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张庆辉

我正专注于一场美学凝望。

一位正在执笔挥洒的画家，神奇地在光阴道上驾驭时间的行止，以绝佳的构图能力，利用形状、光线和颜色，把真实与伟大倾注于那幅后现代主义的横轴，有如一首中断了静默的天堂乐章，直入我从未深入探究的人生更高境界。

那是在万顷苍茫中点亮的第一颗大地灯火，但它有一个诗意浓稠的名字：落日。落日殷红浑圆，正以文字难于凌驾的姿态，低悬远方霞光红尘之上，不可方物。

一座台湾最新最快的长长列车，此时也正以一种近乎潇洒的极速，轻盈地飞进这位最善于捕捉天地光影的神奇构思者的人间风景。而我，就安静地坐在列车上。

台湾商铁的通车。对一般人而言，也许是工作的便捷，但对我来说，却是心灵的收割。我的职场时须南北奔波，有一次我从台北搭乘午后列车南下，在黄昏时分，车过浊水溪，无意问转头窗外，一轮西坠金乌，正悬在饱含玫瑰色烟尘的西岸天壁，让人惊艳。此后我每次公毕南返，一定会选择搭乘五点左右的高铁列车，除了对落日的绝对向往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理由支持我走这个时段的旅程，西岸落日，已成为我终日案牍劳形的解忧剂。

让心灵彻底贴近浑圆的生命之火，亲炙那份温热余烬，是让我觉得需要与生命循环重新接触的私秘体验。是那份光与热，使大地万物欣欣向荣，也只有那份温暖，让我们共体一畦一园、一砖一瓦满载历史的沧桑与悲欢。

台湾晚近创造的经济奇迹，在竞争转趋激烈的世界经济舞台，挣得一席之地，但浓厚的工商气息，让我们只专注于财富的开发，却忽略了人文的耕耘，终而产生了物资的丰饶和心灵的贫困，生活中尽是价格的起落，无人在意日月的沉浮。于是多少璀璨的朝阳与落日，无数瑰丽的月华与星芒，就在金钱追逐中，任其荒芜。高铁的通车，更把台湾推入一日生活圈，我静静倾听台湾经济起飞的声音，汩汩地流过美丽的落日海岸。现在且看这高速飞轮如何搭载台湾，长驱直入21世纪另一片鸿蒙未辟的经济旷野。

日落常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光，夕阳在漫天暮霭丹霞中西下，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让它借着超凡的亮光，铺陈一场景色瑰丽的暮色。那使我想起梭罗对另一个时辰的颂词。“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悦的邀请，诗歌、艺术或人类行为中最美最值得纪念的事，都出发于此一时刻。”美好一天的起始与结束，正是这位神奇构思者的恩赐。

我在乡间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每当黄昏，天际总是一片火烧天的壮丽景色，夕阳即将下山，玫瑰色的落日余晖混合着田野间燃烧稻草的烟雾，形成一道朦胧的诗意雾幕，福安宫的琉璃瓦闪烁着琥珀色的微光，一只宝蓝色的鱼狗，常穿过庙埕前的池塘，一声长啼划破宁静的美丽乡野。

落日以比列车快五倍的时速向大海飞奔，我知道在那片辽阔的苍茫大地上，正有一幕幕如我乡居般的暮色在那里推移。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幅最美丽的落日，也都以各自的方式度过黄昏，但在高铁列车舒适的座椅上，请你与我一起走入这幅梦笔生花的横轴。

(摘自《讲义》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