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

2009-09-23 08:46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东平小红手枪

狄 青

那几天,马小康总爱把手枪拿出来搁在手里来回摆弄。

手枪不是真的,但和真枪似乎也差不多,按照说明书上面的解释,除了弹夹里排列的子弹以外,其他竟毫无二致。枪是仿真枪,马小康就想起时下里流传甚广的一个词,名曰“山寨版”,他想,枪是山寨的不假,却未必就射不穿人脑壳两侧的太阳穴,有没有“山寨版”的死亡呢?

一向喜欢有事儿没事儿就把自己混迹于人群里闲荡的马小康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变得深居简出了,就连他早上最喜欢吃的三鲜云吞也暂时戒了,改成在家里泡方便面,尽管他知道,那个卖三鲜云吞的女人二萍或许会惦念他。马小康闷在家里拧着眉毛一丝不苟摆弄手枪的劲头让人瞧了不免生疑:这个平素难得认真的家伙莫非是吃错了药不成?不是没这种可能。马小康惯常的表情多半是寡淡的,有点儿漫不经心,有点儿玩世不恭,还有那么一点儿没心没肺,凡事于他而言都是一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对架势,没见他着过急,更没见他把什么事情认真过。所以,连着几天闷在屋里和一把仿真枪较劲儿,这对马小康来说非比寻常。马小康的床铺底下有一只扁长而硕大的草板纸箱,原本是壁式空调的一只包装箱,却被他废物利用来装药。按说草板纸箱已经足够大了,可箱子里面还是被他塞得满满当当的,盛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药品。有丸药,有片剂,还有口服的药水。药的内容则涉及内、外、耳鼻喉、皮肤、性病以及妇科。吃药的习惯是马小康从他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马小康的父母对他们各自的身体常怀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焦虑,他们总怕自己的身体内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病菌时不时来光顾一番,然后留下卧底长期潜伏,于是他们就像是提防窃贼一样时刻提防着疾病对他们的袭扰。然而,事情却滑稽得很,马小康的父母最终却是因为染上了某种不是万分紧要的传染病而双双撒手人寰了,这未免令人唏嘘。父母的教训固然深刻,但这一习惯还是无可救药地影响到了马小康,使他染上了疑病症,以至于他刚打过几个喷嚏,就会窝了身子伸手去从那箱子里取包药出来吞下;他要是感觉头痛,就干脆把药箱子拖出来,先拧开一瓶西药,倒出几粒糖衣片合着唾沫咽下去(如果他懒得倒水的话),之后,再捻开一只蜡封的中药丸,丢到嘴里,像咀嚼什么好吃的东西一般吧唧吧唧地大嚼特嚼起来。

马小康的手感极好,一般不会拿错药,即杜绝了吃错药的可能,但也难说就没有失手的时候。不过,说到现在嘛,即使真的吃错了药,马小康也无所谓了,因为,这一箱子的药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马小康已经不想活了。

马小康的家是那种老式独单元,一室一厅一卫外加一个阳台,都不是很大,但对于一个人生活的马小康来说,已经足够了。或许因为是一个人住吧,马小康的家基本上与洁净、秩序一干美好的用词绝缘。马小康对此毫不理会,他有时会把褥子拿到地上来睡觉,有时还会把一个星期没有洗刷的碗筷摞在一起,那东倒西歪的造型令偶尔造访的来客不免心惊肉跳。仿真枪是马小康从一家小杂货店里买到的,当时觉着好玩,也是一时冲动,被他买来打猫。猫是他前妻胡蓝梅养的,说什么养不了孩子总得养点儿啥抱着解闷吧,离婚时也没带走。马小康将他被抛弃的一腔怒火全部借这把枪的枪筒射进了猫的肚囊里,当那只老猫伴着凄惨的喵喵两声而一命呜呼之后,马小康这厢才傻了眼。他带着哭腔抚摩着死猫骂道:你个畜牲,咋这么不经打呢,一下子就他娘给老子牺牲了,你不是有九条命嘛!

自那以后,马小康就再没碰过这把手枪。这几天马小康把手枪拿出来摆弄,是他自从打死家里老猫之后的第一次。

马小康喜欢封起一只眼睛对着家里的某一个地方瞄准儿,嘴里还啪啪啪地为他的扣动枪机的动作配音,之后,他又以各种方法将手枪抛置到接近屋顶处,这些方法包括空中旋转、背后投掷等等,而他则是在屋子里东奔西跑着把手枪接住,那模样就像个欠揍的孩子。问题是,在他狭窄的房间内,他总能设法把他抛出去的手枪接住,就像他总能闭着眼睛就能踅进单元内的卫生间,并且一屁股就能准确无误地坐到马桶上面一样。

这么着玩累了,他还会大刀阔斧地把这把手枪拆卸掉。之后嘛,当然是再把手枪装上呗。整套程序,虽噼里啪啦,却有条不紊,感觉上他已经是一个玩枪的老手了。枪嘛,虽然不是一把真枪,但却和一把真枪无限之接近,并且外形也相当漂亮,锰钢的外壳黝黑锃亮,仿五四式,小巧玲珑,有模有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气派。里面的部件也和一把五四式真枪差不多,就是子弹不一样。每次拿出来,甭管放在什么位置上都十分的醒目,并且,刺眼。

马小康忽然摆弄起手枪来自然不是吃饱了撑的,马小康现在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所以他想给这把枪派一个用场,他想要这把枪来帮他下一个决心。因为马小康不想活了,因为马小康活腻歪了。当然,是否他真就不想活了,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一个靠谱的答案,反正他烦,他郁闷,他抑郁,而一个抑郁的人是最最容易联想到死亡等一干事情的。报纸上面说,抑郁已经和土地沙漠化的进程差不多了,正以每年侵蚀一个比利时国土面积大小的速度侵蚀着国人的心灵。

马小康最初冒出不想活的念头是源于他妻子胡蓝梅的红杏出墙。就在马小康打算在暴打胡蓝梅一番继而半推半就地选择原谅她的时候,胡蓝梅却向他提出了离婚。

胡蓝梅说,我们离婚吧。

马小康当即一愣。

胡蓝梅又说,房子我不要,他,就是他,有一套三居室,是他刚买的,为我买的。

马小康的头像被谁拿板子拍了一下,疼是一定的,更重要的是懵了,脑壳嗡嗡的响,天旋地转。头疼得那么厉害,他甚至还忘记了吃药。马小康完全沉浸在这一意外打击所掀起的惊涛骇浪中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囫囵个儿的一个人了,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堆零件,七零八落。

老婆不要房子,他们没有孩子,离婚变得异乎寻常的简单。有人甚至还跑来给马小康道喜,说马小康人到中年单身一人,还有独立婚房,一座城市里的剩女都随他马小康去横挑鼻子竖挑眼。马小康便苦笑,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明白,房子不像古董那样没有折旧,说白了这房子和人差不多,未必是越老越值钱,不过,要是碰上一个又要和他离婚又要他的房子的娘们儿,他马小康还不是一样得受着!

老婆的离他而去,对马小康的打击不小。他想不通一个三十好几开始发胖睡觉打呼噜且常年月经不调的女人怎么还会有人抢着要。他想,这世道大概真变了,这世道的男人疯了。

马小康的爱好不多,大约只喜欢打扑克牌一样。马小康尤其喜欢跑到街边和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打那种俗称“六家”的“大跃进”,这后来成为胡蓝梅红杏出墙后向他解释出轨原因的一条过硬的理由。胡蓝梅说,马小康,我就没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有时间就去街边拍扑克,却不想办法赚钱想办法出人头地,也好意思讲自己是大学学历,简直就是笑话!

离婚手续的简便超出了马小康的认知范畴。他原以为办理离婚手续的人怎么说也要给他们劝劝合呢,毕竟说和一对男女与拆散一对男女相比,是属于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儿。但办理离婚手续的人根本就没理会马小康期盼的目光,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填表、盖章,然后就忙别的事情去了。而他们,他,以及胡蓝梅,则从此各不相干、咫尺天涯。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马小康目送着胡蓝梅走远,期期艾艾,他看到胡蓝梅上了一辆夏利轿车,马小康能影影绰绰地看见车里的司机位上坐着一个已然谢顶的男人。马小康恶狠狠地想,不就有一辆破夏利嘛,也敢叫他娘的汽车,老子是不买,老子要买就买凌志,娘的,还有奔驰,省得开出来丢人现眼!

离婚的事情令马小康痛苦,那段时间的夜晚,马小康都是在街头牌摊儿旁度过的。牌摊儿的喧嚣和刺激稀释了马小康的痛苦,就在马小康几乎忘掉这一痛苦的时候,他却又遇到了让他活不下去的事情。

马小康工作的地方是一家事业单位,具体来说就是“市日化产品研究所”。研究所,尤其是所谓日化产品研究所,完全是计划经济时期的产物,下面的企业都不行了,研究所还研究个鸟!研究所从几年前就搞什么效益工资、末位淘汰、竞聘上岗,花样挺多的,在马小康看来这些都是和广大人民群众对着干的阴招儿。果然,马小康虽多次化险为夷,但最终还是被末位淘汰下来了。领导找他谈话,语重心长,肯定了马小康多年来为研究所的各项研究事业所作出的贡献,同时又劝他要顾全大局,配合所里的改革云云……当然,具体来讲,就是马小康可以暂时回家待岗了,不是待业,更不是失业,而是待岗,领导说这一条很重要,让马小康一定要记牢。至于待岗期间的待遇嘛,领导说还是不错的,马小康不用上班,就可以每月按时领到基本工资,而效益工资和奖金自然是没有了,领导说,希望你能够理解,改革嘛,总会有所牺牲。

马小康理解,他知道他想不理解多半也不成。但他很郁闷,他郁闷的不是他每个月少拿了多少多少钱,他郁闷的是他怎么就一下子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显然,这世界把他给牺牲掉了,借研究所领导和他前妻胡蓝梅之手将他置于死地,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起来,马小康其实并不是一个对钱很在意的人。马小康不抽烟,茶也不呷,酒也是偶尔才喝上那么一点儿,个人有些积蓄,再加上每个月的基本工资,虽说不富裕,但供他一个人生活总还是够的。马小康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儿:他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因为想不明白,所以马小康就抑郁了,食不甘味,面容憔悴,目光黯淡……卖三鲜云吞的二萍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还以为他是离婚后没人照顾营养不良,每回都给他喝的云吞碗里打两个鸡蛋,还死活不要马小康的钱。马小康不好意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冲二萍笑笑,很潦草的,他知道这个勤快的年轻女人对他是有好感的,可他如今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马小康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就是觉着没劲,睡觉没劲,不睡觉也没劲;打牌没劲,不打牌更没劲……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儿,直到有一天,他从杂志上看到了一组写抑郁症人群的文章,这才长叹了一口气,想,自己大概是抑郁了吧。

马小康觉得自己是倒霉蛋,果然这倒霉事儿就接二连三。马小康那晚在街边牌摊儿打牌的时候手一直特背,输了好几十块钱,老遭和他一拨儿的几个朋友数落,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心里堵得像塞进了块砖头。好不容易见了点儿起色,就赶上了联合执法的大清理,这回清理的对象就是占路又扰民的街头牌摊儿。马小康不服,上去和一个穿制服的理论,结果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对方穿着三接头皮鞋,脚头硬得很。还有人攥住他脖领子道,还不快走,再不走就把你关起来!马小康稀里糊涂地跑回了家,一晚上没睡觉,两瓣屁股像给点着了,火烧火燎。一连好几天,他都闲荡到那里去查看情况,牌摊儿已经一个都没了,倒是有两个穿制服的城管在那里蹲守。

马小康不想活了,可说实在话,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去死。开枪自尽吗?好在他有一把仿真枪,他相信这把枪一定是会要他命的,而且干脆利落。但是开枪自杀听起来总有点儿那个,他又不是为了某种主义而殉道的战士,干吗要如此壮烈?接下来的选择嘛,其实也不少,服毒,跳河,上吊,还有摸电门……马小康的一个同学就是被电死的。那时马小康正在本市一所三流的大学里混日子,上的是工科,他那个同学后来据说是因为家里条件太差,没法给女朋友买情人节礼物,所以自己偷偷地在学校的电工实习车间里,用电线把自己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然后合闸电死的。马小康一想起同学那具像遭了雷击一般的尸体,头就疼得不行,需要马上吃药才能缓解。马小康想,不成,这么死可不成,还是换一种死法比较靠谱。

死法可以另议,但马小康琢磨自己还是别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自我了断,他怎么说也要和他认识的几个人道一下别才好,他怎么说也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体验一下他未曾体验过的某些事情才好。当然,他不会乱来的,比如说去报复谁,他只是想和别人说一说话、聊一聊天,甚至他还可以借机听取一下别人的意见嘛,比如哪样一种死法会更靠谱一些呢?他可以不告诉别人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当做某类闲扯的话题而已。他觉得作为闲扯,这类话题应该还是可以进行下去的。

马小康最先去找的人是裴东平。原先一个胡同里撒尿和泥玩大的哥们儿。虽说后来他们各自的命运不同,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进了工厂,但联系却一直没断。偶尔还会在一起喝点儿小酒。裴东平娶媳妇的时候,马小康送去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轮到马小康结婚了,裴东平用他们木器厂里的散木料偷偷做了一套卧房的组合家具,还贴了宝丽板,样式也算新潮,记得当时连胡蓝梅都赞不绝口。

马小康去找裴东平的时候,裴东平正在他家住的平房门前拾掇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原本是两个人在电话里定好的时间,马小康知道裴东平一个月里只有这一天有闲。

马小康说,哥们儿,就歇一天班还在忙。

裴东平说,歇班比上班还累,我早就看透了,这辈子我就这劳碌命,甭想清闲,你先等会儿,我把这车轱辘拧上就陪你说话。

马小康说,哥们儿,我,我离婚了。

裴东平说,听说了,离了也好。

马小康说,我还下岗了。

裴东平说,是嘛,唉,看来都是早晚的事儿。

马小康的脸大约有点儿难看了,他约摸感觉到裴东平态度里的一丝漠然,似乎马小康说的这些事情原本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他有更进一步的表示。马小康于是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猛然抬高嗓音说道,东平,你说,你说就这么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裴东平停了手里的活计,冲马小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又低下了头接着拧他的车轱辘,接下来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猛又抬起头来对马小康说,小康,你原来可不是这么钻牛角尖的人,想当初你比我都没心没肺。嗨,要说我已经下岗都十年了,老婆死了,还留下一个弱智的儿子,你怎么说也比我强得多吧,你没有负担,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好歹又是个大学生,找工作应该也不难……

马小康说,是呀,我怎么忘了呢,你看我这脑子,光顾自己了,你儿子现在他……

裴东平说,全托给人家了,每个月给人家两千块钱,还得时不时的买东西送过去,这还没算上打针吃药的开销,唉,我整日没黑没白的在外面挣钱,全都花在他身上了,弄得我自己想买双袜子都不舍得。

马小康张了张嘴,大约想说什么,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裴东平使劲给车轱辘上紧了最后一扣,由于过于用力,他的脸都稍稍有些变形。裴东平说,要说不想活了,我早他娘不想活了,可这个孩子咋办,话说回来,比起那些吃不上饭的叫花子,我还算不错,我有手艺,我会做仿古家具,不愁吃不上饭。

马小康说,东平,我知道,你,你比我不容易。

裴东平说,小康,其实我一直都羡慕你来着,还他娘的有点儿嫉妒你,你看你有多好,不用上班,还有钱拿,一个人,活得多自在,不是吗?

马小康说,你觉得我自在,可我现在连吃饭睡觉都觉着没意思。

裴东平说,你看我,甭管吃得好坏,只要有饭吃就高兴,什么活着有意思没意思的,想这些干吗,有鸟用?

马小康说,你说的有道理,有饭吃就高兴,要是我请你喝酒你高兴不?

裴东平说,娘的,不瞒你说,有日子没喝酒了,你不怕我喝到你心痛。

马小康说,怕什么,咱俩是哥们儿,再说了,钱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掐指算来,马小康和裴东平已经有快两年的时间没凑在一起喝酒了,其间见面还是见过的,只是都没怎么说话,倒不是生分了,而是好多事情都变了,马小康就不说了,裴东平这两年恨不得睡觉都挣钱,哪有时间闲扯呀!

那天他们两个人都喝高了,裴东平起身掐了马小康的脖子说,喝酒多好,你还觉着活着没意思吗?

马小康说,你,你轻点儿,我想告诉你个秘密,我,我有一把手枪。

玛莲娜娱乐休闲中心的规模据称是本市同行业内数一数二的,而且这里的小姐也是很出名的。小姐出名,无非有两手,一手是盘子靓,一手是活儿好。玛莲娜的小姐号称两手兼备,算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马小康其实很早就想到这里来领略一下了。之所以没有付诸实施,还在于他有道德障碍,同时也囿于他的懒散和患得患失。现在嘛,他打算要来试一试,他要做自己。

马小康知道这里的小姐比别处的都要贵,不过,既然要找嘛,总要找好一点儿的才对得起自己。马小康相信,贵,总是有贵的某些道理的,再说了,于他而言,贵贱还很重要吗?唯一的懊恼是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竟然没有找过小姐,说出去,恐怕会叫玛莲娜里的人笑掉大牙的。

先洗浴,再搓澡,最后进单间进行保健按摩。按摩小姐叫小红,不是很高,却楚楚可人、白皙丰满,是马小康自己点的,这丫头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三,穿的衣服只潦草地遮住了全身不足三分之一的地方。

马小康问,你姓什么?

小红说,我说我姓张,你信吗?

只在腰间裹着条花格浴巾的马小康就有些不自在了,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显得手忙脚乱同时又手足无措。和小姐抑或说和报纸上所谓的性工作者做这种事情,他的确没有任何经验,可他不想让眼前这个叫做小红的女孩儿看出他没有任何经验,所以他故意大声地说,我不信!

小红咯咯咯地笑得像个抱窝的小母鸡。她说,你觉得我乳房大吗?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探过来勾引似的捏了一下马小康的左胸部的乳头。

马小康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只是象征性的瞟了眼身旁的小红,他看见身高大约不到一米六的小红长着一对十分醒目的乳房,它们像两只肥硕的野兔,绷在窄小的胸衣里面,早已经呼之欲出。

这回小红不笑了,她突然很严肃地对马小康讲,你脸红什么,你不会是从来都没嘣过锅吧。

马小康说,不是,怎么会,连俄罗斯的我都没少弄过,我是,我只是有点儿累了,咱们先说一会儿话好吧,说完了再……

小红说,当然可以了,不过,时间要一起算钱的。

马小康说,行,咱们说说话挺好的,说完了话我们俩再做那事儿。

小红说,你说吧,我听着呢。小红一只手从背后解开胸衣的挂钩,另一只手则像母亲搂住孩子一样搂了马小康一起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躺下。

马小康说,我,我觉得活着没意思,还不如一闭眼就眼不见为净了。

小红大约怔了那么一刹那,既而又开始咯咯咯的笑个不停。这一回,她那已经完全裸露的乳房像是有了生命,随着笑声颤动不已,如同与她一起在笑。她没有看马小康的脸,而是抓了马小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学着某个小品里的台词在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哈;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哈……学完了,就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马小康说,我在和你说正经话呢。

小红说,哦,原来是正经话呀,那好,你说,活着没意思,啥才有意思。

马小康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啥都没意思。

小红耸了耸肩,大约是学某部电影里女主角的动作吧,多少感觉有点儿做作。她说,那完了,干脆你死了算了。

马小康说,可我还没下定决心,我问你,你觉得啥叫有意思?

小红说,我嘛,赚钱就有意思呗。要是哪天我的客人多了,我就高兴,高兴就有意思。你知道嘛,我最多的时候一天接过十多个呢。

马小康说,不会吧,那么多,再说了,赚那么多钱干吗?

小红说,赚那么多钱干吗,你说干嘛,你不会是有病吧,有病上医院,别来这里,你走错门了。

马小康说,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唉,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小红说,算了,看你汗都下来了,不至于吧,你运气不错,赶上我今天心情好,要不然,我才不会和你说这么多废话呢!

马小康说,为什么?

小红说,想知道?好,那我告诉你。我弟弟今天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在大学里拿了最高一档的奖学金,今后我就用不着再给他寄那么多钱了,我好高兴啊!

马小康说,真好,我也替你高兴,你原来拼命赚钱就是为了供你弟弟上大学呀!

小红说,不光是为我弟弟,我们家已经用我赚的钱翻盖了两间瓦房了,你说,大哥,这样活着是不是挺好!

马小康,是,是挺好。

小红说,那你咋还觉得活着没意思呢?还不想活了呢?连像我这样的都这么想活着,你咋,你应该比我有钱吧。

马小康说,我,我,唉,谁知道呢,反正我就是觉着,就是觉着……

小红说,算了算了算了,和你讲这些干吗,你到底还做不做呀,你要是不做的话就赶紧去把账结了,丑话说在前面,我还是要按你和我做过的价格收的,你不能赖账的。告诉你,我们老板可厉害着呢,和这里的公安局长是铁哥们儿,谁也不敢赖账的。

马小康说,我,我不会赖账,要不,我们还是做了吧……

马小康从玛莲娜出来的时候,他忽然就不想死了,由于事先没有心理准备,他竟然一下子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他赶忙扶住了一棵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此时阳光灿烂。

他想起小红在他身下说的那几句话,人家都是在四处找钱,你在找死。

马小康想,他难道是在找死吗?是的,他承认他是在找死。

现在他最想的就是回家赶紧把那把枪收起来。他还想喝三鲜云吞。他馋了。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后来马小康一想起来就觉得亦真亦幻。他的那把手枪原本是拿来送给二萍的儿子做礼物的。二萍有一个懂事的儿子,在上小学,每天晚上就在离妈妈的摊子不远的一间小平房里写作业。那间平房就是他们娘俩的家。写完了作业还要跑过来帮他妈照顾摊子。二萍的丈夫原来是建筑公司里的瓦工,后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二萍说,你的气色变好了,才一天多的工夫吧,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马小康说,什么也没吃,就是想明白点儿事。其实,其实你,还有东平,还有……都比我活得不容易,可你们都比我活得快乐。

二萍说,想起啥来了,话说得这么怪。

马小康说,这么多年,我活得累,我表面上啥都无所谓,实际上活得比谁都在意。我现在知道胡蓝梅为什么要离开我了,现在我感觉不怨她,就怨我老觉着活着没意思,我活得没意思,也让别人活得没意思。

二萍说,大家都往好处活呗,只要往好处活,就都活得有意思了。

马小康说,你说得对。我想了,你要是对我没什么意见的话,就干脆搬我那儿去住吧,这摊子也甭干了,我们到时盘一间铺面下来,保管生意比这露天的要好。

二萍说,你,你真是这么想的?

马小康说,不骗你,我干吗骗你,我就是这么想的。以前我光想自己的倒霉事儿来着,现在我也想点儿好事儿吧,咱们的好事儿。

二萍说,孩子,我有孩子的。

马小康说,我喜欢这孩子,我还给他带来了礼物……

……

那些清理违章占道的执法人员就是在这个时候冒出来的,他们像当初清理街边牌摊儿一样,为了斩草除根,准备把二萍的几张餐桌都装到汽车上拉走。马小康不知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子血直朝他脑门子上方而来,拱得他必须有所行动。马小康从裤兜里往外掏枪纯粹是下意识的,没有准备,更没有预谋,但他的这个举动却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当赶来的110民警把马小康的手枪下了的时候,马小康还在说,我是在和他们闹着玩呢,我拿的是送给小朋友的玩具枪。

警察同志说,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马小康说,找死。可我以后不这样了,我保证,我以后要好好活着。

作者简介:狄青,祖籍上海,生于天津。16岁即开始文学创作,后停笔多年,近年来重新开始小说创作。曾先后在《萌芽》《作家》《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等数十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篇小说15部、短篇小说60余篇、诗歌百余首,发表随笔及文学评论近千篇,作品被多次选载和收录,曾获得梁斌文学奖中篇小说一等奖,短篇小说一等奖、天津市文学新人奖、天津市文艺新人作品奖等各种奖项30余次,2007年参加全国青创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责任编辑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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