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鳖王三题

2009-09-23 08:46刘建超
小说林 2009年5期
关键词:王八瓦罐女司机

鳖王闷子

老街往西五里有条河,老街人称之为潺河。

潺河水清湍急,四季不干涸。潺河宽不过十米,横穿古城,蜿蜒而去,汇入黄河。潺河里生长着一种小虾,米粒大小,通身透明,且闪着光彩。有趣的是这虾总是一公一母合抱,老街人称做五彩鸳鸯虾。潺河附近的居民常在河面上放鸭,鸭子所孵的蛋全是双黄,有人就说是鸭子吃了河中的鸳鸯虾的缘故。其实,潺河里最稀罕的还不是这五彩鸳鸯虾,而是被老街人称为有灵性的绿鳖。

潺河里生长着一种鳖,巴掌大小,碧绿如玉。这种绿鳖机敏警觉,不轻易上岸,总是沉在湍急河流的底岸。在一人多深的水下游弋如飞,极少被人捉住。有好事者也会潜入水底寻找绿鳖,却往往看见了绿鳖,硬是抓不到手,它总在你手前一米处游弋,逗得你欲罢不得。待你气不够用,浮上水面时,才发觉已经被绿鳖诱到了最深最急的河段,就有人因此丧命。老街人就说那绿鳖有灵性,绝非寻常之物。

老街的鳖也不值钱,是没人敢要。只是在谁家有病人,需要配药方子时才去寻找。要想得到绿鳖,自然要去找闷子。

闷子之所以被老街人称为鳖王,一是因为他不信邪,敢逮有灵性的绿鳖不怕遭报应,二是有一套踩鳖的本领。旁人都是潜水捉鳖,闷子却不同,他有一套踩鳖的办法。闷子说,那绿鳖精着哩,你潜入水中,它会感觉到人的气味,拼命把你往那河深的地界引。你不入水,它就放松了警觉,你踩住它它也懒得动。闷子练就一身能在湍急河流中站立行走的本事,两只大脚在游动中能探摸到绿鳖的踪迹。当一只脚踩住绿鳖后,另一只脚便像钳子一样夹住绿鳖裙边,两只脚合力将绿鳖推出水面,那得有极高的技巧!如果钳夹的方位不对,会被绿鳖死死咬住,就不撒口,除非你把它的头割掉。闷子把捉到的鳖倒换到手中之后,继续沿着河走,踩住一只再倒腾到另一只手上。潺河的水深处就可以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水中看不到人,就见两只举绿鳖的手在河中游动。

老街人不食鳖。闷子踩到的绿鳖都给了镇里的区委会主任陈傲。

老街的区委会主任陈傲爱食鳖。一次他在老街闲转,看到了闷子手中的绿鳖,死活要买。

闷子说这是给人做药用的,不卖。你若要,我再去踩,踩到了,送你。

闷子踩到绿鳖后就给陈傲送去。陈傲就给闷子两块三块的零钱。后来送的次数多了,也熟悉了,闷子也看到了陈傲做鳖的过程。陈傲是用只砂锅,将活鳖放进去,再放入葱姜花椒大料和几味药材,放在炉火上炖。陈傲对闷子说,这是大补。让闷子也尝尝,闷子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说受不了那腥气。

闷子也听人说过,陈傲不是个好鸟,依仗权势勾引别人家女人,身子都被掏空了。闷子倒真是碰见过一次。那是个晌午天,闷子在潺河踩到一只绿鳖,兴致勃勃地去给陈傲送。站门外喊了两声,没人应,便推开门走进小院,径直上了二楼。推开陈傲的屋门,闷子见到了床上两个扭在一起的白肉团子,闷子举着绿鳖愣在那了。陈傲恼羞成怒:还不滚出去!闷子扔下鳖就跑,蹿出几里地了自己的脸还红,心怦怦地跳。闷子看清楚了,那女人是给陈傲开车的司机。

老街的车少,女司机就一个,又是给主任开车的,更是烧包得不得了。女司机长得白胖,走路身上的肉就跟着哆嗦,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一块。女司机把车开得张狂,越是雨天,越把车开得飞快,溅起的泥水飞落到躲闪不及的人们身上。胖女人就开心地笑。老街人气是气,可女人有后台,也没办法。有人说,谁要是敢当面骂那女司机,就到水席园摆一桌。

闷子就应承下来。有天晌午,女司机在老街赛大姐凉皮店吃凉皮,闷子就领着一干人坐她对面说笑话。闷子大声说,讲个踩鳖的故事啊。话说某日,见有一公一母俩绿鳖在交配,我就大声吆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鳖男女耍流氓啊?公鳖发现有人来了,爬起就溜跑了,母鳖干着急却动不了让我给抓住了,你们猜为啥?

众人齐声询问:为啥?

闷子一捂嘴说,公鳖跑的时候,忘把母鳖给翻过来了。

众人大笑,女司机满脸羞红,起身开车就走。

闷子说,瞎舞扎啥呀,跑不出两里地就得翻沟里。

果然,那车没跑多远就吱溜翻沟里了。女司机爬出车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有人说,闷子,你惹祸了。

第二天,区里来了人,把闷子带走了。说是闷子给车做了手脚,把汽车骂翻了。

一天,有人把闷子从关着的屋里带出来,到了潺河边,说你能踩上两只绿鳖来就放你回家。

闷子说,那还不容易。

闷子脱了衣服下到河中,不到俩时辰,就踩出了两只绿鳖。

闷子边穿衣服边问:你要这绿鳖弄啥?

来人说,是陈傲主任嘴馋了,要炖汤喝。

闷子二话没说,夺过两只绿鳖,手一扬,那俩绿鳖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弧,四脚摆动着又回到了潺河。

来人气急败坏地说,你干啥你?得罪陈傲主任没你好果子吃!

闷子头也不回,说,走,还回去把我关起来吧。

鳖王情话

鳖王闷子的绝活就是在河水中行走能踩捉到绿鳖。绿鳖不但营养价值高,药用价值也很大,它的盖骨更是药中极品。

闷子老大不小了,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手中有俩钱就花光弄净,没人相中闷子,闷子也相不中她们。

其实,闷子心有所想,闷子相中了开杂货店的寡妇黄花。

闷子喜欢黄花。黄花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嫩得让人心疼,玉藕般的皮肤谁见都想摸摸。闷子去黄花那儿拐弯儿抹角儿说过几回,黄花总是笑吟吟地把他给堵回去。

闷子,我大你好几岁呢,给你当姐啊,玩去吧。

闷子可是真心,天天待在黄花的杂货店旁,有个出力跑腿的活儿,闷子比店里的伙计跑得还快。

闷子在黄花的店里待久了,就闻出些味道来。供销社的罗主任经常有事没事的到黄花店里转悠。黄花的店里常收些乡里人编织的柳条筐,得送到供销社。

罗主任相中了黄花,黄花送货时,罗主任就趁没人时动手动脚。黄花碍着面子,也为了生意,忍气没张扬,只是尽量少去供销社。可那罗主任苍蝇似的盯着黄花,还四处嚷嚷黄花是他的人了。

闷子气不过,找黄花理辩,那姓罗的有家室,黄脸老婆在乡下,对你没安好心,他不就是有点儿权势嘛,你不会连好赖人都分不清吧?

黄花低头不语,半晌才说,闷子,你不懂。

闷子还是犟:我不懂,你懂还在他面前卖弄?

黄花火了:我就是卖弄了,就是看中他的权势了。怎么了?我愿意,管你屁事?没事别在这里碍眼,你走,走!黄花泪水涟涟。

闷子慌忙溜了。想想,黄花寡妇家一个,做个营生不易哩。

农忙时,供销社还欠着黄花的货款迟迟不能兑付,常有人从乡下来找黄花催款。黄花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闷子心疼黄花,自告奋勇,陪黄花去供销社找罗主任要账。

罗主任也没急,说资金周转困难。你看店里有这么多的瓦罐,要不给你些瓦罐抵账?

黄花猜到罗主任是故意刁难。说,你公家的店都卖不出去,我那小店有啥法子啊?

罗主任涎笑着说,嘿嘿,你黄花有法,有法子啊。路都是现成的,看你想走不想走哇。

闷子看了看那一堆瓦罐,说,行,咱都给拉走。可这些瓦罐也抵不上柳筐钱啊。

罗主任说,你有本事把这些瓦罐卖掉,其余的我给现钱。

闷子也不再多说,找来架子车把瓦罐拉回黄花的杂货店,把后院的仓库都给堆满了。

黄花愁容满面,闷子,就是开个酱菜铺子也用不了这么多的瓦罐啊。

闷子却显得很兴奋,他拍着胸脯说,不出十天,我就给你换成现钱回来。

第二天,闷子就装满一架子车的瓦罐去了乡下。傍晚黄花打烊时,闷子也回到了老街。架子车上的瓦罐不见了,车上装着的是一袋一袋的玉米、小麦还有鸡鸭鹅蛋。闷子手舞足蹈,说乡下人喜欢这些罐儿,只是手中没现钱,我就让他们拿粮食拿鸡蛋换,明儿再把粮食鸡蛋拿到集市上卖,不就换成了钱?

黄花愁眉舒展,留闷子吃饭,还打了酒。闷子仗着酒劲,在黄花屋里不走,黄花连哄带拉的把闷子推出了门外。

半拉月的工夫,闷子真把满屋的瓦罐都换成了钱。

闷子去找罗主任要余下的货款,罗主任骂闷子狗拿耗子,闷子就给了罗主任一巴掌。罗主任又喊又叫,让人把闷子送进了派出所。

黄花就去找罗主任求情,罗主任软硬兼施,把黄花关在了屋里。

闷子被放出来后,抱着黄花大哭,发着狠说,黄花,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出气,我会为你出气啊。

腊月,天寒地冻,潺河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

罗主任来求闷子了。原来,罗主任的老爹患脱肛,俗称“掉鳖豆”。痛得在床上打滚,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有人就开了个土方子,要用潺河里的绿鳖盖骨及鳖头,焙干磨碎洒在患处,即刻就能见效。可这种天气到哪儿去找绿鳖?罗主任被他爹骂得狗血喷头,只得提着礼品求闷子给踩个鳖。

数九寒天,在屋里捂着还生火呢,怎么能下河?不要命啦?黄花拉着闷子不让去。

闷子咬着牙对罗主任说,我去。只是你得心诚。我下河时,你得跪在黄花面前,直到我踩到鳖上岸。

罗主任开始不答应,禁不住老爹杀猪般的号叫,只得应允。

潺河边,黄花站立着,罗主任低头跪在黄花的面前,闷子赤裸着身子跳进了冰河中。

寒风中黄花焦急地看着破冰行走的闷子,身子都打着哆嗦。足足两个时辰,闷子才举着一只绿鳖到了岸边,罗主任接绿鳖时,绿鳖竟伸出头一口叼住了罗主任的食指,罗主任疼得嗷嗷叫,抓过石头块儿就要砸。

闷子说,这绿鳖一放了血,就失了功效,你还是快回家想门道儿吧。

罗主任叫着喊着,赶着投胎似的蹿了……闷子周身早也没了知觉。

黄花把闷子拉回了家,忙着喂姜汤,那泪水就没干过。

闷子哆哆嗦嗦地说,黄花,我刚下水就踩到了那只鳖,我不逮它。让那混蛋多跪会儿,给你出气。

傻子呀你!

黄花泪如雨下,忽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暖暖的身子紧紧贴在了闷子冰冷冰冷的身子上……

闷子耍鳖

在老街,提起鳖王闷子,可是家喻户晓。闷子的踩鳖技术好,嘴巴也不饶人,骂人都是拐着弯儿,被骂的人又没法同他理论。

闷子从小是个老实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据说有次闷子的父亲抱着他回姥姥家,个把钟头的路程,闷子一声不响。姥姥家住城西,一进门儿,老太太慌着掀开被头,先看到孩子一双脚丫。粗心的父亲居然将他大头朝下抱了一路,闷子都没吭气儿,可把老太太心疼坏了。闷子八岁那年,家里与街上的地痞结了怨,一个风高月黑夜,地痞翻墙入院,当着闷子的面把他父母捅了。本想斩草除根,把闷子一起做了,看到闷子老实巴交那熊样儿,就没下手。老实还让闷子捡了一条命。

闷子在老街吃百家饭长大,坎坷经历与世态炎凉把个老实巴交的孩子锤炼成个油嘴滑舌的话篓子,见啥人说啥话,啥话都能说好,啥话都能说歪。

那年,有个乡下女人来寡妇黄花的杂货店买玉米种子,是多产一号还是多产二号一时分不清楚了。闷子正好路过,上前扒开两个麻袋看了看,指着一袋说,这个就是多产二号,没错。乡下女人将信将疑,俺那可是山区,种错了不出苗,俺可得找你。闷子拍着胸脯:没说的,如果卖错了,你来吐我一脸狗屎我都不擦。女人走了。过了几个月,女人找上门,说种子拿错了,苗出不齐,也不壮。闷子把脸挺到女人面前,说,吐,吐吧!女人刚想吐,忽然自己捂着嘴笑了,你说这人嘴里怎么可能吐出狗屎。这不是骂人吗?你该不会是老街那个闷子吧?闷子说,正是正是,那天不也是怕耽误你买种子播种吗?不管一号二号,种到地里收庄稼就得了呗,能差到哪儿去呀。终了,还是黄花寡妇赔了人家一些钱了结。

老街人从西门有条近道可以出城,这是人们图近便踩出的一条土路。西门有个郭家,想把自家东边的地开了种菜,就把出城的便路给刨了。老街人生气,可郭家人口多,不讲理,大家敢怒不敢言。闷子知道了,就去了西门。走到一半,果然见路被刨了,郭家几个兄弟拿着锄头正整地呢。

闷子上前和郭家人搭讪,忙着哪?

忙着,歪嘴,去哪儿啊?这路不通了,拐吧!

闷子打着哈哈说,我心里有事,急啊,抄个近路。

急也不中,这地俺种菜呢。

闷子说,兄弟,我真是急。我那王八蛋羔子,前两天去他叔家把他叔的一个古瓷盘给碰碎了,他叔一急就给了孩子一巴掌。这王八蛋羔子竟然骂他叔,跑回来了,我这不是急着去赔礼道歉嘛。你说说,这么近的亲戚不得常走动走动,哪能让这王八蛋羔子把路给断喽?你说是不是?

郭家兄弟等闷子走远了才反应过来,说,闷子光棍一个,哪来的孩子?他这不是骂咱在断路吗?

郭家兄弟后来觉得因条路得罪了老街的街坊四邻不值当,便又把断的路给重新恢复了。不过,郭家兄弟还是找了个机会,把闷子给收拾了一顿,出了口气。

区委会主任陈傲给女司机的肚子搞大了,把乡下的媳妇休了,要和女司机结婚。吃拿卡要惯了,陈傲给老街挨家挨户下喜帖,让大家随礼,老街人都背后吐唾沫。寡妇黄花对闷子说,你见天那张嘴叨叨个没完,你要真有本事,就在那死鬼陈傲的婚礼上,骂他一顿,给咱老街人出出气。

闷子不屑地说,那还不和放个屁一样容易,只是有个要求,我要是真骂了他,你陪我睡一宿。

呸,你个死闷子,不怕雷劈了你。你要是真敢骂了那家伙,你的份子钱我出了。

陈傲的婚礼在区大院举行,大院摆开了八十多张桌子。陈傲和胖女人挨桌敬酒,来到老街人桌前,陈傲已有些醉意了。

闷子从桌子下面一只编织袋里,提溜出一只绿王八。说,陈主任,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大补啊。

有人说,闷子小气,要送也送一对啊,怎么只送一只?

闷子摇着头说,真叫邪门了。今早起我就去潺河里捉王八,不一会儿就捉了半袋子王八。我背着走啊,走啊,没有想到这一袋子王八真是沉噢(陈傲)。不中,我就扔了一个王八,还是沉噢(陈傲),我再扔一个王八,还是沉噢(陈傲),我一次扔掉两个王八,轻了没有?没有!扔掉两个王八照样是沉噢(陈傲),最后就剩下这一只王八了,还是沉噢(陈傲),我真是不舍得扔了,它就是再沉噢(陈傲),我也得把它给背来。

大家都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都忍着不敢笑,只有陈傲的胖女人没弄明白,挺着肚子看着闷子问:不会吧,就这么个小王八,怎么会沉噢(陈傲)?

闷子说,谁知道,大概是这鳖肚子里怀了个小鳖崽。

人们终于忍不住,痛快地大笑起来。刚伸出头的绿王八,吓得又把头给缩了回去。

作者简介:刘建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郑州小小说学会副会长。迄今在《小说选刊》《百花园》《小说界》《作品》《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广西文学》《星火》《飞天》《时代文学》《解放军文艺》《天津文学》《北方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600余篇。出版有小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没有年代的故事》等。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中国小说排行榜。现就职中国工商银行河南洛阳分行办公室。

责任编辑 何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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