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程巢父说“陈寅恪热”所想到的

2009-10-30 07:46李振声
书屋 2009年10期
关键词:余英时程文陈寅恪

李振声

学界、读书界的朋友想必记忆犹新,上世纪随“新启蒙”思潮在八十年代末的戛然而止,九十年代伊始,对应于《学人》集刊创刊号的一组“学术史笔谈”,思想学术界曾经有过一阵重溯、重建学术史的冲动和诉求。其后不久,北京三联书店推出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又带动了读书界经年不衰的“陈寅恪热”,以致于陈寅恪题写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语,也随之不胫而走,成为学界、读书界引用率最高的话语之一。但也不是没有不同的意见。2000年10月27日《中华读书报》“书评广场”上就有止庵的文章,对此一“陈寅恪热”有所“规诫”和“讽喻”。程巢父先生《思想时代》一书中的第二篇《人性人情总相通》是一篇长文,即是就止庵之于“陈寅恪热”的“冷眼相观”,所作的一番争辩。

针对止庵的陈寅恪就其总体而言乃是一位传统人物,须在“传统”的框架里才好去体会的说法,程文一一举证,力辟其非:陈寅恪初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即开设“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等课程,表明他一开始就在努力引导弟子进入“预”于世界学术新潮“流”的行列,而陈所从事的学术,也均是建立在他多年潜心钻研、吸摄的西方近现代知识领域之上,都不是乾嘉及民初以来的传统课题和传统学术框架所能范围的新问题和新内容。为了呼应程文,我愿加上一条程文未及引证,但同样或更能证明程文观点的证据,因为里面直截了当地披露了陈氏要在学术上超越“乾嘉诸老”的胸襟和抱负,那便是刊载在1923年8月《学衡》第二十期上的《与妹书》,也是陈寅恪公开发表的第一篇论学文字:

西藏文藏经,多龙树马鸣著作而中国未译者。即已译者,亦可对勘异同。我今学藏文深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于希腊拉丁及英德俄法等之同属一系。以此之故,音韵训诂上,大有发明。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文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

程文说,陈氏《王观堂先生挽词》、《大乘义章书后》及晚年巨著《柳如是别传》等论著里,信手拈来的那些只有通观中西思想奥义者才可能有的议论,也绝非“传统人物”的眼光和知识结构所能驾驭。他还认定陈氏对西方历史和思想有充分的了解:二十岁壮游北欧拜谒易卜生墓前时留下的吟咏,表明民国前他即已认同娜拉的出走,视自由与个人独立自主为人之第一生命,比“五四”时代胡适借易卜生阐扬“健全的个人主义”要早七八年,并且终其一生,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信念秉持不逾。诸如此类极为耐心的分梳举证,不难看出程巢父先生之于他的辩护对象的学术和思想,是下过相当精细的研读功夫的,对其根蒂、渊源及其精神脉络,一点都不“隔”,理解相当清晰透彻,因而他对陈寅恪思想学术人格的敬重,完全不同于一般习见的跟风拥趸,绝非人云亦云、道听途说所致,而是根基在自己真正的领悟和贯通之上的。正因为是这样,程文以下的断语,我以为也是确凿可信、不可移易的:

陈寅恪是最得西方思想之精要及西方文化精神的中国学者之一。只是由于他良好的知识道德和学术人格,他从来不自标榜,故尔他的知识构成及思想资源往往隐而不显。

正像余英时早年所释证的那样,陈寅恪诗里边的用典,往往含有“古典”和“今典”两个层面,“古典”还可以从古代载籍、类书中去求索解,“今典”则往往缺少直接凭恃,因而所指不免倘怳迷离,钩稽索隐起来特别不易,对之加以笺释是一向被人视为畏途的。后来广东出的胡文辉君笺注陈寅恪诗两巨册,我尚未来得及找来拜读,还不知道笺注得怎么样。不仅诗也,稍窥陈寅恪先生学术的人还都知道,陈氏严谨绵密的学术著述,同样也多微言大义,它们多是有所感而发,并非单纯书斋中饱学之士的知识性生产。或者说得更准确点,他的学术论著,往往在知识生产和现实忧患这两造之间,作缠绕不已的盘桓,只是他对两方面的钻研和体验之深,往往不是常人所能企及,加上有均衡的考虑,两方面结合、转圜得特别周密和自洽,故不但丝毫无碍其发人所未发、见解层见叠出的学术价值,而且还往往因深蕴现实讽喻等言外之意,而格外耐人寻味。

对陈氏学术文章的蕴藉、隐晦,机锋内敛,钱穆先生在给他的弟子余英时的书信中,则明确表示过不喜欢:

……冗沓而多枝节,每一篇若能删去其十之三四始为可诵,且多临深为高,故作摇曳,此大非论学文字所宜。〔1〕

被钱氏悬为学术文章标的的,则是章太炎先生,钱认为太炎文“最有轨辙,言不虚发,绝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倘若能去掉章氏多用古僻字的毛病,“可为论学文之正宗”。这当然是“见仁见智”的说法(胡适日记中对陈寅恪的论学文字也有些“腹诽”之词)。至少钱的弟子余英时就没有完全被他老师的规劝所说服,事实上,余英时一直情有独钟的,依然是“陈氏回环反覆之情味”,这从余英时早年释证陈寅恪诗文以推测其“晚年心境”,到晚近的《朱熹的历史世界》,都是不难见证得到的。余英时的后一种著作,力廓以往宋代思想研究的哲学化、道学化框架,借用章学诚“六经皆史”的说法,即采用“经”“史”互证的思路,将宋代思想重新纳入其与政治史之间的互动关系中去再考,显得元气淋漓并且大气磅礴。

总之,无论读陈寅恪的诗文还是学术论著,都得盘桓在心,细加体会,并须俟以时日,方有可能略得憬悟。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聪慧有如止庵这样、读书不少、也时有所见的好弄文笔之人,也会与陈寅恪思想学术的真际奥义之间终隔一层的原因之一。

陈寅恪在自述家世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朱延丰〈突厥通考〉序》、《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等处,都言及清季今文经学风气对其时整个士夫阶层、思想界学界的覆盖性影响,他自幼浸淫在风气中,这种讲究微言大义的中国特色的“阐释学”思维方式,自然也会对他致思方式的形成有所潜移默化。但不同于清季今文经学家的是,他自少年时代起,即有幸直接置身于欧美名校的课堂、图书馆和研究室,并成为受到西方强调价值中立、学术独立的近代学术理性精神严格训练和熏陶的中国第一代现代学者,他所接受的信念和所受的训练,不会让他再像他的前辈那样,怀抱“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的自省语),即轻易地以学术研究去迁就学术之外的现实考虑,更不会随便将学术供作某种现实目的的祭品,就像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甚至迄今依然不绝如缕的所谓“以论带史”、或者干脆“以论代史”那样,使学术“服务”(实际是“卑屈”、“臣服”)于现实中的政治意识形态权威,从而根本捐弃学术所本应具有的独立、自律的尊严和品格。《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云:

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学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

虽然同属晚清力主变法维新一系,但在立足的根基和具体的取径上却有相当根本的不同,因而陈寅恪将立足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学以变神州旧法”的家世信仰,与康有为的今文公羊之学,即“借经学以文饰其政论”之间,严格、清晰地做了区以别之的分梳。他理解并同情父祖辈的作为并引以为自豪,这表明他绝非不与现实世务发生关涉的书斋中的冬烘,并且在对待中国文化及其政治体制的态度上,也绝非“抱残守缺”。他对康有为的大不以为然,一是因为与父祖辈相比,康所鼓吹的变法,根本上缺乏现实世务的践行功夫,多凌虚蹈空、徒逞臆想的高调成分,终属书生议政一类;二是显然无法接受康有为“借经学以文饰其政论”的今文公羊之学,因为这样的学术取径,与他所接受的现代学术的理性精神和独立原则,相去实在太远。

陈寅恪确实是有着很深现实忧患意识的学者,即使是属于他独擅胜场的一些极为专精、专业程度极高的学术论著里,若细加寻绎,也终能从中抽绎出他寄寓很深的现实忧患的种种蛛丝马迹,但另一方面,他在现代学术方面的天分之高和学养之好,又为同代学者中罕有比肩者,因而他才能将学术与现实的分际,掌握得那样有分寸!在他身上,不会因为学问的渊博深湛而耽误对现实的感知和理解,也不会因为终怀一腔现实忧患而致使学术的理性精神、独立原则有所削弱,而是两相激发、互为发明,弥合得特别严密,可以说相得益彰。

还是把由程文所引发、稍稍宕逸开去的思路,重新拽回到程巢父先生这篇与止庵争辩、为“陈寅恪热”辩护的长文上来吧。

即便是对陈寅恪“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这一在今日容易招致异议的“夫子自道”,程文也有它不同于流俗意见的自己的解释。而这样的解释,因为是以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民族和个人的大半个世纪的坎坷历史来打底色的,故而显得格外沉实: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还是一个少年,头脑里的“革命”观念如日中天,崇高无比。听说梁启超是走改良主义路线的保皇党,则嗤之以鼻,视“改良主义”如敝屣。我的整个少年、青年成长期都是以他人头脑当自己的头脑,以他人的眼、耳当自己的眼、耳的失知失觉期。迄于中年,通过阅读胡适,才知道梁氏的“新民说”对整整一代人的影响,才感觉到“改良主义”岂可等闲视之。无论何种社会改革,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没有“飞跃”的神话,都必须通过渐近(进?)的改良积累方能见功。……如果我们的思力还管用,就会明了“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陈寅恪所秉持的价值不是滞后而是超前的……

像这样的,如钟叔河序文中所说,“把自己作为历史变迁中的一分子,学而思,思而学,……从而感到一种深切的痛楚,遂不能已于言”,也就是鲁迅先生一再讲过的把自己一起“煮”在里边的“以身说法”的文字,读来不由你不瞿然心惊,不由你不悄然动容。在它们面前,你可以保持你不认同的权利,但你不会视若无睹,你不能不就此有所回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程文不能接受止庵对“陈寅恪热”的“冷眼相观”,还与他在心目中格外珍惜、而早已为我们这个时代所久违和陌生了的“民气”一词相关。在他看来,1996年以来所形成的陈寅恪话题,实为一严肃的思想学术话题,绝非任何“炒作”行为所能达致。对陈寅恪话题的关注,显然来自百多年来,经历种种疾风骤雨、大波大澜,中国民间深处尚未被最后荡涤无存、斫凿殆尽的一点元气,即“民气”的自发释放和凝聚。程巢父先生还向我们出示了一个朴素的统计数据,以说明此一“民气”在现状中的微弱处境,因而需要格外慎加珍惜的理由:

所谓“陈寅恪热”,实在是一个时代人们的“共同情绪”的反映。这种“共同情绪”,也就是所谓“民气”。在当下这个物欲汹汹之世,这一点微弱的民气,还得慎加爱惜,不能任意斫伤。关心或持守这种思想文化价值的人,在我们这个十几亿人的泱泱大国里,为数也不满五千,大致上跟思想学术类严肃读物的印数相当(多印则要滞销),充其量不过万分之零点零四而已。所谓“陈寅恪热”,说穿了也就是这一部分人造成的。……从这个微弱的比例来看,这不满五千的读者只怕是中国文化的一点希望种子,他们关注“陈寅恪话题”的热情是应当受到尊重的。

是那样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读了这样的文字,谁还能说,明白晓畅的文字,是不足以表达一往情深的呢?

注释:

〔1〕《钱宾四先生论学书简》,见余英时:《钱穆语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第2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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