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化·回归·杂糅

2009-09-17 08:06邹惠玲丁文莉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3期
关键词:后殖民部族印第安

邹惠玲 丁文莉

内容提要:本文以后殖民理论对后殖民文学发展阶段的划分为依据,探讨作为美国少数族裔文学重要构成的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的发展周期,在后殖民理论框架下分析了印第安小说在各个发展阶段所呈现出的不同特点,阐释了印第安小说从同化、回归传统到与白人文化杂糅的发展趋势。

关键词:美国印第安小说后殖民理论同化回归杂糅

作者简介:邹惠玲,文学博士,徐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丁文莉,文学硕士,徐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后殖民批评的经典之一《帝国回写》(The Empire Writes Back:Theory and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指出,后殖民文学“源于殖民经历”,涵盖“从殖民开始之时直到至今,在帝国进程影响之下的所有文化”(Ashcroft,Griffiths and Tifiln 2)。该书作者认为,早期的后殖民作家或者是“代表帝国权力的移民”,或者是“已经进入特权阶级”的“土著”和“弃民”。他们在“帝国统治的直接控制下”从事创作。而“现代后殖民文学”呈现出“跨文化特征”。这一阶段的作家“挪用”殖民者的语言,“强调自己的独特角度”(Ashcroft,Gfiffiths and Tiffin 6)。另一位后殖民批评家博埃默也对后殖民文学作出了类似的界定。她认为,后殖民文学“并不是仅仅指帝国之后才来到的文学,而是指对于殖民关系作批判性考察的文学……后殖民文学一个很突出的特征,就是它对帝国统治下文化分治和文化排斥的经验。尤其是在它的初级阶段,它也可以成为一种民族主义的文字”(3)。在讨论非洲和拉美的后殖民文学时,她指出,早期的后殖民作家把创作“纳入反殖民主义的事业”,当作“争取政治解放的武器”(209);后期的后殖民作品则呈现出杂糅性,因为这一时期的作家既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边缘……同时也远离了自己的文化根源”(207)。

由于当今美国的霸权地位,美国文学一直未被纳入后殖民批评的研究范畴。作为美国文学重要构成的印第安英语文学也因此被排除在后殖民文学之外。然而,假如我们将美国印第安英语文学置于后殖民理论框架之中,则不难发现这种用英语书写的土著文学表现出十分明显的后殖民特征。本文拟从后殖民理论视角出发,简要阐释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从同化到回归传统、再到本土与西方杂糅的发展进程,对作为美国少数族裔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印第安英语小说的后殖民性作一个初步的探讨。

第一阶段:向往主流渴望同化

在美国建国之后的数百年间,各印第安部族挣扎于白人内部殖民主义①的强势统治之下,不仅丧失了部族的主权与土地,也被迫割断了与祖先文化传统的联系。作为内部殖民的一个主要方面,美国政府把印第安儿童圈锢在寄宿学校里,强迫他们放弃部族语言,接受英语文化的教育。自18世纪末,一些就读于寄宿学校的印第安人陆续出版了用英语书写的自传和历史记载等,但他们的作品并未引起主流社会的关注。到了19世纪末,特别是20世纪上半叶,越来越多的自幼脱离部族群体、在白人社会中长大成人的印第安后裔开始从事小说创作,其中一些人的作品逐渐在白人读者群中流传开来,赢得了他们的认可。然而,由于当时的联邦政府先在“印第安战争”②中给予印第安各部族毁灭性的打击,既而以高压手段推行文化灭绝政策,更由于这些印第安裔作家长期接受白人文化的熏陶,已经“暂时或永久地进入一个特定的特权阶层”,“在帝国许可下”从事创作(Ashcrog,Griffiths and Tiffin 5)。因此,这一阶段的印第安英语小说在主题和形式两方面遵从白人文学范式,从白人视角出发描绘印第安生活、塑造印第安人物形象,以直白的方式表达接受白人文明、融入白人社会的渴望。在这一批作家中,西蒙·博卡根(Simon Pokagon,1830—1899)、约翰·弥尔顿·奥斯肯森(John Mihon Oskison,1874—1947)和查尔斯·伊斯特曼(Charles Alexander Eastman.1858—1939)较有影响。

《林中女王》(Queen of the Woods,1899)是博卡根的半自传体小说,也是第一部出自印第安裔作家、以印第安生活为主题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博卡根用田园牧歌的诗意语言勾勒了充溢着梦幻气息的印第安世界,刻画了一个神秘的印第安女郎洛妮多作为这个梦幻世界的代表。他一方面把洛妮多描绘成飘忽于荒野山林之间的精灵,另一方面又仿照白人作家笔下的印第安刻板形象,将她塑造成一个在白人文明进程中注定会消逝的高贵印第安野人。而后,作者又为小说主人公设计了长达40页的布道词,用洛妮多之死反证白人基督教文化对印第安生存的重要意义,强调信奉白人上帝、接受英语教育是印第安民族逃脱灭亡厄运的惟一出路。作者以自己皈依天主教、认同白人文化的经历现身说法,劝诫印第安人放弃祖先信仰,接受白人文明的教化,尽早同化于白人社会。

与博卡根相比,奥斯肯森在认同白人文化方面走得更远。他不仅向读者隐匿自己的印第安族裔身份③,而且在创作中舍弃印第安主题,着重表现白人的边疆拓荒经历。奥斯肯森一生发表了三部小说,其中《荒野丰收》(Wild Harvest,1925)以一位白人女性为主人公,从她的视角出发描述在边疆的生活。《布莱克·杰克-戴维》(Black Jack Davy,1926)讲述的则是白人男性拓荒者的西部传奇经历。这两部小说中都有次要的印第安人物作为边疆生活的点缀和白人主人公的陪衬,他们大多沉默不语,偶尔开口说话,所表达的也是融入白人社会的渴望。尤其是《布莱克·杰克·戴维》中的印第安人奈德,是一个典型的高贵印第安野人形象。他坚定地追随白人拓荒者戴维,勇敢地与他的敌人作战,最终在戴维的教诲之下摈弃自己的部族文化传统,成为一个基督徒。《三兄弟》(Brothers Three,1935)以一个拓荒家庭的三兄弟为主人公。小说开头提到三兄弟具有十六分之一的彻罗基血统,但书中主要讲述的却是他们以欧美白人身份离开西部荒野,进入现代化都市,奉行白人生活方式,不遗余力实现美国梦的故事。这三部小说揭示出作者奥斯肯森的文化立场:他不仅舍弃了自己的族裔身份,而且完全从白人视域出发描绘自己向往的白人世界,表现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主人与从属的关系。

显而易见,上述两位印第安裔作家对白人文化的认同主要源于他们所接受的欧美白人信仰体系和价值观念的教育。而另外一些印第安作品摈弃印第安传统、推崇白人文明,则除了作者所接受的教育外,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在印第安英语小说发展的第一阶段,相当一部分作品是由印第安人与白人合作完成的。例如,在美国社会广为流传的描述印第安苏族历史与文化的《布莱克·艾尔科心语》(Black Elk Speaks,1932),是由苏族人黑麋鹿(BlackElk)口述、白人作家约翰·奈哈德(John Neihardt)加工整理而成的。而小说《西望落日》

(West to the Setting Sun,1943)则是由印第安莫霍克族人埃塞尔·蒙切尔(Ethel Monture)提供了印第安生活素材、白人作家哈维·查尔默斯(Harvey Chalmers)执笔完成的。这一类经过白人合作者编纂、修改和润色的作品,不可避免地以白人文化为坐标,表现印第安文化的原始落后与注定消亡,宣扬“同化”是印第安民族的唯一出路。这一类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应当是伊斯特曼的小说。伊斯特曼前后出版了九部作品,虽然只有一部与他的白人妻子、诗人伊莱恩·古戴尔(Elaine Goodale)共同署名,但事实上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在后者的协助下完成的。由于这一原因,虽然这些作品以印第安生活为创作题材,讲述印第安人的故事,其中所展现的却是欧美主流文化视域中的印第安世界。以在白人批评界和读者中获得广泛赞誉的自传体小说《印第安童年》(Indian Boyhood,1902)、《印第安之魂》(The Soul of,the Indi-ans,1911)和《今日印第安》(The Indian Today,1915)为例,这三部作品从白人视角出发,以作者的个人成长轨迹为主线,理想化地描述苏族神话、传说和历史,追忆父子两代人如何皈依基督教、在白人社会中磨除自己身上的野性,进化成为“文明人”,试图以他们的经历证明“印第安人需要、值得而且愿意融入主流文明之中”(Warrior 6)。特别应当指出的是,《今日印第安》以1887年美国国会通过《道斯法》之后印第安部族土地的私有化为背景,伊斯特曼非但没有谴责给印第安民族带来深重灾难的《道斯法》,反而称其为“印第安人的解放法令”(Eastman 58)。作为印第安人,伊斯特曼应当十分清楚,《道斯法》瓦解了印第安部族的宗教、社会和政治结构,迫使印第安人放弃他们民族的传统生活方式,但他在书中却以褒扬的语言表现《道斯法》如何帮助印第安人适应农耕生活,加速他们的文明进程。毫无疑问,伊斯特曼的这种政治立场与他的白人妻子的影响及参与创作是密不可分的。

第二阶段:抗议殖民回归传统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一阶段的印第安作家不再寻求与白人社会的同化,不再亦步亦趋地模仿、追随主流文学,而是在创作中“重新构筑起被殖民统治所破坏了的一种文化属性……寻根、寻源、寻找原初的神话和祖先”,表达“恢复历史的需求”(博埃默212)。印第安小说的发展出现这种根本性转折是有其深刻原因的。当时,黑人民权运动和反越战运动引发了“红种人权力运动”,这一运动孕育出大批以争取印第安人权利为己任的印第安激进分子,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印第安人政治与经济处境的改善,并最终导致当代印第安生活的解殖。在这样一种政治文化背景之下,新一代印第安作家的族裔意识逐渐增强,他们“把写作当成争取政治解放的武器”(博埃默209),在创作中表达对内部殖民主义的抗议,倾诉回归印第安传统的渴望。1969年,斯科特·莫马迪(N,Scott Momaday,1934一)的《黎明之屋》(House Made of Dawn,1968)成为第一部获普利策奖的印第安小说。这部作品的成功为印第安英语小说的发展开辟了新的方向,创立了新的模式。此后,印第安作家作为一个独立的群体迅速崛起,印第安文学发展的新阶段由此开始。后来,这一阶段被肯尼斯·林肯(Kenneth Lincoln,1943一)命名为印第安文艺复兴。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从印第安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以反抗白人殖民主宰、回归祖先土地与传统作为自己创作的主题。在这一意义上,他们的创作呈现出早期后殖民文学的典型特征:“回溯历史和重塑过去”,在‘出行和‘回归这样一个元叙述的层面上展开”(博埃默227-228)。

首先采用“出行”和“回归”模式的是莫马迪。在《黎明之屋》中,莫马迪记述了印第安青年艾贝尔回到部族土地,重获印第安文化身份的旅程,为印第安英语小说开启了“归家”的叙述范式。尤为重要的是,莫马迪自始至终以印第安传统观念主导着艾贝尔返乡旅程的描述。莫马迪首先描写了艾贝尔脱离部族、离开家乡之后所遭受的肉体与精神磨难,然后叙述艾贝尔返回祖先土地、参加部族典仪的经历,表现他所获得的印第安意义上的再生。在这两方面的叙述中,莫马迪从印第安传统观念出发,突出表现了祖先土地之于印第安生存的重要意义④。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莫马迪曾经强调指出,世代居住的土地是传统印第安人的“一种精神财富”。只有在祖先的土地上,他们“才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认识自我,认识自我与土地的关系,才能为自己界定出一种地方感,一种归属”(Cohelli 91)。小说中艾贝尔离家与归家的旅程所体现的正是莫马迪所阐述的这一印第安传统观念。在艾贝尔离开保留地、被重新安置到洛杉矶之后,他丧失了与祖先传统的最基本联系,既无法按照印第安方式生存下去,又不为主流社会所接纳,结果不仅生活没有着落,而且遭受到种种凌辱迫害,陷入无所归属的精神状态。借助艾贝尔的遭遇,莫马迪揭示了都市印第安人精神困境的根源,同时也对歧视欺压印第安人的白人社会、对以同化为目的的终结保留地、重新安置印第安人,从而割断他们文化根基的美国政府发出了抗议。而在叙述艾贝尔的回家旅程时,莫马迪所着力渲染的也是他如何在部族土地上找到归属、获得再生的。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肉体和精神均伤痕累累的艾贝尔回到了族人中间,在祖先土地上参加部族的晨跑典仪。当他和族人一起奔跑并唱起古老的印第安谣曲“黎明之屋”时,他感受到谣曲所描绘的人与大地上万事万物的和谐之美,感到自己恢复了肉体和精神的健康,融入了部族的土地。这样,莫马迪不仅表达了自己对印第安传统观念的理解,而且为当代印第安人指出了印第安意义上的生存出路一返回祖先土地,回归部族传统,重塑印第安身份。

莫马迪所确立的“归家”范式对这一阶段的其他作家产生了巨大影响,并且在后者的创作中得到继承和发展。在这些遵循“归家”范式的作品中,又以詹姆斯·韦尔奇(James Welch,1940-2003)的《血中冬季》(Winter in the Blood,1974)和莱斯利·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的《典仪》(Ceremony,1977)最为成功。《血中冬季》以一个无名印第安人作为主人公,讲述他从无所归属、寻找自我到回归印第安世界的故事。与莫马迪一样,韦尔奇在小说中把抗议白人殖民、回归祖先传统两个主题紧密结合起来。他并没有正面表现白人殖民给印第安民族带来的灾难,而是通过无名主人公的精神衰亡映射出内部殖民主义的同化政策所造成的当代印第安人的无根状态。这个无名氏虽然居住在黑脚族印第安保留地里,却从内心深处割断了与自己的族人、与自己部族的文化传统之间的联系,成为一个失去身份、没有根基的人。按照黑脚族部族传统,失去自我者只有在幻像祈求仪式上才能与部族重新建立起联系,重塑自我,但白人的同化教育使得他不再相信部族典仪,不愿意像祖

先那样到荒野上去祈求幻像;他一次次离开保留地,到非印第安地区去寻找身份归属,结果却是更加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归属。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他返回保留地,到祖父的故居去寻找自己的归属,在“回溯历史”(博埃默227)中逐渐领悟到自己无所归属状态的症结在于印第安群体观念的丧失,以及随之而来的与部族群体的疏离,他逐渐恢复了自己与部族群体、与故乡山山水水的联系,对生活重新产生了信心。最后,在祖母的葬礼上,他按照黑脚族的典仪传统把祖母的烟斗掷入祖母的墓穴,终于与古老的部族文化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从而完成了归家的精神之旅,找寻到自己的印第安身份。

西尔科的《典仪》讲述的是一个从二战战场返回家乡的印第安混血儿塔尤通过参加部族典仪净化身心、重塑自我的故事。与莫马迪的艾贝尔和韦尔奇的无名氏一样,塔尤也是一个失去印第安传统根基的人。通过表现塔尤从美国军队退役后孤独迷惘、神志不清的精神状态,西尔科揭示出美国政府的同化政策给当代印第安人带来的深重灾难。而在接下来描述塔尤重构身份、找到印第安自我的过程时,西尔科侧重展示了印第安典仪的重要意义:通过参加一系列典仪,塔尤不仅恢复了内心深处对祖先历史的记忆,治愈了白人社会给他造成的肉体和精神创伤,而且重新建立起自我与自然界的和谐关系,召唤来雨水,结束了祖先土地上持续六年的旱灾,从而拯救了整个部族。在这一点上,较之莫马迪和韦尔奇,西尔科对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回归蕴涵着更为深刻的内涵。莫马迪和韦尔奇所表现的主要是小说主人公重塑印第安身份、融入部族传统,西尔科则在描述这种回归的同时展示了主人公对重构部族传统的积极参与,以及作为个体的回归对部族群体生存的重要意义。小说结尾,塔尤获准进入部族举行的典仪,讲述他自己的回归故事。这既意味着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被部族重新接纳,也表明了他在经历了一系列典仪之后深刻认识到自己对部族所担负的道义职责,进而以自己在典仪上获得的启示与力量去参与典仪,去为部族群体的健康和谐奉献自我。在这一意义上,西尔科大大地丰富、发展了莫马迪所开创的“归家”范式。

总而言之,在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发展的第二阶段,印第安裔作家们把反抗白人殖民与回归祖先传统这两个主题有机结合,“着力强调了恢复殖民前文化的必要”(Ashcroft,Grif-fiths and Tiffin 29)。一方面,他们向白人殖民主宰发出抗议,揭示出当代印第安人边缘化生存困境的根源在于被迫脱离部族土地与群体、切断传统的根基;另一方面,通过脱离部族的印第安年轻人重返部族土地、在部族典仪上重新建立起与部族传统文化联系的叙述,他们在想象之中展示了解决印第安人生存困境的理想途径:回归印第安传统,获得印第安意义上的再生。

第三阶段:文化妥协与杂糅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所描述的“杂糅性”和“不稳定性”,而这一阶段的印第安作家也越来越倾向于认同巴巴所界定的“杂糅身份”(Bhabha 38),不再一味强调主宰与被主宰、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不再试图“回到或恢复殖民前的本真文化”(Ashcroft,Griffiths and Tiffin 195),而是在创作中把“毁灭性的文化冲突”转化为“对差异性的接受”,把“过去、现在、未来,把帝国和殖民文化杂糅于”他们的作品之中(Ashcroft,Griffiths and Tiffin 35-36),通过具有颠覆性的逆写和历史与现实的重构,力图跨越中心与边缘的文化界限,在文化妥协与杂糅之中达成“与入侵文化的共谋”(博埃默263)。

从80年代到90年代,印第安小说进入一个空前繁荣的阶段,不仅作品数量繁多,而且在主题、内容和风格等方面越来越丰富多彩。一方面,印第安文艺复兴的领军人物们不仅进一步发展了“归家”的叙述,而且借这种叙述体现出“口头与书面、过去与现在、本土与西方的杂糅”(Ruffo 7)。在《古老的孩子》(The Ancient Child,1989)中,莫马迪讲述了一个混血印第安艺术家为部族神话所吸引,返回家乡重拾印第安文化记忆的故事。在《傻瓜乌鸦》(Fools Crow,1986)中,韦尔奇表现了白人文化与印第安黑脚族传统的碰撞,在《印第安律师》(Indian Lawyer,1990)中,他描述了一个已经跻身白人社会中产阶层的印第安律师的迷惘与身份索求。而在《死者年鉴》(Almanac of the Dead,1991)和《沙丘花园》(Gardens in the Dunes,1999)中,西尔科通过描写因离开部族土地而迷失身份的拉古纳年轻人的曲折经历,继续对“离家-回家”主题的探索。另一方面,那些在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已经步入文坛和那些在八九十年代崭露头角的印第安文学新人则把印第安口头叙事风格与白人文学手段交汇融合,“运用白人的形式来写本土的故事,不断把本土与侵略者的文化创造性地编织成一体”(博埃默264)。虽然他们也在创作中表现印第安传统与保留地生活,但他们不再恪守都市与保留地、白人与印第安人的对立范式,而是更为关注印第安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冲突、妥协与交融,关注印第安人当今多元社会中的身份重构。在这一批印第安小说家中,以杰拉尔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一)和路易斯·厄德里奇(Louise Erdrich,1954-)最具代表性。

作为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混血后代,维兹诺在他的诸多作品中表现出“对于相互冲突和杂交性文化归属的认可”(博埃默263)。在创作中,他把印第安传统与白人文化杂糅起来,结合运用印第安口头叙事风格和后现代艺术技巧,借鉴多种后现代实验手段,讲述了一个个奇特而荒诞的印第安恶作剧者的故事,“在语言游戏中解放心灵”(Vizenor 82)。例如,在《哥伦布后裔》(The Heirs of Columbus,1991)中,他以戏仿手法改写了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白人叙述。在他的笔下,“玛雅人把文明带给旧大陆的野人”,成为哥伦布的祖先。因此哥伦布的新大陆之行不过是“归家之旅”(Vizenor 9)。更为奇特的是,500年后,哥伦布与土著的混血后裔成立了一个恶作剧者部族国家。他们从哥伦布的遗骸中提取出疗治基因,使部族里的残疾儿童获得了新生。通过这种改写,维兹诺不仅颠覆了哥伦布的神话,而且消解了印第安与白人的二元对立,寓言性地表现了文化杂糅对于人类生存的重要意义。在《死的声音》(Dead Voice,1992)中,维兹诺虽然也是以印第安文化与白人文化的碰撞为大背景,但并未沿袭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归家”范式,相反,他创造性地改写了印第安奥吉布瓦部族的口头传说,着力表现以女恶作剧者贝格斯为首的混血印第安人如何凭借部族口头故事的生命活力,以及恶作剧者超凡的变形能力,逐渐适应现代化都市生活并顽强生存下去。

与维兹诺一样,厄德里奇也是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混血后代。她的代表作品包括《爱药》

(Love Medicine,1984)、《甜菜女王》(The Beet Queen,1986)、《路径》(Tracks,1988)等。与印第安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不同,这些作品借助后现代技巧,侧重表现充斥着挫折、失落、悲伤、绝望、甚至暴力和死亡的当代印第安生活,因而招致诸多印第安学者和作家的批评。例如,西尔科就曾指责厄德里奇“缺少政治责任感”,在创作中没有揭示印第安人边缘化处境的政治和社会原因,而是把这种处境归咎于“内在的心理冲突”(Castillo 286)。

表面上看,厄德里克在创作中背离了印第安文艺复兴的“归家”范式。在她的作品中,鲜有对印第安传统的弘扬和印第安典仪的赞颂,相反,她所着力表现的是部族群体的分崩离析,保留地内外纯种印第安人、混血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间充满爱、恨、情、仇的错综关系,以及年轻一代印第安人对都市白人文化的向往与追求。以她的成名作《爱药》为例,这部作品由18个短篇组成,这些短篇通过不同角度的叙事者,讲述了喀什帕、拉扎雷、纳娜普什等印第安家族几代人的故事,多方位多角度地刻画出一系列鲜活的印第安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形色色,但其中绝大多数都对保留地生活厌倦乃至绝望,把离开保留地视作唯一的出路。他们满怀希望来到白人的大都市,做出种种融入白人中产阶层的努力,却发现自己始终困在白人社会的最底层。由于他们既切断了与印第安群体的联系,又得不到白人的认同,结果陷于两种文化的夹缝,成为红皮白心、无所归属的苹果人。通过这些人物,厄德里克表现了印第安与白人两种文化冲突之中,印第安人无可奈何的妥协和生存的艰辛,揭示出当代印第安人的精神困境。然而,厄德里克在《爱药》中还塑造了另一类印第安人物。这类人物之所以离开保留地进入白人社会,并非出于对保留地生活的绝望,而是要跨越文化边界,在白人与印第安两种文化的冲突、交融之中寻找、实现自我,以新的身份重返故乡。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利普夏就是这类人物的代表。利普夏是一个具有神奇触摸能力的当代印第安药师,在得知自己是私生子后,他进入保留地之外的世界寻求身份。在白人社会的曲折经历使他进一步了解了白人文化,同时也更为深刻地把握住印第安祖先传统的精髓。后来他找到父亲,在其引导下确定了自我归属,最后凭借自己的神奇能力,把母亲的灵魂带回保留地,实现了母亲和自己的归家心愿。虽然利普夏这类人物在《爱药》中为数甚少,但借助他们穿越印第安和白人社会的旅程,厄德里克描绘了一种跨越中心与边缘界限的归家。通过这种归家,她传达了自己对印第安民族摆脱边缘化困境的思考,彰显出文化杂糅对于当代印第安人重构身份、赢得新生的重要意义。

纵观美国印第安英语小说的发展进程,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在遵从白人文学范式、表达同化于白人社会愿望的早期阶段,还是在以反抗白人殖民与回归祖先传统为中心主题的第二阶段,抑或在边缘与中心杂糅的第三阶段,印第安作家们一直致力于借用白人写作形式表达自己对种族/文化身份的诉求。尤其在印第安小说发展的第三阶段,印第安小说家们把印第安口头叙事风格与白人文学手段有机结合,“运用白人的形式来写本土的故事,不断把本土与侵略者的文化创造性地编织成一体”(博埃默263)。在创作中,他们力图消解边缘与中心的界限,不仅描写印第安文化与白人主流的对立冲突,更强调这两种文化的交汇融合,且侧重表现了文化杂糅赋予印第安民族的生命活力。借助这种对文化冲突与交融的双重描绘,他们摧毁了二元权力结构,表达了对文化妥协的认可,开辟出印第安小说发展的新方向,使之赢得主流社会的承认,成为多元化的当代美国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注解

①在《主人种族的幻想》一书中,当代印第安裔学者沃德·丘吉尔以“内部殖民主义”(internal colonialism)指称几百年来欧美白人对北美印第安人的种族压迫与统治。See Ward Churchill,Fantasies of the Master Race(San Francisco:City Lights Books,1998),

②从1860年到1890年,联邦政府对印第安各部族进行大规模军事镇压,最终摧毁了印第安民族对白人殖民的集体抵抗,史称“印第安战争。”

③奥斯肯森出身于印第安彻罗基部族,但他发表作品时对自己身份的界定却是:来自彻罗基部族附近的一个地方,就读于斯坦福和哈佛,在纽约从事文学创作。See Charles R.Larson,American Indian Fiction(Albu- querque:U of New Mexico P,1978)3—4.

④按照印第安传统观念,部族土地是部族群体的一个基本构成,是祖先精神传统的载体,是印第安生存的根基。因而,印第安人对于自己部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怀有“深深的依恋”。See Thomas E.Sanders and Walter W. Peek,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Indian ( Beverly Hills : Benziger Bruce & Glencoe, Inc. , 1973 )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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