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的“青春之歌”

2009-09-18 08:50
档案天地 2009年6期
关键词:劳动

谢 芳

编者按:谢芳,原名谢怀复,1935年出生于湖北黄陂,后迁居上海。1951年毕业于汉口罗以女子中学,考入中南文工团,任歌剧演员。195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青春之歌》,谢芳被著名导演崔嵬选中,扮演林道静而一举成名,轰动了中外观众,从此步入影坛。1962年由文化部推选为新中国22位电影明星之一,1989年被中国电影周报评为建国四十周年十大影星之一,1995年获中国电影世纪奖女演员奖,2005年获“国家有突出贡献电影艺术家”称号。(接上期)

艺术生涯之外的“劳动锻炼”

在我的前半生中,值得记忆的不仅是那些令人目眩心碎的艺术实践,同时也还有那些既艰苦又颇有情绪,也许用如今的观点看来十分可笑,可当时我却是认真进行的劳动锻炼。

1956年,当我尚在武汉艺术剧院工作的时候,我曾随团参加过武汉修建张公堤的劳动,并担任工地广播员。那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爬起来,为了节省时间,先把《托儿所早晨》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然后去刷牙洗脸,播送当天的日期和头一天写好的宣传稿件。记得有一次,我在似醒非醒之中,信口报了个“1856年”,顿时引起工棚内一片哄笑声。生活是艰苦的,冬天的水犹如冰碴儿一样,刷牙时半天张不开嘴。尤其是当每天清晨要撤换户外宣传栏上的报纸,粘着湿浆糊的手遇上凛冽的寒风一吹,冻得人实在疼痛难忍。处于年轻人的热情,除了广播工作外,我还主动参加了白天的修堤劳动,新垫起来的堤身软绵绵的,挑在肩上的土沉甸甸的,堤身越建越高,挑着担子走在上面,如同踩着棉花一样十分吃力。担子重量分为三级,我勉强可以挑到二级,终究是未经过锻炼的人,挑起来一摇三晃,不过是凭一时的热情支撑着罢了。所以每当休息号吹响时,我便会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往前挪动一步。

一天劳动下来,最难受的要算是那一双又冷又湿的脚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对我的鞋袜做了合理的安排:上工时穿单鞋、毛袜,收工后再换棉鞋,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工棚,用热水洗了脚,再换上那双十分干净的棉鞋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舒服劲儿,那种温暖和万分满足的心情,我想是世上任何金钱也买不到的。我至今记得那双还是在土改时母亲为我手织的红毛线袜,劳动全部结束后,它成了一块“铁饼”。

1958年“大跃进”声浪中,全国掀起了大办钢铁的群众运动,武汉歌剧院的蓝球场上,群众自行建造的小土高炉林立,院内各条车道上铺满了各种矿石。我至今清楚记得剧院的第一号土高炉首次出铁的情景,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球场上空灯火如昼,我拿着早已写好的广播稿站在麦克风前,透过广播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球场上静候着的群众。照相机、唢呐已全部对准了炉口,单等炉长一声令下,全院将鸣放鞭炮,喜迎“赤龙”降临。年仅27岁的张炉长(他就是和我结婚不到一年的张目)脸上带着惯有的微笑,心里却像悬着15只吊桶似的,比在台上演戏还要紧张。时间不能再拖延了,炉长终于下令开炉,不料这望眼欲穿的第一炉铁水终因温度不够结了底,没有出得来。失败是令人扫兴的,但因出自外行人之手倒也无妨。人们不得不在一片哄笑声中走散开来。这时我的任务是在高炉稍冷未凉之际,从高炉顶端钻进炉内,修补那被烧坏了的炉膛部分。因为我个子小,进出方便些,本人也有此积极性。炉膛内又湿又热,坐上片刻,由于皮肤受潮过敏,每次腿上都要长满大大小小的疱疹,看上去使人心里发怵。

因为炼铁工序严格,倒班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当时我和张目住的房间里乱七八糟的,由于疲劳过度,有几次我们俩人竟然在一睡一醒的状态中对起话来。

剧院第一炉铁水出来后,张目被各单位借去传经。记得有一次,他被武汉卫生界借去指导开炉,事后单位送给他几只用作药物实验的小白鼠以表谢意,张目将它们带回家中,放在衣柜下面。半夜,张目上班去了,小白耗子从纸盒里跑了出来,满屋子乱窜,吓得我不得不偷偷溜出房门,寻求男同志帮我将白鼠捉拿归箱,方免我一夜失眠。

我参加的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一次劳动自然就是文革时期的干校劳动了。1970年初,北京电影制片厂同全国其他部门一样,在经历了反复不断地批斗清查之后,近千名职工和创作人员来到了大兴县的黄村公社,在这一望无边的原野上建起了“五七”干校。

干校学生主要是种植水稻。工序是冬天修田埂,夏季插稻秧,夏日除稗草,秋分收粮。冬天打埂因时间比较充裕,每人均摊一条田埂,大伙儿细拍细磨,把每个埂修得笔直,看上去如同十分精制的工艺品一样。夏天插秧最累,但是比较起来,旱插比水插要省力得多,因为水插时,既不能蹲,站也站不直,老得弯着腰。劳动过后,腿胯之间连上厕所都感觉困难。如若穿上靴子插秧,则迈一步拔一回靴子更为费劲,倒不如旱插时,在泥土中连滚带爬的反而痛快。

至于夏日的拔稗草虽不算重活,但却也不好受。因为夏日里“小咬”多,大家都穿着长袖长裤,埋深于一人多高的稻田里,夏日烈日当头,闷热难当。秋收季节虽然割稻子的活儿也不轻松,但比较起来正如秋天的气候一样,要舒展、爽快得多。我喜欢学男同志的派头:用左腿挡拢住割下的稻子,一镰数株,数镰一抱,一抱一割,一割一溜儿,动作倒也麻利。

开始时,学员睡觉不许铺稻草,上工不许骑自行车,我们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去参加劳动,边走边喊口号,唱革命歌曲。女同志一般吃得不多,早饭吃半个馒头一碗粥,走到做工地点,消化得差不多了,还要干半天活。待到中午,由于累和渴,又只爱喝些稀的,接着再干到黄昏。后来干校允许骑车上工了,为了节省体力,我只好学习骑车。我的自行车车技就是那时被逼出来的,因为技术不高,“二八”的大男车,上去了就下不来,见了人只会“嚷嚷”,有几次曾跌到马路中间,致使后面的骑车人怨声不止。不但如此,大中午无人时也想露一手,心想:别人骑车能睡觉,我怎么就不能呢?于是我也闭上了眼睛,可是,不到几秒钟,再一睁眼时,坏了!连人带车已向路边的沟里冲去了,引起背后农妇一阵憨笑。

在干校宿舍,冬天的早上起床最难。炉子在半夜就熄灭了,透风的墙壁冻得人鼻尖儿冰凉。不得不先把帽子戴上,然后再起身穿衣服。我每隔两周可回一次家,农村能增人食欲,总是回家就饱,出城即饿。休假分大休、小休,大休为全校放假,小休者留校值班,等大休同志回来后再休息。我常值小班,这样常围着火炉织毛衣。

知识分子劳动,与其说是靠体力,不如说是靠精神的支撑,以填补体力的不足。在干校每天清晨要整队练习跑步,我为了能够坚持到最后一个,我便想着让气息尽量冲到丹田,让步伐放匀、放碎,松弛着双臂,转动着脖颈儿,把注意力放在观看周围的风景上,仿佛我并不是在跑步,而是在闲庭漫步一样。就好比掏粪时,一方面为了我命令自己极力不去理会它的气味,不去做任何不妙的联想;另一方面却说服自己:“粪便究竟有什么可怕吗?不过是食物的异化而已,如果没有肥料能长出庄稼来吗?”

自然,这种精神战术也并不全灵。如有一次,我找不到扁担而只好用一根不长的圆形木棍挑起十多块砖行进在公路上时,却任凭你如何“分神”,那根硬木毫无退让之意。相反是越走越沉,越压越疼,肩膀疼痛有如刀割一样。至今也有见砖“色变”之感。由此可见,与精神相比,物质乃是第一的。

一年后,我参加了猪场劳动。知识分子养猪,十足一副书生相,饲料原是最优等的,但猪长膘却并不肥,偶有小恙,则痢特灵、胃舒平、卡那霉素、盘尼西林等针药一呼而上。逢猪场注射防疫针时,场面更是“壮观”,只听满圈猪叫声,我在同伴协助下手拿针管逢猪便扎,一针一个,因为进针最快,打完之后,每个猪屁股上都鼓起一个大头包。

劳动强度要劲的一次要算是在虎头山上干活了。1974年,我因在电影《山花》中扮演大队书记高山花一角,曾在大寨大队生活过几个月。虽然我在该片中角色的创造是并不成功的,但我为扮演此角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过去和文艺界同行们在一起劳动,虽然也干不了多少,但凭着态度认真这一条,倒也勉强过得去。如今却要和真正的贫下中农一起干活,其艰巨性可想而知。在劳动强度上,折扣已经打得很大了,大寨大队的青年姑娘们从早上五点钟就下地,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时才能回来。而我却常常是吃完早饭才去,下午不到完全收工时便回来,虽然是全天劳动时间很多,但在干活的质量和速度上远远赶不上他们中间的“落后分子”和老年人。

虎头山有七沟八梁一面坡。从驻地爬到劳动地点就已经累得两腿发软,气喘吁吁了。尤其是夏天正午之际,坐在地上就不想起来,常常要等高山清风将面庞和胸襟吹个透凉,方才立起来干活。间苗除草时,一人一垄排开,齐头并进。

对于没有干过农活的人来讲,劳动依然是一种严重精神负担。常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景:已经感觉疲劳了,瞄一眼手表时间却刚刚过去十来分钟,觉得十分疲惫了,再看表,顶多不过又走了半个小时,此后便是一段最难过的时间。尤其是在烈日当头下,常常要累得头晕目眩、气急肝痛为止。但如果等到这段时间过去,真正的下工时辰到了,大约因为精神上解除了负担的缘故,身上的尽头似乎又有了,仿佛又还能干上半天似的。一天的劳动全部结束之后,当我拖着半饥饿状态的身子,慢条斯理、摇摇晃晃从黄昏特有的清晰静谧之中,在清凉轻柔怀抱之下,独自一人从山上往山下信步走来时,望望远处的霞光峦影,瞅瞅近处的炊烟清音,不免充满诗情画意,这是何等怡然自得的心境啊!它驱走我躯壳之疲劳,注满我心灵之甘甜,它使我神情升华到纯净天地,欲呐喊、欲欢畅、欲翱翔、欲腾越,在这天赐的美景馨风之中,不知如何是好。有时,在隆重的夜幕里,出自一种恶作剧心理,我又会突然停住脚步,独自探身往那山路宽谷处平时留作歇荫避雨用的溶洞内望去,顿时我会伸出各种各样的神奇幻想、遐思敏觉,不知越想越害怕,不得不一路小跑回到驻地,还不断地往身后瞧去。

除了单纯性的劳动外,我们还和农民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同吃方面,由于领导的照顾,我总能被分到条件较好的地区生活,没有过过特别苦的日子,相反,因为农村里空气较好,油水少,胃口要比在城市里要好得多。

1952年,我因演歌剧《小二黑结婚》到过河南山区体验生活。那里的人们都住在地下的窑洞里,当时正值夏季,按照当地风俗习惯,妇女凡结过婚有过生育者皆可裸露上身出没于左邻右舍之中,看上去倒也没有什么不雅之感,反而觉得格外凉爽痛快。我生活的人家有个小独院儿,有块自留地,地里种着红薯等杂物。河南人爱吃面条,他们常常掐些新鲜的红薯叶子,放在面条里,加上那薄饼卷葱酱,其味之美之香,让我现在想起仍垂涎三尺。

自然我也不会忘记,1964年我在山西长治搞“四清”工作时发生的一件小小趣事。一同参加“四清”工作队的有陈强、王人美等剧团的大部分演员。我住在贫农朱有根老人家中。工作队规定,每三天轮换一家派饭,每日共交一斤粮票三角钱。早饭一般为玉米糙糊糊,晚上是“合子饭”;中午时,老乡们往往要设法为我们做一顿白面条,以示款待。他们自己则吃荞麦面做的饸饹。遇到此种情形,工作队员自不甘特殊。常常要想些计谋让他们相信我们并不爱吃面条,而喜食饸饹。我最盼望召开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的“三干”会议,因为开会时吃得好一些。一次,我刚从会场吃完一大碗肉炒面片外带两个馒头,回到房东家中拗不过主人的热情相邀,接连喝了两碗汤,谁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肚子竟涨得直不起身来,连呼吸都困难了。我只好弯着腰呆在屋里,一动也不敢动,一面心里却在想:谢芳要是这样给撑死了,那传出去该多难为情啊。

在农村,女同志一般都有个单间居住,因为一来乡间房屋多。再则住在一起,主人家也不方便,真正和农民同室而居只有一次。那是1952年,在湖南搞土改时,我曾经和一名中年寡妇同睡一张床上,那是南方挂有蚊帐的床,我睡在里面,她睡在外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清晨,无论我醒得有多么早,也无论窗外还是多么的黑,我都会发现睡在我身旁的那位勤劳的妇女早已不知起来多时,干了多少时的农活了。这一点往往使我在自感惭愧之余,又稍有无可奈何之感,因为无论如何,我是起不了那么早的!其实在乡间住倒是很干净的,每天晚上我们都有一些带着草灰气味的热水洗脚。

那几年,每当我刚从农村返回城市时,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炒菜再也不放那么多的油了。开头几天我是实行的,菜同样的有味道。但过不了多久,炒菜的油又慢慢地用的多起来,倒不是忘记了,而是觉得油少菜就不好吃了,于是一切照旧。这大约就是“存在决定意识”这一自然规律的魔力所致吧。

改革开放后的我

改革开放的后30年中,我的生活面也就更宽广了,依然是因为“青春三部曲”的缘故,曾经看到这几部电影的各界各行有什么事了就会说一声:“让那位林道静来一趟!”于是我就得马不停蹄的四处奔波,除了表演节目,还有接受采访,也都得从头说起。我们国家地大人多,数十家、百家的电台电视台,上千上万家的企业单位,说来说去说到现在还没说完,因为老的说完走了,又来了年轻的,如今我是在为孙子一辈的人们服务了。

30年来,我除了演电影、演电视剧,还演过话剧,参加过各种文艺晚会的演出,唱歌、朗诵、访谈、讲座、当评委、当顾问,还为交通局站过岗,给搭桥的建筑工人送过西瓜,从来没有写过小说的我还出了小说,从来没有刻过CD的我出了唱碟,从来没有练过的我的毛笔字还上了刘少奇主席与邓小平主席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画册。我感谢观众至今对我的厚爱,我知道有许多的观众为保护电影《早春二月》挨过批,有许多热血青年看过电影《青春之歌》后奔赴边疆,观众写给我的评论信件是上好的论文,他们对我所演角色的赞美如诗如画。我要感谢时代,没有进过音乐学院的我,17岁主演了大型歌剧《小二黑结婚》,没有上过电影学员的我,23岁时主演了彩色故事影片《青春之歌》。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过:在表演上我不用学,天生就会。可我十分清楚,这是新中国的功劳,是成千上万中华先烈前赴后继的结果。我和中国解放后的一大批初中生一样,我们来不及进学校,国家等不及我们进学校。解放了,人民群众要看戏、要看电影,有工作能力的文艺工作者就得上!在实践中学!在实践中干!只要态度端正,方法对头,同样可成为百花园中的一朵花。我成长在祖国大家庭的艺术摇篮里,由工、农、兵、学、商、老百姓养着,由文艺界各级前辈们教着,我除了向各位老师们、兄弟姐妹们真诚地说上一句“谢谢”之外,我似别无他事可说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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