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我是我的神》

2009-10-14 05:02康凤丽
书屋 2009年8期
关键词:参差战争小说

康凤丽

2008年,现居武汉的蒙族作家邓一光长篇力作《我是我的神》终于出版了。他在回忆这部小说的创作历史说:“六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一直潜藏着危机,而这本书的写作帮助了我,它在我生命的黑色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闪电,让我坚持下来,坚持到现在。”对于他来说,写作是一种精神和心灵的拯救及张扬行为。四川地震发生后,邓一光将《我是我的神》第一笔二十七万稿酬捐赠灾区,并表示“今后此书若还有稿酬则由出版社代为捐献”。

抚摸扉页,“我是我的神”五字立体凹凸的手感,正如小说里对“我是谁”苦苦的追寻,它已庞然矗立在读者心里,犹如一座摩天丰碑,让人久久走不出它的影子。作品里,宏大叙述回眸了两代人的漫长的岁月,召唤起太多我们已忘却了的、淡漠了的、消解了的而又似曾相识的东西,像一匹野性四射的黑骏马,不由分说,载着读者“哒哒”穿梭过岁月之林,看到的和没看到的、在场的和没在场的,都让我们震惊良久。这使我想起电影《我在伊朗长大》里一句话“永远不要忘记,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而作品留给我们的震惊,远不止这些。

现代的生活特征之一就是碎片化,就像我们习惯广告频频中断剧情。科学、技术、艺术等把人类文明分割成了专业性的东西,而每一种都被认为在实质上是独立于他物的。就像那句目空一切的自我宣言:“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我们无意去解释也无闲情去梳理生活的根脉连理,也悄然忘记了自身潜伏的超越的力量,物质生活方式决定了我们的精神生活方式,小说的片断化就是我们精神世界碎片化的一个投影。然而,这本小说对我们流于碎片化的思维无意中作了一个默默提醒,提醒我们同时生活在历史长卷中,映照出我们生活里令人沮丧的混乱。在小说里,不只叙述了一个家庭两代人的生活,也力显了两代人在时代的沧桑中经历心灵变化和挣扎、超越。早已被眼花缭乱物质生活招安的我们,曾几何时,已放弃了对自我追寻、拒绝终极意义、消解严肃的痛苦。我们从上一代理想狂热的一个极端滑向“解构一切”的另一个极端。小说里雨槐对天赫貌似矫情又意味深长的那段抒情:“人们称他为男子汉之前,他得走过多少路?白鸽在沙滩上安睡之前,它得飞过多少条河?当他能把天空看清之前,他得凝视多少时间?……”这部小说的魅力之一在于它深沉耐心饱满历现了这些“多少”,展示自古人开始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生命之路。揽镜自照,提醒当下,我们不仅生活在物质的空间的场里,也走在生命的时间的轴里;人是可以一次次自我否定,自我超越,通往心灵的自由,成为自己的神。

身为物役、心为形役的当下生活,生命潜藏的超越与逍遥的机能在悄悄地萎缩退化,小说以硬朗血性的风格赫然显示了与我们时代异质的力量和生命别样的瑰丽夺目。例如用天赫的形象建构的“崇高”的人格魅力和由“崇高”带来的心灵净化的审美功用,以至于冷落多年的奥斯特洛夫斯基说的那段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在天赫引用时,化腐朽为神奇,让人忍不住热泪噙眶,召唤出那个已尘封的年代,和我们曾有过理想的年纪。厚厚的书本带着我们在岁月里穿行,让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勾起了我久违的感觉,重温了中学阅读岁月里,在翻阅《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山下花环》、《牛虻》时,油然而生景仰和崇高之情。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接近事实的。”这是张爱玲在《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中说的,被后人总结为“参差的对照”,“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参差是生活的常态,也是人性的常态。《我是我的神》里也布下了一张参差对照的网。然这种参差又与张派风格颇有不同,张爱玲意在从生活横向抽出一枝一瓣窥测人性,近于散点透视;而这部小说是在长长的时间轴里纵向展示生命个体的蜕变,所以作者更专注于某一个视角的深度追寻,重在聚焦透视,这时,用参差对照来弥补视角的专一度就显得尤为重要。譬如,小说里打造的崇高是一种极致的美,这种美最大的缺陷恰在于人物个性接近完美。如天赫,他性格丰富主要呈现是战斗时军人典范式举止和在信中人文关怀及生命追问的深邃。其实,两者都在一个向度上发力,都建构起人格的完美,使人神往之,又显得高处不胜寒,不能“接近许多人”。而在生命泥浆里摸爬打滚的天扬的淬炼之路,就构成了他的互补和对照,同时,“就这一意义来说,每个世界观都是正确的,然而,无论如何,每一种世界观又都是其片面性的”。在参差中,我们领会无数片面里不同的精彩,丰富我们有限的生命体验和基于“同情的了解”的悲悯。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明晰、朦胧皆是美,互相映衬。不同角度有不同的参差美,就像习惯纵向切苹果当横向切开的时候,会发现一个漂亮的五角星。从主题来看,比如说爱情,如果说天赫和雨槐的爱情近于柏拉图之恋,那么,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天扬和雨蝉追求的是灵与肉的结合,在性灵的斗争中寻求融合。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的斗争是上一代人在婚姻的保险锁上内部消耗战,而天扬和雨蝉是现代人在“无物之阵”围墙外的自由又茫然,自我和他者的突围战。这种两性之战难以泯合的罅隙正像劳伦斯对爱的本来面目的阐释:“‘完美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任何一种关系都该有绝对的限度和绝对的保留,这对每个人灵魂的孤独是必须的,真正的完美的关系意味着一方对另一方的保留。”对爱情性灵永恒话题的探讨在本书中有作者独特的描写和观察,换个视角看待爱情,譬如对两性关系借海洋陆地的生物来比拟,如用鹰和兔子,露脊海豚和领航海豚的追逐。萨努娅的新婚之夜一段:“阳光泼洒开来。格桑花痛苦地绽放着。一匹惊鹿掠过清凉的小河,蹿进松油馥郁的树林。苍鹰箭一般射下来,凌厉地击中长着一身温暖皮毛的兔子。尖锐的鹰鸣声中,一株挺拔的桃树颤抖着飘落下无数碎红,那些碎红掩蔽着透明的冰凌,拥着它们顺着河水流走了。”

“人法自然”,既探寻了两性之间关系也保留了文学的美感和想象,而且性本是世间一切动物的生理反应。

无论是禅宗还是瑜伽在东方文化里秉持的是和谐,而西方思维惯常是“斗争”,主客对立。不知是否与邓一光血脉里流淌着善战好勇的游牧民族血液有关,不止是爱情,这种斗争思维弥漫在书中,有真枪实弹的战争,也有两代人的战争,还有天扬与自我作战等。这种思维特征源于作者对战争的理解,邓一光在一次采访中说:“还在于战争情结和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是始终伴随着人类生活的。……何曾摆脱过它们?生老病死是一场场战争,个体的成长史是一场漫长的战役,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和战争关系的构成别无二样,自我内心冲突和文化的演进更是无休止的战争。我们的确产生和生活在有形和无形的战争中。”小说里,骁勇深沉之气吹掉了时下流行的布尔乔亚温情脉脉的面纱和文坛过多的脂粉气,生活不只是潜波暗涌暧昧,还有光膀子上阵的赤裸裸的自我博弈,他者博弈一面,正视而不是回避,撕裂而不是自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听到生命拔节生长、蜕变脱蛹时破裂的生命之音。

同样,在审美风格上,宏大与细腻、血性与宛约,强大缜密的逻辑与生命中冥冥不可言说的东西,如小说里:“牧羊人一直在那儿唱着,风把他的歌声卷得满处都是。乌力天赫看不见他,不知道无忧无虑的他长得什么样。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看不见他们想要看见的东西,比如说真理,或者他们自己。”很多时候,作品留下了心灵深处的体悟,也留下了人类思考的困惑和迷茫,而这些呈现出的含混之美,正如他描述“雨蝉美的心不在焉”,这里含混展示的也是一种心不在焉的浑然天成形态。而这些都是生活里的五光十色,也正是这些参差,搭起了作品流光溢彩的湖光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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