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身体”象征了什么?

2009-08-31 06:46陈思和
文艺争鸣 2009年7期
关键词:意象身体

陈思和

郁达夫先生有一句名言,说“五四”新文学运动最重要的成功就是“个人的发现”。可惜这一重要发现到了上世纪50年代以后逐渐被人遗忘,否定甚至唾弃,一直到三十年前的思想解放运动,又重新被人提起,启蒙,逐渐地恢复了“五四”时期对人的尊严的重视和自觉。从今天的立场反思这三十年的人文主义发展道路,大致也是可以分作两步,19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到1989年可以算作一个阶段,因为思想解放运动本身是上层政治权力斗争的产物,所以这一阶段达到的人的自觉还是比较宽泛的,政治化的,如强调人应该有独立的人格,有独立思考的权力,不迷信不盲从,同时也确认了人性中有美好的因素,对于个人的爱情生活,家庭生活,性格脾气,个人志愿等私人空间,应当给以尊重等等。这一阶段的人的自觉与解放的命题,主要集中在人的公民权利的捍卫与重新认识,但是对于人作为一个个体的独立生命的存在合理性——人的诸种欲望的发展、纯粹感官的追求享受、人性中恶魔性因素的爆发、常态和变态的性取向、放弃一切意义的颓废,酷儿与隆胎……还没有进入人们自觉的视野。人们在追求社会公正和最起码的人道原则和生存原则时,还顾不到人的个体生命成长的精微差别和需求。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突发性的席卷中国社会,资本,商品,股市,房地产,交易,投机事业等自由经济因素迅速改变了社会和人的面貌;中国向全球资本敞开了大门,城市经济迅速发展,原来殖民地或半殖民国家地区积淀下来的腐烂的文化因素又重新发出腐臭味,当时人们对政治改革的热情普遍低落和倦态,取而代之,或者说,在所有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综合环境的刺激下,人们被几十年的禁锢而固若金汤的道德戒律决堤似的崩溃,纵情声色的生命狂欢与追逐财富、权力、感官享受的三大欲望喷薄而出,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个人”才在独立的意义上获得了自觉。

1990年代是一个人欲横流的年代,考察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不能不研究人欲与“个人的发现”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一时期的文学受尽了批评家的道德责备,但是谁也不能否定正是这些非道德的文学创作,逼真地描绘了这一时期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是否喜欢这种精神状态是另外一回事,正是这种人欲横流的时代创造了经济发展的奇迹。有时候我们从1980年代思想解放的立场来看1990年代的社会风气,难免会有失望,人们似乎在政治热情、人文精神以及追求公民权利方面反而不如1980年代,“这是一种倒退!”这样的批评贯穿了整个90年代;但是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向度来看:衡量人在社会道德束缚中的自由本能的体现,1990年代则显然超过了1980年代,在非政治说教,非思想道德,以及人性在颓废松弛的环境中享受到的个人自由,90年代是20世纪中国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比拟的。当然不是说,我们已经实现了真正的人的权力,我的前提是在非政治化非道德化的环境之下的获得的这种个人自由,但是应该承认,这是“人的自觉”的基础。人的自由本能只有在摆脱了社会劳动的异化状态,摆脱了道德政治的束缚以后,才可能产生真正的当家作主的公民意识,追求正当的公民权利。这是从个人向社会(从内在的需求到外在的追求)来实现人性完善的过程,而不是像1980年代那样从长期禁锢中突然进入一种从上到下获得恩准的政治热情和公民权利。因此也很难否认,随着经济高度发展和人性欲望越来越强烈,甚至对社会产生越来越重要的影响,人们对公民意识和民主权利的理解也会出现新的更加深刻的认识高度。

如果我们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1990年代的人欲问题,我们的视野很可能被充斥眼球的大量丑陋的社会现象所遮蔽,而隐藏于民间日常生活的革命性因素,往往是以极为微弱的信息存在于声色犬马的欲望激情之中,很难被人感知;唯有敏感的文学创作,由于作家是整体性地逼真地描绘生活的原始状态,他们在表现丑陋乖张的社会现象和人性因素的同时,细节中必然会真实地隐含了生命本能蓬勃欲求的合理性。作家和社会的关系,与一般人有根本的差异,一般人只是在自己的职业追求中实现自身的欲望,而作家则是全息性地感知社会,力求在社会的整体考察中发现某种倾向性,作家创造的欲望文本不能仅仅理解为作家个人的欲望宣泄,而是他们对社会欲望的观察、剖析以及整体展示。正因为这样,1990年代文学的欲望叙事就成为一个值得重视的学术动向。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现象:1990年代初,在人们的政治情绪普遍低落沮丧的状况下,文学创作领域却涌现出一批引人瞩目的作品,他们是一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作家用反思的笔调描写了1980年代“叔叔”们纵情声色的享乐主义,以及他们与自己血缘里的丑陋因子发生了不相容的冲突——父与子的冲突;张炜的长篇小说《九月寓言》,作家站在民间大地的立场上,描写了胶东平原上一群人奔啊跑啊,他们天生有两条长腿,在奔跑中爱情、生存、寄托自己身体内的巨大热情……;张承志的长篇宗教故事《心灵史》,作家用神秘主义笔调叙述了一个被称作“血脖子教”的民间宗教的悲惨历史,这一群人生活在极端贫困的山区里,过着残忍的禁欲的生活;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作家真是地写出了当代文人在消沉颓废中百无聊赖,惟有仅仅抓住自己的身体和性能力,凄苦地证明自己……还有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作家用抒情与哲理的文笔抒发一个残疾人的沉思冥想。等等。我想指出的是,这些在1990年代文学史上不可绕过去的作品,它们的感情内容和文字风格虽然很不一样,但有一个有趣的特点:他们不约而同地写到了身体和欲望,这两个因素都不仅仅属于情色文学专有,而是一种连接主体欲望诉求和社会情绪表达之间的普遍的象征物,身体有多种多样的寓意:享乐的,自然的,禁欲的,放纵的,残缺的……等等,欲望也是多方面多指向的,由身体象征转而里比多——人类生命欲望的巨大冲动,也不仅仅代表了性的发动能力,却是显现为人性中恶魔性因素的泛滥。我们把1990年代文学中的身体意象置放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社会欲望基础之上,可以获得许许多多的时代信息。

文学创作中的身体意象,起源于西方的艺术,最初的创作资源来自古代希腊人对于展示健康肉体的酷爱,奥林匹克运动员就成了裸体雕塑艺术的最早模特。艺术门类直接诉诸于人的感官,最原始也是最贴近人的自然生命状态,体育竞技本身具有模仿性和展示性,它是通过最直接地展示强健肉体,来表达人们对自身健康和孔武有力的赞美。美与力,是身体艺术的最基本的两大审美要素,由此伸延开去才渐渐有了舞蹈艺术,雕塑艺术和绘画艺术,它们都是以身体为基本创作素材,进一步从歌颂人体美和人的力量出发,强化了人对自身的信念和力量。这种自信甚至超越了人的边界一从古希腊诸神的雕像到基督教艺术,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对于“神”的理解基本上是以人自身为参照的,而且越来越世俗化和平凡化。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上,我们看到的“神之子”已经完全不需要用装饰性的美和力来夸张

神圣非凡的肉体,而是完全与普通人一样的身体和表情:瘦弱,痛苦,鲜血淋淋,惨不忍睹。这时候的身体艺术,已经逐渐摆脱了纯粹的审美意义,开始赋予道德和教育得含义。

文学描写的身体意象肯定要迟于雕塑艺术,但要比雕塑中的身体含义复杂得多。在古希腊的诗歌与悲剧里已经出现了身体的歌颂和描绘,萨福的著名的情诗,爱情像雷电一样击中了诗人,首先是身体的强烈反应:

“听见你笑声,我心儿就会跳,/跳动得就像恐怖在心里滋扰;/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语的能力;/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像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我周围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鸣;/头脑轰轰。/我周身淌着冷汗;一阵阵微颤/透过我的四肢;我的容颜/比冬天草儿还白;眼睛里只看见/死和发疯”(根据周煦良的中译本)。

这大约是早期的身体写作文本了。文学是用语言文字来描写和表达情绪的,比起艺术直接诉诸于观赏者的感官有很大的不同,它全息性地诉诸于对象,要求读者(观赏者)通过眼睛的“看”,或者耳朵的“听”,或者发出声音的“读”等感官渠道,把语言文字描述的内容输送到大脑进入思考、感受、联想、分析的过程,然后才能获得欢悦和精神享受。文学魅力的人体接受过程要比艺术魅力的人体接受过程复杂得多,文字本身不具有审美性(书法艺术除外),只有当文字所含有的内容调动了人的知识储备库,才能激发起人的感情力量,所以文学创作需要故事、情节、描写、经验等等与社会性相关的因素作为中介,身体意象在文学创作中也就不能不转化成具体的与人的经验有关的内容:单纯的美隐含了性、欲望和里比多,单纯的力隐含了暴力、惩罚或者酷刑。身体的意义就不像在体育竞技和雕塑艺术里那样纯粹了。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就是以渲染酷刑的描写文字取代了身体的直接感受,主人公一直是被高高地挂在舞台中央,没有任何动作,(我看到的剧照中,主人公是穿着红色的袍子),也不需要展示身体的美和力量。悲剧是通过围着主人公的歌队歌唱或者他人对话来体现。宙斯派鹰啄普罗米修斯的胸膛,完全没有被表演,而是通过赫尔墨斯台词来表达的。根据罗念生先生的中文翻译是:‘哪时候,宙斯的有翅膀的狗,那凶猛的鹰,会贪婪地把你的肉撕成一长条、一长条的,它是不速之客,整天地吃,会把你的肝啄得血淋淋。“这样的惨状也许在雕塑艺术中可以直接表现,却很难在舞台上表现,甚至舞台上出现的也不是普罗米修斯的裸体,身体的痛感和惨烈的效果,只能是通过“肉撕成……”、“肝啄得……”、“恤淋淋……”这样的语言文字提供人们想象,鼓励人们利用自身的经验想象来感受其强烈痛感。再通过人们对身体楚痛的感受,联系到对人的感受以及人性的感受,由此产生人的自觉的力量。

我们从莱辛的美学著作《拉奥孔》里获知一则有趣的例子:在古代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2卷中的描绘中,拉奥孔与毒蛇搏斗时是穿着祭司的道袍和带着头巾,诗人毫无障碍地描写了毒蛇如何紧紧缠住了拉奥孔的身体,用毒液喷到他的头巾上,可是在著名雕塑拉奥孔中,雕塑家是无法表现穿衣服的受难者,于是拉奥孔就成了裸体者,通过肌肉的夸张和挣扎的动作来体现其痛苦的强烈性。我们对拉奥孔的印象,正是这样一个裸体的痛苦嚎叫的雕塑形象,雕塑无声,但是身体的夸张造型构成了一个强烈的张力,让我们似乎听到了拉奥孔的嚎叫。这个例子并不能够说明维吉尔不会描写裸体,因为诗歌是诉诸于读者(或者听者)的想象,不需要用痛苦的肌肉来塞满人们的脑海——“它们(毒蛇)的头和颈在空中昂然高举。/拉奥孔想用双手拉开它们的束缚,/但他的头巾已浸透毒液和淤血,/这时他向着天发出可怕的哀号。/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要逃开祭坛,/挣脱颈上的利斧,放声狂叫。……”(根据朱光潜的中译本)。我们庄意到,诗人通篇描写的是对比、动作、伤口、声音、比喻,其中最关键的是伤口(他的头巾已浸透毒液和淤血)和比喻(公牛),诗人不直接写拉奥孔的头颅受伤,而是用一条头巾作为象征,暗示了拉奥孔已经中毒致命。接下来用祭祀上挣扎的公牛来比喻拉奥孔的绝望和痛苦。(拉奥孔是祭司,当时正在摆弄祭祀)。祭祀用的公牛当然是赤裸裸的,巨大而雄壮的,面对刀斧的挣扎和狂叫,让人产生联想到的垂死挣扎的拉奥孔形象,绝对不会是穿着道袍和戴着头巾的拉奥孔,因为其身体的雄壮、奋力挣扎以及痛苦状态,都在这条被屠宰的公牛的意象上体现出来了。由此可见,文学不仅赋予了身体各种经验和社会意义,而且表现手法也变得多种多样,有了大量隐喻、暗示、象征、联想等修辞的加人,身体意象变得更加含蓄了。

讨论了身体的文学意象的渊源,我们再回到19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的现场中来考察身体意象的解读,其重点当然不在身体意象是否允许出现在反映当下社会生活的文学创作中,也不在当代文学写作中的身体意象究竟写得好不好,而在于对身体意象文本作如何理解和阐述,如何摆脱中国传统文学中对身体比较狭隘的理解——仅仅视为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赏玩;把身体意象从传统观念中解放出来,成为这个人欲横流时代的符号,解读其中巨大的时代信息。1990年代对身体意象的关注已经成为评论界相当普遍的话题。从身体写作到身体政治学再到身体意识形态,形成了不小的声势。

在这个意义上,朱崇科博士的《身体意识形态》是值得重视的。作者紧紧抓住了文本,通过对1990年代以来十部较为知名的长篇小说的文本解读,深入探讨了身体意象所含有的各种时代信息。朱博士在文本解读中用了不少西方流行的理论,显示了他在当代西方文论领域的广博涉猎,书稿中分析每一部作品都涉及一个领域,从性(里比多)理论为出发点,分别讨论了性别,政治,消费,都市,欲望,后现代,后殖民等问题,有些理论我比较了解的,有些理论是我所陌生的,不过我读起来都觉得很有意思,身体意象虽然是一个比较小的入口处,但是朱崇科博士所论述的方方面面汇总起来,当是1990年代以来的一个时代的缩影。其中对于19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的新认识,当然也是会引起争议的,因为他在书中解读的十部作品,大都引起过争议。我想这都是很正常的。当代文学的许多认识都是需要经过认真讨论,甚至据理力争,才可能突破传统的流行见解,获得新的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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