各自独特的方式与动物交流,其结果也不尽相同。其中《海景》和《山羊》最能折射出阿尔比对动物的寓言式态度。

《海景》中,一对巨大的人形蜥蜴夫妇莱斯利和莎拉从海里爬出来,悄悄来到查理夫妇背后。从本能的敌意到简短的对峙后,南茜模仿从书上学来的动物特有的妥协动作,试着与蜥蜴沟通,保护自己和查理免遭伤害。而南茜怪异、滑稽的动作和声音也打消了蜥蜴对人类的惧怕,两对夫妇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南茜很快喜欢上了这两只蜥蜴,她用“迷人”(beautiful)和“漂亮”(magnificent)等字眼来形容这对不速之客,并且用简单的语言跟它们打招呼。令查理和南茜倍感意外的是,蜥蜴竟然会讲地道的英语,这为他们进一步交流提供了便利。两对夫妇在交谈中逐步了解了对方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更重要的是,他们意识到人类和动物有很多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点正是消除人和动物绝对界限的最有力的依据。人和动物拥有共同的生命本源,正如查理向蜥蜴夫妇解释生物进化论时说的那样:

……有一种粘乎乎的生物从一滩黏液里探出头,四下张望,于是决定上岸待一段时间……时间久了,它开始分裂、进化、最后变成老虎、羚羊、豪猪以及站在这里的南茜……它也回到水中去,因为它在陆地上变成的那些东西中有些不喜欢呆在陆地上,于是它们就又回去了,接着变成海豚、鲨鱼、长出鳍的鱼、鲸鱼还有……你们。

尽管查理的解释肤浅、幼稚,但他道出了进化论的精髓:各类物种是由同一生命本源经过若干年的演变进化而来的。从这一观点说,人和动物是的进化过程是一样的,因此“人类中心主义”是没有任何理论基础的,而人类因此产生的优越感也是毫无道理的。

长期以来,人们对动物的藐视正是由于人们忽略了两者之间的相似,过分强调两者的差异,最终导致两者的对立。只有充分肯定两者的相似,人们才能公平地对待动物。剧中的查理夫妇为人类如何对待动物树立了典范。首先,南茜毫不掩饰地向莎拉展示她的乳房,引导

莎拉了解人类身体的秘密,这一做法充分显示了人在与动物交流时表现出的积极性和对动物的信赖感。其次,他们把蜥蜴当作渴求知识的朋友,耐心解释它们对人类世界产生的疑问,帮助它们摆脱因人和动物的“巨大差异而产生的本能的恐惧感”。查理夫妇教给蜥蜴认识鸟、飞机等它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告诉它们工具、艺术和道德是人和动物的主要区别,还引导蜥蜴体会人的种种情感。最后,当他们得知蜥蜴在水底找不到归属感、却又无处可去时,鼓励蜥蜴留在岸上,寻找新的生活,并且愿意提供帮助。查理夫妇帮助蜥蜴勇敢面对进化过程中必然发生的变化(从海洋到陆地),同时通过同蜥蜴的平等对话重新认识了生和死、爱与恨等重大问题,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进行了认真反思。尤其对查理而言,往日逝去的激情似乎又回来了,他对生活不再逃避,而是愿意袒露心扉跟妻子和蜥蜴分享自己的真实情感。换句话说,查理夫妇从蜥蜴夫妇那儿意识到自身的问题,并表现出积极修缮的决心。显然,如果人们能够平等对待动物,了解动物的意志和情感,那么人们也能从动物身上获得某些生活的启示。阿尔比将蜥蜴刻画成人的样子,并且让它们讲人的语言,这样的形象设计并非只是使用新奇的花样吸引观众的眼球,而是将动物放在和人同样重要的位置上,剧作家借此来表达对动物的敬畏之情。

《山羊》中那只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的出场像人形蜥蜴一样,在戏剧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剧中有关马丁吐露自己和山羊发生性关系的一幕确实给观众的道德观带来不小的冲击。像阿尔比其他剧本中的人物一样,马丁无法和妻子、儿子倾心交流,内心充满了孤独和落寞,他只好从动物那里寻找慰藉。马丁承认是山羊的眼神唤醒了他的欲望,当他第一次接触山羊的目光时,就觉得自己仿佛被熔化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让人信赖……如此天真……如此诚恳”。约翰·伯杰在“为什么看动物”一文中指出:除了人类,没有一类物种能从动物的目光中生发出亲近感,人类能从动物的目光中认识自己。这一观点暗示着人类天性中的某个部分跟动物是相通的,这个部分一旦被激发起来,人类就会做出类似动物的行为。因此,马丁和山羊的交合行为可以理解为人类某种天性的爆发,是回归自然的一种极端方式。对此,王诺在其专著《欧美生态文学》中也有类似的表述:“许多神话故事里的人与动物交媾是一种隐喻,动物象征着大自然的力量,而主人公渴望得到这种力量,渴望与这种力量结合”(王诺)。

但另一方面,通过对《山羊》的细读,我们会发现马丁在处理和山羊的关系上扮演着一个“征服者”的角色。马丁的行为完全出于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以满足自己的需要(生理和心理的)为目的,他与山羊的亲密关系是瞬间建立起来的,缺乏感情基础,其形式类似男性对女性的“性侵犯”。从这个角度说,马丁和山羊的交合是人对动物天性的一种否定、对动物自由和意志的亵渎。西方生态哲学伦理家辛格在其《动物解放》中提到,如果某些行为作用在女性身上不道德的话,那么作用于动物身上同样不道德(辛格)。因此,这种违背动物天性、不道德的行为不会给人们带来期望中持久的愉悦感和归属感。剧中的马丁在短暂的满足感消退后变得异常不安、敏感脆弱,甚至丧失了跟家人和朋友交流的能力。而妻子斯狄韦则无法忍受丈夫的背叛,一刀割断了山羊的喉咙,将血淋淋的尸体拖到丈夫面前。她用一种血腥、残忍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同时将自己和丈夫推向一个尴尬、痛苦的处境。阿尔比没有告诉观众夫妻两人最终会怎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马丁会变得更孤独、更压抑。显然,这是一场由动物引发的家庭纷争,也是一幕人性受到极端压抑造成的悲剧。然而有一个问题值得思索:倘若马丁能理性地对待山羊,结局还会相同吗?

比较《海景》和《山羊》,主人公对待动物的态度和方式是不一样的。《海景》中的主人公通过跟动物的平等对话认识到人和动物某些方面的相似性,对动物的存在价值表示肯定。而《山羊》中的主人公违背动物天性、过分亲近动物,不仅给动物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而且将自己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综合以上两种对待动物的态度,我们可以清楚把握阿尔比对待动物的伦理思想:他以“尊重一切生命”为出发点,认为人们应该平等对待动物、尊重动物的天性、敬畏动物的意志和感情;只有认识到人和动物具有同样的生存价值,人和动物才能

生态主义者坚持从长远、整体的观点对待整个生态系统,维系自然和人类的和谐关系。实现这一理想,一方面要克服“人类中心主义”的禁锢,另一方面必须认识到:关心自然的终极目标是使人类更健康、持续的发展,其宗旨归根到底是“以人为本”。“以人为本”和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并不矛盾,前者强调人类的发展是社会存在的基础,“形形色色的自然界生命不论安排得如何巧妙合理,没有人类就毫无目的和意义可言”(康德语);后者提醒人们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过程中要尊重自然界中存在的其他物种,不能将自身的发展建立在对自然的毁灭上。既然如此,从宏观层面上,人类就要兼顾社会和自然两个方面;从微观层面上,构建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和谐是解决人和自然关系和谐发展的前提。阿尔比的剧本《海景》和《山羊》将这一观点清楚地展现给观众,即人在享受回归自然的愉悦的同时,不能舍弃本身的“社会性”。

众所周知,人的“自然性”是人的本性,是发自人内心的需要和欲望,如对自然的倾向、对压力的趋避等。《海景》中的查理和《山羊》中的马丁被机械化、大众化的社会磨掉了自我的棱角,内心渴望自由,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归自然,在自然中享受着“内外皆忘、是非不执”的轻松,使人的“自然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自然性”的实现意味着人的心灵进入到一个快乐、纯粹的精神状态,同时个人获到彻底的解放。因此,重视“自然性”反映了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有利于人格的平衡发展。但是,对“自然性”的追求要受到某种社会性规则约束、并非无界限的,否则个人将会陷入过度放纵、自我毁灭的泥沼。马丁就是在一种近似疯狂的状态下获得“自然性”的满足的,这种偏离常规的行为非但没使主人公获得身心健康,反而将他推向众叛亲离的痛苦深渊。

人的“自然性”不能脱离人的“社会性”。人的“社会性”指的是人在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中形成的心理需要,强调人在社会中应当担负的责任,与伦理道德密切相关。人的生存价值在于他(她)应该竭尽全力履行他(她)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海景》的沙滩上,南茜和蜥蜴莎拉讨论有关养育孩子的问题,南茜告诉它为人父母要把孩子抚养至十八岁直至孩子们能独立应对这个世界,这是一种爱,同时也是一种责任,是父母不可推卸的责任。南茜和查理是一对称职的父母,他们齐心协力把三个孩子培养长大,完成了应尽的责任。相比较而言,马丁夫妇在处理孩子的问题上显得笨拙、无助。马丁的儿子比利是个同性恋者,尽管夫妇两个无奈接受了这一现实,但心里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不愿正视这个问题。当儿子用吻来抚慰狼狈不堪的父亲时,马丁立刻变得烦躁不安,厌恶地把孩子推开。马丁在处理孩子问题上的失败和如日中天的事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显然是个莫大的讽刺。重重压力导致马丁做出了与山羊交合这样有悖常态的行为,这一行为与社会道德背道而驰,是对人的“社会性”的背离和否定。《海景》中的查理说过“道德感是人和动物最本质的区别之一”。尽管此种论断有失偏颇,但他摆明了一个事实:人的言行离不开道德约束。道德感的缺失将会导致人格的分裂和生活的混乱。阿尔比借剧本《海景》和《山羊》从现代人真实的生活状态出发,指出维系个人“自然性”和“社会性”和谐发展是构建人和自然和谐相处最根本的前提。

阿尔比的这两部戏剧从严格意义上说不属于生态戏剧,但剧本反映出的生态伦理思想却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他明确指出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自然,自然是人类获得经验的源泉和心灵的港湾;人类的生存也离不开动物,动物和人类一样都是自然不可或缺的物种,两者相互依存。阿尔比在矫正当代人对待自然、对待动物问题上出现的种种偏差的同时,提醒人们保持个人“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完整、和谐。阿尔比的生态伦理思想为促进人类与自然和谐发展指明了出路,表达了一个极富社会责任感的剧作家对人类前途和命运的终极关怀。

责任编辑:苏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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