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德裕的公文创作与《左传》、《汉书》之关系

2009-09-27 06:10曲景毅
江淮论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李德裕故事左传

曲景毅

摘要:李德裕作为晚唐一代政治大家,其公文创作没有得到学界的充分重视。本文认为德裕精于《西汉书》、《左氏春秋》与其公文创作关系紧密,《左传》尊王攘夷之大义与《汉书》旁博精萃之典实均鲜明地体现在其公文的写作中,以古治今,援引“故事”,是其行文的显著特征。德裕的制诏奏议在其辅佐武宗成就“会昌中兴”之不朽业绩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并实现了经世致用与文采斐然、实用与美感的和谐统一,它们是文章治天下的范型。

关键词:李德裕;公文;尊王攘夷;典实;“故事”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志码:A

李德裕(787—850),字文饶,真定赞皇(今河北赞皇县)人,晚唐杰出的政治家。“历事六朝,弼谐二主”,尤其是会昌年间,武宗“专任德裕”,既能用之,且能信之委之,威名独重于时,前人称其“独立不惧,经制四方”卷6,外讨回鹘,内平泽潞,取得安内攘外双重胜利,“唐祚几至中兴”嘴”。德裕“决策论兵,举无遗悔,以身捍难,功流社稷”,“语文章,则严、马扶轮;论政事,则萧、曹避席”。宋代姚铉《唐文粹·序》称“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以德裕之会昌政论文视之,可谓一语中的。德裕作为唐武宗朝“大手笔”作家,其制诏书状不但是其文治武功的记录,亦是文章治天下的范型。他“幼有壮志,苦心力学,尤精《西汉书》、《左氏春秋》”,“文学过人”,且“盛有词藻”,及为相则学以致用,故其文章与《汉书》、《左传》联系甚密。学术之至高境界即经世致用,德裕可谓得之,盖《左传》尊王攘夷之大义与《汉书》的旁博精萃之典实分别对其公文制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一、尊王攘夷,“深全国体”

德裕的制诏奏议是其尊王攘夷之春秋大义的具体体现,基于唐王朝自肃代以来尾大不掉的积弱现实,德裕将《左传》尊王攘夷的大一统思想贯注于文章之中,意在尊国体,树威信,使“朝廷尊,臣下肃”(《论朝廷事体状》),使王朝得以中兴。

德裕文书每以“深全国体”(《赐回鹘咀没斯等诏》)为旨归,尝称“有国之制,固须立防,朝廷法度,理当划一”,“恩信不一,非抚御之远图;赐与频繁,隳朝廷之旧制”(《赐王元逵诏书》);“王者之功,莫大于耀德戢兵,安人柔远”(《谢赐锦彩银器状》)。所谓尊王就是对方镇节制,对叛藩坚决讨伐,力图恢复唐王朝的中央权威;攘夷则主要是对回鹘等戎狄各部采取招抚和驱逐并用的方式,以扫除边患,使“蛮夷震慑”(《上尊号玉册文》)。故当幽州发生兵变屡易节度使之时,他说“幽州旬月之内,移易三人,因此翻覆多端,亦要令其知愧”(《代符澈与幽州大将书意》);当昭义叛乱之时,他说“若不加讨伐,何以号令四方!若因循授之,则藩镇相效,自兹威令去矣”(《旧唐书·李德裕传》);当回鹘欲“借振武一城,权以可汗公主居住”之际,则遵循“戎不乱华,国之大典”(《授刘沔招抚回鹘使制》)的原则,以历来“未有深入汉界,借以一城”、此乃“乱中国之旧规”(《赐回鹘可汗书》)拒之。

第一,特别重视朝廷的权威与威严。

德裕为相以“不损朝廷威命”(《太原状》)、“制置之间,须存远大”(《赐回鹘可汗书》)为要义,故伐叛之前,则云“前代伐叛,皆须先谕文诰,倘未柔服,则当临以兵威”,“切要存以大信,示以优恩,抚纳不悛”(《请先降使至党项屯集处状》)。一旦见诸讨伐,则“昭示四方,称朝廷吊人伐罪之意”(《论赤头赤心健儿等状》)。平昭义时,“三镇每奏事,德裕引使者戒敕为忠义,指意丁宁,使归各谓其帅道之,故河朔畏威不敢慢”(《新唐书·李德裕传》)。德裕著名的《讨刘稹制》,开篇即言“定天下者,致风俗于大同,安人生者,齐法度于划一”,强调国家制度的一统,故讨刘稹实乃“建十二州之旗鼓,以列降人,削六十年之厉阶,尽归王化”。当刘稹兵败欲降时,王宰不明事体,答应了其请降要求,德裕却从国体立论,称“只可令王宰失信,岂可损朝廷武威”,“须令全家面缚”(《论刘稹状》),否则决不饶恕,表明朝廷的绝对权威不容侵犯,敢有违者,同一下场。以昭义警戒四方,可谓杀一敬百。

德裕对回鹘的总体策略是“欲曲全恩信,告谕丁宁”,“纵要驱除……常令曲在于彼”(《论回鹘事宜状》),故“不用严辞诮让,而多劝谕之言”目。在对回鹘的一系列文章中,德裕尽显上国风范止仪,曾云“蛮夷之情,不可开纵,若为之报怨,以快其心,则是不贵王臣,取笑戎狄”(《论故循州司马杜元颖状》)。他先后“有谕回鹘之命五,慰坚昆之书四”(《太尉卫公会昌一品制集序》),恩威并施,最终使口没斯部归降。针对乌介部欲借振武一城以居之事,德裕接连撰三篇回鹘可汗书(意),反复以“温言抚慰,而开谕晓晰,深得布告诸蕃之体”。最终以弱胜强,成功驱除乌介部。

第二,赞颂中兴,以尊王业。

德裕“幼习儒风”(《进真容赞状》),早年在翰林院“禁中书诏,大手笔多诏德裕草之”(《旧唐书·李德裕传》)。他深谙王者之言,会昌之中兴伟绩实赖德裕之“鸿笔”记之。他曾自谦“以浅陋之词,上述鸿明之德”(《谢恩赐锦彩银器状》),引东汉王充言“古之帝王建德者,须鸿笔之臣褒述纪德”(《进上尊号玉册文状》);“陛下神武雄断,智出无方,震天威以霆声,碎獯戎而瓦解,武功盛烈,高视百王,岂比周穆犬戎之征,荒服不至,汉武马邑之诈,群帅无功,将垂耿光,宜著鸿笔。”(《进幽州纪圣功碑文状》)在德裕的文章中屡发“中兴”之叹,竭尽所能颂扬皇朝的神武器业。如“陛下所以丕承王业,为中兴之君”《黠戛斯朝贡图传序》、“故能怀异俗之心,盛中兴之业”(《异域归忠传序》)、“唐运中兴,天授大君”(《仁圣文武至神大孝皇帝真容赞》)等。

会昌元年,德裕撰写阐发唐宪宗元和中兴的重要文章《请尊宪宗章武孝皇帝为不迁庙状》。状文夹叙夹议,高屋建翎,气势恢宏,粲然可观。撰于会昌五年的《幽州纪圣功碑铭》则是对唐武宗的中兴业绩的称颂。清人孙梅称此文“经济大文,英雄本色,自非兼资文武,未易学步邯郸也”。文章本记张仲武之功绩,但不同一般碑铭,没有繁叙其先祖夫人子孙,而是将碑主之功名完全置于武宗中兴之业、灭鹘之功下。顾名思义,文章分碑与铭两部分。碑文开首即言:“岂不以诸侯有四夷之功,献其戎捷,《春秋》旧典也;宗周纳肃慎之贡,铭于桔矢,天子令德也。斯可以为元侯表,可以为后世法。”意在为各藩镇树立表率,“尊王攘夷”思想尽显。接着叙述武帝业绩,“当其时也,烽燧迭警,羽书狎至,人心大摇,群师沮气。皇帝以轩后之威神,汉高之大略,光武之雄断,魏祖之机权,合而用之,以定王业,此议臣所以不敢望于清光也。”再论君臣遇合,“天地应而品物生,君臣应而功业成,故龙跃而云从,鹤鸣而子和,方叔伐猃狁,蛮荆来威,安远击车师,西域振服,宜有良将,殿于朔边。”“则知龙颜善将,任人杰而不疑,日角

好谋,叹敌国而强意。”复叙回鹘,称臣“百有余年”而叛,乌介可汗“外是柔服,内有桀心”,“上乃赐公玺书,授以方略”,公则“戢以听命,严而有威”,“于是据于莽平,环以武刚,首尾蛇伸,左右翼张。轻骑既合,奇锋横骛,如摧枯株,如博畜兔,摄砻者弗取,陆梁者皆仆,虏王侯贵人,计以千数。然后尽众服听,悉数系累,谷静山空,靡有孑遗,橐驼駃騠,风泽而散,旃墙厨幕,布野毕收,马牛几至于谷量,虏血殆同于川决,径路宝刀,祭天金人,奇货珍器,不可殚论。”详述仲武平定回鹘过程,盛赞“勖哉上将,光我中兴”,条分缕析,严密周全。铭文部分加以总结:“万里昆夷,九译而通。蛮夷既同,天子之功。儒臣篆美,刊石垂鸿。”叙事与抒情兼融,文笔灿然且明白如话,与一般铭文徒然堆砌辞藻不同,可谓文质彬彬。

德裕与武宗诚“君臣之分,千载一时”,他曾深感君臣遇合:“伏以自古臣得其君,最为难遇,非龙颜英主,良、平无以效其谋,非日角圣姿,寇、邓莫能申其志,则知致理不由于臣力,成功皆系于上心。”(《谢恩不许让官表状》)故德裕每每感念武宗对之重用而实现宏图,故在文中不惜文墨,施展其“大手笔”才华,歌颂武宗。较为集中的润色王业者为同名《上尊号册文》两篇,分别作于会昌二年和五年,详细地概括了对武宗朝前期和后期的文治武功,对于唐王朝的中兴与继续繁盛,表示了极大的希望与期待,亦是为自己能身处极盛有所作为感到无比的自豪。难能可贵的是,德裕的这些文字并非虚泛地歌功颂德,而是富于实际内容,立意高远,气度恢宏,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力量。

二、以汉史为纲,典实“衮衮”

前人每言唐人喜《文选》而宋人嗜《汉书》,李德裕则较为特殊,其家不置《文选》,而精于《西汉书》,作文每以汉史为纲,且文多用典,“衮衮可喜”(《新唐书·李德裕传》),这在唐代文人中独标风范。

《汉书》历来被视作典故库,唐初《汉书》学为显学,其影响尤在《文选》学之上,清人赵翼《唐初三(礼)(汉书)(文选)之学》对此有过较为详尽的论述:

《汉书》之学,隋人已究心,及唐而益以考究为业。颜师古为太子承乾注《汉书》,解释详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编之秘阁。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汉书决疑》,师古多取其义。此颜注《汉书》,至今奉为准的者也。(《师古传》)房玄龄以其文繁难省,又令敬插撮其要成四十卷。当时《汉书》之学大行。又有刘伯庄撰《汉书音义》二十卷。秦景通与弟啤皆精《汉书》,号大秦君、小秦君。当时治《汉书》者,非其指授,以为无法。又有刘纳言,亦以《汉书》名家。(《敬播传》)姚思廉少受《汉书》学于其父察。(《思廉传》)思廉之孙班,以察所撰《汉书训纂》,多为后之注《汉书》者隐其姓氏,攘为己说,班乃撰《汉书绍训》四十卷,以发明其家学。(《姚瑞传》)又顾胤撰《汉书古今集》二十卷。(《胤传》)李善撰《汉书辨惑》三十卷。(《善传》)王方庆尝就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希古迁官,方庆仍随之卒业。(《方庆传》)他如郝处俊好读《汉书》,能暗诵。(《处俊传》)裴炎亦好《左氏传》、《汉书》。(《炎传》)此又唐人之究心《汉书》,各禀承旧说,不敢以意为穿凿者也。

赵氏言简意明地论述了唐初《汉书》学的发达,称“当时《汉书》之学大行”。翻检史料,所可举者尚有:沈遵《汉书问答》五卷;唐高宗好《汉书》,曾与郝处俊共同撰定《汉书》八十七卷。唐初一些文人学士亦精《汉书》,陆南金之祖陆士季,“从同郡顾野王学《左氏春秋》、《司马史》、《班氏汉书》”;赵弘智“学通《三礼》、《史记》、《汉书》”;隋末瓦岗军领袖李密“将《汉书》一帙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年幼即通《汉书》,“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指瑕》以摘其失”。唐代的边将亦喜读《汉书》,如哥舒翰、李光弼、浑瑊、郗士美等,以《汉书》培养性情与气质,哥舒翰即是如此,史载:“翰好读《左氏春秋传》及《汉书》,疏财重气,士多归之。”

《汉书》学至晚唐似已衰微,德裕熟读史书,是晚唐喜读《汉书》而能出将入相的特出人物,其受《汉书》之影响至深,所引典故以《汉书》典故最多,盖寄“以汉喻唐”之意。他还能将古典与今典并用,皇帝名臣将相,信手拈来,恰如其分。德裕多以“臣闻”、“昔……”“古人云”、“古人称”等引出故典,历史与典实交织,或警戒君主,或致书蕃胡,或筹划方略,或纵论人世,影响其文风者则朴质古雅,故前人评其“凡制文章,动行于世,或有不知者,谓为古人焉”。翻检其现存的397篇文章,发现德裕文多用典,但文风并不因此而佶屈聱牙。

第一,有意识反复地重现某一类典故。比如为褒扬武宗的中兴绩业,经常会以汉宣比武宗。在德裕的文章中,称颂汉宣帝14次,主要表彰其在匈奴乖乱时厚抚呼韩单于,使边境安宁六十年的事迹,《仁圣文武章天成功大孝皇帝改名制》称“汉宣帝柔服北夷,宏宣祖业,功德之盛,侔于周宣,御历十年,乃从美称”,这与武宗德绥回鹘咀没斯部归降效命,并成功安定乌介部,使西北边患得以解除颇为类似,故反复称述这一典故,如《遣王会等安抚回鹘制》之“昔匈奴乖乱,呼韩款塞,汉宣帝转粟赈救,权时施宜,故得三代称藩,北边罢警。前代令典,可不务乎”;《讨回鹘制》之“昔汉宣帝值匈奴乖乱,推亡固存,呼韩单于携国归命,入朝保塞,汉后所以有拥护之恩”;《论田牟请许党项仇复回鹘(口昷)没斯部落事状》之“汉宣帝五凤中,匈奴大乱,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萧望之对曰:‘宜遣使吊问,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其后南单于果是臣服,六十年边境无事”等等,武宗封赏(口昷)没斯正与“汉宣帝时,呼韩单于来朝京邑”(《谢宣示咀没斯等冠带讫图状》)得到封赏类,故德裕以“汉朝呼延邪单于款塞,其下大将乌厉屈、乌厉温敦并来降附,汉宣帝封以列侯”(《赐回鹘可汗书意》)及“汉宣帝厚抚呼韩,代享其利”(《请赐回鹘咀没斯等物诏状》)比附。汉宣帝乃西汉“中兴之主”,故德裕夸赞武宗之“会昌中兴”时称“暨于汉宣,北夷乖乱,呼韩慕义,郅支远遁,则简策著其美”(《上尊号玉册文》);“伏惟仁圣文武至神大孝皇帝去邪用相,有大舜之功,柔远固存,臻汉宣之罪”(《让官表》);《请尊宪宗章武孝皇帝为不迁庙状》更引汉宣帝诏“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义,选明将,讨不服,功德茂盛,不能尽宣,而庙乐未称,其议奏”称“有司奏请尊孝武为世宗庙,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子代代献此”,“所谓隆道中兴,与殷高宗、周宣王、汉宣帝侔德矣”。凡此种种,均表达了德裕对武宗攘除外患,重振国威的赞叹,亦充满了自己“功烈光明,佐武中兴”(《新唐书·李德裕传》)的自豪。

第二,“戡乱以武,守业以文”,“文武之道,各

随其时”。德裕所用典故亦是文武兼备,选择恰当的文臣武将之典来提高文章的说服力。会昌年间唐王朝“营垒多虚”,兵力不足,德裕崇尚以智取胜,以少胜多,故喜用韩信这样的智帅典故为文。如《授王宰兼充河阳行营诸军攻讨使制》之“昔韩信建旗,出井陉之隘,邓艾束马,越阴平之艰,皆立奇功,称为名将”;《赐王宰诏意》之“韩信袭历下之军”;《论刘稹状》之“昔韩信破田荣,李靖擒颉利,皆是纳降之后,潜兵掩袭”;《请问生口取贼计策状》之“远则韩信,近则李靖,皆临列免死,后立殊勋,忽有其人,亦不可料”;反复使用韩信破田荣这一典故,希望王宰如韩信一样出奇策,立奇功,故《授王宰兼充河阳行营诸军攻讨使制》以“昔韩信建旗,出井陉之隘,邓艾束马,越阴平之艰,皆立奇功,称为名将”激励之。

当战火未起或销烟散去之时,德裕能够极力推行改革,革除弊政,他曾有感于汉景帝诛晃错之误,云“汉景所以闻邓公之说,恨晁错之诛”(《论故循州司马杜元颖状》),而他本人在讨伐刘稹时遭受朝议停战的非议,几与晃错同一下场。故他对汉代贾谊、汲黯等谨遵儒家典制、敢于针对秦朝败俗提出改革的“经纬之才”、“社稷之臣”深为欣赏。以贾谊为例,《授李丕汾州刺史制》引贾谊“守圉捍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圣人有金城者,此物此志也”之言,称“若火焚冈而不改其贞,风振野而独标其劲,临危自奋,见义必为”,强调身负守土保疆之使用,具备坚贞不屈的精神。写于长庆二年的《荐处士李源表》亦引用贾谊此典,称“自天宝之后,俗尚浮华,士罕仗义,人怀苟免,至有弃城郭、委符节者,其身不以为耻,当代不以为非”,缅怀古典,痛恨当代。《论朝廷事体状》引贾谊“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之语,指出“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亦由将相重则君尊,其势然也”的道理。

三、征引“故事”,“援古为质”

与以上两点联系在一起的是,德裕善于征引“故事”,以古治今,史称其“援古为质”(《新唐书·李德裕传》),此乃德裕谋议的显著特点。这里首先需要特别辨明的是,德裕文章中的“故事”意义有所不同,大抵可以分作三类。

第一,乃用“故事”之原意,指旧事、事迹,如《唐故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兼左街功德使知内侍省事刘公神道碑铭》之“公学富邱坟,智参神化,叶机赞命,发挥王猷,故事蔼然,内廷繁赖”;《唐故开府仪同三司行右领军卫上将军致仕上柱国扶风马公神道碑铭》之“以某知公故事,见托斯文,刻石路隅,庶纪佳绩,俾后代知天子闻鼓鼙而忆名将,鉴丹青而思老臣”;《祭唐叔文》之“余元和中掌记戎幕,时因晋祠止雨,太保高平公命馀为此文,尝对诸从事称赏,以为征唐叔故事迨无遗漏”;《剑池赋》之“虽人亡剑去,而故事可悲”。

第二,《会昌一品集》“厘革故事”卷中的“故事”,则是指当朝或先朝的制度弊端,“鳌革”乃改革之意,德裕意在革除旧弊,恢复古制。

第三,指先例或旧日的好的典章制度。《汉书·刘向传》:“宣帝循武帝故事,招名儒俊材置左右。”这一类“故事”在德裕文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又可分为以下四类:

汉代故事,如《请赐泽潞四面节度使状》之“臣等谨录汉朝故事如前,望付翰林录示元逵、彦佐、刘沔、茂元、宏敬及义逸、行周等,诏令准此处分”;《论田群状》之“伏见后汉时,河间尹入、颍川人史玉,皆坐杀人当死,尹次兄初、史玉母浑,皆诣官曹求代其命,因缢而物故,汉帝哀之,并赦其死。既有故事,敢不密陈”;《请立昭武庙状》之“西汉故事,祖宗尝所行幸,皆令郡国立庙”;《武宗改名告天地文》之“今则循汉宣之故事,禀皇祖之贻谋,采用离明,以符一德”;《让官表》之“复韦贤之故事”;《谢恩不许让官表状》之“今日行深、绍宗奉宣圣旨,‘卿太尉官,自朕意与,不是他门侥求而得,不要更引故事辞让:者”;《议礼法等大事状》之“须先据经义,其次取正史策故事,不得自为意见,言涉浮华”;《赐回鹘可汗书意》之“况前代以来,尽有故事:汉朝呼延邪单于款塞,其下大将乌厉屈、乌厉温敦并来降附,汉宣帝封以列侯;又国初颉利可汗之破败也,降者甚众,酋豪首领,至朝廷皆拜将军,仅百余人,无不抚纳”;《幽州纪圣功碑铭》之“或邀我甲兵,复其故地,外虽柔服,内有桀心,因行人致辞,征呼韩故事,愿居光禄塞,急保受降城。”

国朝故事,如《驸马不许至要官私第状》之“臣伏见国朝故事,驸马缘是亲密,并不合与朝廷要官往来”;《论时政记等状》之“长寿二年,宰臣姚崇以为帝王谟训,不可阙于纪述,史官疏远,无因得书,请自今以后,所论军国政要,宰臣一人撰录,号为《时政记》。厥后因循,多阙纪述。臣等商量,向后坐日,每闻圣言,如有虑及生灵,事关兴替,可昭示百代,贻谋后昆者,及宰臣献替谋猷,有益风教,并请依国朝故事,其日知印宰臣撰录,连署名封印,至岁未送史馆”;《请复中书舍人故事状》之“伏见天宝以前中书舍人六员,除机密迁授之外,其他政事,皆得商量。宰臣姚崇奏云:‘事有是非,理均与夺,人心既异,所见或殊,抑使雷同,情有不尽。臣既是官长,望于状后略言事理优劣,奏闻进止。自艰难以来,务从权便。政颇去于台阁,事多系于军期,决遣万机,专在宰弼。伏以陛下神武功成,昧旦思理,精核庶政,在广询谋。《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前汉魏相,好观故事,以为古今异制,方今务在奉行故事而已,数条汉兴以来国家便宜行事,奏请施行。臣等商量,今日以后,除机密及诸镇奏请戎事、有司支遣钱粮等外,其他台阁常务,关于沿革,州县奏请,系于典章,及刑狱等,并令中书舍人依故事商量,臣等详其可否,当别奏闻”;《请改单于大都护状》之“臣等谨详国史,武德平突厥后,于振武置云州都督,麟德三年改为单于大都督,圣历元年改为安北都护,开元八年复为单于都护。其安北都护本在天德,自贞观二十一年以来,移在甘州,迁徙不定。今单于都护望改为安北都护,如此制置,稍存故事,未审可否”。

开元故事,如《进瑞橘赋状》之“伏见元宗朝种柑结实,宣付史馆,祖宗故事,敢不奏闻”;《谢恩加特进阶改封卫国公状》之“伏以支庶嗣侯,虽存故事,玄成以兄有谴,乃绍扶阳之封,耿霸以父属爱,遂继牟平之爵,开元中苏特封许国公,亦无袭字,然地居嫡长,受则无嫌”;《宰相再议添徽号状》之“今者陛下蹈轩后之灵踪,修开元之故事,进道不遗于尺璧,澄必已得于元珠,圣寿必过于殷宗,景化方跻于汉代”。

自立故事,如《赐黠戛斯书》之“令彼国明知册命之礼,并依回鹘故事”;《进所撰黠戛斯书状》之“缘册命时须令其称蕃事,须云册命之礼,依回鹘故事”;《张仲武寄回鹘生口驼马状》之“臣等旧读《实录》不至遗忘,伏思累圣以来,未有此例。谨按《左传》:‘诸侯不相遗俘。昔鲁受齐俘,见讥左氏。诸侯尚为非礼,况在台臣?臣等忝备钧衡,须

谨绳墨,若苟受私遗,不守旧章,则何以上戴圣君,仪刑百辟?伏望圣恩尽许却还,从此便为故事,仍望许臣与一书报答,令其深谕国体”。

综观德裕文章中的“故事”,是一种颇为有意识的创作行为,我们可以得出几点认识:

首先“厘革故事”与德裕文章中直接引用之“故事”在概念上有点模糊与对立,“厘革”之“故事”乃为当朝制度中的弊端,而德裕直接引用之“故事”又恰是其所信奉遵从的旧制旧典,德裕似乎是在用前代或前朝的“好”“故事”革除当代的“坏”“故事”。

其次,这些“故事”反映出德裕主政会昌时,特别重视前代或先朝的典章制度,强调“式遵令典”(《仁圣文武章天成功大孝皇帝改名制》),“既遵旧典,尤惬众情”(《宣懿皇后袝陵庙状》),遵行古礼古制,“以申严敬”,“以修坠礼”,这表现在他对前代皇家礼法的恢复与尊崇,希冀“汉魏之风,复行今日”(《议礼法等大事状》)、“臣子之道,因此正名”(《论公主上表状》)、“不违礼意,感悦人心”(《奉宣今日以后百官不得于京城置庙状》)。对不合古制礼法者,则坚决予以改革,以提高皇室威信,恢复大唐昔日之盛世。《会昌一品集》中《厘革故事》一卷”,便是这一思想的产物。

再次,德裕治国有一种复古思想,旨在以古治今,故他的文章中常常会出现“西汉故事”、“汉朝故事”、“开元之故事”、“国朝故事”、“呼韩故事”、“回鹘故事”等,体现了德裕的为政之道。其中,尤为推崇汉代故事和开元故事,以古喻今,以前朝喻当代,以汉喻唐。他曾说:“暨汉之文景,尊奉黄老,理致刑措,时称大康。开元中,元宗经始清官,追尊元祖,阐绎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余年。”(《宰相再议添徽号状》)武宗极奉道教,在征讨回鹘、昭义之后,德裕力求追摹盛世故事,以求中兴之治。

复次,从“故事”中可以反映德裕的为相艺术与监戒艺术。德裕以“故事”告诫前方将领,以“故事”封赏大臣,以“故事”治戎狄,以“故事”明礼法,其为相之道并非独谋专断,既有章可循,又注意众议,“广谘诹以定国”口1卷首,有些“故事”乃引以为监戒,鉴察往事,警戒将来。

最后,我们还注意到,德裕以“故事”为政,不限于“故事”二字的明确提出,有些不以“故事”为名,亦可视作“故事”,如《驱逐回鹘事宜状》“伏以自两汉每四夷有事,必令公卿集议,盖以国之大事,最在戎机”;《代高平公进书画状》“伏以前代帝王,多求遗逸,朝观夕览,取鉴于斯”,等等。

明代大政治家张居正曾在《陈事六疏》中云:“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之在众,断之在独。”会昌年间,德裕为相,“首请政事,皆出中书”(《旧唐书·李德裕传》),中竖不得专权,武宗对其“知而任能之,言从计行”(《新唐书·李德裕传》)。德裕所写之制诏奏议气势恢宏,句语坦明,词情恳切,简严中能尽事理,与此同时,充分利用了自己精于《西汉书》和《左氏春秋》的优长,征引典故与故事,尊王攘夷,讨胡平叛,实现了经世致用与文采斐然、实用与美感的和谐统一,故后世有识者称其“雄奇骏伟,与陆宣公(贽)上下”,洵是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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