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明水秀

2009-10-24 00:59欧阳玉澄
红岩 2009年1期
关键词:二哥船长

欧阳玉澄

第一章

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吃馄饨、吃花生豆的时候,我还在体会,吞口儿那种吃坏人或者吃鬼的感觉。

1 吞口

我一向是敬重雷乐中先生的。他的民俗研究十分让人着迷。他讲三峡之奇在于“江”,而江与“船”不可分割,这是地理环境、生活条件铸成的“机缘”。当中国历史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这峡江之船,便将峡江人往昔的回顾,与当时的际遇连在了一起。

听雷乐中先生讲,在早些时候,川江航线上有二十万船户和纤夫,加上依靠他们维持生活的家属,这群人多达百余万之众。而航行在宜昌到重庆段的五六万条木船,都统属于“川楚八帮”。川楚八大船帮各有特定的“势力范围”。从宜昌往上数,分别有楚帮,奉巫帮,云开帮,万县帮,涪陵帮,大红旗帮,蜈蚣旗帮。那时候船入帮会,人入袍哥,就好比如今的车船,要办执照或驾照一样。当时,船民作为“双料袍哥”,绝不是什么“追求时尚”,更不是现在标榜的“神秘文化”,而实实在在,是三峡船民的一种生存需求。

我还注意到雷老先生介绍的一件奇异物事——“吞口”。这“吞口”究属何物?

吞口(三峡人口语儿化,爱说成“吞口儿”),巨眉突目,阔口翘唇。其造型古朴怪异,既像龙头、又像虎头,更像是狮头,似神非神,似兽非兽,于咄咄逼人的狰狞中,似能一口吞尽世间所有的妖邪。其实三峡人见到的吞口,不过是用桃木雕刻的面具,水瓢大小,涂赤红色,经桐油处理,通体发亮。一般高悬于大门门框之上,用以避邪、镇宅。我们泱泱华夏,到底是一个大国。国人每于安门装门,都非常认真。上至君王,下至百姓,门户立起来,总得有位看家护院的守护神。唐太宗以秦叔宝、尉迟敬德的画像做门神;五代百姓有用钟馗或者岳飞像做门神的;南方一带还启用燃灯道人、赵子龙或者赵公明做过门神。不过,这些门神都是贴在门上的,而吞口儿则高悬于门框之上。毫无疑问,吞口儿是三峡人心目中的守护神,是三峡古人顶礼膜拜的瑞兽、神兽,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吞口儿应该是三峡人从上古留传下来的原始图腾。

雷老先生在考查中如实纪录了一件奇事:1993年万县市举办第二届民间工艺文艺藏品展,在民俗器用物部分,展出了一具川东(现在该叫渝东)地区典型的吞口儿。展出期间,有位客人在那具吞口儿面前流连忘返,暗地下了决心要买下这件展品,随即跟展厅联系,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因展览会原本兼有展销任务,工作人员立即为他联系到了藏品的主人。客人说我是搞美术工作的,很喜欢这件展品,你能不能把它卖给我。藏品主人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一听说别人要买他的吞口儿,即连连摇头说,不不,我怎么能卖呢?来参加展出,都是说了许多好话的。就怕出价不合理,工作人员还想帮他做工作,这位农民一口回绝说:他出多高的价我也不卖。客人奇了,再三问是什么原因。他迟疑地说,我们住的那座院子,一共五家人。院子有个大门,门前是个晒坝,我们几家人都尊重上人的习惯,一直是把吞口儿挂在院子大门上的。去年盛夏热得遭不住,我们男人都搬了凉板儿到晒坝去睡,睡到半夜,五个男人不约而同地醒来,都说怪了,刚才我做了个梦。大家凑拢一说,几个人做的梦竟然完全相同——大门上的吞口儿活了,吞口儿十分不满地对我(我们)说:是我在这里照门,你们啷个睡到我前面去了!几个人一激灵,都说唉呀,吞口儿显灵了。几人七手八脚忙搬了凉板进屋。后来各家老小都安睡在屋里,好像、好像屋里也不再那么热了……客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说,是不是啊?那农民急了,立即赌咒发誓说,哪个龟儿子撒了半句谎!

说起来,这吞口儿当真灵验,不仅镇得住人,还镇得住兽。那年子,野码头出了一条疯狗,听说疯狗已咬伤了不少人。河下的船工散力,抓起杠子扁担就打,那狗见不是事,夹起尾巴夺路而逃。众人呐喊着在后面直追,一路上还有不少围堵打狗的人。那狗被棍棍棒棒的逼急了,顺着陡坡往上跑。但奇怪的是,它跑到半边街就不跑了,竟然像一只被掐掉脑袋的苍蝇,就在那儿原地打转儿,专等别人来打它似的。众人赶上去,乒乒乓乓,一阵乱棒就把那条疯狗打死了。有个下散力的抬腕擦汗说,是说它咋不跑了,原来是山二哥门上的吞口儿盯死了它。你们看,那吞口儿眼睛还在发红呢!众人扭头去看,也不知是阳光照的还是油漆反光,山二哥门上那具吞口儿,两眼果然亮亮的。众人喋喋称奇。有人说,慈云庵的老尼说过,头上三尺有神灵呢。这吞口儿真的是一件灵物。另一位说那是那是,他这吞口儿能够吃鬼,难道还镇不住一条狗么?

这是我从外婆那儿听来的传说。外婆告诉我,吞口儿是专门吃鬼、专门吃坏人的。看到有外邪来侵害你屋,那吞口儿就“国儿”地一声把它吞了。外婆心疼我,凡有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她总是先想到我。但是我对吞口儿的故事,一直半信半疑,不怎么相信。吞口儿才水瓢大小,它能把人或者鬼吃到哪里去呢?在我看来,吞口儿不过是一件面具,虽则生猛,却并不凶恶。每看到吞口儿那认认真真挺好玩儿的样子,除了感到亲切,还有一种祥和。这便是吞口儿小时候留给我的印象。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吃馄饨、吃花生豆的时候,我还在体会,吞口儿那种吃坏人或者吃鬼的感觉。

2 半边街

半边街是接野码头进城的一条小街。街窄,青石面路。下面一段是石板坡坡,接河边沙滩,碛坝,野码头;上面一段坡度较缓,接东门出来的一个六角亭,六角亭又叫使君亭,使君亭上面另外还有一条官道。上面的官道后来几经扩展,已经变成现在的滨江大道了。

半边街在三峡大坝三期蓄水之后已全淹了。而今江面碧波潋滟,浩淼齐天,谁也不能指出半边街在水下的确切位置。但半边街藏而不露,不时魂牵梦绕,依然鲜活在三峡人的心中……

半边街坡陡,是一条小小的巷街,但它具有三峡临河小街的所有特点。顾名思义,半边街本来只有半边街屋。靠里,是一排板壁房子;临江,“无中生有”,则是“多出来的屋子”——一排悬空的吊脚楼。峡江有不少这种吊脚楼,一半扎在山崖,一半悬在空中,一根根桅杆似的柱子,横七竖八地支撑起一座座木楼。楼顶,人字形结构的青瓦屋面,多呈方形、棱形、三角形、多边形。纯几何图形的瓦房,层层叠叠,由低向高,错落有致。吊脚楼其实很美,早先它们是峡江的一道风景线。后来,被一幢又一幢的洋楼和水泥建筑物取代。水泥建筑物不仅改变了原三峡房屋的建筑风格,取代了三峡人对逼仄空间的珍惜,也改写了三峡库区老百姓依山傍水的传统生活……

半边街上有青山二哥的“公馆”。“山公馆”的门,终日大敞八开,门框上就挂着那只赫赫有名的吞口儿。有不认识的人过路,仰起头端详一阵,总要赞一声,嗯,稀奇,好看。有知根知底的人,就跟山二哥打招呼,抱抱拳,指指门上的吞口儿,然后双手合十,颂一声佛。山二哥则淡淡一笑,抱拳还礼,一叠声地好好好。至于那人的“阿弥陀佛”,是颂扬吞口儿,还是为自己人祈福,外人不得而知。而山二哥的“好好好”,是在祝福朋友,还是在安慰别人,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佛说,凡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山二哥原名艾青山,排行老二。他为人耿直,豪爽,好结交朋友。朋友们为了叫起顺口和省事,既不喊他“艾二哥”,也不喊他“青二哥”,因为“艾”同“爱”,“青”同“亲”音,喊起觉得碍口,都习惯了叫他“山二哥”或者“青山二哥”。“山二哥”门上那只吞口儿,既非匾额,亦非奖牌,但的确给山二哥面上增色不少。说起这件罕物儿,餐风饮露,受日精月华,由赤红而转暗褐,显然经过不少岁月。此物辗转相承,最终落在山二哥手里,也真算是一种缘分了。

那一年,有位鄂西客人在虎臂滩翻了船,满船的山货、药材全倾在江里。虎臂滩滩激水恶如沸如吼,自古以来不知已害过多少人的性命。山二哥驾了快舟冲波劈浪前往救人,他视满江漂浮的山货如无物,眼睛里顾及的只有救人。他看到有个大货包若沉若浮,一连翻了几个滚,即断定货包下面有人。危急中山二哥跳进激流,潜水下去连摸几把,却被水里的人一把抱住,差点儿还脱不了身。山二哥一连呛了几口水,情急时好在没有乱了方寸。当他把那人拖上船的时候,被救起来的客人已经奄奄一息。

山里客人无法感谢青山二哥对他的救命之恩。送钱财,山二哥坚拒不收;送名贵药材、山珍,山二哥仍然不要。山二哥说,兄弟,别这样。我若要你这些东西,当时从江里捞起来就可以不还你了。山里汉子也是耿直人,再没多说,只一膝跪下去,咚咚咚地给山二哥磕了三个响头。山二哥忙一把扶他起来,说,兄弟,你比我大,我该叫你一声哥哥,你若这样,就折杀小弟了!山里客人握住山二哥的手,嘴唇颤颤地说,好,哥子此番不死,要先回去报个平安。兄弟你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然后同艾青山洒泪作别。

未及月,山里客人捧着一个盒子,又来半边街拜会山二哥。客人打开锦皮包袱,将一具黑红的吞口儿送到山二哥手里,说:“古人说,大恩不能言报。我想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此物即便不能致人祥瑞、震慑妖邪,但悬挂在兄弟门首以供观瞻总是可以的。这原是上人留给我的东西,说起来还有些蹊跷呢……”

山二哥见他说得慎重,即婉拒说:“此物既是先人传下来的东西,兄台还是自己留着的好。常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一回生二回熟,只当此地你有个亲兄弟,来就来了,去就去了,不必拘泥于世俗礼节,何况身外之物,并不能与兄弟之情相比。”

山里客接过去说:“对对,没有什么能跟兄弟这份感情相比。我这吞口儿,要说它值钱,并不值钱;说它尊贵,却是挂在大门外没人要的东西。因此兄弟万不可辜负了哥哥这片心意。”

山二哥见他说得恳切,再一想,这吞口儿到底不过是只面具,于是双手接了过来。客人十分高兴,亲自扶了梯子,直等山二哥把吞口儿挂上门框之后,才说声好了好了,拱手作别山二哥,了却一桩心愿似的高高兴兴地去了。

初时,山二哥对这吞口儿真没有在意。可后来居然出了几件怪事,一说凡恶狗路经“山公馆”,必绕道而行;一说歹人夜行,竟见斗大的吞口儿眼里冒火。反正众口相传,越传越神,越传越真。搞得山二哥不得不出面否认:哪有这种事,就一具吞口儿,它能给半边街带来这么多好处?要是真有这等灵异,你们何不都去弄只吞口儿来挂起!山二哥本人心正无邪,有关吞口儿的传说,只当是众人对他的抬爱,从来没有当真。

但自从有了那具吞口儿,半边街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的却是事实。即使在那闹得天翻地覆的烽火岁月,半边街也没有受到过多少损失。半边街上的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乎已形成老少认同的风气。你去山二哥家看看,大门白天晚上都开着,也从没见他丢过什么东西。山二哥说,如果有人要偷我的东西,说明他比我还穷,那就进屋来取吧;如果有人没住处,看得起我山二哥,就进屋避避露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二哥单身一人,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大门框缺牙似的豁着,屋厅空荡荡的,两间房一眼能看个对穿对过。临街除了门框,还有两眼木格方窗。左右两厢是板壁,右边板壁留个方洞。一口石板水缸伸到隔壁由两家共用。旁边有灶台,有锅,锅里有小半瓢水,齐水沿已生一圈红锈。左边靠壁,有一捆纤藤,还有几桶桐油,这便是山二哥平日忙活的营生。

山二哥二十七八不到三十岁,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所干的营生后面自有介绍,用现在的话说,他起码是个经理一级的人物。山二哥出手往往比较阔绰,很像个有钱的人,但他家里没有积蓄,似乎比左邻右舍还要穷。现在不是讲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若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山二哥在居家度日方面肯定有问题。但他的友邻不这样看,都会站出来异口同声的维护他。毛铁匠必抢先说,山二哥是条汉子!他拳头上跑马,酒杯里行船,在野码头是讲得起狠话的人物!秀秀的婆婆则会说,阿弥陀佛,我家就全靠了山二哥呢……

山二哥家左边住着毛铁匠。毛铁匠跟山二哥一样,光棍一根。枯水期,毛铁匠为了方便船民和过往客商,就在河下搭个偏偏儿,光起膀子叮叮当当地打铁。夏日涨水,他撤回半边街,生起家里的火炉,挥起锤子把半边街敲打得有声有色。山二哥的右边住着秀秀和她婆婆。秀秀在家里纺线。死了男人,无异于塌了天,亏了隔壁山二哥照应,才让清寒的日子有了几分亮色。

半边街的板壁房子,一般来说质量不算顶好,板壁之间难免豁牙裂缝。这边说话,那边能够听见;那边的光景,这边能看出动静。因此,对于住半边街的人来说,左邻右舍基本上没有多少隐私。除了拥有共同的语言,半边街上的人还有不少共同的利益。譬如防火,他们都很警觉,知道板壁房子易燃,一家失火,将会殃及池鱼。共同的利害,就像一道道铁箍,将半边街上的人捆在了一起。他们和睦相处,团结友善,如果一家有事,众人是肯援手帮扶的。

“山二哥,还得麻烦你。”秀秀的婆婆在隔壁说。

“什么麻不麻烦的,有事你说话。我跟你说过,不要讲客气!”山二哥在这边回答。

“你请人上屋,帮忙捡捡瓦。不然,一下雨,我们这边就漏……”

“噢,是我把这事儿忘了。”山二哥应道,“我这边也漏,一下雨就慌着用盆子来接,搞都搞不赢——下雨天我记住了,出去一转,又给忘了。是要找人来捡捡瓦了。”

“对了,过会儿秀秀过来帮你拆被子,也顺便下双鞋样子——你是整天在外面跑的人,最费鞋了……”

山二哥笑道:“我这双脚有秀秀经佑着,也金贵了些。我看这样,我的不忙做,麻烦秀秀先给毛铁匠做一双。他一个打铁的,裤脚常被飞起来的铁屎烧起洞洞,他那脚踏双草鞋,就……”

“好的,我先给毛铁匠做。”秀秀在那边应承说。

山二哥抽抽鼻子,忽然闻到一股子臭气,自言自语说:“不对吔,今天咋搞的,半边街好像有一股子臭气呢。”

秀秀的婆婆也说:“嗯,我也闻到了。莫是哪里的粪打倒了……”

正说着,毛铁匠一头闯了进来:“闯他妈的鬼哟,一担粪打翻了,都臭到我铁匠铺去了!”

山二哥说:“正说呢,屋里都闻到臭了,是啷个回事啊?”

毛铁匠说:“大清八早的,一个农哥,把一挑粪打翻了,顺到半边街流,半边街有几里,就臭他妈几里!”

山二哥笑道:“好嘛好嘛,这一下我们有事做了。”

3 洗街

那时候,城里人是没有抽水马桶的。要方便怎么办?街上有公厕,家里有马桶、尿罐、夜壶,有厕所的人户不是太多。再说即便有厕所,屋里也要配备尿罐马桶。农民兄弟也好,那时的农民还不知道有尿素、碳铵、复合肥之类。地里也施肥,但用的全是农家肥,沤的烂菜叶、烧的草木灰就是肥,打主力的自然是人大粪了。

乡下人一般都有条吨位不大的小船,既装人,也装货,他们喊它“上街船”。一早,农民担了蔬菜、粮食、柴禾赶船上街,第二天再装一船粪回家。那时掏厕所挖粪也是有规矩的。不仅每次都要负责把厕所打扫干净,而且还得向户主或居民缴纳几文儿“粪钱”,不缴“粪钱”也行,那就等新鲜蔬菜瓜果什么的上市了,再挨家挨户送给有厕的人户儿“尝鲜”。还有一种情形,凌晨,小街还没有苏醒,农民摆几只粪桶在街边边儿,喊一声:“倒粪罗!”就有街民提了马桶、尿罐出来倒,不一会儿即响起“哗哗哗”“嗵嗵嗵”涮马桶或尿罐的声音,这叫做“收野粪”。乡里人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有时为了“收野粪”,也会闹出不少纠葛。总之,不像后来,城里人出钱,请农民工掏粪打扫厕所都没有人干,只好挖个下水道,粪水浊水都直接往河里排。

山二哥和毛铁匠赶到“事发现场”,发现景况十分糟糕。臭气熏天不说,地上腻物浊水一片狼籍。有几个农民担了清水正在冲洗街面,一街的人骂的骂,吵的吵,热闹得很。

一位头戴草帽的农民连连打躬作揖,嘴里不停地告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干净我们弄干净就是!我们一定从河里挑水上来把这条街冲洗干净……”

另一位大概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却蹲在街边边儿呜呜地哭,草帽走过去踢他一脚:“你哭个求!摆了一摊子,还不快去担水来冲!”

那个“罪魁祸首”既像是害怕,又像是伤了脚,哼哼叽叽地站起来,小声说:“你们不晓得,我,我是见到鬼了……”

山二哥苦笑着:“今天大家都受了灾,你们也不要吵了,光吵也没有用。我看这一位也不是故意的,你们看,他大概是崴了脚,衣服也搞脏了。”他对那个“罪魁祸首”说,“你真的是见到鬼了!我找把扫把给你,你把有些地方扫一下,大家再用水一冲,也就干净了。”回头对半边街的人说,“没有办法,今天我们大家动手,为半边街洗街。反正附近就有水井,取水方便,水一冲,风一吹,青石路面,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半边街上的乡邻见山二哥说了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大家动手,端的端盆,提的提桶,七手八脚,配合那几个农民,清洗门前的街面。

毛铁匠最听山二哥指挥,立即回家找来两挑桶,跟山二哥一道,担了水,从半边街的上街冲起。石板路面有坡度,有阶梯,水一泼就往低处流,一边冲一边有人扫,没多大功夫也就从上街扫到了下街。

明生从河滩上来找山二哥,见山二哥在担水冲街,就在街边站下来,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山二哥一乐说:“半边街要发财了,一大早打翻了金黄酱。正好做个大扫除,大家动手,为半边街洗街。”

明生说:“难怪一路上来都在流——我原想到你家去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领着大家洗街。”

山二哥问:“你找我是说修船的事吗?”

明生说:“嗯,就想这两天上墩了,你得帮帮忙,出面张罗张罗。”

山二哥问:“那你这条船是大修呢,还是中修?”

明生说:“要大修。”

山二哥说:“没有问题。你先把船上的棚架、锁幅(船板)都弄上岸来。我打声招呼,工友们就下河了。”

明生说:“只要有你承头,我就省事多了。”

山二哥说:“我又能做些什么,主要是有几个得力的工匠,他们来了,都会为你卖力的!”

明生说:“好。那你这儿……还需要我帮忙吗?”

山二哥说:“这儿又不是好好闻——你忙你的去吧。我找到王掌墨以后,就来回你的话。”

山二哥见明生走了,也对毛铁匠说:“毛铁匠,你去经佑你的铁匠铺算了,不要耽搁了你的生意。”

毛铁匠说:“眼看就完了,有始有终,我还要回去还桶呢。”

转过身来看到那个“罪魁祸首”,还跟在他们后面,期期艾艾地,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山二哥一笑,劝他说:“你今天闯了祸,也挨了众人的骂,就别往心里去了。”

那人紧走两步,把扫把还给山二哥,压低声音说:“大哥,今天,我真的是看到鬼了!”

山二哥又把那人打量一遍,见那人不像是在开玩笑,就问:“你说……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人就说,今天挑粪,他去得比别人早,是想先去看看粪池里的粪,够不够装一船。天才麻麻儿亮,他就上了坡。先在厕所舀了一挑粪,出来就看到鬼了。

山二哥问:“你是在厕所里看到鬼的?”

那人说:“不,是从厕所出来,旁边有个巷巷儿,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进去了。”

山二哥问:“你是不眼睛看花了?”

毛铁匠也说:“你咋知道他是鬼呢?”

那人说:“隔得不远咋会看花了呢?鬼没有脑壳,他的脑壳是提在手里的。”

毛铁匠不信:“遇得倒啊!大天白亮的,哪里会有鬼嘛!”

那人说:“真的,不哄你。当时才麻呼麻呼亮,比现在早。我一看到那个东西,就慌了,脚一崴摔一扑爬(跟头),就把粪打翻了……”

山二哥说:“看起来,半边街真有些不干净了。这样好不,你带我们去看看,你说他从哪个巷巷儿进去了……”

那人不太愿意,说:“我的脚,崴伤了……”

山二哥扯住他说:“走吧走吧,反正又没有多远。”

毛铁匠说:“你是怕鬼吗?我告诉你,我和山二哥都是捉鬼的祖宗!如果真的有鬼,我把他抓来吃了!”

那人没有办法,磨磨蹭蹭地跟着山二哥和毛铁匠,又往半边街上面走。重新来到一早打翻粪桶的地方,用手一指:“就那巷巷儿。”

街边果然有个不足三尺宽的小巷巷儿。山二哥说:“走,进去看看。”他在前面引路,毛铁匠和那个农民在后跟随,进了小巷子,后面是个阳沟。阳沟阴暗潮湿,有一股霉气尿臭味儿。后面坡坡上长一丛巴茅,巴茅旁边有个坟头一样的土包,土包前面一块石板,石板上赫然摆一只青花大品碗!

凑近一看,青花品碗里装了大半碗水,旁边好像还撒了几把生米。

三人为之愕然,面面相觑。

4 捉鬼

山二哥把那只大品碗拿到“默然酒家”,周老默还没说话,点水雀儿却一眼认出来:“这不是我们的碗吗?你咋端出来了?”

山二哥说:“你家的碗,家家都有,这我知道。去年你的爷爷办九十大寿,你们专门烧了一批青花碗,来坐席的都带回去了,说是‘赶寿,但那些都是饭碗,小碗。”

点水雀儿脑壳直点:“对,对。就那次给爷爷做寿,我顺便烧了十个大品碗,是留在店里盛汤的。打烂一个,现在好像只有八个了……”

毛铁匠说:“那这只大碗,是谁家端走了的?”

周老默端起那只品碗来看,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毛铁匠只问:“你们想一想,这只碗,究竟是哪一家端走的吧。”

周老默和点水雀儿对望一眼,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对山二哥说:“我这儿是馆子,从我这儿端了碗走的人也多,你不是常从我这儿端东西走么?今天又是咋的了?”

山二哥说:“我们街坊邻居,碗碟盘子混拿混借的现象很普遍。张家有了好吃的,要给李家端一碗;李家有了好吃的,又给王家送一钵。碗啊盘子啊,端去端来的,最后这些盘子和碗,也就不知道姓张姓李姓王了。但唯独你们酒店的碗好认,况且这种大品碗也不多,所以我就给你们送回来了。”然后,山二哥就把今天是如何发现这只碗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点水雀儿砰地一声放了碗,叫起来:“你说这只碗,是从外面坡坡上捡回来的?”

山二哥点一点头:“不错,何老板那店铺旁边有个小巷子,巷子进去有个坡坡。我们弄不清楚,这碗是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的。”

周老默也听得吸了一口凉气:“怪糟糟的,咋会有这种事呢?莫是何老板那舅爷……但他没有从店里端过碗走啊。”

点水雀儿听说品碗是从坡上捡回来的,就不想要了,说:“山二哥,碗是你捡回来的,我们不要了,你拿回去。我看,怕是那店铺有点儿问题……”

山二哥问:“那店铺是怎么回事呢?”

周老默盯了点水雀儿一眼:“店铺能有啥问题?那里原是一家卖布的,因为欠债抵给何老板了。何老板拿它没用,正好舅爷从丰都赶来投奔他,他就安排他舅爷住下了——只是也怪,想是年纪大了,他舅爷一个人住起害怕,那天一早他喊有鬼,说门口那个烤烧饼的炉子长了一双脚,还伸出手来找他要钱。别人过去一看,哪里是什么鬼呢,原来是个告花儿(乞丐),夜里围着炉子取暖,早上打呵欠,手一伸冷不防把他吓了一跳。”

毛铁匠说:“我就不信有鬼。那个挑粪的,想是眼屎糊糊的看走了眼,他硬说是看到了鬼。山二哥,明天我俩起个早,就去那儿看看,看到底有没有鬼!”

周老默说:“这样最好。也只有你俩镇得住邪!如果半边街哪儿出了问题,只要你俩去一趟,保险啥事儿也没有了!”

山二哥笑道:“好嘛,你们怕鬼怪作祟,连碗都不要了。我不怕,我那儿有只吞口儿,镇得住邪!”说罢当真拿起那只青花品碗,离开了“默然酒家”。

毛铁匠自然是姓毛,他就像一方还没有锻熟的毛铁,脾气毛躁,头脑简单,做事认死理,不讲弯弯儿绕,众人说他是一根肠子通齐屁眼。毛铁匠要山二哥跟他一道去捉鬼。山二哥说,你知道没有鬼就是了,还去较什么真。毛铁匠说,我想把事情弄清楚,弄清楚了我再去告诉那个挑粪的。山二哥拗他不过,也就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去那巷子里捉鬼。

第二天山二哥和毛铁匠起了个早,他们先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半边街静悄悄的。二人胆子大,深一脚浅一脚地就进了那个小巷子,待上一会,阳沟里和坡坡上都没有动静。山二哥说:“哪有什么鬼呢?真的有鬼也早就被我们吓跑了。”毛铁匠说:“是不是我们来晚了,那东西比我们起来得早?”山二哥说:“你看你看,你这不是矛盾么?既然你说没有鬼,又说那东西比我们起来得早。你自己说说,我们该咋办呢?”毛铁匠说:“弄不清这件事,我不死心!”

第三天山二哥还在睡觉,毛铁匠就来叫他了:“山二哥,鸡子都叫两遍了,该起床了。”山二哥起来,见天还是黑的,埋怨毛铁匠:“你只当是好玩儿呢!”仍打水洗脸,随后跟毛铁匠出门。

二人一路摸索着进了那个巷子,黑黢黢的,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毛铁匠提议说:“今天我们就不走了,埋伏起来,看看会不会出怪事。”山二哥即选中了一丛巴茅,二人在巴茅后面蹲下来,再不说话,四只眼睛都在注意周围的动静。巴茅叶子割人,风一吹起,割得脸上痒痛痒痛的。虫子也在往身上爬,看又看不见,也不知道是夹夹虫还是蚂蚁。不一会儿脚也蹲麻了,正想起来挪个地方,却突然发现了情况:一个桩子摇摇晃晃地从那巷子进来了,手里提个圆不拢耸的(圆乎乎的)东西,正一步、两步地朝他们走过来。山二哥和毛铁匠努力屏住呼吸,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听到了那个家伙出气的声音。“呼,呼,呼……”毛铁匠发现那物件想跨过阳沟,就再也憋不住了,一个猛扑就把那东西按倒了。只听“哐啷”一声,山二哥叫声不好,毛铁匠毛,不管青红皂白逮到就是几碇子(拳头),差点把那东西揍背了气。

山二哥首先发现那东西不是鬼,而是一个人,他扯了毛铁匠就往巷子外面走。毛铁匠则扭住那人,生拉硬拽把他也拖出了巷子。扯到街上借了微弱的灯光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何老板的舅爷熊运松。老头儿的夜壶打破了,手里还提个把把。也不知道他是出来梦游或者是出来倒便壶,稀里糊涂地挨了几拳,人已被吓坏了,哼哼唧唧地,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山二哥忙把他送回屋去,屋里漆黑,先点了灯。老人佝偻着缩成一团,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地把他俩盯着,半天仍然没有醒过神。山二哥问他,天还没亮,你摸黑出去干什么呢?又问他,你身上要不要紧?老人只是张张惶惶的看着他们,轻轻摇一摇头,仍不吭声。山二哥想给他倒杯热水,壶里却是空的,于是往灶里塞一把柴草,煮了碗开水喂他。老人面色缓和过来,山二哥把他扶上了床,说那你睡一会儿吧,我们过会儿再来看你。侍候老人躺下来,然后扯了毛铁匠出去。

一路上,山二哥直埋怨毛铁匠冒失,胆子大是一回事,情况没搞清楚,你把人打伤了怎么办?毛铁匠却乐了,说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老头儿的背有些驼,挑粪的搞慌了,没有看清上面的头,却他把手里夜壶当成了脑壳……

两人回来自然惊动了隔壁的秀秀,秀秀问他们这两天起得这么早,是干啥去了。山二哥也没有多说,只说是出去巡夜。秀秀还夸他俩,让你们操心了,难怪有人说,你俩是半边街的守护神呢。

这天上午,山二哥放心不下,还去熊运松那里看望一趟。见老人已经起床,身上并无大碍,遂安慰几句,才放心出来。然后进了“默然酒家”,把情况通报了一下,说只是搞不清楚,这位老人为什么要半夜起来倒夜壶。周老默和点水雀儿听了,差点笑破了肚子。说这样也好,我们再不相信半边街会闹什么鬼了。只是你们打破了人家的夜壶,总得赔人家一把吧。山二哥说,我已给毛铁匠说了,去窑货店里给人家买一把好的。

半边街的人,对这个叫熊运松的老头儿,到底有些搞不懂。也是点水雀儿多事,当晚,竟请了观花婆前来“走阴”。观花婆头上搭张帕子,桌子下面点一盏灯,坐在板凳上两只脚直甩,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念些什么,就去丰都走了一程。这观花婆厉害,只去阴曹地府转一圈,就搞清了熊运松的根根底底。她说熊运松又叫熊永松,原来是丰都县的一个地痞。他做纸火铺生意,想买别人的门面,却把房价压了又压。别人当然不会卖给他。另外有人想买,他又在背后捣鬼作梗。房主人不得已,最后只好把门面卖给他,他接过门面改装一新。开张那天祭祀鬼神,放鞭炮引起天火,不仅烧了自己的门面,还烧死了人,毁了一条街。他在丰都城待不住了,才来这里投靠他的侄女。因此他一是怕人找他要钱,二是怕鬼上门索命……

后来,点水雀儿把这些话告诉给山二哥,山二哥却打断说:“半真半假,鬼话连篇,你别拿观花婆的话当真!”

点水雀儿却一本正经地说:“山二哥,她说的是真的吔,我不哄你。”

山二哥说:“就算是真的你也别信。他一个孤人,如今住在半边街,大家要帮助他、照顾他才对!”

第二章

沿着这条思路少年很可能还会悟出些什么哲理。可惜“轰”地一声闷响,“床”和“被”都飞了起来,就像是突然发生了地震。

5 九龙水

“山二哥山二哥,你快去请水月。何宝子被鱼刺卡住了,看样子恼火得很!”这天一早,周老默风风火火一头闯进山二哥家。

“怎么回事?”山二哥和秀秀的婆婆都在问。

“说起何宝子,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他娃吃东西饿牢(慌急)得很。这回整惨了,喉咙卡出了血,连脸色都变了!他那舅爷也吓慌了,生怕担了干系;众人手忙脚乱的也在帮忙,却没有谁能够救他。”

山二哥说:“那你顺路一趟子,直接把水月请去不就得了!”

周老默说:“二哥莫涮坛子(开玩笑)了,这条街的人,有哪个不晓得,也只有你才请得动她……”

山二哥本不想到水月那儿去,但他不能不去。这好比端在手里的一碗药,喝起是苦的,但为了治病救人,却不能不喝。打这个比方可能有失公平。你道水月是谁?水月是半边街上的头号美人!众人都说水月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好多人想见她一面,或者想跨进她那小院儿一步都难,让山二哥去请她,何至于就辱没了他呢?

山二哥跟水月之间,有一桩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别人有事求水月,水月说,叫山二哥来找我,你们谁也求不动我!别人只道山二哥好帮忙,有名气,就去求山二哥,山二哥是千手观音,凡事有求必应。山二哥就去求水月,心里却嫌水月有点过分:水月,你是在差遣我,还是在拿捏我呢?

水月的房子在半边街最上头。她的房子跟“山公馆”和半边街上的其他板壁房子不同,是一座单家独户的小院。进院子有个小天井,种着几株月季、石榴、美人蕉之类。天井靠里是几间平房,松木花窗,精巧雅致。西边一间大概是厨房,中间是客厅,东边则是水月的卧室。这座小院,是水月的父母留给女儿唯一的纪念。岁月悠悠,庭院幽幽,父母对女儿寄托的不仅是希望和美好,也给女儿留下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山二哥进了水月的院子,叫了两声水月。水月在屋子里应道:“是山二哥吗?你进来——怎么了?没叫你,敢进来;叫了你,倒不敢进来了?”

山二哥只好进了水月的卧室,水月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梳妆。山二哥说:“水月,何熊那哈宝儿(傻)儿子,吃东西被卡住了,听说恼火得很,你快去救救他吧!”

水月上穿蓝底白花大襟便衣,下着蓝灰色秋裤。大概是刚洗了头,头上包一张花毛巾,打开毛巾,头发泄下来,像一帘黑亮的瀑布。水月肤色好,白净,细腻,全身泛发着青春的光泽。她腰身苗条,胸脯挺挺的……山二哥一看到水月的身子,就不太自然,目光移开,从镜子里却瞥见了水月的眼睛,顿时有些慌神:

“他们说,你会化九龙水,都信……”山二哥说。

“都是长江边长大的,咋会,遭鱼刺卡呢……”山二哥还说。

水月在用毛巾擦头发,然后梳头,没有理他,也没喊他坐。这益发让山二哥手脚没有搁处,感到非常尴尬。

山二哥心想,水月难道想等头发干了才肯动身?可那边心急火燎,正等她去救急呢!于是又说:“那哈宝儿虽然是个愚人,但一条街的,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水月把梳子啪地一拍,从嘴里取出一枚夹针(发夹),往头上一别,再用小手绢把脑后的头发一把绾住。想一想,复抹下手绢,将头摇一摇,披散了一头长发,然后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呃……”山二哥忙跟出来,走几步,又回头帮水月把门带上。从上街到下街本没有多远,不少人看到水月雄赳赳地在前面走,山二哥掉在她后面像个跟包儿(随从),都会心地朝他笑一笑。

还没跨进“默然酒家”,就听到酒店里闹麻了。一个声音在哭:“我的儿呢,你不要动嘛,你一动血就流出来了,这,这咋得了啊……”另一个声音在喊:“我看不行了,何宝子脸色都变了,小神子不来,赶快抬了去医院,晚了可就……”一个人说:“吵啥子嘛!我说了化九龙水行,就肯定行,那年有个崽儿(小孩儿)吃——”回头一看水月和山二哥已进了屋,顿时噤了声。

众人说好了好了,这下救星来了。“默然酒家”聚了一大堆人,见请的山二哥和水月都来了,忙往两边闪开。

山二哥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嘛?”

酒店老板娘子点水雀儿抢着说:“就为了吃鱼,见他才吃几砣个嘛,就说卡住了……”

山二哥说:“我老远就听到了你的声音,你比哪个的嗓音都亮!他到底吃的是啥子鱼嘛?”

何宝子的舅爷熊运松一脸沮丧地说:“这两天我身上痛,就想喝杯寡酒。宝子进来了,说他要吃鱼,我就要了一盘鱼,还说是连巴浪(鲶鱼),他吃得毛(不小心),才吃两三砣,就,就卡住了……”

点水雀儿比别人性急:“我们让他吃小白菜,大注大注地吞,想把刺顺下去,不行;又让他喝醋,醋灌下去大半瓶,还是不行;他自己伸手进去抠,嘴里血都整出来了,这哪里是办法嘛!”

何宝子的妈只哭兮兮地:“天哪,这啷个得了嘛……”

山二哥也纳闷:连巴浪几乎没有刺,有刺就是大刺了……

水月谁也没理,她只盯住何宝子看。何宝子傻傻的,说不出话来,两手在颈子上不停地抓挠,一副泪眼婆娑痛苦不堪的样子。看来,他喉咙里那根要命的刺,不仅已影响到他的吞咽,似乎还影响到了呼吸。何宝子的面孔已憋成紫红,嘴里哈喇子流起很长,又是血又是口水地在那儿喘气。

水月不动声色地吩咐:“打盆净水来。”

点水雀儿即叫周老默:“快,端盆干净水来端盆干净水来!”

水月又说:“再取三根筷子来。”

点水雀儿旋即起身,亲自取来三支一般长的竹筷子。

酒店老板周老默用铜盆端来满满一大盆清水。水月把铜盆移到何宝子面前,她先在盆里净了手,然后把三根筷子放进盆里,三根筷子即在盆里荡一荡的,也没见什么稀奇。酒店里的人多,大家久仰小神子的名气,都想看看她的手段,究竟如何使法禳解,一个二个耸了肩膀,都在往桌子跟前拱,水月回头把众人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了疙瘩。

山二哥忙挥挥手,叫众人闪开些,再闪开些。众人亮出一大圈子,不敢说话,也不敢再走动了,全场鸦雀无声。

水月垂下眼帘,当胸竖起左掌,是出家人礼佛的手式。右手平端,拇指掐住中指,嘴里呢呢喃喃念一通咒语,也不知是在请哪路神仙或者菩萨。少顷,右手成兰花指,伸进水盆搅动。三根筷子滴溜溜在盆子里打起转来。水月的手抬起来,往盆里弹了一下,又弹一下,再弹一下,只见三根筷子在水里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眼见两根筷子交叉成十字形,另一根筷子摇摇晃晃像要竖起来似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水月的脚一跺猛喝一声:“急!”三根筷子仍然在转,两根交叉成十字,另一根则蹦了起来,端端地竖在铜盆正中不动了。

众人喝一声彩。水月二话没说,只望了何宝子一眼,扭头便走。何宝子仰起头,先是泪汪汪地看着水月,看她的嘴,再看着她的手。然后就盯着那几根筷子,就像是在看把戏似的。那两根漂在水面上转的就不说了,另一根突然在盆子里竖了起来,何宝子一惊,国儿地吞了一泡口水,突然手一拍说:“好,好!”

何宝子的妈惊喜地盯着何宝子,摸着自己的喉咙,偏起头问:“娃儿,不痛了?你不要紧了吗?”

何宝子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挠挠头皮,笑一笑说:“嘿嘿,不痛不痛。”

熊运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念一声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宝子,命里该有救星……”

何宝子的妈回头来谢水月,只见水月长发飘飘,已经出门走远。

众人都说神了神了,今天大开眼界,知道如何化九龙水了。这小神子厉害,会使法,如果今后有事,我们都去找她!

一位说,你知道怎样化九龙水了?你能干,化道九龙水出来试试?

一位说,哼,“小神子”?小神子有你喊的吗?你娃小心点,水月是得罪不起的,你若惹恼了她,不整得你家鸡飞狗跳……

另一位说,我们自然请不动她了,自然得劳山二哥的大驾。山二哥你说是不是?水月也是最肯帮忙的嘛。

这种时候,山二哥只能应酬:“好了好了,只要何宝子没事就好。其实街坊邻居的,她出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们不知道,水月并不是爱小气的人,只不过姑娘家,平素不爱与人交往罢了——你们也别喊她什么‘小神子了,她听到以后,肯定是不会怎么高兴的……”

6 小神子

说“小神子”,外地人很可能不懂,就像刚听到“吞口儿”,并不知所指何物一样。

小神子,非仙非神。在三峡人嘴里,小神子是指年轻的姑娘或者是乖巧的媳妇。她手眼通天,乐于助人,似乎无处不在,且无事不能。但小神子的气量小,你只能说她的好话,像神一样把她供起来;千万不要在背后讲她的坏话,若无意中得罪了她,她管叫你鸡飞狗跳阖家不得安宁。

听说有家主妇十分厉害,嘴里不干不净地从不饶人,有天烧火煮饭锅里半天没动静,她提起刷把在灶头上一拍说,是小神子在作怪么,你要使坏,我把你从神龛上提起来烧了!就这么一句话,灶里的火再燃不起来,换了谁来也不行,一烧满屋子浓烟,最后只有把灶拆了,在小神子牌位前烧了三炷高香,磕头作揖地才算完事。

为什么叫水月“小神子”,他们是从何时开始叫水月“小神子”的,就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详查了。

水月回到家里,坐下来重新收拾头发。她把头发梳理一遍,编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子盘起来,别了几根夹针,头上便高高耸起青螺般一个髻。她随手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心里烦躁起来,就像心神不定的出家人,坐在蒲团上再也无法入定。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披肩,披肩蓝缎子起暗花,四边有一圈缨络,这是她妈留给她的东西。水月把披肩披在身上,心里才觉得暖和一些,然后就一路碎步地出了门。

水月穿过腊梅湾,走观音岩,前面有一片竹木掩映的寺庙。庙宇规模不大,过去是一家私人小庙,叫慈云庵。慈云庵俗称观音庙,庙内住着一位八十高龄的师太,此外还有两三名小尼。除了初九、十九、二十九,有香客为观音上香,平时游人不多,倒也十分清静。

水月静悄悄地进了庵堂,见师太独自一人正在打坐。师太两眼微闭,在蒲团上盘膝而坐,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似的。水月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来,也学师太打坐,却无论如何不能像老尼一样入定。她在心里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孽根太深,根本无法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半晌,师太淡淡地问了一句:“来了。”

水月说:“来了。”

“有什么心事吗?”

水月说:“今天我做了件好事。”

师太没问她做了什么好事,也知道她并非为这事而来,但仍说:“阿弥陀佛,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啊。好事做的越多,才越能洗清宿世冤孽。”

水月出生之时,就是她父母蒙难之日。师太从血包子里把她接过来,从此也就成了抚养她、指导她的唯一亲人。

师太耐心地说:“禅语讲得好,‘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身自正,心必定。凡事无贪无妄,常怀慈悲心肠,即可修成正果……”

水月犹豫说:“那,我跟你出家吧?”

老师太凄然一笑:“佛说,‘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你虽然跟佛门有缘,可惜却没这慧根——”师太其实也是俗人,她的俗家身份,应该是水月的祖奶奶了。师太还记得,当年水月母亲把女儿托付给她,最后恳求她的那些话:她跟你出家,青灯古佛修行一世也好,或靠你指点,走一条自食其力的路也罢,总之,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一切造化,全靠姑奶成全了!

这是二十年前轰动全城的一桩“公案”。据说驻军司令八面威风,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后院儿会起火——他最喜爱的九姨太居然跟他手下的一位副官跑了。司令全城戒严大肆搜捕,很快就抓到了这对“情种”。司令气急败坏要就地处决二人。临上刑场,却念及九姨太当初的好处,朝天开了三枪,网开一面,任他二人各自逃生。哪知这对大难不死的情人,既无谋生手段,也没有可去之处。那副官倒是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了早年出家的一位姑奶,就在城郊的慈云庵当住持。二人惶惶然来投奔老姑奶,老姑奶虽一向以慈悲为怀,但考虑到尼庵不便收留年轻夫妻,就在离寺庙不远的半边街,找一套房子把他们安置下来。

不到一年,女人即将临产,想是得意忘形中走漏了风声。消息很快传到司令耳朵里,说九姨太怀身大肚的就要生了,生出来的孩子,尚不知道是司令的,还是副官的。司令哑子吃黄连,觉得很丢面子。心想,你们既然要躲,就该躲得远远的,却偏偏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是安心要臊本司令的皮?这一次,司令再没有手软,他虽然没有亲自出马,却对行刑人下了绝杀令。当九姨太刚刚生下水月,行刑人就进了屋,九姨太自知必死,只来得及亲了亲女儿,便将襁褓中的水月托付给老师太。与此同时,院里响起枪声,水月的父亲首先殒命。接着枪响,九姨太也为爱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行刑人最终放过了婴儿和老尼,并非一时大发慈悲,而是怕误杀了司令的骨肉,他们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师太亲眼目睹了水月父母的惨死,心里十分悲戚。后来每念及水月母亲临终的嘱托,抚养水月也就格外尽心。待水月稍大一些,她将她父母的事隐约告诉了她,原想启发她的智慧,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无所挂碍,亦无恐惧。后来水月能独立生活了,即令其单家独户在半边街度日,不料在码头上遇到一位颇有些手段的方士,学了些念咒扶乩禳解的巫术。师太无奈,一切只好顺其自然。眼见姑娘已成大长人,本不便过问她的终身大事,谁知道又冒出她跟青山二哥的一桩意外。事发后,姑娘一气之下跑到慈云庵,哭哭啼啼几欲寻死,仍是师太一番点拨开导,好歹才算稳住了她的心。

水月最初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婚姻会跟青山二哥扯上什么关系。后经老师太排解,算是懂得了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道理。留心半边街对这个人的评价,“山二哥”的口碑居然很好;再观察他的举止行径,亦并非轻薄浪荡寡情无义的人,于是在心里竟然接受了他。可山二哥对水月的心事,好像浑然不觉,不仅没有对自己负责的表示,也没有较以前更加亲近的行动。在水月眼里,这个山二哥不近情理,对女人竟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温柔!

师太知道水月此来找她想说什么,却一时羞于启齿,于是主动问水月:“艾青山对你还好吗?”

水月说:“好什么呢,他,他有事才来见我……”

师太笑一笑说:“事属偶然,你接受不了,他也感到尴尬。男人能有廉耻之心,这是好事,说明他还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下流人物。”

水月说:“全是他冒冒失失闯下的祸,难道他不该负责吗?倒是要,要我向他开口了……”

师太望一眼水月,见她泪光闪闪,脸儿窘得通红,便叹了口气说:“算了,这事儿索性趁早挑明了,你让我……”

水月急道:“不,你老人家不要插手,我们不能先开这个口,难道,难道说……他……没啥了不起的,我无非一辈子不嫁人就是了……”说着竟然急哭起来。

师太明白水月的心思,知她一是要强,二是涉及到女儿家脸面,有些话老人不便多说,只拿姻缘注定好事多磨一类话劝她。然后岔开话题,问她:

“听说,你在街坊、码头上,还有点儿名气,大家叫你‘小神子,对吗?”

水月拭泪说:“那是我帮了他们的忙,他们见有点儿‘神,混叫的。”

师太说:“这不好。小神子毕竟不是什么正神,叫一个女孩子,没有心劲儿也显得有几分心劲了。”

水月发狠说:“让他们不叫就是了,待我使些手段……”

老师太忙打住说:“阿弥陀佛!常言说‘堵江河易,堵人口难。凡事善恶有别,善人行善事,恶人做恶事,皆存乎于心。有时,仅仅一念之差,好事也就会做成坏事了。”

“……”水月沉默不语。

老师太问:“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水月低下头说:“祖奶奶说的是,水月记下了。”

7 水飘儿

从半边街下河,就是我们习惯称呼的野码头。

野码头上面有个滩,几礅巨石伸入江中,形同虎臂,故名虎臂滩。下端,横阔着一坝卵石,卵石碛坝有个很雅的名儿,叫峨眉碛。在虎臂滩与峨眉碛之间,是一片洁净的沙滩,沙滩前沿泊几艘过河船、打鱼船,却是以往进城的渡口。沙坝坦荡如砥,有只木船侧卧在新垒的墩位上待修,旁边,有用木船拱架、条篷临时搭设的窝棚。那窝棚就像一座小庙,虽则矮小,却也别致。

这天,一位沙弥似的少年从窝棚里钻出来,眯着眼,努力适应着外面的白亮。长长一个呵欠,把嘴扩张到足可以吞进一只拳头。他扭头朝山上望,发现太阳从翠屏寨升起来,已有一竿子高。

窝棚内洁洁净净铺着锁幅(船板),麻耳草鞋自然得在窝棚外站哨。那少年披一件白布对襟短褂,睁一只眼寻鞋,另一只眼还被眼屎粘着。用手把眼皮子扳开,却见草鞋扑一只仰一只像甩的卦呢。他也不管阴卦阳卦,却伸了脚丫子一勾,那只扑着的草鞋便一激灵翻了个身。

少年懒懒出来,舀一瓢水唏哩呼噜洗了把脸。虽清醒许多,却仍有些发困,就像昨夜那酒还没过性似的。少年冬月间就满十四岁。

白生生的沙滩,除了沙,没有一粒土,没有一根草,也没有一颗石子儿。太阳照下来,像铺了一张既暖和又干净的床单。少年学旁边那条木船,敞着怀又睡下去,四肢伸开摆了个“大”字,就觉着自个儿真的大了起来,心头便有无限的惬意。

风,绝对透明。一只鹰懒懒地摇着翅子,从回澜塔那边飘起来,然后凝在空中不动了。少年拿肚子对着那鹰,那鹰也拿肚子对着少年。少年眼睛忒亮,能看清鹰项上麻褐色的羽毛在风中微动,却不见鹰再摇翅子,更不见鹰有往下落的迹象。

“呃水飘儿,你这懒蛇!还没睡醒么。”一个伙计轰地扔下肩上的青冈料。一边抹汗,一边骂躺在沙滩上的少年。“未必昨晚的酒把你喝黄魂(糊涂)了,明生哥分派给你的事呢?”

少年“啊”地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看那伙计一脸的笑,才想起众人分配给他的任务。

众人都叫他“水飘儿”。水飘儿的名字是他爹落气时取的。水飘儿的爹,也是水上的一条好汉。新婚三天,听说船上缺人手,二话没说就上了船。那是一次上水,木船重载搁浅,拉不动,撑不开。水飘儿的爹咚地跳下齐腰深的水去,背抵船帮吼几声抬山号子,“嗨呀个左起!”船尾部背松动了,船肚子搁在礁石上作了支点,上游发一潮水,船头外张船尾猛然内扫,水飘儿的爹措手不及,“噗”地便成了船体与礁石挤压的靠把。当时人救起来已经不行了。水飘儿的爹一脸蜡黄,临死还要说句笑话:“狗日婆娘……就整了几个晚上……只当划个飘飘儿。”说时大口大口地呛血,船工们从来没见过人有那么多血。水飘儿的爹“划个飘飘儿”就整出个儿子。只是这儿子的命太硬,未出世先去了爹,刚出世又死了娘。川江的船工,不仅感念水飘儿的爹,也可怜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众人都把水飘儿当亲兄弟,走到哪里都“水飘儿水飘儿”的叫得很响。

水飘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拍拍屁股摸摸光脑壳,望一眼半边街,扭头又望一眼安家溪。紧傍安家溪,还有一条通半边街和进城的小路。水飘儿到底是少年心性,走安家溪可以就近耍水,他舍近求远,一溜烟竟向安家溪奔去。

昨晚木船上墩以后,众人边喝酒边听明生哥安排。人人第二天都有一忙,唯独水飘儿成了闲人。众人就笑:水飘儿水飘儿,明生哥给你留了份美差呢!明生特地叫水飘儿去半边街,请秀秀下河来弄饭。伙计们说,水飘儿,你若请不来秀秀我们拿你是问!

似乎所有的男人都爱秀秀姐。连胡子拉碴的船老大也说,就是乾隆皇帝见了秀秀,怕也会把她要了去。

其实,水飘儿也常听船工们夸奖半边街的另外一个女子。说水月如何如何标致,又是如何如何漂亮。但水漂儿机灵,他发现每当明生哥在场的时候,船上的人便只说秀秀,不提水月,他就猜秀秀在明生哥心里,有其他女人不能取代的地位。从此,每遇到秀秀,水飘儿也就多存了个心眼儿。

水飘儿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众人的眼睛睁起像灯笼,谁要是待水飘儿差一点儿,那是有人会说闲话的。后来,只能说水飘儿跟明生更有缘分,他从九岁起上了明生的船,以后一直跟着明生,也就把明生的木船当成了自己的家。白天他跟明生同吃一锅饭,夜里二人合用一床被。明生事事都要先照顾水飘儿,水飘儿也就处处维护着明生的利益。二人好得胜似亲兄弟,众人都说,你俩就剩穿一条裤裆、就差用一只鼻孔出气了。

水飘儿虽也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但他绝不至于对秀秀动什么坏心。他觉得秀秀姐好,那是真好,秀秀姐不仅模样生得好,待人也好,尤其是下厨有套好手艺。往回木船上墩修理,都请秀秀下河弄饭。水飘儿总爱往伙房跑,秀秀就把刚煮好的瘦腊肉切一块给他。或者拿刚炒起来的菜让他品尝。水飘儿最爱吃秀秀姐弄的菜,特别爱吃她做的豆瓣鱼。

水飘儿沿着安家溪坡坡往上爬,溪水就在他旁边欢快地往下流,一路哗哗啦啦地像是在跟他打招呼似的。溪水很干净,用手捧起来是可以喝的。往天,水飘儿在溪沟里逮过螃蟹,“三月螃蟹四月虾”,是说三月份的螃蟹最好吃了。水飘儿有一次在这里逮螃蟹,还逮到过一只小乌龟呢。后来他还老做逮乌龟的梦。“现在钻个乌龟出来我也不会逮了,今天我还有正事呢。”水飘儿两眼盯着小溪,像是在跟乌龟办交涉似的。

不过水飘儿想,还是修船好,修船要请好多工匠,秀秀姐下河弄饭,大家就会有可口的饭吃。水飘儿没有下水去玩儿,而是一口气爬上了半坡,他突然想起了刚才那只老鹰。

8 安家溪

小路沿安家溪柔绳般蜿蜒,翻上坎是个坝子,叫安家坝。知道安家坝名字的人不多,通常连溪带坝都叫了安家溪。

山溪从翠屏寨淌下来,一路低吟浅唱明明净净,若无岑公洞一跌,也许还不会引起世人垂青。岑公洞大如巨屋,高阔数十丈,洞口清溪如帘。因隋朝岑道厚曾在此隐居,后人觅胜访贤多有题咏。遂使此洞名噪一时。洞内有不少摩崖石刻,却因年代久远多已模糊。

岑公洞外有座小庙,因附岩而建,被人叫作巴岩寺。但庙内供奉的是关圣人。所以更多的人习惯叫它关帝庙。岑公洞内藏隐士,外塑忠臣,洞内外雅俗各别,好在彼此无碍,众人司空见惯也并不觉得滑稽。

其实,经历战乱,这座关帝庙已相当破败了。但庙内仍住着一位白眉老僧。就在水飘儿来请秀秀的这天上午,关帝庙内香烟缭绕,法磬有声,老和尚正双手合十垂眉诵经。庙堂内跪一位二十来岁的汉子,手捧一炷香火,两眼痴傻无神,呆呆看着和尚的嘴皮蠕蠕有声。

痴汉姓何,名叫何宝,也就是前文交待过吃鱼卡了喉咙的何宝子。何宝子是何熊何老板三世单传的独生儿子。何宝的爷爷生下儿子后,用爹和妈的姓给儿子命名何熊,名字取绝了,结果也就只养大何熊一个。当何熊后来生了儿子,也曾想给儿子取个光宗耀祖福寿永昌的好名儿,什么何永福、何长寿地正在琢磨,没想到他爷爷特别稀罕这个孙子,说算了算了,他是何家的宝贝,就叫何宝或者叫何宝子。何宝子幼时并无痴呆迹象,但三岁多的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后来请了不少医生花了不少大洋,到底没有完全把他治好。何老板有店铺有家当,眼看儿子二十出头仍不顶事,竹子靠不住想靠笋子,肚里便沉甸甸揣了桩心事。宝子妈当然能领会男人的心思。她一是信神,二是怕宝子乱跑,愁迷了路,就叫宝子每天到关帝庙去烧一炷香。

何宝子蚊子没有找到,转出庙门,顿时眼睛瞪圆了。他偏起脑壳从一树刺槐看过去,见三个年轻女子在溪边洗衣服。何宝子便随了一种磁力的牵引,不知不觉接近了洗衣女子。迟迟疑疑竟伸出手去。

这位女子一边穿鞋,一边同两位姐妹说话。一扭头见何宝子涎着脸直往前凑,忙跳起来闪开:“宝子宝子你要死么!”何宝子嘿嘿地笑,却把女子的手捉住。这女子一挣,“啪”地在宝子脸上响一记耳光,宝子倒怔住了。女子忙捡了捶棒抓起篮子要走,却让何宝子把篮子扯住了。“你做我媳妇你做我媳妇。”何宝子一手捂脸,一手扯住篮子不放。“你不放我打你!”女子扬一扬捣衣棒做出打的样子,何宝子不怕她。另两位姑娘忙放下手中的衣服,一个来扳宝子的手,一个就捶宝子的背。宝子力大,臂一挥就把她俩掀个趔趄。她们就吓他:“快丢手,你妈来了!”宝子不怕。“你爹来了!”宝子仍不放手。要走的女子急了,喊一声:“何宝子,山二哥来了!”何宝子一愣,手一松,那女子转身就跑。何宝子一看,没见山二哥来,便追那女子:“你不要走你是我媳妇妈妈说你是我媳妇……”

何宝子疯,众人都知道是文疯,从不兴动手动脚的。这次缠住洗衣女子原也事出有因。宝子大了,该娶媳妇了。他听得懂爹妈常在讨论他的问题。于是宝子就想媳妇,老缠住妈问哪个是他的媳妇。宝子妈就说,宝子的媳妇很乖,住很远很远。宝子就不依,还要在地上打滚儿。宝子妈就说,宝子的媳妇是半边街的秀秀,宝子就高兴。这日何宝子遇到洗衣服的女子,偏偏认出了秀秀,硬说她是他媳妇,生怕媳妇丢了,便一路追赶。正追着,冷不防“砰”一坨泥巴砸在宝子屁墩上。宝子呆住了,他一边摸屁股,一边弯腰捡那团泥巴,站在原地转三百六十度,再转三百六十度,四周没人,也没有野物。原来水飘儿去找秀秀,正碰到何宝子撵得秀秀飞跑。水飘儿很想过去揍何宝子一顿,但看到宝子那大一墩,怕斗不赢他,便闪在一丛竹林背后,顺手捡了一坨泥巴。等何宝子哈痴痴地追过来,便狠狠砸了他一家伙。何宝子被那坨泥巴砸蒙了,一时搞不懂这是什么信号。水飘儿精灵(机灵),没等何宝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早已猫着腰偷偷跑了。

秀秀刚想喘一口气,还以为把何宝子甩掉了,却听背后一串脚步又追过来,慌忙又跑。“秀秀姐秀秀姐。”水飘儿压着嗓子喊她,秀秀扭过头去看,不料脚下一绊便“噗”一声摔倒,水飘儿忙过去把秀秀扶起来。

秀秀这一跤摔得不轻,左膝蹭破一大块皮,衣服篮子捣衣棒也滚出去一丈多远。水飘儿赶忙捡地上的衣服,拍那上面的泥巴。秀秀说:“算了,回去再用清水抖一抖。”说时捞起裤管看,膝头已沁出血珠儿来。“哎呀摔出血了!”水飘儿挺关心的,也凑拢去看。

秀秀放下裤管站起来,摸了块方帕子把手擦干净,再掸掸衣服,按按发髻和发髻上的白绒花,然后从水飘儿手上接过篮子,一脸沮丧地往家里去。她想,真倒霉,偏遇着这号愚人!若换成别的人,我拼了性命也不受这份窝囊!

第三章

山二哥听金老怪说“屋里这阵就连刮痧的钱也莫得一个”,猜他出来是找人借钱的。便叹道:“常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

9 秀秀

水飘儿跟着秀秀上了半边街。秀秀开了门锁,回头问他:“是来喊我下河弄饭的?”

“是哩,秀秀姐,我们爱吃你弄的饭。”水飘儿说。

秀秀想一想,说:“好,我知道了。你去山、山二叔屋里坐坐,他兴许就回来了。”秀秀推门进去,却没放水飘儿进自己的屋。

水飘儿进了山二叔的屋。他没有因秀秀姐没请他进屋而不高兴。对了,秀秀姐是不兴请男人进屋的。水飘儿阴悄悄地在肚子里笑。就想起那一次,秀秀姐埋怨他,还说他人小鬼大哩。

河下的人与水打交道,本不兴穿鞋。久而久之,脚掌状如鸭掌,十个脚趾头都向外张着。为了避免石头踢异物钉,有的就踏一双草鞋。平时没说的,冬天却恼火,脚上皴口发裂,穿上草鞋无异戴镣。去年冬月间,秀秀下河见水飘儿一双赤脚皴口流血,就说我给你做双鞋吧。水飘儿说,好谢谢秀秀姐,你把我的鞋做大一些。过两天,水飘儿跑到秀秀家看到她正在下鞋样,就说秀秀姐你还要做大一些,我的脚正长呢,秀秀就做了很大一双鞋。水飘儿用手卡了一下,把那双鞋抱在怀里好高兴。谁知他转身一趟子,上船把鞋交到明生手里。说,明生哥,这是秀秀姐为你做的鞋,是照你的脚做的呢。明生拿来一穿,不大不小正合适。明生感激不尽,腊月底备了份礼物去半边街谢秀秀做鞋的盛情。秀秀莫名其妙,把客人堵在门外不让进屋。明生手里的鸡嘎啦嘎啦直叫,一条大鲤鱼也甩打着尾巴挣扎,搞得大冷天明生一脸绯红一身汗。明生说,秀秀,你就看在表兄妹份上,好歹让我进来看看你婆婆吧。秀秀背抵着门高矮不吱声。结果是山二叔把明生让到自己屋里,收了送来的东西。年三十团年,请明生来喝酒,也是在山二叔家坐的席。

山二叔与秀秀家除了有水缸上的方洞共往来,一层板壁龇牙咧嘴,不时能见到隔壁户人影绰绰,两家人的起居响动,彼此便了如指掌。

水飘儿坐在山二叔家,听秀秀回屋后拖木盆的声音,舀水倒水的声音,过一会儿拿小凳儿坐下来开始抖衣服,可就是没听到她说话。若是往常,秀秀姐是随便会找些话来和他聊的。秀秀还在无端生何宝子的气呢。其实,她和水飘儿哪里知道,过会儿婆婆带回一条消息,那才真叫她愤懑、叫她揪心呢。

水飘儿想找点什么来同秀秀姐聊,但终于想不起聊的话头,于是自言自语叹口气,唉,山二叔咋还不回来呢!

山二叔没回来,秀秀的婆婆却回来了。秀秀的婆婆其实还不很老,刚过五十岁,却得了一身风湿病,沾不得水,做不得粗重活,基本上已是一个废人了。

婆婆回来,秀秀忙起身搀扶。“妈,你身子骨不好,就不要出去。陈婆婆有事,就不兴到我们家来说么。”水飘儿听到那边的响动,就隔着板壁向秀秀的婆婆问好。秀秀的婆婆就说:“哟水飘儿来了,你在找山二哥么?刚才还在河下茶馆里看到他呢。”水飘儿说:“真的?那我去茶馆里找他。”又和秀秀打个招呼,说声我走了,就出门去。

水漂儿爱玩儿,本想顺着脚往上溜,再去看看水月的。最近总听工友们摆闲白(聊天),说青山二叔跟水月有点儿意思了,心想如果他俩在一起,那倒是挺不错的。就想去看看水月的动静,如果一来二去的跟水月姐混熟了,还可以请她收我做徒弟,跟她学点使法的本领。走了几步,再一想不行,我得先去找山二叔,找山二叔是正事,不然明生哥还等我回话呢。于是折回来,顺半边街下河,去茶馆找山二叔。

婆婆见秀秀在木盆里清衣服,有些奇怪,问:“你刚去溪沟里洗了,怎么回来又在洗?”

秀秀手里使劲搓着衣服,垂头丧气的,嘴里却没有吭声。

婆婆更奇了,问:“今天,你,是咋的了?”

秀秀只好开口说:“遇到个愚人——何宝子,扯住不放,回来一趟子,路上还摔一跌跤……”

婆婆一听,呆了,喃喃骂道:“这个砍脑壳的!尽欺侮我家秀秀,他们还……”后面的话却被咽回去。

秀秀说:“若不看他是个哈子(傻子),我真想拿命跟他拼了……这种人,居然没有人管,要不要请山二哥去,跟他家里交涉一下……”

婆婆气乎乎地说:“他家里?哼,他还想娶你进屋呢!”

秀秀一惊:“妈,你,你在说什么呢?”

婆婆皱起眉头说:“刚才陈婆婆请我去,就是想帮他做媒。说何家就这根独苗苗儿,你进了何家,钥匙都交给你,你就是当家奶奶了……”

秀秀急了:“妈,这话你也说得出来!真是气糊涂了吗?”

这事儿当然挺让婆婆伤脑筋。婆婆早年死了男人,守寡养大一个儿子,儿子不争气也罢,却在江里淹死了,就依靠媳妇过日子。如果媳妇走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怎么生活?虽然何家许给她一些好处,但那有什么用?于是给秀秀解释:“这种事我能糊涂么?其他不说,你走了,我怎么过?所以说,我就一句话:不行。除非是秀秀嫌我了,她自己想离开这个家……”

“妈,你在说什么呀!”秀秀打断婆婆,“我是那种人吗?再说那……”秀秀想,婆媳俩厮守着,一起过这清寒日子也罢,咋又扯出个傻子来了。想到家里没个男人,别人想欺侮你就欺侮你,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甚至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鼻头子一酸,泪珠儿成串地滚下来。

婆婆见秀秀哭了,知道媳妇受了委屈,心里也难受:“别哭了,秀秀,我,我当时就想回绝了她,陈婆婆好说歹说,说一定要给你传句话……”

婆婆这一说,秀秀更伤心了:“妈,我们惹谁了,撩谁了?这无缘无故的,不是在辱没我们、糟踏我们吗!”

“他们就把我两娘母谅死了,欺一对孤寡女人,我们拿谁也没有办法,我,我……”婆婆想到两个女人的苦楚,也索性哭了出来,“噢……我那不该死的儿哪,你一撒手就不管我们了哇,你是存心让我们受这种罪哟!你倒是说说,我们该怎么活呀……”

婆婆一哭,秀秀却不敢再哭了。心想自己难受也罢,何苦惹出婆婆多一重伤心呢?忙劝止婆婆:“妈……算了,当心身子,你还有病呢……”即将一方帕子递到婆婆手里。

哪知秀秀一劝,婆婆哭得更响了。秀秀心地善良,只怪自己不好,就想,男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原是自己嫁过来才发生的事,怨只怨自己的命。自己的命咋这样背时呢……一时五内俱焚,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

秀秀的男人叫鼎罐,鼎罐是小时候别人给他取的浑名儿(外号)。其他浑名倒也罢了,但河下的人忌讳多,最怕喊人鼎罐。鼎罐原是煮饭用的锅子,水上人家避讳,通常称鼎罐为“黑钵儿”。鼎罐的父亲走过行船,船打“皮”(翻)后,淹死了,尸骨无存。鼎罐也走行船,船主说算了算了你趁早把你名字改了,鼎罐说那你们叫我黑钵儿吧。鼎罐叫了黑钵儿还是不行,有个算命的说,你娃有水牢之灾。鼎罐的妈一听慌了,就不让他再上船了,忙不迭地给他娶了一位好看的媳妇。可秀秀过门还不到一个月,鼎罐下河打鱼,阴差阳错地就给淹死了。

鼎罐娶了新媳妇,差不多在家里整整蜷了一个月,成天涎着脸就守着秀秀。秀秀说一个大男人,老窝在家里干啥,你也出去走走啊!鼎罐就伸伸懒腰,笑扯扯地出了门。出门不远迎面碰到“默然酒家”的点水雀儿,点水雀儿说嘿对了,你帮帮我的忙,店里没鱼了,你下河去舀几条鱼回来,我的客人喊着要吃鱼。鼎罐一则见点水雀儿熟人熟事的,别人央求,不好推却;二则见秀秀勤快,过门没几天就补好了他的渔舀子,也想图个表现;三则见这几天江里涨水,虎臂滩快要淹了,正是下河打鱼的时候。于是兴冲冲地回家,扛了渔舀子就往外走。临出门他的妈还短他一句,都半下午了,你看你那样子,还能舀到鱼吗!秀秀说,妈,你就让他去吧,舀不舀得到那是他的运气。

鼎罐的渔舀子就三根竹竿一挂小网,握在手里的网竿有手腕粗细,上端分岔挂着网兜,挂网的竹竿细得多,一路上网兜儿颤悠悠地极是快活。鼎罐下了河,就端直朝虎臂滩嘴嘴上走。江水涨起来,正好淹了两边的石盘,一条石梗斜着伸向江里,形同虎臂。虎臂前端是“虎爪”,礁堡前沿水流湍急,却正好舀鱼。

鼎罐叉开两腿立在礁嘴上,顺着湍流一舀一舀挥着双臂。那渔舀子就像一把还没玩儿熟的关刀,初使起来还有些犟手犟脚的。看到满江青鱼、鲤鱼、肥头儿、鳊鱼,直往滩上涌水上跳,喜得鼎罐抓耳挠腮乐不可支。他最先舀起来的是几条水米子。虽然只有斤把几两重,却都是活蹦乱跳的鲜鱼。然后就舀到了鲤鱼,舀到了肥头儿。洪水还在涨,眼看快穿浩了,他却没有在意。此刻他的感觉全在手里,间或有鱼尾在舀杆上一拍,或鱼头在网上一蹭,他的心就怦怦怦地跳。突然舀里一振,他忙将渔舀一仄往岸上一戽,嗬,竟是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鲤鱼!他忙扑上去按住,装进一个大的网兜。接下来又有一条一条的鱼,不断地来满足他的兴奋和贪欲。最后网兜里的鱼总有二三十斤了吧。他觉得天色暗下来。猛抬头,顿时傻了——洪水早已漫盘穿浩,脚下的“虎爪”已是一片汪洋中的孤岛了!

这漫盘穿浩原是川江人都懂的术语。洪水上涨,先淹了贴岸部分礁石,切断了江中礁堡与陆上的通道,叫做穿浩。洪水刚淹礁盘,形成满盘乱冲的水势,谓之漫盘。这时穿浩的水,搅起鼓泡带了呼啸满世界翻滚。鼎罐肯定吓坏了,也是急于求生,想趁天色没黑尽以前,摸一个水浅的路子回去。他脱了鞋子和外裤,试探着下了水,没有想到水流太急,大约战战兢兢才趟了几步,脚下一滑鼎罐就被冲下了滩。虎臂滩穷凶极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生机。

第二天,当人们找到虎臂滩的时候,发现“虎爪”还没有被淹,鼎罐的渔舀子还在,他舀起来的鱼有些死了,有的还是活的,而鼎罐穿过的鞋,明明白白就摆在那个礁堡上,可满世界找人,哪里还有鼎罐的踪影?

秀秀没了男人只哭得死去活来。众人却劝她,都说你别伤心,是鼎罐该死。说那天鼎罐如果不下河舀鱼,包他没事;说舀两条鱼走路,也没有事;还说洪水并没有淹过礁嘴,是鼎罐自己找死,而虎臂滩淹死的人多,那儿一定有鬼在找替身……但秀秀不那么想,她只记得那天下午,是她叫鼎罐出去的,还说舀鱼要看他的运气,结果却让鼎罐丢了性命……

10 招工

半边街几乎快被小城遗忘了,可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一条大约两里长的小街,就像一段花里胡哨的鸡肠带儿,还疙疙瘩瘩拴着川江的传统和风格。

太阳一早醒来,挣脱翠屏寨的羁绊,先探了个头,然后一竿两竿升了个高,半边街便如太阳晒醒的猫子,慵懒地伸一伸腰,立即活泛起全身的筋骨。先有两家三家下门板搬门方的磕碰,接着乒乒乓乓连珠般混响一气,街两边的店铺便陆陆续续豁然敞开。于是,小街的日子就在一种不紧不慢不凉不热的节律中运动。

水飘儿从山二叔家里出来的时候,半边街上已有了不少的人。路边,一个卖冲冲儿糕的老汉,正用竹棍儿将一方竹板敲出当当儿当当儿的乐声。水飘儿听那卖糕的老汉招呼:“小伙儿,来块冲冲儿糕,尝尝老汉的手艺?”水飘儿一怔,回说“不忙不忙”,却紧走两步,前面就是一家茶馆。

茶馆也是板壁房子,两大间连通,约两三百平米。茶馆内躺一坝黄亮的竹凉椅,却只有四五个茶客在嗑瓜子、聊天。茶馆正中有个为说书人搭的方台,台高两尺,上面摆一张围了布幔的条桌,旁边柱头上挂块粉牌,写着书名《七剑十三侠》和说书人的名号。水飘儿爱听评书,有时路过这里,立在外面也要听上一阵。

不知山二叔这阵钻哪里去了。水飘儿正拿不定主意是往前走或往回走,却见七八个汉子相拥着远远过来。中间两位水飘儿一眼认出来,黑面虬须的是明生哥要请的掌墨师,另一位面白剽悍的男人正是山二叔。山二叔身着蓝布长衫,腰间扎根白布带子,一边与旁边的人搭话,一边早与水飘儿打了招呼。

“水飘儿,小鸡儿在望嘴呢,想不想二叔办个招待?”山二叔总是一脸豁朗的笑。水飘儿想,你想办招待就办个招待,眼睛就往卖冲冲儿糕的担儿上望。可山二叔只叫水飘儿随我来,就带着众人往上走,直接进了周老默的“默然酒家”。

众汉子拣个圆桌,坐下来刚刚一席。人多嘴杂叫酒要菜,一齐安杯设箸甚是快活。山二哥对众人听任不顾,却只找虬须汉子理论。

“王掌墨,你哥子这回就对不住人了!明生那船在干坡上晾起的哟,说好今日动工,你安心放我水耙子(木排)么?”

“二哥,你在招兵买马,谁敢不听号令?我还正为这事着急呢!”

“那我要的几个人为什么不来?就这个样子,今天还能动工吗?”

“二哥,这动工倒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说少了几个扣得上手的兄弟。水木匠原是粗笨活,但不是说不讲手艺。你若要下死力做小工的,随便一撮箕我也能撮到几个。”

“纵然他们不给你面子,难道也不买我的账了?”

“哪里话来。往日有事不消扯你的旗号,就是我捎个口信儿也就来了。这回遇缘儿(遇巧),胡四和金老怪两家偏偏有事,若在别处做活路倒也好说,我就硬抓也能把他们抓来的。”

“胡四在家坐月呢。”座上一位伙计笑着插言。山二哥不信,当是笑话,众人便证实,胡四婆娘生了个儿,胡四足不出户真的是在家里坐月。

山二哥哈哈一笑,“嘿个舅子,待老子去家里捉他。”说时招呼众人只管上菜喝酒,他去去就来。遂起身离席,正跨酒馆门坎,却见店门口一只大鸡笼,便伸手去笼里逮了两只七八斤重的大红公鸡,向柜上老板喊一声:“周老默,我借两只鸡用用,回头一并汇账。”店老板挥一挥手,笑道:“我那鸡是红毛国的贡品,十万块钱一个,不怕烫手你只管逮去。”山二哥回头叫上水飘儿,把两只鸡用草绑了,叫水飘儿提着,二人一路说笑去找胡四。

从半边街上去,腊梅湾倒拐,再投罗汉洞。胡四家就在罗汉洞东侧。

胡四家三间瓦房,门前有两棵槐树,靠路边插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爬满金银花之类青藤,形成清清爽爽一座院落。院门口卧一条极肥的黄狗,见人来也不张狂,还很讲礼性地起身让道。正厅大门敞开,山二哥率水飘儿端直进去,无人,便扯嗓唤一声,胡四,胡四,有人吗?旁边卧房立即应道:“哪个哪个,惊诧诧的……”门帘一挑,打照面的却是胡四的婆娘。

首先闯进山二哥眼里的竟是月母子那肥白的大奶子。呸霉气霉气,山二哥待要退出,却已不能。胡四婆娘“啊”地一声忙缩回头去,对屋里的男人说是山二哥他们来了。胡四便在屋里惊喜道:“山二哥么?”忙趿了鞋挑帘出来,一脸灿笑将嘴咧至耳根。

山二哥说,你屋的狗好懒,客来了也不叫两声通报通报。说时胡母也从厢房出来,山二哥向主人家道了恭喜。水飘儿把两只大红公鸡放下,也问了婆婆好,四叔四婶好。山二哥说道,胡四你舅子尽做大个个事哩,阴悄悄就得了个儿。连我也蒙在鼓里。做满月酒的时候,说不得要找拨人来朝贺朝贺。就叫把宝宝抱出来看。胡四婆娘早扣好衣襟抱了婴儿出来。“刚才正给娃儿喂奶哩。”脸上讪讪的,还为刚才敞胸露怀不好意思。

山二哥从胡四手里接过包得严严实实的宝宝。婴儿不足十天,皮色泛红,活像一只褪了毛的兔子。小眼睛眯着,还有些畏光,一股奶气冲出来,直叫人翻胃想呕。这胡四真莫名堂,整天陪着月母子和毛毛儿,沾一身奶臭有啥意思呢!山二哥这样想,却没这样说,按惯例还为婴儿封赠了不少吉利话。几句恭维话,说得月公子月母子笑逐颜开。这时胡母已端了醪糟蛋上来。山二哥水飘儿也不推辞,一是吃个喜,二是当用茶。然后胡四婆娘上来收拾碗筷。山二哥便搭话:“你坐月子,也出卧房做家务事?”

胡四婆娘嘴一噘:“我们这些人如何讲究得起呢。若不是头上捆根花帕子,谁记得你是月母子。家里喂猪喂狗剁猪草哪一样不是我。”

山二哥笑道:“那胡四不就剩下洗尿片片了?”

“他?片片是婆婆在洗。他一天就晓得骗床,比大户人家的月母子还像月母子哩!毛弟还没满半个月,他一天就捧在手里,儿呀肝啦,直叫得旁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山二哥水飘儿都笑。“这也自然,三十岁得个儿子,哪有不当宝贝的。”山二哥说。

“这婆娘!嘴叉叉的,偏在二哥面前出我言语。”

“胡四,你呆在家里一点插不上手,守着月母子……”

“还不是这婆娘,生怕我离了半步。就像我会在外面讨小,要把她甩了似的。”

婆娘脸一红,急辩道:“那是生毛弟儿前两天。我生了毛弟儿谁要你陪着了?我知道山二哥今天是来叫你的,你随他去好了。没见过男人家成天骗床的……”

“好,有嫂子这句话,我便捉了他去。明生修船,就离不得胡四,王掌墨一伙人还等着他呢!”

胡四见山二哥露面,本没打算推托,当即进卧室拎了件短褂,也没带家伙,随山二哥水飘儿辞了老母和媳妇出门,刚走几步又折回去,不知同媳妇办了怎样的交涉,却被媳妇红着脸推着出来。山二哥水飘儿在院子外面啥也没说,就是笑。

11 宴客

山二哥领着胡四和水飘儿返回半边街,街上又多了些人。正跨进“默然酒家”,王掌墨一伙已起身招呼,山二哥却见一位熟人擦肩而过。这人穿一件补丁露肉的破褂,戴一顶烂垮垮的草帽,过酒店门口将草帽往下一拉,只让人看到几根焦黄的胡须。“金老怪!”山二哥冒叫一声。那人似不曾听见,脚下只管加紧赶路。山二哥奔过去一把扯住:“金老怪,未必你真不同我们这帮人打搅了!”金老怪一脸凄惶,只好站下让到街边讲话。

老怪只说得一声惭愧,后面的话就讲不下去了。原来金家接连遇到几件不利索的事,老婆扯猪草从崖上摔下去成了半身不遂的瘫子,大儿媳妇也不知得了什么绝症,枯瘦如柴面如纸灰,多活一日多一日受罪。一家人七八张嘴外加两只药罐;花光了金家有限的积蓄不说还背了一身债务。偏遇二儿忤逆,口口声声闹着分家,说再不分家一把火烧了房子大家散伙。金老怪早年带着金大金二闯码头修船,捻船放样也曾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不料几年下来却弄得如此狼狈。

山二哥听金老怪说“屋里这阵就连刮痧的钱也莫得一个”,猜他出来是找人借钱的。便叹道:“常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遂尽数掏出自己身上的钱,都是伍万元拾万元一张的票子(那时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一元钱),数也不数全塞到金老怪手里。

“要不得要不得!”金老怪如捏了炭圆,像烫着一样手一缩一叠钱全掉在地上,“啊!”老怪忙弯腰把钱捡起来,硬要还给山二哥。山二哥将老怪的手按住。说:“我今天在酒店候人,你有事,我不强你,你尽管去干自己的事。”说罢扭身进店去。金老怪呆了一呆,忙涨红着脸追进酒馆:“山二哥,这,这,钱……”他是想说钱要点个数或者留张借据。

“什么钱不钱的,你用我用不都一样!”山二哥把金老怪扯了坐下,“你拿去说不准能派个用场,放在我这儿却靠不住。我的祖师爷教过我,江湖财江湖散,不散有灾难哩。”

金老怪过意不去,仍不愿收此馈赠。山二哥正色道:“老怪老怪,如果够朋友,今日你再莫吱声,或者哪天你发了洋财还我也成。若实在没有这份交情,你把钱往地上一扔,走你的路,不会有人拦你。”

众人也劝金老怪不要过分违拗,朋友之间原有个互相帮补,再要推却也就辜负了山二哥一番美意。

金老怪再不言语,就被众人留下饮酒。这时座上又添了几位兄弟,有的带着斧凿刨锯,有的没带任何家什。一席人早已匀做两席,大家谈笑风生很有些干大事的样子。

酒饮两盏,山二哥心里“格登”一响,暗叫一声拐了,今天要现相。我刚才翻兜儿将钱全给了金老怪,过会儿付账,未必叫周老默打手板?想一想,却有了主意,回头对柜上叫道:“周老默,我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呢。”

“不麻烦不麻烦,山二哥有事你说。”老板娘点水雀儿一叠声应着。

“把你的文房四宝借用一下,我要留张借据。”

“好,好,你干脆到柜上来写。”仍是点水雀儿在张罗。

众人都看到是山二哥硬把钱塞给金老怪的,不信他会要什么借据,都笑着看他耍什么把戏。

借钱留字据天经地义,只有点水雀儿和金老怪当真。金老怪以为是山二哥怕他过意不去。留一张借据他心安理得一些,便随山二哥一道去了柜台。

点水雀儿找出笔墨砚台,从账簿上撕一张竖格纸,交到山二哥手里。然后用小勺子舀了点水,帮山二哥磨墨。山二哥略想一想,三下五去二几笔写了字据,金老怪就要过来划押。

山二哥说:“慢,还得找个中人。”

周老默说:“大家都看到的,要个啥中人嘛。”

山二哥说:“是人有腿都跑得脱,唯有‘默然宝号是生了根的。就借宝号的光,请你作个见证人。”

“好么好么,我作中人,写哪里嘛?”周老默也当了真。

“就要你的大名,写在左下角这点儿这点儿。”

酒馆老板就提了毛笔,认认真真写了自己的名字。接着金老怪就过来拿笔,山二哥说:“这里没你的事呢。”边说边用笔在店老板名字前面添了三个字,看时,便成了这样一张借据:

借 据

今因囊中羞涩,急等钱用,经人说合,借到半边街山二哥现金玖拾万元整。恐日后无凭,立此为据。

借款人:周默然

×年×月×日

“嘿个舅子,兴这样坑人么!你骗我做中人,结果倒是我欠你一砣了!”周老默伸个脑壳瞄一阵,突然醒悟过来。

“你嚷什么嚷,白纸黑字,有什么说的。”山二哥笑扯扯地把字据折了往怀里一揣。

“个杂种,开玩笑不是这样开的哟。你快把你画的狗脚迹撕了!”周老默抓住山二哥的手真有些急了。

“个杂毛儿的,我就猜你输也输不起还也还不起。欠人家一回钱脸都黄了。这样这样,看你也还老实,我们还是来个君子协定——”山二哥说着掏出了那张“借据”。“这张借据你拿回去,好久有钱了好久还我;今天这两席酒的钱,先写在你的水瓢上,我好久想起了好久还你。”

周老默一把抓过“借据”,一点儿一点儿把那“狗脚迹”撕碎。说:“山二哥,你身上莫钱了就明说,你在我这儿吃赊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不该这样编方打条儿辱没我。”

点水雀儿在旁边笑起来:“我说呢,是山二哥涮坛子(开玩笑)呢。”

众人一齐开怀大笑。

何宝子正好从门口过路,并不知酒馆里出了啥事情,也伸个脑壳进来跟着傻笑。水飘儿骂了一声“狗日宝子”,便在山二哥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摔出了血?”山二哥腾地站起来。众人不解,全拿眼睛望他。水飘儿看看众人,再看看山二哥,小声道:“其实也没啥,只是膝头摔破点皮……”

山二哥觉得有点儿失态,即随和地笑一笑,对王掌墨讲:“掌墨师,我就拜托你了,你直接带兄弟们下河。”回头对金老怪说,“你先去办你自己的事,屋里安排好了,能来就来。”金老怪连说“要来要来”。

山二哥复向众人抱一抱拳:“列位,对不起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移开凳子,却走向柜台:“周老板,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请把你挂起的烧腊鸭子给我一只,不,我要两只。反正你那水瓢上写了我的名字。”

周老默道:“惨了惨了,你连吃带喝生的熟的都要。只见你热闹,我一文钱没进,这酒馆只怕开不长久了。”这样说着,却挑那最大最肥的鸭子取两只,点水雀儿笑嘻嘻地接过来,也没过秤,用荷叶包了交给山二哥。

山二哥向众人道一声“好,我走了”,遂带了烧腊鸭子辞出店去。

回头山二哥把水飘儿叫到店外,塞一只鸭子给他,悄悄儿地说:“你帮我跑一趟,去看看水月。”

水飘儿挺神秘的,仰起头问:“如果水月姐姐问我,我说什么呢?”

山二哥说:“你就说‘山二叔叫我来看你。”

“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

“真的。”

水飘儿最肯做跑腿儿使嘴儿之类的事了,想一想,即有了主意:“那好吧。”头也不回,竟屁颠屁颠地去了。

众人都猜山二哥是因水月或秀秀家有事才走的,大家心照不宣,一笑带过。

12 法术

“水月姐姐,山二叔叫我来看你了。”水飘儿果然没有忘了山二哥的嘱托。

“真的吗?”水月惊喜地从水飘儿手里接过烧腊鸭子,顺手放在一边,忙给水飘儿倒茶。“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呢?”

“山二叔忙啊,他正在帮明生哥张罗大事呢——明生哥的船上墩了,要大修,那边有一摊子的事。”

“山二叔说什么了吗?”

“山二叔说他喜欢你。”水飘儿自作聪明。他以为山二叔要不喜欢水月,能平白无故地送她鸭子吗?

水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你,你乱说呢!”水月假装生气了。

水月姐的茶香喷喷的,水飘儿喝了一口,又喝一口,说:“真的,没骗你。山二叔还对工友们说,说……”

水月盯住水飘儿:“他胡说什么了?”

水飘儿说:“没有,没有胡说,山二叔说,水月姐姐生得好看。”水飘儿想,大家都这样说呢。水月姐姐生得红是红白是白的,就是好看嘛。

水月听山二哥在背后议论她,虽然是好话,但仍有些不乐意,就说:“你回去给山二叔说,不准他们在背后说我。你记住了?”

水飘儿说:“好,我回去跟山二叔说,今后有什么话,你只能对水月姐姐一个人说,不能跟其他人说。”

水月笑盈盈地点点头:“对了,就这样说。今后若再听到他们背着说我的闲话,我割了他们的舌头。”随后搬出自己平时爱吃的板栗、核桃、油炸果子来招待水飘儿。

水飘儿一边吃果子,一边跟水月搭话:“水月姐姐,以后有什么跑腿使嘴的事,你一叫我,我就来了,凡有我能干的事,你都交给我。”

水月笑道:“你一个小孩儿,还大包大揽的呢。我想想,你能干什么呢?不过,姐姐这儿,平时很少人来,你没有事,就进来坐坐,陪姐姐说说话吧。”

水飘儿挺机灵的,立即说:“水月姐姐,要不,我拜你为师,你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水月一愣:“做什么徒弟?”

水飘儿说:“姐姐会使法,我跟你学法术,今后,我还可以跟水月姐姐当帮手。”

水月盯住水飘儿看了一阵,摇一摇头,说:“不,你没这天份。我告诉你,想学法术的人可多了,但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水飘儿听工友们讲过水月许多精灵古怪的故事。说有一次水月在码头上遇到一位耍把戏的老头,见他表演“分身术”、“隔山取物”“纸人抬水”等技法,一时竟被迷住了。临到收拾要走,老头见水月一副痴迷的样子,就问她,小姑娘,想不想学点法术?水月点点头。老头过细端详她一阵,问,你的父母是不是都不在了?水月默然,垂下了头。老头说,那么,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里看看呢?水月就带老头回家。老头进了水月的屋,见水月就一个人,好像猜到了水月的身世,发一阵子感慨,就在水月那里住了几天,教了水月好些本事。于是,水月在慈云庵的师太之外,有了一位真正的师傅。只是,这位师傅行踪不定,外人很少见到。听说后来这个老头还来看过水月,水月皆以弟子礼接待,敬奉师傅如同神明。

水飘儿见水月不肯收他做徒弟,也不急于求成,即央求说:“水月姐姐,大家都说,你最有本事了,你使个法术我看看好吗?”

水月也是心里高兴,说:“好吧,我变个戏法你看吧——”

水月伸开两手,亮掌,给水飘儿看。水月穿紧身窄袖便衣,显得十分利索,手指长长的,细细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水月捏起拳头,把五指次第伸开,手里仍没有东西。交待之后,突然五指一收,握成双拳。水月问水飘儿:“你猜我手里有东西吗?”

水飘儿摸摸光脑袋,摇摇头,两眼瞪起核桃大,一眨不眨。

但水月再次摊开双掌,即见左掌一只核桃,右掌也有一只核桃。水飘儿奇怪了,关键是他离水月很近,根本没见水月伸手取核桃。

水月叫水飘儿:“你把衣兜儿牵起”。水飘儿老实牵起自己的口袋,水月就把手里的核桃丢进水飘儿的口袋儿。然后就见水月的两只拳头轮番动作,一握,一丢,一握,一丢,就有接二连三的核桃,笃笃笃地滚进水飘儿的口袋里。

水飘儿好高兴,“好,好!”一松手,竟鼓起掌来。有两个核桃立即掉到地上。水飘儿弯腰捡起地上的核桃说,“水月姐姐好本事,两只空手都能变出核桃来,可惜了,我的口袋已经装不下了。”

水月看到水飘儿两只鼓鼓囊囊的口袋儿,笑了:“你的口袋装满了,姐姐也变不出来了。”

水飘儿偏起头,又冒出一个点子:“水月姐姐,你再铰两个纸人出来我看看,好吗?”

水月想了一下说:“好吧,今天就陪你玩玩儿。”随即先净了手,再找出剪刀、丝线、黄裱纸来。她把黄裱纸对折一下,然后用剪刀铰出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人物,吹口气分开,就有了两个纸人。她把两个纸人平铺在桌上,又用剪刀铰出一个纸筒,用红丝线缝了几针,变成一只纸桶。接着舀一杯水倒进纸桶里,纸桶居然滴水不漏。

水月表情严肃起来,不再跟水飘儿说话,她用竹签把水桶穿了,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念的什么咒语,突然猛喝一声“起”,那两只平躺着的纸人竟站了起来。水月把竹签放在两个纸人的肩膀上,再喝一声“走”,两个纸人抬了水桶,就在桌面上晃晃悠悠地迈开了步子。纸人走的是直线,当走到桌子边沿时,水月手指一点,叫了声“止”,两个纸人即僵立不动。水飘儿还想再凑拢去看,水月却叫了一声“去”,两个纸人晃了晃,随即“噗”地倒下。纸人抬的水桶自然也跟着摔倒了,但奇怪的是,水桶里面是干的,竟然没有一滴水。

水飘儿呆了,他偏起脑袋看,既没有看出什么机关,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就用双手托了腮,仔仔细细地想,却始终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水飘儿还在动脑子,想怎样才能缠住水月,求她收自己做个徒弟。却发现水月的脸上,不知几时已经没了笑影。

水月转过身来,告诉水飘儿说,今天你可以走了。水飘儿一愣,心想,别人说水月姐姐爱小气,是我得罪她了吗?嘴里却立即说,好,我都搞忘了,已耽搁姐姐太久了。水月迟疑说,你在姐姐这儿看到的事,不许对外人讲。水飘儿说,好,我不对别人讲。那,我能跟山二叔讲么?水月没有回答水飘儿可不可以跟山二叔讲,却问他,你还要不要些板栗?水飘儿拍拍衣兜,说够了够了,我这口袋已装不下了。水月说那你下次来玩。

水飘儿很知趣,站起来要走,水月却又叫住水飘儿,叮嘱他,你叫山二叔到我这儿来,我找他有事,你记住了?水飘儿连说,记住了记住了,水月姐姐找山二叔有事哩。然后被水月送出了门。

水飘儿走在路上,心里还在默,帮山二叔跑这趟差真划算,不仅喝了水月姐姐的香茶,吃了她的果子,揣了两口袋核桃,尤其是还能亲眼看到她使法。水飘儿心里仍揣着拜师学法的念头,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透,后来水月姐姐怎么就不高兴了?除了没有笑脸,低头顰眉间,水月姐姐分明有什么心事,不然,好好的,她为什么叫我走呢……

水飘儿确实触动了水月的心事,一开始,水月听水飘儿说山二叔叫他来看她,还听水飘儿说山二叔喜欢她,心里当然非常高兴。但回头一想,这两个人之间的事,你自己为什么不来?你过来又没有几步路,哪怕是来这儿点个卯也行啊!就叫个半大小子来,是看希奇,还是探底细?你别是占了便宜,就瞧不起人吧?哼,我还瞧不起你呢,要不是……

其实,水飘儿并不知道山二叔此番托他送鸭子的本意,见了水月,他一任讨好卖乖,信口雌黄,弄巧反拙地竟差点儿把事情整拐(差)了。

水月听了水飘儿捎来的话,几经推敲,就误解了山二哥,心头一恼,竟对山二哥生出一些莫来由的愤懑与怨恨……

水月却没有意识到,认真说起来,这事挺滑稽的。水飘儿叫那人山二叔,她叫那人山二哥,而水飘儿却口口声声叫她姐姐,这不是有些乱套了吗?

第四章

裴神仙也不信邪,说:“那好,我且搁句话在这儿:三天之内,你必有大灾。纵然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13 回家

山二哥在“默然酒馆”取第一只鸭子的时候,只想到回家。然后很快想到了水月,他请水月出来水月是帮了忙的,理该酬谢人家。况且水月是个单身女子,居家度日总有许多不便,于是叫水飘儿代劳,给水月送了一只烧腊鸭子。

不一会儿,水飘儿从水月家里转来,先在山二叔门口探一探头,然后招招手,把山二叔叫到门外,神神秘秘地报告,说我见到水月姐姐了,水月姐姐还给我揣了两口袋核桃。山二哥问,她没说什么吧,水飘儿忙说没有没有,噢,水月姐姐叫你到她那儿去,说她有事找你哩。山二哥问,那是什么事呢,水飘儿说水月姐姐没说,你去了就会知道了。山二哥说好,我知道了。心里也没想到其他的事,就叫水飘儿,那你先回去吧。

一听说秀秀摔了跤,青山二哥便毫无来由地感到着慌。一脚踏进“山公馆”,没听到秀秀“回来了”那声问候。他先叫了声“老姐子”,秀秀婆婆应了一声,他把烧腊鸭子从石板水缸上的方洞递过去,“老姐子”接了只说一声“又破费”。山二哥隔着板壁,问:“秀秀,听说你摔了,要不要紧?”秀秀没吱声,却有极压抑的抽泣。山二哥就有些急:“水飘儿说只是破点皮,到底怎样了,还能不能走呢?要不要请医生?”秀秀在那边小声道:“没啥。”就听到她的走动声。山二哥虽放了心,却仍是疑惑,是刚才没听真,或真是她在哭呢?

山二哥混喊隔壁的“老姐子”“老哥子”有好多年了。待秀秀过门,公公已经谢世,但仍听山二哥把她公公老哥子老哥子地挂在嘴上。秀秀说,我婆婆大你二十岁。公公大你三十岁,你如何能哥呀姐地称呼呢。山二哥说,幺房出老辈子哩,我和他们一辈。秀秀说,我们两家非亲非故,扯什么幺房不幺房的。山二哥说,那不管,你只随你男人喊我山二叔。她男人只比山二哥小七八岁,不知怎的从小稀里糊涂就叫了他山二叔,长大后叫得少了,娶了秀秀就对秀秀说,你快为我生个儿子,我们就随儿子叫他山二叔。但秀秀还没养出儿子,丈夫先没了。秀秀不叫他山二叔,也不叫他山二哥,要说话有时叫“你”,有时什么也不叫,但她实在没法阻止他叫婆婆“老姐子”。

“老姐子,你今天出去走人户,是会相好的么?”山二哥在跟秀秀的婆婆开玩笑。

“该死,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说这种话!”秀秀婆婆在那边责备。

“说说笑,开开心么。你一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不行,一走动便累,便喘,是个废物了。”听那声音,“老姐子”是躺到床上去了。

秀秀一直没吭声。山二哥以为她受了委屈,还在怄何宝子的气,想劝她算了,何宝子是个愚人,是不能和他计较的。却听到倒水的声音,振衣的声音,就说:“秀秀,以后洗衣服就在家里洗好了。”

秀秀说:“溪里水宽。”她想,守着安家溪,哪有在家洗衣服的。

山二哥说:“井里有的是水,包你用。”说着探头向缸里看了一眼,分明还有大半缸水,却找出一担水桶出门挑水。

秀秀追到门口说句“缸里水还多呢”,山二哥没有听见。

离家百步有口四方井。一棵黄桷树浓荫匝地,长年荫着这井。树的气根,粗胳膊大腿地搂着护着这口井。水井三尺见方,青石框沙质底十分洁净。井水冬暖夏凉甘甜清纯,知道这井的人都说,半边街的人生得灵灵秀秀全凭这口好井。山二哥每天早起健身,必挑几担好水。有时扁担也不要,就用手提,权当练功。直练得臂膀上胸脯上腱子怒凸,竟添了一身男子汉的阳刚和健美。山二哥身上有肉,脸上却稍显瘦削。两颊各一道小凹槽,恰似一对酒窝,加上性格开朗豁达,正好配一副笑模样。秀秀的婆婆常常叹息,山二哥就不知道有愁事,天塌下来,还是一脸的笑。可我家秀秀枉有个好模样,秀秀气气的,却总没见她笑。看起来,凡事都不能强求的。

山二哥一连挑了两担水,缸满了,人还没转过身,秀秀已端了盆热水进来,“先擦擦汗吧。”说着帮他捡了扁担水桶。山二哥叹一声:“秀秀你,唉……”

山二哥的门反正开着,秀秀进出方便,早晨为他端洗脸水,晚上为他打洗脚水。山二哥居室虽然简陋,却一样需要收拾,每日上午山二哥出门后,秀秀便过来洒扫清理,该缝的收过去缝,该洗的收过去洗,然后把缝补浆洗好的衣物叠好,放到山二哥清楚的地方。山二哥明白,他享受的待遇早超过一个搭伙人的限度了,于是过意不去,心里便处处顾着护着这个家。因单身汉无牵无挂,挣的钱除了交朋结友,就变了油盐柴米全往秀秀家里搬。秀秀一家见山二哥义气,心存感激,也索性像自家人一般待他。

山二哥在秀秀家搭伙已有多年了。那时秀秀还没过门,山二哥有一餐无一餐地整饭,一生火满屋子浓烟,“就像熏野猫子似的”。秀秀婆婆就说,一锅费柴二锅费米,山二哥你就在我家搭伙吧,我家每顿多打半碗米,不就省了你许多麻烦。山二哥说这办法最好,从此就在秀秀家搭伙。简便时,那边盛了饭菜,就将碗碟从石缸上的方洞递过来;若有几样好菜,便尽数端到山二哥桌上,两家人围坐一起,有说有笑饮酒进餐。左邻右舍有了好吃的,也要给山二哥端一碗,并且知道他在秀秀家搭伙,端过来的都是大碗。陌生客人见这两家人这边进那边出的,都猜他们原是亲戚,既是亲戚自然也就不分彼此。即便秀秀男人做了死鬼,也特地把这一点证明给众人看——

秀秀的男人,是落水后第三天在聚鱼沱浮起来的。据推红船(救生船)的王老爹讲,这死鬼大约还有什么心事没了,他只在沱里打转,就是不肯进巴阳峡。山二哥得到消息以后,从半边街第一个赶到聚鱼沱。当时江边已围了不少的人,山二哥排开众人,一眼认出秀秀男人那张黄裱纸一般的脸。死人嘴角歪斜,眼睛微睁,就像要挣脱什么,又像在告诫什么。山二哥叫了他一声,禁不住泪涌。秀秀男人那鼻腔嘴角就一股一股往外呛血水。旁边人看在眼里,不免私下议论,说有人还不信,大家都看到的,死人摆在这儿根本没动,可一见到亲人就呛血,这一位大概是他的哥子吧。不一会秀秀、秀秀的婆婆都赶到江边,一场呼天抢地的哭喊,哭得活人心尖子打颤,哭得死鬼又呛了许多血。王老爹神色怆然,说:兄弟,你总算又见到了你的亲人,有什么事情没办,有什么心愿未了,想必你也交待清楚了……

后来,秀秀的婆婆大病一场,病中她把山二哥叫到床边,说,山二哥,我儿子走时是认了你这门亲的。他,他不放心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家,他把我们两娘母都托付给你了……山二哥诚恳地说,你放心,有我青山在,你们就受不了欺,短不了用。从今后往后,我就当你是亲婶,秀秀……回头见秀秀已哭成泪人,便再说不下去。

从此,山二哥待秀秀婆媳愈发尽心,在感情上他已经把秀秀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秀秀两娘母也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只是习惯了叫秀秀的婆婆“老姐子”,秀秀虽然也曾纠正过他,但山二哥一时还没有改口。

14 明生

当水飘儿回到野码头的时候,河下沙滩已经热闹起来。明生雇请的工人,已来了二三十位。来的人归掌墨师安排,都在露天沙坝劳作。有的四人一组。吭哧吭哧在抬木头;有的搭起木马,呼啦呼啦扯开了大锯;有的则围着木船,乒乒乓乓抡起了斧凿。明生这船充其量算个中修,也就是一般的挖挖补补,自然没有造船那种排场。若是造同样大一条船,还得掌墨放样,龙骨龙筋生扯拢,工匠要请百十人,方材板料一大坝,那场面也就壮观得多。

据老辈人讲,川江造船曾有过一个火爆爆的时期。光绪末年,造木船的船厂比比皆是,仅万县一地就有十好几家,工匠好几百人,一年总要修造三四百条木船。后来,几经战乱,也就败下来。轮到明生修船的时候,木船修造业已很不景气了。

当然了,木船修造业的大起大落与木船航运的兴衰,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说到川江的木船运输,从远古第一艘独木舟的渔猎航行,到十九世纪末木船航运的鼎盛时期,其间已历经了漫长的五六千年。后来船型日趋先进合理,川江水运也出现了空前的繁忙,木船运输的发展走到了巅峰,也走到了尽头。从1898年英轮首次闯进川江,随后美、日、德、法、意各列强兵舰商船一轰而人,国内民生、招商、三北、强华等多家轮船公司也在川江迅速发展轮船,从此结束了木船运输一统川江的历史,与此同时,二十世纪初至抗战前期,川境军阀混战,战祸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遂将木船运输的发展逼上了绝路。待抗日战争爆发后,因民国政府西迁,川江运输紧迫;木船运输及木船修造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和发展。那时港口南北两岸,桡橹成阵,樯桅如林,再现过一个水运蓬勃发展的假相。待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又忙着张罗内战,强拉丁夫,掳掠船厂,抢劫木船。加上在滩险密布的川江航道上竞争,木船运输万难与轮船运输抗衡。于是,木船运输以及木船修造,从此在川江一蹶不振。

后来,有了人民政府,发动民主改革运动,酝酿成立木船联运社,积极引导个体船户走合作化道路。个体船户的心态,则如农村的上中农,眼见过去的会首豪强、封建把头一个个威风扫地,有如搬掉压在头上的石头,无不扬眉吐气。可另一方面,也感到这世道委实变了,人民政府为穷人谋事,似乎在新社会越穷越受器重,便对自己的木船及有限的财产感到惴惴不安,对个体船的经营也锐减了几分热情。

明生老家在云阳,父亲留下一条木船,一直经营着云安镇到万县城的盐巴运输。后来成立万县木船公会,明生举家迁到万县,在酝酿成立船舶合作社的时候,明生的态度最为积极。他拿出能抽出的所有资金,购置不少工属具和修造船的材料,用他的话说,是把自己家的小锅小灶砸了,好去合作社吃大锅饭。合作化道路是条金光大道哩,锅里有了还愁碗里没有?他要把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带着自己的决心和体面入社。

这日开工,王掌墨只瞄一眼,见杉料柏料青杠料、桐油竹绒生石灰摆了一大坝,就说:“老板,你这船就算是见烂挖补全船捻缝,也用不着这些材料。知道的,会说是老板出手阔气大方。不知道的,还说是掌墨师不会估料呢!”

明生说:“掌墨师傅,没人说你的。我把船装扮出来,就嫁给合作社了,还不兴陪点嫁妆么。”说时挂一脸开心的笑。可王掌墨见那笑是浮在面上的,面子下边似乎还有一层灰心和失意。这也难怪,“女儿”毕竟是自家的骨血,真要“嫁”出去,也会有一种难割舍的滋味。

然而王掌墨却想偏了。他看出了明生的灰心失意,却没猜到那灰心失意的根由。其实谁也不是明生肚里的蛔虫,谁又能看出挂在他心尖子上的那点事呢?

明生和秀秀是姨表亲关系,秀秀的妈是明生的亲幺姨。明生常想,幺姨一定是个喜怒无常不近情理的女人。小时候,幺姨好像也并不是不喜欢他,私下还搂着他,亲他,给他买樱桃、柿饼、糖罗汉儿。但她就是见不得他和秀秀在一起,一见他俩在一起就像见了鬼似的。还在系裹肚儿穿开裆裤的时候,有一次他跟秀秀坐在地上,正噘着小嘴儿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幺姨突然夜叉似的扑过来,扬手给秀秀一巴掌,一把抓了秀秀就走。明生妈在后面喊,要死啊你把丫头手扯断了。幺姨根本不管。明生似乎至今还记得秀秀那哭。

两家都住在云阳汤溪河口,隔得并不远,小孩儿毕竟不懂事,一有机会又耍到一堆了。有一次他们正在玩过家家,秀秀搂着个小枕头在“诳娃娃”,明生用线牵着纸折的篷船在木盆里打转儿,正学大人的派头吼一声“啊嗬嗬露尾罗(船过险滩已经上滩口叫露尾)”,幺姨倏地冒出来,不仅扔了枕头打了秀秀,还指着明生臭骂一顿,小杂种,你敢再找秀秀玩这种下流把戏,我打断你的腿!明生当时瞪一对不屈服的眼睛,小嘴动一动的,却只在心里喊,我长大了要娶秀秀,我偏要娶秀秀!可后来他和秀秀见面就少了。稍大一些,秀秀像是接受了幺姨的教化,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回避他。

明生记得,幺姨爹死得早,幺姨一直带着秀秀孀居在家。若是爹行船在外,幺姨有时还来走走;若是爹行船回来,她断不肯同爹照面往来。明生爹怜她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好歹说服了明生妈请人过去说媒,要姨妹儿嫁给自己做二房。不料被幺姨妹骂个狗血喷头,说,我们就这样下贱?我们有多少姊妹他就得多少婆娘?天下男人又没有死绝!我非要嫁人也决不嫁他,叫他少做他娘的美梦?后来明生还暗为这事儿高兴,幸好两家没有合成一家。这时,秀秀已出落成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明生发誓一定要娶秀秀。

明生不知道幺姨为什么讨厌在河里驾船的。幺姨说,说尽道绝戏班子,做尽做绝桡夫子,戏子桡夫子没有一个好的。既然幺姨不喜欢“桡夫子”,明生就下狠心,走最后几趟生意,挣点本钱回来,开个字号或做点其它体面的事,然后再托人去幺姨家说亲。在当时,无论姑表或姨表兄妹联姻,都比较普遍,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但偏遇一场战祸,川江兵荒马乱,经营航运谈何容易。明生找了几位贴心的兄弟,都是为了生计舍得下力舍得冒险的穷哥们儿。大家千辛万苦走了两趟万县、重庆,又“薛仁贵征东”一般闯了一趟汉口,算是阴差阳错九死一生,钱没挣回来倒是捡了条命回来。回来却听说秀秀已嫁到万县去了。明生无异大白天听个炸雷,当时只觉山也融了地也陷了,手脚发木全身冰凉,当着众人的面,任凭泪水串珠般滴落。至此,明生妈才知道儿子一直苦恋着表妹,可事情已无法挽回。明生一躺半年。这期间幺姨也过来看过他,除了听姐姐埋怨,陪侄儿落泪,她就一句话:这不可能的,注定了的,这是命!

明生对幺姨心存怨恨,稍后,听说万县成立木船公会,他就乘机搬家离了云阳城。事隔不久,突然得到秀秀男人意外死亡的消息,明生亦悲亦喜,以为这真是命里注定了的,心里复燃起娶表妹的希望。秀秀办过丈夫的后事,回了一趟娘家,明生在船上有意试探,无奈秀秀冷若冰霜,明明白白在脸上写了不愿意。明生相当失望,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讨不到秀秀的欢心。忽一日水飘儿拿一双鞋来,说是秀秀专为他做的。他喜出望外,以为这是表妹抛给他的红绣球。一番准备专程去半边街拜访,谁知秀秀连门都不让他进,他才明白是水飘儿自作聪明玩的小把戏。三十那天去团年,眼看着秀秀一家,同山二哥处得那么融洽那么亲密,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在席上嚼的什么饮食,回来再提不起精神。思来想去倒是为表妹着想,山二哥也算个重义气有胆识的人物,这辈子归了他,也算没有辱没她。明生从此把诸事看淡许多,便是水上这份事业,也心灰灰的,待要忘了秀秀,却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说到修船,全是山二哥配备的脚脚爪爪,明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山二哥这天从半边街下河已是午后,明生见他就一个人,他不问山二哥却问水飘儿:“你请人下来做饭是怎么说的?”

山二哥接过去说一句:“秀秀过一会儿来。”

这时皮船长从野码头过路,偏起头看一阵,见明生摆开架势一副干大事业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说:“明生,你还捣鼓这破玩意儿干什么?干脆跟我上洋船得了!”皮船长是洋船(轮船)上的船长,也是本地出去的人。他今天穿得衣正儿时正儿的(体体面面的样子),也不知上岸有何要事。

明生和山二哥瞧不起皮船长的为人。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没人跟他搭话,也再没有人理他。

山二哥在工地上点了一下人,见掌墨师已安排好了,大家按部就班都摸到活路在做,心里就踏实许多。却想起水飘儿带的口信,说水月有事要找他。到底是什么事呢?每想到水月,山二哥就有点儿犯难。但她既然带了口信来,就得前去打个照面,不然就有些失礼了。

15 皮船长

皮船长想娶水月,确实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年纪大许多不说,关键他已有了不少老婆。那时开洋船(轮轮)属于高端技术,收入高,养得起老婆。加上常年走滩过漕在外漂泊,他在重庆、涪陵、万县、奉节、宜昌、汉口都安了家,这事儿众人都知道,只是不晓得他到底有多少个老婆。可现在时局变了,听说要实行一夫一妻制。皮船长这号人就感到恼火。后来一想,索性把自己解放了,以前的老婆都不要了,我就娶这里的水月。他把这意思跟酒店的周老默一说,点水雀儿反对,说你莫异想天开尽做美梦,拿这种办不到的事来为难我们!

可皮船长不死心,他想,既然你们不帮我的忙,难道我自己就不能去找她吗?他决定亲自去告诉水月,皮船长自我感觉挺好,竟离了酒店直接去找水月。

皮船长见到水月的时候,水月正开门出来。皮船长叫一声:“水月。”那样子看起来还很激动。

水月只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皮船长紧走几步,又说:“水月水月,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水月拧起眉头,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皮船长一愣,赶紧自我介绍:“我是皮船长啊,你不认识我?我的洋船就靠在外面的。”

水月回头说:“你的洋船跟我有什么关系?嘁,滑稽得很!”

皮船长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噢,你是不是有事要忙?我能不能等你……”

水月说:“说什么说,我不认识你!”只冷冷地瞥他一眼,扭头便走。

皮船长见水月不理他,虽有些扫兴,仍不肯罢休。他在心里默一默,贞洁女子还怕囚皮汉呢,绝不能一碰钉子就打退堂鼓。他拿定主意,远远地跟在水月后面,看她究竟要去哪里。水月知道他还尾巴似的吊在后面,只当没看见,全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

皮船长跟水月一直跟到慈云庵,见水月进了庙子,他就在外面等。

皮船长先在庙门外等了一阵,不见水月出来,就进了庙子。庙内香烟缭绕,木鱼声声。皮船长听到过水月父母早年的传闻,益发感到水月的高贵和神秘。他在佛堂里看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师太,正领着一班姑子及俗家弟子在呢喃诵经,偏起头看,却没有发现水月。退后几步,肘拐一碰,见是个功德箱,就随便往功德箱里塞了几个钱。然后又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阁等处转了一圈儿,仍然没有看到水月的影子。他怕与水月擦身错过了,又赶紧往庙外走。走到庙门口,又回头往里面瞧,一不留神踩到一块石头,脚下一歪,一个踉跄蹿出去,差点掀翻了算命人的摊子。他不怪自己不小心,却怨别人的摊子挡了道:“咋个搞起的哟,一个摊子摆在路中间……”

算命人一边护住摊子,一边没好气地说:“晦气晦气!明明是你走岔了道,偏偏怪我的摊子挡路!”

算命人的摊子围个布幔,上面两排小字:占卜、问卦、抽签、算命。知过去未来;测吉凶祸福。下面三个大字:裴神仙。

这“裴神仙”仰起脑壳,仔细打量皮船长,猛然吃了一惊,说:“先生,我看你面色不好,恐有大祸临头呢!”

皮船长也是个跑水陆老码头的人物,知道江湖术士跟卖狗皮膏药的差不多,无非是骗人钱财。他乜斜着眼,把那小摊推敲一番,心想,你娃相貌平平,竟也敢自称神仙呢。且不动声色,只对裴神仙说:“我抽支签吧。”裴神仙说:“可以可以”。皮船长当即拿过签筒,“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一摇,随即“啪”地飞出一支签来。他从地上捡起那支签,见上面写着: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观音庙第三十六签。

皮船长想一想,不得要领,遂将那支签递给裴神仙。

裴神仙读了那支签,仰起脸来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何处发财呢?”

皮船长具实回答:“我姓皮,叫皮日东,开洋船的领江,大家都叫我皮船长。”

裴神仙把皮船长又重新打量一番,心想,皮日东,皮船长,好,我正等着你呢!即摇一摇头说:“皮船长,你莫把我们跑江湖的,全看成了一蒙二吓三谎话的骗子。我裴神仙‘铁嘴一张,说的话不晓得讨人喜欢,说出来却没有什么走展呢。”

皮船长见他装神弄鬼的,也就不客气了:“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得好,也就罢了;说得不对,莫怪我掀了你的摊子!”

裴神仙也不信邪,掐着指头又算一遍,说:“那好,我且搁句话在这儿:三天之内,你必有大灾。纵然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皮船长一听,立即恼了,上前一把扣住裴神仙的脖领子,举拳头要打,想一想,却又放下来,说:“你,你是在咒我么?好嘛,老子先放你一马,你且说说这支签,如果说不出个‘子曰,当心我把你的‘铁嘴,揍成了歪嘴儿!”

裴神仙退后一步,理理衣领说:“行,我也不收你的钱了,算是免费指点一二。我告诉你:这支签,要是落在别人手里,或许是支上上签,但不幸被你抽中,也就变成下下签了。”

皮船长揣起手来,冷冷笑道:“哼,反正嘴巴两块皮,可以任你胡说。我且听你往下说——”

裴神仙并没有被吓住,只管讲:“那你听好了:签文是一句唐诗。‘白日依山尽是说太阳已没有光泽了,是白的,就快要落山了。先生名叫皮日东,名号里有‘日,正应了这‘白日的‘日。‘黄河入海流是说河水向东流。你是开洋船的,得水流之利,打滩过漕如履平地,先生在事业上风光得很呢。可惜你今天走错了方向,这慈云庵分明坐落在西山,人称西山慈云庵,跟你运程方道相反。今天你趁早回船上去,或者可以躲过一劫。这‘第三十六签,扣‘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暗示了你得走。另外,我观你方面大耳,多财多福,家里一定妻妾成群。但我看你在慈云庵,已逗留多时,心里定然装着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只可惜这位女子你看得见,却摸不着,好一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你纵然苦苦追求,却偏偏与你无缘。到头来,只能是水流归大海,相思一场空!”

裴神仙一席话,头头是道,说得皮船长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了主张。但他并不死心,强自争辩说:“你信口开河,满嘴胡言!你说第三十六签扣了‘走为上,我偏说六六三十六,扣了‘六六大顺,应该是心想事成,大吉大利!”

裴神仙嘴角漾一丝冷笑:“先生,那是你在做梦,心里尽想好事!”

皮船长也只管冷笑:“哼,你这种人,骗吃骗喝的我见得多了。你走到哪儿骗到哪儿,着你‘道儿的,全是傻子、瓜娃子!我说得一点儿不错吧?”

裴神仙往旁边一让,两手一摊,对在场的人说:“各位各位,大家都是看到的了,今天我既没有骗他的吃,也没有骗他的喝。”他又对皮船长说,“在下姓裴,敢自号‘裴神仙不是没有神通的。我实话跟你说,有些事我不便说透,泄露太多,我会瞎了眼睛。”

皮船长恼怒道:“那好,我俩打个赌如何?三天以后我如果没有事,你该怎么说?”

裴神仙说:“打赌也行。不过我仍然奉劝你一句,你马上走,说不定还没事。挨过申时,三天后你如果还能见到我,算我输。”

“不对,三天后你肯定不会来慈云庵了。”

“三天后我去野码头等你!”

“行,那你输了该咋说?”

“我跟你磕头,挂红,放鞭炮,你还可以砸我的摊子。”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拍掌?”

“拍掌!”

二人举起巴掌,“啪!”“啪!”“啪!”当着众人对击了三掌。

第五章

师爷看了何雄留下的“清单”,后脊梁直冒冷汗。过好久才喘过气来,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当是熬鹰被叼瞎了眼睛!

16卜事

这位“裴神仙”原本江湖术士,跟普通算命子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同的是他深谙术数“原理”,“断事不可泥,变通方是道”。除了能背一套一套的口诀,他还有一副好“钢口”,说出来的话,一口咬定“没有走展”。万一说出来的话跟事实不符,或者大相径庭怎么办?这也难不住他,他能巧舌如簧,随便作出一些解释。就像跟皮船长打赌,他说皮船长三天内必有大灾,不死,也得落下残疾,到时候皮船长全须全尾地来找到他,他必有一套应对的办法。最不济的是拉了他去见官,他会说我姓裴,裴同非,我不是神仙,为了穿衣吃饭才出来混码头的。何况几天前他曾见过皮船长的老婆,皮船长的老婆对他是有过重托的。

那天,裴神仙刚在码头上坐下来,就有人要来掀他的摊子。说是一天前他跟这位妇人占过一课,说她得逢贵人,最近不发大财也要发点儿小财。那妇人别无生财之道,回去把一口猪卖了,竟得了一块银元。那时候有些地方还在用银元,一块银元是很值钱的。她欢天喜地地把钱拿回去交给男人,男人却认出那块银元是假的。男人想是气疯了,抓住女人像捶一顿好打,女人挨打受气想不通,就来找裴神仙拼命。一边要掀摊子,一边自然是不让掀,两边拉拉扯扯叫骂厮打正不可开交,遇到山二哥和明生正好从这里过路。

山二哥挤上前去,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男人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越说越生气,又使拳头又用脚踢,扑过去还要整他的女人。山二哥忙把他架开,臂膀上还替那女人挨了两拳。山二哥喝住他:你这人好不晓事,哪能这样打自己的女人!她卖猪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她一道?上了当,就只晓得拿女人出气!那女人披头散发的,说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得去跳河!明生忙把她拦下来,见她满面泪痕,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怪可怜的,就说,你那银元在哪里,是不是你们看错了。那女人就摸出那块假银元,明生接过来,悄悄从兜儿里换了块真的给她。说,不对呀,你这块银元是真的呀,怎么说是假的呢?那男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先看了看,再用牙咬一咬,然后吹口气将那银元放在耳边听,银元当真是真的。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向明生作个揖,说有劳大哥费心了,既然银元是真的,我也就不该打自己的女人了。说着拖了女人便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也当真是遇到贵人了。那女的仍没有明白过来,还在抽抽搭搭地说,我说嘛,这银元哪能是假的呢……

山二哥和明生见那对夫妻走远,就对算命的说,这回你整安逸了,差点让你闹出了人命!这位“裴神仙”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能见机行事的人物,刚才的变故他已洞若观火,脸上虽还挂着狼狈,却扯篷转舵说,惭愧惭愧,不过在下说她会得遇贵人,还是说对了的。明生说,说什么贵人呢,我兜儿里正好有个银元罢了。裴神仙说,只要运程对了,你就是她的贵人。话说回来,也难得你有这样的善心!

明生从兜儿里摸出那枚“银元”,说这假钱害人,如果落在穷人手里,还真能要了人家的命。说罢划个飘飘儿,一扬手把那枚假币远远扔到河里。

山二哥对裴神仙说,你们算命的,也都是这样蒙人的吧?

裴神仙即正色说,大哥,你要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搞我们这行也是有书的,《周易·系辞》云:“《易》之为书也,广为悉备,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自古以来就讲天人合一,天地人同构。天、地、人三才可相互感应。再说《周易》占卜,以阴阳二爻组成六十四卦,可以经天纬地,解释世间万事万物,只是在下才疏学浅,略知皮毛,没吃得透罢了。

明生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觉心动,说:“你为我占上一课如何?”

裴神仙立即说:“行。你是相面,算八字,或者是算卦呢?”

山二哥在旁边插嘴说:“打卦、算命、相面,你那里现成,都套是套的,我们听了也似懂非懂,不如你把你那布袋儿拿过来,让他抽个‘彩头儿,看看有个什么讲究。”

裴神仙说:“好。这抽彩头儿跟抽签是一个道理,要的是心诚则灵。这位大哥如果嫌我说话啰嗦,抽彩头儿就最省事了。”

明生当真从裴神仙手里接过一个小布袋,先在心里默一默,然后从布袋里摸出一根两寸长的纸棍,打开卷成小棍儿的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亲上加亲”四个字。明生脸上一热,即将纸条递给裴神仙。

非神仙瞄了明生一眼,笑了笑说:“这位大哥的心事并未与人说破,我也不必点破。但我在想,你大概默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亲上加亲,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了。”

山二哥心想,见鬼了,我就知道明生心里装着两件事,一件是他要加入合作社的事,另一件是他想跟他表妹“亲上加亲”的婚事。可咋这样凑巧呢?于是冒一句:“你那袋子里,是不是只有一个‘亲上加亲啰?”

裴神仙笑起来:“那你怀疑我满口袋都是‘亲上加亲么?这样,你自己来,我让你随便抓一把,看看还有没有一个‘亲上加亲。”

明生见裴神仙说破了自己的心事,一是高兴,二是不好意思,即说:“算了算了,你那一口袋的纸棍儿,哪里还会有两根相同的呢。”

山二哥却纳闷了,心想一布袋的纸棍儿,就这么独一根,偏又让他给抽到了,单凭这巧劲儿,就很耐人琢磨了……

这时皮船长的老婆坐一乘小轿过路,见到裴神仙正在给人算命,就喊轿子停下来。皮船长是从本码头出去的人物,他的老婆叫丹凤,丹凤应该是他的原配夫人,或者该叫大老婆才对。但皮船长一是因工作关系,常年很少落屋;二是他的老婆太多了,他也应付不过来,因此丹凤总是落个形只影单的。这天丹凤听说洋船靠码头了,就坐了轿子专程来接皮船长,谁知船一靠岸皮船长就上坡走了,却让丹凤扑了个空。

丹凤人到中年,也还生得富富态态的。她下了小轿,见山二哥和明生在场,原是认得的,便打招呼:“哟,你们也在这儿算命?”

山二哥说:“我们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你是来接皮船长的?”

丹凤不无失意地说:“船是接到了,可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噢,我听说这裴神仙神得很呢,我早就想请他给算张八字了。”

裴神仙见有生意,即趁机卖弄起来,说:“要说我神得很,那不敢当。但这两位大哥既未动步,也听我裴神仙解释几句。我们跑码头的,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辈。今天我得说个所以然出来,不然,你们会说我只晓得蒙人、欺人。这算命第一步,要立四柱,什么叫立四柱呢?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时。按四柱排八字,查明天干地支。十大天干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出生年月日时所占天干地支相配,就有了八个字,比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等等。所以说算命又叫排八字、算八字。排好八字,再定用神,以日柱为主,定他与其他三柱的生克关系。再查神煞,看看是否有星宿照命或神煞入命。最后才推算大运、小运、流年和命宫。这位大姐既信得过我裴神仙,那就请你把四柱报来——”

丹凤早就听别人讲过裴神仙了,当即就向裴神仙说了自己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出生的。裴神仙就掐着指头推算一番,微微点一点头,说:“嗯,大姐这命,本不失为该享福的命。凡命,金木水火土五行,贵阴阳相等,如两金见两木,或两火两土两水之类,各自成象,为吉。若太过不及,如三水一木,一水三木等类,俱不为福。假令金人,三金一木,金克木为财,三金争一木是分擘其福,多主财物不遂。若一金三火,火多金少,煎熬太过,主一生不闲。另外,我一说出来,大姐也是明白的。

丹凤说:“你是说,还要看看我先生的八字了?”

裴神仙说:“不错。如果不知道你先生的八字,我也只好泛泛而论,终是有层隔膜的。”

丹凤立即说:“那好,我正在想,站在这儿终不是个事。那你跟我走,到我家里去,我家就在东门进去不远。你把我先生的八字也仔细算一算。然后我再叫几个姊妹来,这半天你也就不愁没有生意做了。”

山二哥听得早有些不耐烦了,把明生拉一拉,说走吧走吧我们走吧。明生本来还想听裴神仙说几句的,见丹凤已上了小轿,裴神仙已收了摊子正准备随了她去,即跟山二哥一道,往桥沟木材市场走了。

17 债务

“媳妇,你莫着急嘛,我们慢慢儿想办法来还……”午后,秀秀的婆婆又到陈婆婆那边去了一趟,带回的消息,无异在秀秀耳畔响了个霹雳。

“唉,还不晓得是啷个欠下的冤孽债哟,我都没有听说过……”婆婆撑不住了,躺上床去长叹一声。

秀秀刚准备下河,听了婆婆带回来的话,人一下子木了。她想安慰安慰自己,还想说妈你别操心了,可就怕一张嘴自己会哭出来。

她麻利地收拾了桌上的药碗。用火钳灭了灶里的余火。看到灶里的草木灰,想起该换痰盂了,就端了婆婆床前的瓦盆,出门把陈灰倒掉,从灶里另铲了些热灰。她洗了手,摸了一下坐在棕包里的瓷壶,茶水还暖暖的。她想到河下的工友们还在等她,可心里却难受,就想躲起来大哭一场。她坐到织布机上,两脚踩动踏板,左手推拉机头,右手扯动梭绳儿,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五寸木梭便黄鼠般在梭槽内来回奔蹿,机上经线纬线交织,秀秀的辛酸与不幸,也就一丝一线全织进了布里。

这台老式织机还是秀秀娘家陪嫁的。她一坐上织机,就感到一种酸涩的亲情。上了织机,手脚腰身全闲不住,唯有汗粒和思绪可以自由自在溢出。

苦,她其实并不觉得生活多累多苦,只觉得同娘一样,这辈子命孬。在娘家,娘只教秀秀纺纱织布做针线,喂猪下力之类粗重活从不让她沾手。秀秀常盯着娘疲乏的身影,心疼地叫妈你歇歇。秀秀的娘掠一掠汗湿的头发,笑一笑说:你是怕妈累着了?你看,路上背盐的女人,一天两个盐包,一百二十里山路,一动步汗水摔八瓣呢,不背行么?

云安镇盛产井盐。船载,马驮,人背,有水旱两路往外运盐,云安镇到云阳城三十里山路,半天来回背一个盐。一个盐就是一包盐,连篾包带盐共重二百零二斤。一天赶两趟,可以背两个盐。背盐用的是上大下小的背篓,人人手提T形打杵,走起来一步一啄,可以增加走山路的稳性;歇下来往腚后一支,盐包背篓的重量全落在打杵上,在崎岖的山道上歇气方便得很。世人见那坑坑洼洼的石板小路,总会想起那些打杵的成就,其实忘了还有背盐人汗滴浸润的功绩。

背盐的多数是女人,一般二三十岁,三四十岁,但背盐的时候她们不再是女人。盐包一上背,她们只有全力以赴,拼心劲、耗体能,计划怎样挣过这三十里山路,把越背越沉的负荷背拢城关码头。汗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脖子上流着,湿透的鬓发成绺成饼地贴住两颊。摞补丁的大襟便衣敞开来,不时有蠕动的奶子探一探头。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圈儿一圈儿,就显出了蜡染似的盐霜。那一阵,背一个盐能挣千多块钱呢。一天两趟大约可挣三千多元,也就相当于后来的三角多钱吧,但能买几斤米,可以供一家好几口人了。只要能维持一家生计,这些妇女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每遇愁苦,秀秀就拼命劳作,因有家乡女子作榜样,便再不觉苦。随着织机哗啦哗啦的宣泄,心里难以遏止的酸楚就会得到衰减。夜里织机响声过大,她怕吵了婆婆和近邻,就纺绵花。丈夫总耐不住,常在纺车吱吱嗡嗡吱吱嗡嗡的呻吟中鼾声大作。只有隔壁的山二哥知音,他从整夜整夜的吱嗡中听出:“秀秀哪是在纺纱,她是在和纺车说话呢。”

如果秀秀会骂人的话,她会骂丈夫一声畜牲。婆家勉强也算个中等人户,偏遇男人游手好闲立不起志。也不知在哪个娼妇那儿学的手段,刚过门那几天,她男人每夜整得她哭不敢哭叫不敢叫,第二天甚至动不得步上不得机。婆婆对儿子的房事充耳不闻,由着儿子性子整,新媳妇顾及脸面,有些话说不出口,只忍不住嘤嘤地哭。山二哥却知道这边的动静,对秀秀的男人放出话来:“咋个的哟,你整得楼翻镇倒的。我睡不着,莫怪我一把火烧了房子!”玩笑归玩笑,那“阵仗”后来也收敛许多。

秀秀的男人特别懒。婆婆见媳妇一天脚不停手不闲地做,就规劝儿子:你闲着没事,总该帮帮秀秀。甚至连山二哥也看不过意,着实说他两句:你五尺多高一条汉子,就吃你婆娘穿你婆娘?看秀秀可怜,只怕外人还要搭把手呢!秀秀男人就嘿嘿地笑。男人只道女人是供他耕作的土地,自以为是主宰,便一味在女人身上办蛮使狠,以为就把女人改写了。殊不知女人却是炼铁的丹炉,任你生硬顽劣,待一腔纯情引燃,阴阴柔柔也就把你改造了。秀秀过门后,不仅改造着自己的男人,甚至影响到另一个男人。山二哥在家呆的时间比过去明显增多了,对此,秀秀的婆婆稍有些知觉。不过,众人也知道,秀秀的男人,婚后确实变化不小:秀秀生火他知道劈柴,秀秀织布他知道为妈端水递药。结婚才一个月,夫妻刚有些和谐,秀秀男人却意外地死了。秀秀曾伤心过好一阵子,大约认为同男人的孽缘已满,心里正一天天平静下来,却又遇上今日平地风波。

陈婆婆今天把秀秀的婆婆找去,原是想跟秀秀做媒,她劝秀秀嫁给何老板的独生儿子。说何宝子虽是笨一点,但笨人有笨人的福。秀秀嫁到何家,你们婆媳俩就有了依靠。说何老板看起了秀秀的能干和贤惠,她一过门,整个家就交给她管了。但秀秀的婆婆回信说,秀秀根本就不想嫁人,更别提是嫁给何家那傻儿子了。陈婆婆的心就凉了,说那好吧,本来何老板心好,见你们日子清苦,秀秀男人欠他的债他提都没提。可现在,你们就看着办吧!秀秀的婆婆一惊,说我们几时欠下何家的债了?陈婆婆说,是你儿子欠下的债,我是看到了那张借条的,这难道还兴有假么?

“媳妇,这事儿,要不要找山二哥商量一下呢?”婆婆愁迷了路,在床上试探着问秀秀。

秀秀盯着织机上左冲右突的木梭,心里哗啦哗啦根本无法平静。她怨婆婆糊涂了,一个病人,去陈婆婆那里扯什么淡呢,还要找山二哥商量哩,这不是明叫他帮我们还债么?可我秀秀又是他什么人呢!秀秀从没听说死鬼男人还欠何老板一笔钱。她决心去找何老板说说清楚:父债子还,夫债妻还,男人欠的账,无论多少,我来还。但你何家不能起心不良、再起歪念头、再打歪主意!

秀秀认为女人也该有些刚性,相信靠自己的劳动能偿还一切债务。她停了织机,收拾一下对婆婆说:“妈,我得去跟何老板说个清楚,这到底是一笔什么钱吧,他打算要让我们几时支付……”边说边匆匆出门。

“你不是要下河做饭么?”婆婆却把秀秀后面的话听岔了,还以为秀秀打算要去何老板家做几天活路。

18 交手

山二哥没见到水月,心想那就改日再来找她吧。顺半边街下河,在野码头铁匠铺还同毛铁匠说了一阵话。山二哥说,我们那里匠人多,这几天你就去我那儿吃饭吧。毛铁匠说,好的,你尽照顾我。山二哥问毛铁匠,你见秀秀下河了吗,工地上那几个打杂的,搞不灵醒(利索),我们都在等她下来弄饭呢。毛铁匠说,我今天忙,埋起脑壳打铁,没有注意到她。

山二哥满以为秀秀已到工地了,但工地上哪有她的影子?中午开饭的人还不算多,临时指个人下厨也就对付一餐。下午工人陆续到齐,仍没有看到秀秀下来。好些人见水飘儿在厨房帮忙,却没有见到他去请的人,都在问,水飘儿,做饭的咋还没来呢?水飘儿说,秀秀姐说好是要来的。

山二哥在这支修船队伍中位置特别,按而今的称谓,应叫他乙方(承修方)代表或包工头儿,当时川江叫揽头儿。揽头儿专门从船主手里承揽修船业务,再“赶人市”到茶馆、酒馆寻那帮待雇的水木工,被雇的人带了家伙下河,就是一支临时组成的工程队伍。揽头儿一般由技术最好的掌墨师充任。山二哥的手艺,可能还没有达到“掌墨师”级的水准,但他人缘忒好,除了极少公用开销,他从不短扣工人工资,从不“抽头儿”提手续费之类。因此,只要他说有事,许多水木匠放了手里的活也愿跟他走。在工作现场,要靠山二哥掌墨放样或许勉为其难,若要他做个修造船的质量监督却是满在行的。

沙滩靠里,有个干涸的大石槽。一名工人正挥着木锤在舂桐油捻子。山二哥其实并没注意槽内的桐油石灰拌没拌匀,舂没舂熟,他从那人手里接过木锤,“蓬蓬蓬”地捣了几锤,好像不顺手,又把木锤还给那人。那人便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是山二哥在作示范,或是自已出了什么问题。山二哥只是对他笑一笑,却转身走开。

转过来看到金老怪领着金二正在捻船,先用凿子把船缝理好,再将竹绒和桐油捻子一凿一凿地把缝捻实。山二哥突然想起一件事,上前把金二叫到一边,说:“老二,听说你要烧了房子大家散伙呢,你可真长能耐了啊!”金二的脸唰地一下红齐耳根。山二哥又说,“不是我说你,家里有困难,你却急着讨媳妇。一家人嘛,缓一下都不行,外人还兴有个帮补呢!”金二诚恳地说:“是我错了,谢谢你帮了我们……”山二哥忙打住说:“好好好,你去捻你的船,我今天也只是点到为止。”

山二哥绕过把杆去看木匠补船。众人正七手八脚,把下好的杉板安在挖开的豁口上。有的在钻眼,有的在敲钉,看似简单,却都有些讲究。山二哥对正在钻眼子的胡四说:“尺板三钉,距离拿准了么?”胡四回头说:“笑话,干这行手倒拐都长毛了,还有跑了码儿的!”山二哥点一点头,笑道:“来,你先歇歇,我来钻。”说着接过木钻,将一端抵住肩胛,两手扯动皮条,“呼呼呼”地将钻花儿斜钻进船板。“呼呼呼哧”钻穿了。“呼呼呼哧”又穿了。明生看了笑起来。胡四忙接过木钻:“山二哥,你看明哥儿在笑话你呢。”山二哥噢一声,才想起自已忘了规范。原来钻眼子除了大小、距离和倾斜度的要求,有的眼钻穿有的眼不钻穿还有不少讲究。

明生见秀秀还没下河,山二哥似乎也有点分心,就把山二哥找到一边商量:“山二哥,这一坝三十多号人,解料、钉船、砸麻饼、舂捻子,哪一项都是重体力活,秀秀还没来,这晚饭……”山二哥心头发毛,正想秀秀今天有些反常,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知道下面的场合,早就应该到了呀?即皱了眉头说:“我回半边街看看吧,看是啥事把她耽搁了。你先叫两个人把菜收拾一下,把米沥起来。

回到半边街,刚才秀秀的婆婆告诉山二哥:今天何老板托人来说,要秀秀嫁给他那宝子,还说我们几时欠了他一笔钱。秀秀知道后急了,赶着去跟何老板办交涉,硬要去他家做活路抵债。山二哥心里十分焦躁,一怨秀秀有事阴在心里,根本不和他商量,还拿他当外人,她这是咋个在想呢?二恨狗日的何熊心怀叵测,平空设个陷阱,只当半边街的人好欺!还想拿他那只知道吃饭拉屎的哈宝儿(傻子)来坑秀秀,他哪里还要什么脸皮!

气头上脚下生风,从半边街翻上岩就到了歪楼门。

山二哥见何家大门紧闭,就上前哗啷哗啷拍打门环。门开一条缝,露出一颗人头。山二哥说,我找何老板何熊。头缩回去,不一会儿有了动静,嚯啷一声大门敞开,“汪”地先窜出一条黄狗。山二哥急往旁边一闪,却见何熊带着两个伙计出来。黄狗立即被人喝住。

山二哥抱一抱拳,说:“何老板,请你把秀秀叫出来,我要说话。”

何熊年近五十岁,寡骨寡脸的,白净面皮,外罩一件阴丹士林蓝布长衫,袖口卷起,露出月白洋布内褂,倒也给人一种干净利索精明老练的印象。他把山二哥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待要把客人迎进屋去,却见来人说话不软不硬不冷不热,脸上虽有笑意,却仅仅是一种定式或习惯,于是简单答道:“秀秀是来过这里,但走了,说是要下河。”

“当真?”

“你以为这能骗人?”

山二哥也信他不至于说谎,就说:“听说秀秀家借过你一笔钱,我咋没有听说过呢?”

何熊心想,你是她什么人呢!嘴里便冷冷道:“是她男人找我借的。”

山二哥说:“她男人都死了一年了,真的是死无对证呢!”

何熊说:“你难道说我在诈她?笑话,白纸黑字是有借据的。”

山二哥问:“她男人刚死的时候,我咋没听说他还欠你的钱,你手里还有他的借据?”

何熊说:“她男人刚死那阵,我看到她两娘母可怜,尸体还摆起的,你能去找她们要钱?再说,那借据当时是放失了手,到处找都没有找到。直到昨天,我为两位成都厨子选出行的日子,才从历书里翻了出来。”

“这样说起来,就好像是真的了?”

“你当我凭空画个圈圈,就能蒙人了?”

“那么,请你把那张借据,拿给我看看如何?说不准,我还可以凑几文儿帮她还你。”

正好刚才秀秀看过这张借据,何熊随手掏出来一抖:“这,这不是,你看清楚了,是真的假的?”直凑近山二哥眼睛,要他看个“明白”。

山二哥却视这一动作为侮慢。他一把抓过借据,只瞄一眼,就猜这是秀秀男人欠下的赌债,却作势也抖一抖那纸,气他说:“哼,这也算数么?这能说清什么问题呢?”

何熊见他找上门来“拿言语”,原该“懂得起”些,不曾想竟是一位不讲理的主,便有些出言不逊了:“日妈的,你睁起二筒盯仔细点,按了手印还不算数?”

山二哥心里作恼,面上仍不紧不慢道:“污个红砣砣,这有何难?随便找人按个脚模手印,哪个晓得是鬼老大鬼老二的!”没等何熊收回借据。山二哥将那纸折成几折,嗤嗤几声撕碎,扬手一撒,顿作粉蝶儿飘飞一地。山二哥当时只想,欠你的钱,无非如数还你,却不管撕字据输不输理。

何熊过去也是一位放刁讲狠的角色,几时在自家门前受过这等鸟气,“你、你……”顿时脸也青了唇也白了。山二哥见他气得发抖,正想此人疼钱一定比疼儿子厉害,没提防何熊疾如闪电出手就是两耳光。“啪!”右边躲过,左边已着实挨了一巴掌。山二哥“嗷”一声怪叫,猛蹿起来直取何熊,无奈两个伙计扑上来将他死死抱住,那黄狗也在一边呲牙咧嘴狺狺然助战。

山二哥没想今日会动手,经两个伙计一扑,却权衡了一下形势:要甩开伙计也并不难,要对付三条汉子一条恶狗则是一场苦斗。他挣开伙计,指了何熊说:“姓何的,我且记下你这一掌,淮阴侯还受胯下之辱呢。你请我吃瓜子,我会还你盘子。有种的,明天、后天、望后天,望后天一早,我登门拜访!”说罢扭头便去。

何老板气得莫法,喉结蠕动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他自认今日吃亏,对方反而不依不饶,若是过去,他何熊岂肯放他走路!

19 何老板

何熊何老板,有房产,有铺面,据说还是某某银行的襄理,走到街上也算个体体面面的人物。他过去一直在码头上混,后来抛头露面的少了,早年所干的“勾当”即鲜为人知。

何熊早年习过武,滚过滩,靠着袍哥势力的扶持,一张大嘴走到哪儿吃到哪。

何熊的老婆叫何菊子,何菊子其实是何熊没出五服的姥姥。年轻的时候何熊跟他姑爷混过,他姑爷是衙门里的师爷,何菊子是这位师爷的二房。何熊跟何菊子原本沾亲带故,二人一个大门进出,眉来眼去的久了,后来竟相约私奔。走的时候,何熊“正大光明”地给师爷留了封信,称他跟何菊子情深意笃,相处日久,已经不能分离,从此不劳师爷再为照顾他们而费心。信后附录一份“清单”,“清单”详细记载了这位师爷,如何作奸犯科行贿受贿、如何上下其手草菅人命、如何诬良为盗淫人妇女,以及参与者谁谁,知情者谁谁等种种隐私。据说,这位师爷看了何熊留下的“清单”,后脊梁直冒冷汗。过了好久才喘过气来,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只当是熬鹰被叼瞎了眼睛!小老婆被妻侄儿拐跑了,他既不能声张,也不敢追查,免得给人留下一场话柄。

后来他有了些本钱,就学着做生意了。有一次何熊乘船从宜昌回川,同船有一位武汉客人,为人十分老实。从宜昌回来,在船上要耽搁半个多月,何熊就陪着这个客人聊天,彼此问答,有一句无一句的相当随意。他问客人:“老板贵姓?”客人说:“我姓刘。”“嗯,刘老板,你台甫是?”“噢,草字有福。”“刘有福,有福之人,难得难得。府上住在哪里?”“小地方,武汉黄陂。”“好地方啊。你家老太爷可好?”“我的爹已经谢世了。”“西去几年了?”“去世已有两年了。”“老太爷在时叫什么名字?”“他在世时叫刘天贵。”“他叫刘天贵,你叫刘有福,天贵,有福,不错不错。请问刘老板,你家几位昆仲?”“好说好说,我家弟兄三个。”“你是?”“我是老大。”“那老二叫什么名字呢?”“老二叫刘有禄。”“啊,你家是按福禄寿起名的,那你的三弟,一定是叫刘有寿了。”“对,老三就叫刘有寿。”“你的二弟三弟如今在哪里发财?”“他们都在南京,混得都比我好。”“做什么贵业?”“一个开杂货庄,一个开小吃店。”“请问尊夫人是哪里的人呢?”“这……”刘老板也曾望他一眼,心想,这人好玩,罗里罗嗦的什么都问。反正路上无事,我就陪他聊聊。即回答说,“我家眷娶的是南京人氏。”“结婚几年了?”“过门整整十年了。”“生了几个孩子?”“生了一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男孩儿。”“今年几岁了?”“今年八岁了。”“叫什么名字呢?”“小名狗伢子。”“狗伢子是什么时候生的?”刘老板差点笑起来,难道你是算命的吗?就告诉他,“狗伢子是三月初九午时生的。”“三月初九午时,好,好,这张八字一定不错。请问你岳家贵姓?”“岳家姓李。”“岳父健在吗?”“他老人家在南京,精神很好。”“你几个舅爷?”“两个。”“做何贵业?”“在一家公司里跑业务,生意人,嘿,不谈了不谈了,我们喝茶,我们喝茶……”刘老板碍于情面,一路上不得不拿话应酬,但对何熊盘根问底式的交谈,确实有些招架不住。

不知不觉地进了三峡,船靠码头,大家就要起坡上岸了。何熊把刘老板的肩头一拍,说:“刘老板留步,我有话说呢。”刘老板还以为船拢码头了,何熊会邀他去他家里作客呢。

待客人都起坡了,何熊才对刘老板说:“刘老板,感谢你送了我一程,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回去跟你爹说,这十担瓷器我收下了,货款在定金里扣。你们留意着,是景德镇上好的瓷器我都要,你们还可以送十担上来。”

刘老板一听,蒙了:“么事么事?你说这十担货是你的了?还说货款在定金里扣?”

何熊说:“你把货运到了,当然就是我的了。我付给你们的定金还有剩的,先不忙结账,我们以后再说吧。”

刘老板急起来:“定金?你说什么定金,我怎么听不懂呢?”

何熊说:“两年前我付给你爹一百个大洋,委托你们进景德镇的瓷器,当时你也在场!”

刘老板跳起来:“个板蛮的,我爹都死了两年了,我认都认不得你!”

何熊装着吃了一惊:“什么?你爹已经死了?你爹死了你也不能赖账啊!”

刘老板气坏了:“我认不得你,也从没有接过你什么定金!”

何熊拿腔作势地在船头吼起来,“刘有福,你爹死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了?还说认不得我?好好好,帮我卸货的伙计已经来了,我们且扯到岸上去说!”

二人纠缠不清,一起扭扯到岸上,一个说你爹死了,就想赖账,我交定金的时候你也在场,现在你爹死了就不认黄(认账)了。另一个说,我几时收你定金了,我认都认不得你,不晓得你家门朝哪边开,树朝哪边栽,你是想吞了我几担瓷货!一个说,吔,刘有福,你说你认不得我了,你要不要我把你的根根底底都抖出来?另一个说,个婊子养的,我根本认不得你,是这次坐船才撞到你的!一个说,刘有福,你娃嘴巴放干净点!各位各位,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看天底下还有没有这种混账东西!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了一锅粥,船上岸上顿时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一个老人挤上前来排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听到你俩吵麻了,你们能不能一个地说。”

何熊就希望有人出来排解,即说:“好,那我来说……”

刘老板情急,忙抢着说:“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有几担货物,从宜昌运上来,刚拢码头,他就说货是他的了,还说给过我定金。个板蛮的,真不要脸,我说都不好意思说了!”

何熊说:“行,刘有福,你说,我就不开口;我说,你就不要打岔;我们一个一个地说,不要抢着说。我请你先说,还有什么话,你都说出来。”

刘老板说:“日妈的,我是个骗子,我已没有脸说了,你说。”

何熊说:“好,我说,就请你莫插嘴了,你要抢着说,我用鞋底子抽你嘴巴。”

老人和在场的都说:“说嘛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何熊说:“我是本地人,原先也跑过码头,说起来可能还有人记得。这几年我在学做生意。其实,我早就认识他们一家人了。”他指着刘老板说,“他叫刘有福,武汉黄陂人。他爹叫刘天贵。他还有两个弟弟,老二叫刘有禄,老三叫刘有寿,一个开杂货庄,一个开小吃店,都还混得不错。他老婆娶的是南京人,进门十年了,生了一个男孩,今年八岁,叫狗伢子,三月初九午时生的。刘有福,你说,你娃敢说一句我说得不对!”

刘有福气得没法,恨不得扑上去咬何熊几口。

何熊接着还介绍刘有福的岳丈姓李,住在南京,两个舅爷也在南京,都是生意人。“两年前我去汉口,委托他们买景德镇的瓷器,我交了一百个大洋做定金,钱是交到他爹手里的,刘有福当时也在场。因为是知根知底的人,当时我也没留字据。现在刘有福说他爹死了,他认不得我。我不知道他爹前年已经去世了,但天底下有这种混账吗,爹死了就可以不认账了?常言说‘父债子还嘛,况且我还并没有要求马上结账,只是说这几担瓷器的货款,从定金里扣出,余款待以后结算,这娃就翻脸不认人了!”

众人一听是这么回事,就议论开了。说老爹接的定钱后人是要算数的。你如果手头很紧,就跟人说说清楚,让人家丢几个现钱给你嘛。有几个河下的工友,感情上只偏袒本地人,说这个武汉侉子分明欠揍,竟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撒野来了。由何熊安排前来提货的人,这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都嚷起来,还跟他罗嗦什么,打他狗日的一顿送他见官吧!

刘有福百口莫辩,直喊“天啦天啦”,脚一跺只吼:“我不要货了,我不要这十担货了,这总该行了吧!”刘有福认栽了,怄一肚子气空手回了武汉。

当然,后来何熊金盆洗手,很少再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了。一是时局变了,心存畏惧,二是眼睁睁看到许多风云人物相继倒台,他吸取教训,也就收敛许多。有知道他根根底底的人,每次提起过去,他会笑一笑说,当初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不提了不提了。更多的人见他当着老板,做着襄理,人五人六的样子,也就不知道他会干什么烂事了。

不过,以何熊的个性来说,当初没有字据,他尚能讹人钱财;如今有人骂上门来,当面毁了他所看重的借据,他何熊何老板岂能咽下这口恶气?

第六章

足有几秒钟,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惊呆了,一位是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山二哥猛醒过来,前脚踢后脚急忙退了出去。

20 逢凶

皮船长当真是闯到鬼了。因为他跟“小神仙”打了赌,必须跟“小神仙”对着干。“小神仙”叫他走,他偏不走,一直要在慈云庵外面等水月。

庙门外的游人走光了,摆的小摊子也散场了,仍没见水月出来。皮船长不断安慰自己,反正洋船泊在河中间机修,难得忙里偷闲就在岸上多玩玩。就听慈云庵敲响云板,大约是用过斋饭了吧,才见水月步履轻盈地从里面出来。

“水月!”皮船长迎上去喊了一声。

水月一怔,快步从皮船长身边走过,拧了眉头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还在这儿!”

皮船长诚恳地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我有几句要说对你说。”

水月边走边说:“我跟你没有话说,你走开,不然,不然我就恼了!”

皮船长跟在后面:“你别忙赶我。我听人说,大家叫你小神仙,”他本想说大家叫你小神子,怕水月生气,临出口改成了“小神仙”,“都说你本事通天,难道就不敢听我说两句话吗?”

水月听出皮船长是在用话激她,索性站下来:“有什么敢不敢的,好,我就听你说!”

皮船长赶紧说:“水月,我有几句心里话要说。我是开洋船的,许多人都认识我,我是有老婆,安的家也多,但现在兴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我就想把那些老婆都休了,明媒正娶,把你接过来跟我过。我有的是钱,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了,你让我养着你,我们一起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水月冷笑道:“可惜我没有你说的这个福!况且,我有手有脚的,也不需要谁来养我。”

皮船长说:“不不,我都想好了,请半边街的周老默和点水雀儿来帮我做媒,求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水月一听,皮船长当真是在打她的主意呢,不由讥讽说:“看起来,你对我倒是一片真心了?”

皮船长忙说:“真心,真心!过去那些事都不提了,别人以为讨的老婆多,就花心了,其实,开船的……现在不敢乱来了,都一夫一妻。我敢对天发誓,我若对你水月虚情假意,愿遭天打五雷轰!”

水月说:“那么,你听我的,我说怎样,你就该怎样了?”

皮船长说:“对对,今后你说怎样我就怎样!”

水月说:“行,那我就考验考验你,”慈云庵出来有一架岩,深七八丈,水月随手一指,“那你马上从这儿跳下去!”

皮船长看到岩下面黑森森的一片,跳下去那还活得了?即知难而退地摇一摇头:“这恐怕……”

水月似笑非笑地说:“师太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位比丘,犯了戒非常后悔,就去问佛,佛说:‘若听我言,罪即可灭。然后指个火坑,厉声喝道:‘汝欲赎罪,速投火坑!比丘只想赎罪,心一横就跳进了火坑。火坑却立即变成了清流。佛说:‘汝至诚悔过,罪即灭矣,你已是无过清洁之身了。可我才说要考验考验你呢,喊你跳岩,你马上就害怕了。看起来,你那点儿‘真心,也就很有限了。”

皮船长探头探脑地,又看了一眼那七八丈深的悬岩,猜水月是有意在为难他,即犹犹豫豫地说:“你,这是要我死呢,还是要我活?”

“我要你死了这条心!”水月硬梆梆地丢下一句,然后转身就走。

“水月水月……”皮船长心想,她在出难题呢,我不能灰心,只要她肯跟我说话就有希望,于是紧紧跟在后面。“水月,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你想啊,从那儿跳下去,哪还活得了吗……”

前面是一片树林,刺槐、麻柳、黄葛树枝枝蔓蔓纠结一气,遮天蔽日密不透光。水月站下来说:“叫你不要跟着我。”

皮船长说:“水月,我对你是真心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一个女子。”

水月说:“我已说过好几次了,叫你莫跟着我!你想试试我的手段么?那你别后悔哟!”

皮船长涎脸说:“水月,我知道你会使法,可我也知道你不会害我。”

水月问:“你怕蛇吗?”

皮船长说:“不怕。”

水月又问:“你怕鬼吗?”

“不怕!”皮船长就像在说豪言壮语,“怕什么呢?有你水月在一路,我什么都不怕!”

“好吧,那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水月转过身去仍在前面走,任皮船长跟在后面自说自话一路唠叨。

“当心点儿咯,这片树林里蛇多。”水月手里有一张粉红色的手绢,初时谁也没有在意,只觉得她走起路来挺好看的。哪知道她随手一挥,眨眼间手里变出一条火练子蛇。那蛇弯过头来像要咬她,她扬手一扔,那蛇嗖地一声从皮船长的脚背上梭过去了。

皮船长没有提防,猛地感觉到那蛇冷飕飕的味道,吓得双脚直跳。再四下一看,树上挂着蛇,草丛里也有蛇,到处都在动,四周都有蛇。皮船长不知如何是好,想抓根棍子,刚一伸手,棍子立即变成了蛇。手一缩回来,又碰到了树上垂下来的蛇。青蛇,黑蛇,菜花蛇,还有火练子蛇,都丝丝丝地吐着血红的信子。莫非是闯进蛇窝子来了?他吓坏了,半步也不敢乱动。只等那阵混乱过去了,蛇也不见了,再看水月,水月却走远了。

皮船长惊魂甫定,就想,这是水月玩的小把戏吧,是她有意吓唬我?但也说不准,往天路过这里也曾遇见过蛇的……

再前去是腊梅湾,柏树、腊梅树成片、成阵。本是薄暮时分,雾气缥缈,扬尘似的直往下沉;晚风一阵阵地吹,让人感到肉皮子发紧。皮船长突然想起此地有一句民谚:腊梅湾,鬼打湾。是说这里有几座乱坟,不时有鬼出来作祟。这样一想,不觉腿肚子有些发软。他听到后面好像有脚步声,待回过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于是又往前走,却又老觉得后面跟着个人。

皮船长大起胆子往前赶,不远处却冒出了几个坟包包。好在看到水月也在前面,影影绰绰站在几块石头上等他。看起来水月也有点儿胆怯,两个人一道走,大家总可以彼此壮胆。

“皮、日、东——”皮船长听到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极低,极压抑,“回、来、呦——”既像是在喊他,又像是七月半有人在为谁招魂。再听,却听不到了。是自己耳鸣,或者是风声呢?正想往前走,那声音又传过来了。“你、回、来、呦——”这回不再是幻觉了。皮船长的耳朵好使,他听到确实是有人喊他,待他扭过头去看,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皮船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阵发冷。想往回走,却记着水月还在前面等他,于是自己给自己壮胆,“不怕不怕,水月都不怕,老子怕个球!”

前面确实还有个人影子,但走拢一看,皮船长觉得有些不对了,这水月是站在坟头上的,她想干什么呢?只见这人解下腰间一根带子,往上一抛,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将带子挽个圈圈,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套。

“水月水月,你这是在干什么!”皮船长往前紧跑几步。他感到害怕,感到恐惧,水月咋会干这种傻事呢?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水月”一回头,乱发披散,面如白纸,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舌头吐出来近一尺长!

“呀!”皮船长的精神高度紧张,突然看到的不是水月,而是个吊死鬼,他肝胆俱裂,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两眼一黑即轰然倒地……

21 救人

裴神仙本来计划着是要吓唬吓唬皮船长的。他看到皮船长守在慈云庵门口,见一个姑娘从庙子里出来,就一路缠住人家不放。进了腊梅湾,裴神仙还放出手段装神弄鬼,在后面为皮日东叫魂。不料这小子非要跟那女子去,走到前面一个坟包包,却不知受了何种惊吓,竟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裴神仙见皮船长倒了,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把皮船长从地上扶起来,才发现皮船长脸青面黑,牙关紧闭,嘴里白泡子鼓鼓的,已经没有知觉了。裴神仙忙掐住皮船长的人中,过一阵虽缓过气来,但眼睛却是闭着的。裴神仙本想把皮船长背回他家里去,一想,要不得。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或者真的落下了什么残疾,我裴神仙脱得了干系吗?

那天他到皮日东家里,丹凤把家里所有情况都给裴神仙说了,她担心的是皮船长不要她了,又张罗着要在外面讨小。还说她也曾劝过皮船长,皮船长却发狠,居然说要休了她,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运,真的是鬼迷心窍了。裴神仙子丑寅卯地掐算了一阵,说这就是命。运程走起来了,凡事不由人作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丹凤就问,那用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呢?裴神仙说,禳解的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太费神了,你们不晓得,费神淘力的事最伤人的元气了。丹凤即说,先生,那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们,你为我们消灾禳祸也是做好事啊!说着拿出一笔酬金,一定要裴神仙帮帮她的忙。裴神仙叹一口气,说好吧,我得使出浑身解数,不然皮船长毁了,你们这个家也毁了。

裴神仙原想使些手段给皮船长一点儿警示,然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一吓二哄地就把皮船长“禳救”过来。不料他到底有灾,我若半死不活地把他弄回去,万一丹凤不依教,硬要说是我弄整的,这好比黄泥巴滚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裴神仙不是捉个虱子在脑壳上来挠吗?

天黑下来,裴神仙正不知该道怎么办,却来了个过路的人。过路人打个火把,一见他们非常吃惊,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坟包包的,到底怎么了?裴神仙即说,我也是过路的,见这人倒在这儿,想是中邪了。想走吧,又怕出人命,就看到你来了。那人问,你认识他吗?裴神仙说,好像是洋船上的船长。我们做个好事,就把他弄下河去吧。

二人试了试,裴神仙抱起皮船长的身子,那过路人一手抬脚,另一手则擎起火把。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把皮船长先弄到半边街。默然酒家的客人正多,抬脚的人就说,我们把他抬进酒店,着人先去洋船上报个信,叫他们来人弄吧。裴神仙说那好,就把皮船长抬进了默然酒家。默然酒家靠墙正好有一只春凳,他们就把皮船长安放在春凳上了。

见抬了人进来,点水雀儿首先跑过去看,一眼认出:“这不是皮船长吗?他,他这是怎么了?”

裴神仙说,他好像是中了邪。抬脚的那位却说:“屁,他肯定是闯到鬼了。不然,他咋一个人直挺挺地倒在腊梅湾那坟包包上了!”

周老默也赶了过来,连说:“要不得要不得,你们咋往我这儿抬呢!”

裴神仙说:“我跟他也只是过路的,见这人快不行了,就动了点儿善心。你们这儿人多,叫个人去通知船上,让他们来人把他弄回去吧。”

周老默说:“你们不如把他送回家去,就这样子弄回船也不是事啊。”

裴神仙说:“我们咋知道他家住哪儿,况且……”

酒客也围过来好些人,也有不少人认识皮船长,却没一个人说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有一位老成的客人则说:“我看这样行不?你们一边着人去通知洋船和他家里来人,另外还得马上帮他找个医生。现在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们都不晓得他患的什么病,万一误了医治,也就害了一条人命。”

有人立即附和,说对,是要先帮他请一位医生,他家里出得起钱,费用是不必担心的。可请医生还得打起火把进城,进了医院还得先交出诊费,即便医生请来看了还得跑来跑去的帮他拿药,说到底,大家只不过是过路人、旁边人、看热闹的人,除了酒店老板,谁也不想担更多的义务和责任。

点水雀儿明白了,这皮船长既然已抬进了屋,她绝不能再去撵人家走,但摆在这儿总不是办法呀。她突然想起水月,水月神通广大兴许能解决问题。怕的是水月不好说话,本待叫山二哥去请水月,但山二哥没在,况且夜间孤男寡女的也不方便呀。于是点水雀儿决定亲自去请水月。

没想到这次水月十分爽快,点水雀儿几句话一说,水月就答应跟她走了。

其实,水月整了皮船长之后,很快就后悔了。她看到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想是立即昏过去了,她根本没料到他会这样经不住吓。如果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摆在荒郊,会不会送了他的命呢?这皮船长虽说是可恶,但也罪不至死。如果就这样把他弄死了,我一辈子会受到良心谴责的。眼看天已经黑了,水月心里七上八下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点水雀儿来请她去给皮船长看病,她二话没说,就收拾起东西跟点水雀儿走了。

水月赶到默然酒家,掰开皮船长的眼皮看了一下,即从头发上拔出三枚银针,在皮船长的百会、人中、天突、命门等穴位扎了几针,皮船长当即哼了一声。水月说,要童便。点水雀儿问,什么?水月又说,要童子尿。点水雀儿听懂了。立即出去满街张罗,说要小崽儿的童便。不一会儿端了半碗小孩儿的尿回来。水月从身上摸出一红一黑两粒药丸,对点水雀儿说你给他喂下下去。点水雀儿当真用勺子把药和尿都灌进了皮船长嘴里。

点水雀儿见水月忙完了,准备要走。就问水月:“他到底怎么样了?没事儿了吧?”

水月说:“没啥,你们可以把他送回去了。”

这时,丹凤得到有人捎给她的信以后,找到默然酒家来了。水月听说丹凤是皮船长的女人,就对她说:“他不要紧了,你把他接回去吧。”然后也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就独自一人走了。

丹凤见给皮日东治病的医生,竟是这样一位标致的姑娘,却没有想到她就是皮日东所追求的目标,更没想到皮日东就差点儿死在她手里了。见裴神仙在场,丹凤还以为是算命的禳解使法整了他。急问裴神仙:“先生的办法管用吗?你不会让他落下什么病根或残疾吧?”

裴神仙就叹了口气,说:“我就算准了他有这一灾。不过现在好了,你把他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然后把他如何发现皮船长倒在腊梅湾坟头上,他如何跟过路人把他抬到默然酒家的经过说了一遍。

丹凤其实是很心疼丈夫的,她见他遭到如此意外,担心得不得了。即扑到春凳旁边,抚着丈夫的头问:“日东,日东,你不要紧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谁也没有想到,躺在默然酒家半天不动的皮船长,突然把丹凤的手一拨说:“你自己回去,我回船上去!”

其实皮船长早就清醒过来了,他也知道水月来给他治了病,还给他喂了药,灌了童子尿。但他不好意思睁开眼睛,他已猜到是水月整了他,这姑娘确实很美,但她心肠太硬了,也确实太狠了,就像裴神仙说的,她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只能看到她,却得不到她。皮船长的心已经凉透了,也彻底对水月死了心了。但他听了丹凤跟裴神仙说的话,又想起裴神仙跟他打过的赌,就对丹凤和裴神仙起了疑心:原来他们早就见过面了,是合谋在整治我呢。于是对丹凤反感透了,丹凤要他回家,他坚决不肯回家。

周老默也对皮船长说,你就跟丹凤回家吧。你那洋船是泊在河心的,要回船得靠小划子递飘,可这么晚了,到哪里去找推划子的人呢?

皮船长就是拗起,说我等天亮了,总有划子推我回船。丹凤原是畏惧丈夫的,不敢有违他的意愿,而众人帮着好说歹说,皮船长只高低不依。一伙人都陪着皮船长熬夜,竟在默然酒家整整耗了一个晚上……

22 传闻

皮船长中了邪,山二哥要找人打仗,这两条爆炸似的新闻,就像是自己长了脚,不到一上午就把野码头和半边街都跑遍了。修船工地上是水飘儿最先得到这两条消息的,一早他去茶馆,先是看到了皮船长,然后就听到说山二哥被何宝子的爹打了。

水飘儿在伙房打杂帮厨,秀秀一早下了河,侍候工友们吃了早饭,水飘儿就溜开了。他也不是偷赖,只是想去茶馆转一圈儿,看看昨晚说书的人有没有变动。茶馆昨天刚换了《三国演义》,水飘儿听说东吴的折冲将军甘宁,竟然是从本码头出去的。

水飘儿刚拢茶馆,就见一位汉子背了皮船长下河,还有一位在后面经佑,走拢茶馆,他们找一把凉椅把皮船长放了下来。众人围拢一看,见皮船长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里虽然还在喘气儿,却一直没有说话。有人问,这不是皮船长吗,是不是要死了?那汉子说,你才要死了!你没见他已经没事儿了吗?一同下来的那位说,你们没看到,昨天夜里有人把他背到上面那酒店,他满嘴白泡子鼓鼓的,不省人事,倒是叫小神子来看了,说是中了邪。小神子留下两颗药,叫周老默给他灌下去了。他也不肯回家,天一亮他就在喊背下来,看是用划子把他送回洋船,或者找人给洋船上的捎个信去……另一位就说,叫洋船上的下来接人吧,你在这儿罗嗦什么呢。这一位说,嘿个杂种,我也只是个过路的,你喊我我喊哪一个?他接着又说,我听周老默说,皮船长想娶小神子,昨天还在求他们帮他做媒呢,不料晚上就弄成了这副样子,也不晓得究竟是啷个回事……

茶馆老板喊:“还等什么呢!快,叫推划子的张老爹,去把洋船上的人叫下来,不然都围在我这儿,算个什么事呢!”

“怪糟糟的,”一位下河喝早茶的客人说,“这边有人中了邪,那边有人要打仗,都凑到一起来了。”

众人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我也是听歪楼门出来的人说的,昨下午山二哥找何老板较劲儿,何老板先动了手,二人约好两日后决斗呢。”有人问,是为什么事呢?那人说:“听说好像是为了秀秀的事,何老板出手打了山二哥一掌,其他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水飘儿一听,明白了,难怪山二叔一早还没有下河呢。忙扭到问:“你说的,是何宝子的爹吗?”那人说:“是啊,何老板就是何宝子的爹何熊。”水飘儿不干了,说:“那得了!这姓何的是不想活了,敢出手打我们山二叔!”想立即回去向明生报告,得找人去修理修理这个姓何的。急抽身出来,没走几步就是铁匠铺,心想毛铁匠跟山二叔关系最好,我得先告诉他。

“毛铁匠!”水飘儿喊,“你知不知道,何宝子的爹打了山二叔?”

毛铁匠停下手上的活路:“你在说什么?”

水飘儿说:“刚才听人说,为了秀秀姐的事,山二叔找何宝子的爹论理,被何宝子的爹打了,还说过两天他们要决斗呢!”

毛铁匠一听,“哐”地一声扔了手里的铁锤,一边解身上的围腰,一边说:“个老子的,搞邪了,走,看老子去找他姓何的算账!”

水飘儿一把把毛铁匠拉住,说:“我先跟明生哥说说好吗,还得找几个帮手儿,不然,他那里人多,我俩怕搞不赢他。”

毛铁匠说:“怕他个球,那何熊寡骨寡脸的像个痨病壳壳,上来三个五个的老子都不虚他!”

“水飘儿水飘儿!”有人从半边街下来,隔老远就在喊,“你快跑一趟,水月叫你有事呢!”

水飘儿忙问:“是什么事呢?”

带信的人说:“我也不知道,只听水月说,你跑一趟,快把水飘儿帮我叫上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水飘儿纳闷,会是什么事呢?毛铁匠说:“走吧走吧,我陪你去见水月,再上歪楼门去找那姓何的算账!”

水飘儿一想要不得,水月姐姐明明是找我呢。忙说:“不行,我要先去水月姐姐那儿看一下,你帮我跟明生哥捎个口信,然后就在他那儿等我。”

毛铁匠见水飘儿的作派像个大人似的,心想,明生那帮人,若听了山二哥跟何熊的事,说不准也炸了。就说:“好吧,你去见水月,我先去明生那儿,看看山二哥是不是已经下河了。”

等水飘儿上了半边街,毛铁匠即转身去修船工地,没有见到山二哥,就找明生和王掌墨。他把从水飘儿那听来的消息一说,明生果然大吃一惊,然后就议论起来。

明生说:“何熊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出手打人,也不想一想,是打得打不得的人!”

毛铁匠说:“老子手痒,马上就想去收拾他一顿!”

王掌墨就在旁边,他知道何熊的一些底细,说:“何熊何老板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习过武,当年还是袍哥的红旗管事,动辄讲‘三刀六个眼,‘丢翻个把人连眼都不会眨的。”

毛铁匠说:“球,何熊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打他就当打铁,还怕锤他不扁!好在昨天山二哥没有还手,兵书上叫‘哀兵之计,或者叫‘后发制人,现在主动权是操在我们手里的,我们想几时还席就几时还席!”

王掌墨说:“何熊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那边也有几个人,他打了人也肯定是会有防备的。”

明生说:“山二哥当时没有还手是对的,我不是说要去找何熊打群架,只是叫几个人去跟他评理,他肯赔礼道歉就不说,他要讲狠,我们再跟他讲狠。”

毛铁匠说:“嘁,光赔礼道歉就行了,他得认罪,然后挂红,放火炮儿(鞭炮)。不然,山二哥叫人打了就打了,那他以后还怎么在码头上走?”

三个人说话,还没有做出决定,又有几个人凑上来,一听,在说山二哥跟何熊的事,山二哥还吃了亏,一个个都气炸了,都要出来为山二哥打抱不平。

这边还在嘀咕,没提防胡四从渡口那边回来,隔老远就在大声武气地喊:“皮船长想娶水月,听说是撞到鬼了!”有工友忙问是怎么回事。胡四说:“他白天找人做媒,要娶水月,晚上就撞到了鬼,一个人白泡子鼓鼓的睡在腊梅湾,差点连命也丢了!”有人就笑:“皮船长有那么多老婆,他还想娶水月,能不撞到鬼吗。”有人问胡四:“他撞到了鬼,你是怎么知道的”胡四说:“刚才张老爹把他送到洋船上去了,看样子,人还没有还阳呢。”又说:“格老子的,歪楼门的何熊,怕也是撞到鬼了,敢打我们山二哥,他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有人立刻急了:“什么什么,山二哥挨打了?”

外面说的不要紧,却把个秀秀害苦了。秀秀在伙房弄饭,伙房没有门,只用篾席子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一目了然。秀秀一早下河没有见到山二哥,就有些放心不下,一是怕他插手自己的债务,二怕他去找何老板扯皮。见毛铁匠过来找明生说话,几个人神秘兮兮的,不时拿眼睛往伙房瞟,就预感到是不是山二哥出了什么事,那心儿便不由自主怦怦地跳。偏遇一个伙计听了胡四的报告,恨恨说一句:狗日的敢动手,不怕遭山二哥打来摆起!另一位钻过来听个半截。冒冒失失咋呼起来:“啥呀,山二哥遭打来摆起了?”王掌墨回头却听秀秀那边“噗”地一声,一勺汤浇在火中腾起一股灰,人晃一晃便软软倒在地上。

临时搭起的伙房,顿时炸了营。幸好没打翻滚沸的鼎锅,否则还会酿成大祸。几个年纪大点的工人七手八脚把秀秀抬到一边,掐掐人中,喂的喂水,不一会儿秀秀悠悠然醒转来。她推开众人,却只是嘤嘤地哭。

明生知道是怎么回事,挥挥手将众人赶开,然后他低声对秀秀说:“秀秀你搞错了,山二哥没事,真的没事,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秀秀扬起脸,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见明生不会骗她。忙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也顾不得跟谁打招呼,竟一边拭泪一边往家里去。

23 亏心事

水飘儿找山二叔找一大圈儿,最后还是在他家里把他找到的。

水飘儿忠实传达了水月的话。他说,山二叔你快到水月姐姐那儿去吧,上次她说要见你,却一直没有看到你,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呢。水飘儿见山二叔气色不好,就猜大概是让何熊那事儿给闹的,本想问问山二叔,怕一打岔,完不成水月姐姐交给他的任务。

山二哥闷闷的,确实有点不舒服。他跟何熊的事还没完,得捂着,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知道此事声张出去,要帮他打锤(打架)的人有的是。平时他讲大家的事就是他的事,而今他的事还能不是“大家的事”?山二哥检点自己,昨日撕毁借据确有些输理,但他脸上挨一耳光,这就太丢人了。码头上的人都有这德性:宁输脑壳,不输面子。山二哥认为被人打了耳光,是丢了面子。丢了面子,不能靠别人帮他找回来,他必须亲自找何熊作个了结,而这件事又是由秀秀的事引起的,他更不能让其他的人插手,绝对不能将两人的拼斗变成一场群殴,因此,他必须向外面封锁有关消息。

山二哥一上午没有出门,只当他跟何熊的事大家还不知道。即佯装没事儿似的打发水飘儿走了,就到水月那儿去。心想,或许她真有什么事找我呢。

到了水月那儿,水月把他让进客厅,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二人分别在左右两把椅子上坐下来。

水月的客厅,大约是受了慈云庵老师太的影响,布置得有点儿像一座佛堂。客厅正中靠墙有一张香案,香案上供一尊镏金的观音坐像,还有烛台、香炉、供果。墙上还挂着一幅观音菩萨,一手端净瓶,一手拿柳枝,神态慈祥,法像庄严。左右两边挂一副对联:

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

是当年一位过路的高僧,见水月可爱,随手题写的。客厅的几案桌椅都是紫檀木做的,云龙花草,雕工细腻;榫头衔接,中规中矩。中式木椅美观端庄,只有一样,坐着不如西式沙发舒适随意。这一点,山二哥很快就体会到了,水月的椅子,适于正襟危坐,坐久了,换一种姿势就不太适宜。

“昨天我来找过你,你没在……”山二哥说。

水月没有任何表情,拿一本什么书在手里翻,就等山二哥拿话来说似的。

“水飘儿说,你有什么急事找我。有什么事,你说吧,我做就是了。”山二哥又说。

山二哥的心情不好,水月今天的心情更不好。水月想,你还要我三请四催地才能来呢。自“那件事”以后,你既没有个交待,也没有负起责任,难道就算了不成?尤其想到昨天的事,那个皮船长好讨厌,一再劝阻他,他却不知进退。偏偏又经不住吓,使个手段他就差点儿丢了命。若不是想到师太说的“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晚上我才懒得救他呢。再一想,如果山二哥昨天一早就上我这儿来了,哪里还会有后来的事呢。她越想越有气,见山二哥在跟她说话,她仍不理他,就让他一直晾在那里。

山二哥见水月两次派专人把他叫来,见了面却又不说话,心里不免有些发毛(发虚)。他在野码头和半边街上也算个行止有声的人物,平时天马行空超脱得很,走到哪里虽然不能说是一呼百诺,但几时受过水月这般“冷遇”。他想说,水月,你说话呀,你说话呀你。却说不出来。坐的太师椅又冷又硬,他感到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很不舒服,却偏有一股力量把他死钉在那里。

水月在心里恨恨地想,艾青山,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走路了,你就没有问问自己亏不亏心!

山二哥终于看出来了,水月这是在逼他,逼他自己说出来,今天必须揣起这张老脸,对水月作个交待了。

“水月,我知道,你想叫我说那天的事,我……”山二哥提起那天的事,声音无端有点发颤。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事发突然,惊心动魄,但要叫他说,他怎么也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那天是王掌墨求他问水月,能不能求一道符,把大门给正一正。王掌墨盖房子准备娶儿媳妇了,有一天水月从那里过路,顺便看了一眼,说你这石门框是歪的。造屋的匠人说,说邪了,我用锡锤儿吊过墨,咋会是歪的!后来石门框装好了,大家发现真有点歪,重新吊墨,上下果然差了两分。又不好推倒重建,匠人就叫请水月画道符,再把歪的地方修正修正。

山二哥去找水月,大门没关,说明水月在家里。推门进了天井,却没看到人。山二哥就喊:“水月,水月!水月在家吗?”小院儿里没有动静,除了客厅,几间屋子的门都是关起的。咦,水月去哪了呢?山二哥正转身要走,忽听东边房间里哐啷一声响亮。山二哥心里一惊,出什么事儿了?紧走几步把门一推,谁知门是虚掩着的,一步跨进去,山二哥立即惊呆了——水月全裸着,正一丝不挂地从浴盆里站起来!

水月并非有意给人留着门,是她刚打了洗澡水,一摸,不烫,又去厨房提了半桶热水,门是用脚后跟关上的。后来听山二哥在外面喊,才发现门没关严,慌慌地想去关门,哐啷一声却打翻了旁边的铜盆。山二哥一步跨进来,水月尖叫一声,只本能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胸乳和下部。足有几秒钟,二人都僵在原地,一位是惊呆了,一位是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山二哥猛醒过来,前脚踢后脚急忙退了出去。

最不能接受的肯定是水月,一个姑娘家,原身都被人看到了,那还得了!水月最初想到的只有死。师太知道了这件事,就开导她,每个人来到世上,还都是赤条条的呢。一个姑娘,总要嫁人,说不准这就是你的缘分。水月原本心性高傲,后来不得不面对事实,无奈贞洁观念太强,她看过的杂书多,记不清是《三门街》或者是《孟丽君》,有个姑娘女扮男装,无意中跑掉一只靴子,让一个男人看到了她的三寸金莲,这女子后来只能死心踏地地嫁给这个男人。水月强迫自己接受了山二哥,哪晓得山二哥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该怎样来承她的情!

山二哥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画面,他简直没想到水月会有这样美丽,现在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个无与伦比的“玉人”。山二哥虽然是码头方面的“公众人物”,但毕竟还是个处男子,他有羞耻心。那天的事纯属偶然,他没有想过要占水月的便宜,却偏偏“占了别人的便宜”。每想到这事,他既感到无奈,也感到心跳,还感到伤了水月,自己便有些亏心……

“水月,很对不起,那天的事,我,我绝不是有意的……”废话,山二哥自己也知道这是废话。“这种事,不可以跟任何人说,你是个姑娘,你怎么责怪我、怎么处罚我都行。我感到无地自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哼,你这个呆子,难道非要我说出来吗?水月恨恨地说:“艾青山,你都做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今后还怎么嫁人?”

山二哥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水月竟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低头一想,人家姑娘家,更顾及自己的脸皮。她要嫁人,只能把自己下嫁给一个,随随便便闯进自己生活中去的男人。他这样一想,心里就慌了。山二哥承认水月很美,水月是他所见到的最标致的姑娘。但他既怕辜负了水月,也确实还没有要爱水月、要娶水月的思想准备。

“水,水月,可我配不上你,我怕辜负了你……”山二哥顾虑重重,说话也是胆怯怯地。

“你不负责任,那你就杀了我,然后再杀了自己!”水月绝然说。

山二哥一愣:“不,水月,你怎么想得这样绝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既能干,又好看,我只是说,我只是……”

“你知不知道,皮船长昨天差点儿就死在我手上了?”

山二哥一惊:“那,怎么回事呢?”

“他向我求婚,死皮赖脸的一直跟着我。我只得使出手段,一回头变个吊死鬼,就把他吓倒了。”

“噢,人吓人吓死人呢,何况……”

“若不是本姑娘善良,慈悲,只怕他连命也丢了!”

山二哥心里一抖,随即想起点水水雀儿告诉他的,皮船长还想娶水月呢,脸上佯笑道:“皮船长也算个有本事的人,但他大你许多,也真的配不上你。”

水月是个孤傲性急的人,见山二哥不像个感情细腻的男子,也不想再跟他罗嗦,就干脆挑明说:“我今天把你叫来,只是想把话说开。我俩,个人的事,我是说,你知,我知。”

山二哥见水月想说什么,仍觉得有些碍口,就说:“水月,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水月说:“那好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在想好以前,我不嫁人,你也不能娶亲!你做得到吗?”

山二哥见水月说话霸道,虽然来得突然,却也在情在理。“好吧。”山二哥望了望水月,即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第七章

王伯伯说:“今天我来这里会个狠人。我王伯伯好久没有操过‘扁卦(武艺)了,也想看看我的武艺回潮莫得。”

24 船歌

秀秀刚走一会儿,水飘儿回来了。众人问他,山二哥怎么样了,水飘儿说水月姐姐叫他有事去了。看那样子,也没啥,我也没问他跟何熊之间的事。明生就对毛铁匠说,我晓得山二哥的德性,他不会随便让我们插手这件事的。你且别慌急着要去打锤(打架),等一会儿山二哥下河来,我探探的口气再说好吗?毛铁匠想一想说,好吧,我就等山二哥发话了。这口气,他咽得下去,我是咽不下去的。明生仍怕毛铁匠闯到歪楼门去惹事,就对毛铁匠说,秀秀回去了,你那铁匠铺如果不是很忙,就在我这边帮会儿厨吧。

众人散开,该做啥子仍做啥子。自然,水木匠的习惯,手里做活路,嘴上还免不了有些闲白议论。有说皮船长昏了头的,有议何老板瞎了眼的。王掌墨问金老怪,你说那借据是真的是假的,到底欠多少钱呢?金老怪说,谁知道呢,大约只有何老板山二哥秀秀他们几个心里有数了。

明生临时又指定一位做饭的人。他在伙房外边儿找一段圆木坐下来。心里有一种困乏的滋味儿,就感觉江水匆勿流,凉风柔柔吹。旷阔的沙滩又奏起修船的交响乐,乒乒乓乓呼呼啦啦吱吱嘎嘎,杂乱而又和谐地混响着。那条被把杆支撑着的木船,没了桅杆,没了拱棚,没了锁幅,把一张陌生的面孔暴露在世人面前。船底船帮触损朽蚀的地方凿开几道口子,像一只打了孔的漏勺。明生想这多孔的木船是一只筛子,若将那撑船的把杆一拉,就会有几个人被罩在里面了。明生叹一口气,想起儿时同表妹一块儿在小河边罩雀子。那时雀子真多,除了麻雀,还有点水雀,画眉,腊嘴儿,斑鸠。人不长大该多好,小时候过家家还可以娶表妹当媳妇,而现在却永远办不到了。

这时秀秀在明生心里格外生动起来,刚才那张含泪的脸,竟比出水芙蓉、带雨梨花还叫人心疼。明生心里涌动一种极复杂的情愫,是哀怨?是敬重?是失望?是坦然?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承认,表妹用情是专一的,深沉的。刚才误听山二哥遭到意外,她竟至昏厥晕死;而自己呢,就连讨她一张笑脸也难。这时明生耳畔响起了悠远的号子声,过细一听,却是首古歌:月照江头半掩门,待郎不至又黄昏。夜深忽听巴渝曲,起剔残灯酒尚温……

男人死后,秀秀回云阳想接妈上来住。秀秀妈大约是故土难离吧,苦苦求她就是不愿离开老屋。秀秀回来坐的是明生的船,一路上情绪低落到极点。船上的伙计们这回格外文明,该打光胯的,他们宁可穿湿裤子;该骂粗话的,他们宁可捂在肚里生蛆。除了男子汉与险滩恶水的顽强拼搏,除了群体表现的阳刚之美,他们不愿在秀秀心目中留一丝怯懦和猥亵。可船工的努力根本没引起秀秀的注意,而秀秀的哀伤却普遍引起船工的不安。待木船拉上一处险滩,正遇上风,便收了纤藤挂上风帆,船工们推六七把桡片唱起了川江号子。船上有专门领唱号子的工人,这人姓章,大家叫他章号子。章号子先是几句书帽,再从盘古老王开天辟地,唱到乾隆皇帝游江南;从梁祝小别十八相送,唱到秦重为花魁怀里温茶。众人齐声喝彩。明生说,他一个人唱好累,我们每人一段如何?船工们说好。为讨秀秀欢心,无不抖擞精神,一呼一应轮流领起号子来。

水飘儿自告奋勇,说我来我来。头一个唱起了现编的号子——

太阳出来哟

——海咳

一点红哟嗬

——海咳

扯砣糍粑哟

——嗨咳

拌白糖……

众人笑这是什么话,打回去打回去。换上一位——

有朝一日哟

——嗨咳

时运转罗嗬

——嗨咳

两条裤儿舍

——嗨咳

重起穿哟……

有人说你这气魄也太小了,我来我来——

有朝一日哟

——嗨咳

时运转罗嗬

——嗨咳

我坐江来哟

——嗨咳

你坐山罗嗬

众人先是一愣,却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章号子说前次路过巫山,我找扯船子学了两段五句子,跟我们的川江号子也差不多。你们要不要听听?众人说好,得换换口味了。章号子的嗓音高亢嘹亮,即穿云裂石般唱了起来——

吃了饭来好乘凉

问姐想郎不想郎

丝瓜开花长对长

豇豆开花双对双

哪有情妹不想郎

章号子接着又唱——

凉风飘飘好做鞋

可惜没带样子来

口叫情哥脚跷起

照样剪来照样裁

给哥做双换脚鞋……

大家不便张狂,偷眼看秀秀,秀秀却无动于衷。然后轮到明哥儿,跟众人唱的却又不同——

大河涨水哟

滩对滩罗嗬

我扯根芭茅舍

做桅杆罗嗬

妹妹轻轻哟

把郎唤罗嗬

哥在盆里舍

撑纸船罗嗬……

唱的是秀秀听得懂的往事。怎奈秀秀人如木石心若死灰,除了在伙舱内埋头为众人做饭,她始终没露过一丝儿笑脸……

后来,又冒出个自作聪明的水飘儿,拿一双鞋来哄明生,说是秀秀姐专门为他做的,让明生暗地高兴一阵。明生为了“还情”,提了东西去见表妹,表妹连门都不让他进。等到夜里在山二哥家里团年,明生才看出来了,表妹的心早已属于另外的人……

水飘儿走过来,见明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木礅上,偏起头一看,见明生脸上挂着眼泪,忙问:“明生哥,你咋哭了?”明生一惊,忙在脸上一抹,掩饰说:“噢,是沙吹迷了眼睛。”水飘儿把嘴一瘪有些不信。

水飘儿悄声说:“山二叔下河来了。”

山二哥往伙房望了一眼,明生猜他还没有见到秀秀,即迎上去小声说:“秀秀听到说你挨了打,人都急昏了。她回家去了,你还没有看到她?”

山二哥一愣,心想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咋这么快就知道了?见毛铁匠一双眼睛在往他身上看,便拉了明生和毛铁匠说:“来,我跟你们说。”旁边水飘儿也凑上来,山二哥要把他支开,即进了伙房,顺手拿起一只洋瓷碗,盛了几样现成菜,递给水飘儿,“兴许这碗还是秀秀带下河来的呢。水飘儿,你给秀秀两娘母端去,就说我好好的,屁事莫得。”

接着他扯了明生和毛铁匠到一边,简单讲了一下他跟何熊的冲突,然后说:“没想到你们都知道了。我可先招呼了,这事不准你们任何人插手,谁要是多事,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毛铁匠十分不满地说:“你别说了,打人还有打脸的吗?何熊这个东西,你别管了,就交给我去处理!”

山二哥说:“我就知道你有这德性!你姓毛,性子毛(野蛮),使手锤锻铁,那是你毛铁匠的的本份;但动不动找人打架,逞强斗狠,你以为别人就高看你了?”

明生息事宁人地说:“事情不出已经出了,我看这样,你们把这事交给我,由我出面来处理,一定叫他向你赔礼。”

毛铁匠反对:“算了算了,你那温吞水。我要叫何熊下跪认错,当众放火炮(鞭炮)了事!”

山二哥有些恼了,拧起眉头说:“毛铁匠,你还听不听招呼?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跟何熊两人之间的事,我不准你们任何人插手!”

毛铁匠仍然不服地说:“你说过,我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不是我的事了?你还讲不讲理?”

山二哥拿他没法,只好说:“我跟何熊的过节儿,由我跟何熊解决。这样吧,到时候,我叫上你一道,但你只能做个见证。”

毛铁匠见山二哥主意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25 磨砺

山二哥回到“山公馆”,老姐子问了他一句回来了,他嗯了一声。偏起头看了一眼水缸,还有大半缸水呢。他问秀秀,秀秀,你没事吧?工地上还在指望你弄饭呢。秀秀也在那边嗯了一声。

山二哥少情没趣的,进了自己的卧室,和衣倒在床上。一天下来,确实够他烦的。水月这边,话已经说明了,他得娶她。虽然事出有因,但水月来得很陡,先让他背了个占人便宜的恶名。何熊这边,既伤了他的脸面,又牵涉到秀秀,还有河下一班兄弟定要出面干预,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自己输理在先,但还得想法挽回脸子。他感到既费周折,也伤脑筋,这两件事都回避不了,都必须认真考虑,妥善处理。

山二哥心事重重的,稀里糊涂地快要睡着了,这时,屋里有人走动,在小声说话,是水飘儿和毛铁匠进来了?噢,你回去,明生还在等你。山二哥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吭声。过一会儿,一只手柔柔地抚在他额上,他一把将这手捉住,本以为是水飘儿,却再也没有放开。他知道这是谁的手了。这手最初被吓一跳,轻轻一抽,却无法脱身,便软软地留下来,任那双捉它的手紧紧把它握住。他在她柔圆的腕上、指上、肘上轻抚着,就想起第一次捉了这双手的情形。那晚,秀秀也这样轻轻一抽,粉脸飞红灿如桃花。她悄声说:“山二哥,你该讨一房媳妇了。”他就像饮了过量的酒,浑身发烫:“你就是我要讨的媳妇!”秀秀说:“比我好的女子还多。”他说:“好的再多,关我姓艾的什么事?”“我的命不好,不能连累了你。”“我认了,这是命,我就是这样的命!”秀秀说:“可我……”他不听她说,一把搂过来用发烫的嘴唇堵住了秀秀的嘴。秀秀在他怀里挣扎,急用手指洞开的石门。他狠狠亲了她一口,却舍不得放她走,就噗地灭了灯,便窸窸窣窣耽搁一阵。最后秀秀回自己的屋,婆婆还看到她脸上腾一片红晕。

他将那手拿到唇边深情地吻着,一滴发烫的东西滴在他的肘上。他猛一惊,就像被灼着一样忙撒开那手坐了起来:“秀秀你……”“你怎能这样叫人不放心呢……”秀秀在他额上点一指头,眼里还汪着泪水。“我……”山二哥无端有些心慌,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弟弟必须向姐姐坦白,他含混着把去石门楼办交涉,撕了借据,约定后天二人再作了结的事对秀秀大致说了一遍。

山二哥说得轻描淡写,可秀秀心里着实担心,她知道男人们说的了结是怎么回事。她一听到他挨打的消息,就心惊肉跳;再看到他一回来就上了床,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她知道山二哥不是傍黑就睡觉的人,他不是病了就是遇到了心烦可恼的事。她估计事态发展相当严峻,一急,就抓住山二哥的手:“不,山二哥,你不能乱来呀!”她捉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轻轻地摇。“债,我们还好么?你可千万别找何老板……”山二哥不敢看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现在他不可能向秀秀作任何保证,他更没有欺骗她的权利。山二哥想,要想真心待自己喜爱的女子,原也这样难噢!

男人死后,半边街就有些不安宁。秀秀不常出门,一早一晚就有不三不四的男子来门口打转儿。山二哥就出去像撵狗一样把那些人撵开。待秀秀在山二哥家走动,门缝缝就盯了一双双眼睛。秀秀就对山二哥说:你把大门打开!山二哥索性下了大门,将两块门板挪到屋里。这一招竟然见效,半边街遂此相安无事。秀秀和山二哥相处一长,见他知冷疼热一身义气,便以他的行止做了男人的规范。暗地立誓,只要山二哥不嫌弃,她是非山二哥再不嫁人了。秀秀这一想法,跟婆婆的思路非常合拍。婆婆更想为这个家寻个靠山,她也像是看透了秀秀的心思,就想拆几块板壁,两家合一家再好不过。有一次婆婆对山二哥说,反正你的大门开着,干脆我把我家的大门封了,在你这边开个侧门,我们都从你这里进出。山二哥笑着说,那都好啊,我就为你俩娘母做一条看门的狗,看看有谁敢来半边街罗唣!

不一会儿,婆婆和秀秀把饭菜都端过来,叫山二哥一道吃饭。山二哥说我在河下已经吃过了。婆媳俩就一边吃饭,一边陪山二哥说话。等吃完了饭把桌上灶上的东西收拾完毕,婆婆自作主张,叫秀秀把山二哥的门板装上。秀秀也觉昼夜豁着石门不雅,就试着去搬那块足有寸多厚的大门板。山二哥忙叫秀秀歇着,自己搬起门板,轻轻松松仍把它装在石门框上。秀秀的婆婆就说,我们二天都从这道门进出。但说得不是时候,秀秀和山二哥都在想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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