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潜伏》引发的回忆

2009-09-30 08:53丁大华
文史精华 2009年9期
关键词:潜伏参军丈夫

丁大华

电视剧连续剧《潜伏》结尾处,看到翠平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伫立山头,无限深情地凝望群山和蜿蜒其中游丝般的公路的情景,我的心头不由得骤然一紧,思绪如泉,喷涌而出。我曾经亲历过的“翠平”和她女儿的形象猛然浮现在脑际,心潮久久难以平息。

“文化大革命”中,部队领导老赵调我返回北京协助招收“文艺兵”。他一见面就说,现在发现不少很有才能和潜质的文艺“苗子”,只可惜其中有些人家庭“政治历史”问题比较复杂,招收不了;想请你帮我多想点办法,彻底摸清他们父母的实情。他特别提到一位名叫小凌(化名)的青年,说这姑娘秀外惠中,聪明伶俐,能歌善舞,身材苗条,气质不错,在文艺表演上是个“多面手”,很有发展前途。本来去年招兵就选中了她,但“造反派”揭发他妈妈是“叛徒”,虽然听着悬乎,但事关重大,人没招成。由于当时太忙,没顾上仔细调查,如今她虽已经在工厂上班了,但这回又找到我们,仍然强烈要求参军。要是能澄清她家庭的“历史问题”,让她进宣传队,那该有多好啊。

说来也巧,就在那天傍晚,我们在大街上突然与小凌邂逅了。这姑娘果然仪表非俗。老赵立即带我迎上前去打招呼,调侃地说,这位丁干事很有“本事”,你参军的事就找他吧,他会有办法帮你解决的。小凌听了分外激动,急切地说,其实,我妈妈根本就不是什么“叛徒”。她当年离开部队事先如实向组织作过汇报,经过组织正式批准转业到地方,是符合组织纪律规定的。只是能证明的人现在在东北。请组织费心帮调查调查,不管能不能参军,只要帮弄清楚那段历史,即使我参不了军,也帮我们家解决了大难题。

为弄清个中原委,经老赵同意,我与小凌的母亲见了面。这是个年逾半百、面色略显苍白的寻常家庭妇女,但仔细观察,仍能看出她为人正派,一身浩然正气,而且风采不减当年。她神态平静自然,向我叙述了当年参加革命的历史往事。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叛徒。我曾奉命潜伏,为党做过地下工作。解放后经组织同意,我正式办了转业手续。从未泄露过党的秘密。”她一见面就十分坦率地对我说。

她出生在东北一个开明士绅家庭。父亲早年在北京读书时曾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人,十分同情和钦佩共产党人忠贞不渝和一往无前的革命气概。抗日战争中,她的父亲积极掩护地下党员,并仗义疏财,秘密支持杨靖宇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解放战争开始后,父亲经在“四野”的老同学启发和鼓励,忠心拥护共产党,大力支持我党地方政权建设,成为当地民主政府团结的开明士绅。他积极响应民主政府号召,捐献粮草和大牲畜,支援解放军,并在土改中自愿将土地和财产分给穷苦农民。当四野进驻时,他又主动腾出自家宅院大部分房屋,让给四野领导机关,受到罗荣桓政委的称赞。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经罗荣桓政委亲自批准参的军。”她十分兴奋,眼前一亮,不无自豪地对我说。那时候,她在省城读高中,眼看就要毕业了,但听说家乡来了解放军,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满腔热血,主动放弃学业,悄悄潜回老家,想方设法要求参加革命队伍。父亲知道解放军很注重家庭出身,担心部队领导难以批准,又碍于“房东”情分,一直没好意思直接表态。但她要求参军心急火燎,不顾父亲阻拦,直接去找住在同院的罗荣桓政委。出乎她的意料,当罗政委了解到她坚决要求参军,不仅高兴地点了头,还调侃地说,其实你爹妈已经暗地跟我提出过这件事。我已经跟你爹妈说过了,年青人想参军闹革命是好事。出身高低并不完全影响个人前途。更何况你出身在与共产党同心同德的仁人志士家庭。只要积极追求进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参军的事,就让孩子直接找我好了。这次就是你不主动提出来,我也想尽快找你父亲再商量商量这事,因为你着急想参军的心情全写在脸蛋子上了。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罗政委反问她:参军闹革命可是既光荣又危险,我们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革命,不能害怕流血牺牲。这位一脸书生气的女孩子当即表示了愿意为革命献身的坚强决心。当天晚上,她就穿上军装,走进了革命队伍。

那时候,她恨透了抓兵派粮欺侮老百姓的国民党反动派,一心想扛起枪杆上前线,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为祖国的解放事业多作点贡献。可出乎她预料,领导将她调进山区一个隐蔽住处,让她参加了秘密工作培训班,没日没夜地学习党的地下工作纪律和有关知识,很少让她练习射击投弹。一天,领导向她提出,下一步我们要夺取北平、天津等大城市,急需大力加强敌后情报工作,问她愿不愿意和一位解放军营级干部扮作“假夫妻”前往敌战区潜伏,为党做秘密工作。并说,这工作既光荣又危险,弄不好有可能掉脑袋,让她多考虑考虑再答复,但不管她是否真的从事地下工作,今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向包括家人在内的任何人透露这次谈话内容和日后所从事的潜伏工作,并再三强调,一个字都不能说。

她听了十分激动,经过反复慎重考虑,给党组织写了决心书,义无反顾地答应服从组织分配。一再表示,一定要坚决按照党的指示办,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惜。于是,她又多次被秘密转移驻地,并同组织选派的“丈夫”住进同屋,俩人还结伴前往敌战区假装逛街走亲戚,开始了更为紧张的实战训练。

临行前,罗荣桓政委亲自找她单独谈话,一再说野战部队来的人性格豪放直爽,虽然是久经考验的营级干部,但性格耿直,喜欢真刀真枪刺刀见红地拼杀,对潜伏在敌人鼻子底下做地下工作可能一时不太习惯,同样要适应一段时间,嘱咐她既要当好“媳妇”,又要当好“丈夫”的助手,进入敌人占领的大城市一定要坚决服从党的地下工作纪律,具体工作安排要绝对服从“丈夫”的直接领导。在工作中一定要开动脑筋,凡事要想得细致一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马虎,并语重心长实事求地再次重复了她在培训中就已经知晓的我党地下工作的要求:在潜伏中,要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将来革命成功后,组织也一定尊重个人意愿。她既可以自愿回归部队继续为党工作,按规定享受应有的政治待遇和安排相应职务,也有按照自己意愿单独行动的自由。组织并不阻拦。如果打算离开部队另谋出路,只要保守党的秘密绝不外泄,就不算违背革命纪律。

不久,这对假夫妻便以“老家被共军占领、家财被‘共产、扫地出门,夫妇俩结伴逃亡投奔‘表哥的名义,被派往北平”。在“表哥”的热情帮助下,他们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安下家。她和“丈夫”一起在潜伏中展开了紧张的秘密工作。在极其残酷危险的斗争环境中,由于双方配合密切,工作进行得较为顺利,也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几次化险为夷。在工作和生活中,她虽对来自野战部队的“丈夫”某些举止有看法,但处处服从“丈夫”领导,总扮成一副乡下人脏兮兮的怯模样,细致入微地配合“丈夫”做好家务事和领导分配的任务,从未有过丝毫漏洞。由于她办事细心,接人待物十分得体,很快就得到街坊邻居的好评,夸她是个善于管家的好“媳妇”。

不久,“丈夫”在学校谋了个“总务”差事,但收入有限。为在物价飞涨的大城市显出想“混口饭吃”的意思,同时也为更好地隐蔽双方身份和加强对外联络,经组织同意和“表哥”搭桥,她便与住在同院一个卖布的年轻人搭伙做买卖,经常出入大小街市,摆摊售货。这就为流动接头创造了新机会。“表哥”和上级对卖布人是知根知底的。此人因物价飞涨无法读书,便辍学做起了生意,虽与地下组织无任何联系,但心地善良,为人老实本分,待人接物十分诚恳,对横行霸道的国民党军队十分厌恶,有一定的正义感,对她和他们全家都十分关照。不仅教她学会经营布头生意的诀窍和如何对付地痞流氓的办法,对与她交往的“生人”也从不打听,还几次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掩护过她和她们全家。这使她渐渐对其产生好感。可是,她一直严守地下工作纪律,守口如瓶,从没透露过半点个人情感。

经过不懈的斗争,北平解放了。这对“夫妻”终于熬到了黎明。

解放军进城后,“丈夫”在向上级汇报工作前突然提出想和她结为终身,请她考虑。她经过认真思考,婉言谢绝了“丈夫”的好意。因为她虽在地下工作中做过不少努力,双方确有一定情感,但她仍然感到,这位“丈夫”并不符合她的心意。双方缺少共同语言,难以在一起生活,更谈不上结为终身伴侣。虽然“丈夫”心中很不高兴,可仍然在努力争取。但他的某些行为显然有些过火,竟暗地向组织汇报她有“外心”,想“背叛革命”,企图逼她就范。结果“丈夫”不得不为自己不负责的汇报付出代价。她经组织同意,解除双方“夫妻”关系,与“丈夫”分道扬镳了。其实她早就对卖布的街坊产生了情感。因为那个年青人朴素正直,老老实实,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很能体贴人,值得她以身相许。

一天,组织派人单独找她谈话,对她们的工作和表现给予高度评价,并再次向她明确:按照组织纪律规定,现在她可以自已选择出路。如果服从组织分配,想继续留在部队,必需在规定日期返回锦州驻地报到,享受营级干部待遇;如有意另谋出路,组织尊重个人选择,发给一笔安家费,按转业干部对待,并强调不许泄露组织秘密。当时,她选择了后者。并与卖布人结了婚,生儿育女,过起了平常人的生活。

然而,文革的狂风暴雨彻底改变了她和她们全家的平静生活。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出面为她澄清这段历史,抚平心灵的创伤啊。

但是,当年的地下工作都是单线联系,谁又能出面证明她的真实历史呢?“有人能!”她用坚定的口气对我说,此人就是当年的“表哥”。只要文革没把他整垮,只要组织上找到他,此人一定能为她说句公道话。她告诉我:“表哥”现在在东北某法院任副院长,如果找到他,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当时,我本想直接赴东北调查,但由于工作忙离不开,就派一同工作的小张前往。为使调查工作能够顺利进行,临行前,我和老赵又同小张一起仔细研究了外调工作计划,并对调查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作了深入细致的分析,提出了应对措施。

一天晚上,小张风尘仆仆从东北赶回来,高兴地告诉我们,已经找到那位在法院任职的副院长。幸好那家法院的人都知道这位老院长曾在“四野”工作,是罗荣桓的老部下,各派势力均将视他为“久经考验”的老革命,并没将斗争矛头对准他。老院长听说当年地下工作的老同志仍然健在和在“运动”中受到不应有的怀疑时,情绪异常激动,一再泪流满面地夸奖小凌的母亲当年在潜伏中的出色表现,说,那可是个老老实实听党的话、工作尽心尽责、十分出色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她虽转业自谋生路,但这是经过组织批准的,具体手续都是我给办的。她这样做绝不违反党的纪律。事后多年,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历史问题。老院长所在单位党委在调查材料上盖了大红印章。临别之际,老院长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协助有关方面,一定为她“平反”,还她以清白。千万别让当年冒着生命危险为党工作的同志再受牵连。

听了小张汇报,我们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不顾已经深更半夜,当即赶往小凌家中,报告这一喜讯。听到老院长的情况,她万分激动,喜极而泣。听到女儿从此能穿上绿军装乐得合不拢嘴。当时虽已夜深人静,但他们全家依然陶醉在难得的欢乐气氛之中。

小凌果然不负众望,不仅在部队宣传队能歌善舞,是个多面手,调往军区文工团后表现更加出色,并被送进音乐学院深造。她转业后继续活跃在文艺战线,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活动组织者,在国内外组织过多场大型音乐活动,被评为优秀音乐中介工作者,成为音乐界的小有名气的活动家。

这由《潜伏》引发的回忆,我终生挥之不去。

责任编辑 齐玉东

猜你喜欢
潜伏参军丈夫
我丈夫是得抑郁症了吗?
丈夫做事先斩后奏为哪般?
唐代参军戏未更名原因考
杨参军
民企“参军”需要把握的问题
深港通开通在即,哪种股票值得“潜伏”?
我爱丈夫,胜过自己
好男儿,参军去!
怎样保护丈夫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