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莲河的第一场春雨

2009-11-05 09:54西
延河 2009年9期
关键词:周家书记

西 堃

西堃本名郭永杰,在《飞天》、《北京文学》、《章回小说》、《小小说月刊》、《百花园》等刊物上发表过文学作品。

一条深沟走了两个小时还未见到人家。

我们的脚就在石头之间选择路。也有小石子平铺的地方,但都是一块一块,被大小不一的石头群落分割开来,不成平坦的大道。

刘书记问刘副乡长:

“这条沟什么时候有水?”

“发暴雨,或者三天两头下雨的年分。”

“你们这里有个叫刘俊的人吗?”刘书记突然又问。刘副乡长回答说:“有。”“是干什么的?”“我叫刘俊。”“省报上介绍周家坪情况的文章是你写的吗?”“是。”“刘书记没有再说什么,刘副乡长一脸茫然”。

大约又走了半个小时,眼前才豁然开朗了,天空因为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绿树明媚了许多。刘书记笑了:“这地方还不错!”刘副乡长说:“这就是周家坪。”

我们三个人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下来,掏出杯子用凉开水润浸干涸的嘴皮。刘副乡长这才给刘书记和我递过两支烟来:“这沟不好走,吸一支;现在走过来了,提提精神。”刘副乡长的语气柔和。

“红塔山,你的水平还很高嘛!”刘书记看着刘副乡长。“兄弟给我送的。我买不起。”

“兄弟干什么?”我捅了一句。

“养猪,一年挣几万块。”

“你经常抽这烟吗?”刘书记问。

“偶尔吧,今天你们领导来了,我拿了两包。”刘副乡长笑着说。

周家坪坐落在不怎么宽阔的川道里,有一些川地,南北两山都是平展展的梯田,整个村庄被绿树掩盖着,鸡鸣狗吠不时传来,显出一派祥和来。

我们走进村子。好家伙,所有的院落都是一种样子,白墙平顶,坐北朝南的四合院,房上有太阳能热水器。村道是水泥打过的,路边有路灯。

刘俊把我们直接领到村支书周云歧家里,这也是一个四合院,与其他村民的院子一个样。主妇是一位身体结实的青年妇女,衣着跟城市居民没什么两样,她对我们说:“周云歧不在,到山后种树去了。”

“我们饿了,你先弄些吃的来。”刘俊对这女人笑了一下。

“凉面行吗?”周云歧爱人看刘俊的脸色,刘俊看刘书记。“行吗?先填填肚子,晚餐好一点,二位看咋样?”刘书记摆摆手:“什么都好,只要能吃,快端上来吧,还真是饿了。”

平时只吃两小碗面条的刘书记竟然吃了两大碗,边用毛巾擦嘴边说道:“真香啊,好多年没有吃这么好吃的面条了。”

周云歧爱人进屋,问刘俊我们喝点什么。刘书记说:“青茶一杯。”

我们休息了半小时,刘书记就挨家挨户串门。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刘书记问他们日子过得咋样?老人们都说好,有的感叹自己太老了,这好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约是走了三十多户,刘书记说:“不看了,全地区的农民如果都是这样的生活,我们就身轻如云了。”他回头问我:“小杨,你有什么感受?”我随口说道:“人是最重要的。”“对,人是最重要的。这么好的一个村庄,这么成功的经验,我们还花那么多钱到处学习考察啥呢?你现在考虑在这里召开一次现场会的事情。”

刘俊指着村西头两幢并肩的白色楼房说:“南边的是村办公楼,北边的是村小学。”

刘书记看了看,问:“周云歧他们在哪里种树?”

“就在楼背后。”

“去看看!”

一条笔直的足有二十米宽的柏油路一望无际,路的两边是两排杨树。眼前看不到种树的人。

“这条路有多长?”刘书记问。

“十公里。”刘俊回答说。

“什么时候修的?”

“好几年了。”

“通向哪里?”

“西城。”

“全省四大名镇之一。”

“对。”

“路是自己修的?”

“周家坪人修的。”

“谁油的?”

“还是自己。”

“钱从哪里来?”

“村上有钱。”

“就是你说的几个村办企业。”

“对,砖厂就在这条路旁。这条路就是砖厂和木器厂的销路。这笔投资划算得很,实木家具贵得要命,红砖供不应求。”

“你知道周家坪的集体积累有多少?”

“几百万吧。你在路上已经看到了,村上装了路灯,就是西城,主街上有,小巷没有。论平均水平,周家坪比西城要富。”

“水怎么样?”刘书记问。

“都吃自来水,还是村上集体装的。”

“水从哪里来?”

“西城这边有个林场,林里水源丰富。是从那里引的,管道就在路下。”

刘书记问刘俊:“你分管什么工作?”

“文教科技。”

“你一直在乡政府?”刘书记的声音低平了一点。

“先在中学教书,前年到乡政府。”

“怎么进的?”

“搞差额选举进的。”

“民选的副乡长?”

刘俊回答:“是。”

这时,天空开始飘雨,一点一点,空气也变得潮湿了。

雨越下越大,刘俊看我,我看刘书记。刘书记说:“看什么看?这点雨算什么?让山里的春雨浇一浇是难得的一种享受。”

不多时分,四辆摩托车由西向东来到我们跟前停了下来,一个与刘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客气地叫了一声刘乡长。刘俊对他说:“这是地委来的两位领导,你们好好接待。”刘书记热情握住这个青年的手。

“我是周云歧,你们久等了。”

周云歧带我们一行人来到村办公室。

刘书记问:“云歧,你多大年纪?”

周云歧说:“三十四岁,跟刘乡长一样。”

“当书记几年了?”

“快十年了。”

“这村上的光阴都是你带头挣来的?”

“不是,是老书记留下来的。”

“留下什么?”

“建筑公司是原来的建筑队,现在的砖厂是集体时的瓦窑。木器厂和运输公司是我们后来建的。”

“现在情况都不错?”

“还行。”

刘书记笑了。

从村办公楼出来,已是晚霞收尽的时候,雨什么时候停的我们也不知道。种树的人正往家里走,一辆辆摩托车风驰电掣,中年人吼着秦腔,小青年唱着流行歌曲,好不热闹。看到一面面崭新的红旗背在一些年轻人的身后,刘书记自语道:“久违了!久违了!”

周云歧家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车前蹲着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左手拿一块玉米面馍,右手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看见我们七个人,他站了起来。

刘俊给刘书记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乡人大黄主席,上一任乡党委书记,一头老黄牛。”之后他又给黄主席介绍刘书记:“地委刘书记看我们来了。”

黄主席迅疾将粗瓷大碗和玉米面馍交给村干部,双手紧紧握住刘书记的手:“刘书记,没车你咋来的?”黄主席非常激动。

刘书记说:“我有11号。黄主席,咱俩年纪差不多吧?”

黄主席说:“我已到站了。快进屋吧!”

刘俊摆摆手:“你一个人?”

“都来了。”

“不是到陕西礼泉考察苹果产业去了吗?”

“从县上赶来的,说是周家坪有新情况。没有县里的头头陪着,怀疑是骗子。”

我和刘书记听得有些好笑。刘俊对我和村干部说:“好,今晚我们谁都不能暴露

刘书记的身份,看有啥新情况!”

炕上空着,地桌周围坐满了人。这些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笑着说:“来了,快上炕。”

刘俊示意刘书记到炕上去。刘书记上炕坐在靠窗户的一侧。

年轻人逐一介绍地下的人:“这位是潘副书记,这位是豆副乡长,这位是马副乡长,这位是张副乡长。”最后是政法委书记兼派出所所长,两位年轻警察没有被介绍。

刘书记请他们坐下吃饭。这时我发现他们早已开饭了,每人眼前一个大盘,盘里一只鸡——已经不完整了,缺翅少腿。不过鸡头鸡颈都还在;左手处各有一只大杯子,杯子里有白酒。桌子中央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盆,盆里是杂烩汤,汤里有些长勺。每人眼前一包红塔山卷烟。

刘书记看了看,没有吭声,指着炕上靠墙正中的位置说:“老黄,这是你的地方。”

黄主席赶紧说:“不妥,不妥,那是你的地方,这是规矩。”说着坐炕上靠柜的位置。刘书记硬是把黄主席拉到正中位置,这时,我们的饭也上来了:一碟香椿,一碟豆腐,一碟粉丝。一碟红烧肉,还有三个我叫不上名的地方小菜,热气腾腾的花卷和杏茶。

刘书记问:“这饭是谁安排的?”

刘俊说:“当家的自己安排的。”

刘书记笑了,他问黄主席:“你刚才吃的什么?”

黄主席说:“玉米面馍,酸汤。”

刘书记拍了黄主席的手:“好,我也吃玉米面馍,酸汤。”

周云歧叫媳妇上来。周云歧爱人笑嘻嘻地看刘书记。“黄主席吃的那饭,给我弄来!”她笑着说:“馍是我要人家的,汤是邻居家端来给我的,黄主席他喝了。”

“这么说给我没有?”

“您吃这吧,我做得不好,您将就着吃吧!”

“好吧。”

这样,一屋子人吃着三种饭。地下的乡领导没有猜拳行令,只是低声说话。我真佩服他们的饭量,酒杯干了,盆露底了,盘子光了,只剩了一堆堆骨头。饭后除两个警察略显拘谨之外,其余各位吞云吐雾。年轻人始终面带微笑看着炕上的动静。待我们吃完了,柳乡长掉头向西,朝炕上的人说话。

柳乡长说:“前段时间县委、县政府被省城里的几个文化骗子骗了,这个消息你们听说了吗?”

刘书记说:“说说。”

“省城三个青年拿着北京三家大报的介绍信,还有记者证,说是联合采访县上,报道一些县上的工作成绩,提高一下知名度。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全部出动陪这三个人,后来才发现是骗子。”

刘俊看着我,浅浅露出一丝笑意。刘书记说:“听说了,是地委报道组与三大报驻省记者站联系后才知道的。”说到此,刘书记话锋突转,问:“乡上领导到周家坪来,搞什么工作?”

“我们准备开个现场会。”柳乡长回答。

“哪方面的?”

“植树造林。”

刘书记“噢”了一声。周云歧和刘俊的脸色突然铁青起来。

“周家坪人工造的林在哪里?”刘书记问。

“庄里,公路旁。”柳乡长回答说。

刘书记又“噢”了一声。“发展集体经济和村办企业的现场会开过吗?”刘书记问。

“开过,开过几次了。”

“什么时候?”刘俊冷不丁冒了一句。

柳乡长显然生气了,没有答复。

刘书记笑着说:“柳乡长,你们的饭太简单了,以后要加强营养,基层的干部很辛苦啊!”

“就这条件,我们不要多好,上面能看到我们的苦处就足够了。”柳乡长很动情地说。

“我听这里的人把你们刚才吃的鸡不叫鸡。”刘书记说。

“饭桌上不叫鸡。叫‘尖嘴。”有些憨厚的豆副乡长回答说。他的话把炕上的人都逗笑了。

刘书记对周云歧说:“云歧,明天我看看木器厂,顺便听一下建筑公司和运输公司的情况,干粮在群众家里吃,玉米面馍、酸菜汤,饭后就回去。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刘俊,今天我不好,现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以后到市里来干什么,不要忘了我这个老朋友。小杨,开饭钱,你三十块,我五十块。”

我下炕从提包里拿钱,周云歧双膝跪在炕沿上,一把拉住我,大声说:“刘书记,这不成,咋能叫你们掏钱呢!你们能到周家坪来,就是周家坪二千多口人的福气,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地委书记呢!”周云歧爱人从门外跨进屋里,双手拉住我:“不成,这饭是我的,是地里长的,是我的力量换来的。”她的眼泪落在我手上,热呼呼的。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模糊之中我看见地上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站着,一动不动。

刘书记叹息一声,“好吧。周家坪的村干部以后到市上来,一定要好好招待,我还情。”

周云歧笑了,“刘书记您的心思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来的。”

大家都放松下来,乡上那位年轻人凑到炕沿,毕恭毕敬对刘书记说:“刘书记,您来应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做个准备!今天晚上您没有吃好,我们乡上过意不去啊!”

刘书记问:“请问您是——?”

柳乡长慌忙回答:“我们乡党委书记钱荣城同志,三十六岁,县上的后备干部。”

刘书记点点头,说:“你们都回去吧,明天还有重要工作,别耽误了。”

没有人走。

刘书记有点恼,“不相信我是吗?电视上没有见过我。县长书记没有陪同,你们就怀疑我也是个骗子,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们不能走啊!”钱书记笑容可掬地说。

刘书记接着说:“我到任不足三个月,电视上没有露过老脸,下来走些地方不愿意人陪着,就不正常了?今天你们带警察来,就是抓骗子的,如果你们不走,那就把我们俩抓起来,还有,我的司机在你们镇上,一同抓了吧!”

钱书记一行人慢吞吞走了,几个村干部送了出去。

刘书记对周云歧说:“我们住你们办公楼去,黄主席、刘乡长把我陪上,你们小两口早点休息吧。”

周云歧笑着不说话。他爱人说:“刘书记是嫌我们乡下人的炕不干净?”

刘书记忙说不不不,“不能给你们再添麻烦。听我的,我有话还要跟他们俩说呢?”

周云歧两口子不再坚持。

我们四个人躺在一个屋子里,刘书记没有睡意,问我:“把你留下来,当这个六集乡的书记咋样?”

我说不咋样!

刘书记闭着的眼睛睁了个老大。

我说:“一是人家有书记,就是这位钱书记调走,还有柳乡长;二是我当了这个书记,刘乡长也不答应啊!”

刘俊说:“是啊,提拔小杨不能安排到这里当个乡书记么!”

黄主席也这么说。

刘书记说:“这是重用你,你还不干!”

“刘乡长肯定干得更好。”我说。

“刘乡长不能干。”刘书记说。

“为什么?”我从床铺上爬了起来。

“刘乡长明天就跟我到地委。”刘书记说。

“顶替我当你的秘书?”

“不是,当副秘书长兼宣传部副部长。”

“我的老天爷哟,刘俊,你一篇烂文章、一天作陪就连升两级,还两个职务,你赚大了啊!”我尖叫起来。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刘书记不拘这些小节。他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小杨,我希望我的秘书是个坦坦荡荡的年轻人,不要什么事都

藏着隐着,言行不一,口是心非,还道貌岸然,一口官腔,一派官势。”此后我就一直这样,我和刘书记两个人时,总是口无遮拦。

刘俊说话了,“感激你刘书记,真为了我好,还是让我去中学教书吧!”

刘书记说:“这事由不得你。”

黄主席说:“刘书记你真有眼力,小刘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他是我从中学调过来的,是个人才,但跟人家弄不到一起去。你把他调上去,他会干好的。”

山村的夜晚真静啊,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像沉浸在清澈的水里。我突然有一个生活在乡下的想法:住在青山绿水没有空气污染和大气污染的小山村,耳边只有鸟类的鸣唱,多么惬意啊!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早早地起床了。

看村办企业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刘书记问周云歧村里男人有没有在外经商办厂的?

周云歧说:“有好几十人呢。这些人大多在县上或市里,搞餐饮的,承包工程的,开服装厂的,家都搬走了,只剩了老人;没有考上大学的小青年,大多在南方闯荡,留在村里的不多。”

刘书记问有没有社会上说的“老人孩子留守”的问题?周云歧说:“没有。”

离开这个村庄时,我们后面跟了几十个送行的人,包括周云歧的爱人,她噙着泪花,送给我两包鸡蛋,对刘书记说:“乡下的鸡蛋,比城里的好吃一点,没有别的可送,一点心意。”刘书记好像说不出准确地表达他此时此刻心情的话,一个劲儿地拍周云歧的肩头。

我们走了,我们沿去时的那条深沟步行着往回走,周云歧他们站在村头看着我们,直至互相看不见了。

刘书记心情似乎特别好,不停地说话。刘俊劝道:“你这样说下去。恐怕到中午到不了镇上。”

“没事的,我心里高兴啊,想不到林石县最偏远的地方有这么好的一个村子,有这么能干的两代村支书。”

“刘俊,这条沟里应该有条河么?”刘书记又问刘俊。

“有啊,马莲河,八十年代初有两丈多宽。”

“现在哪里去了呢?”

“两岸的树没了,这河水就干涸了。”

“不至于吧。”

“也是,周云歧他们在村那边搞了几个蓄水池,也叫坝,浇灌农田呢。”

“我说呢,再干旱,这地方还没有到见不到一滴水的地步么。”刘书记舒出一口长气。

午餐在乡政府灶上吃。

县上主要领导早已在乡政府院子里等着,一见刘书记,两个一把手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不约而同地责怪道:“刘书记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啊,一个人悄悄地走这么远的地方,怎么样,身体吃得消?”

刘书记笑了:“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走走,如果我出门你们陪着,你们还工作不工作?”

书记县长又一个不约而同:“说好了,今天晚上到县上我们要做主,不能再吃面条了。”

刘书记说:“那行,我也有我的要求。”

“请刘书记指示!”

“六集乡副乡长刘俊跟我到地委工作,我的秘书小杨到这个乡挂职任乡党委书记,乡上的钱书记你们重新安排,可以吗?”

书记县长互相看了一眼,说:“同意同意,一百个同意,只是六集乡的钱书记还望刘书记予以考虑,他是我们县的后备干部,是个干才。”

坐在显眼位置的钱书记笑容可掬地等待着刘书记的态度。

“钱书记我还不太了解,我直接安排缺乏依据,不过你们可以向上推荐,由组织上考察任用。”

钱书记的脸上红云飞度、光彩照人。

刘俊顺利过了关,担任了地委副秘书长和宣传部副部长,而我并没有去那个离市上二百六十里的六集乡,继续当刘书记的秘书。六集乡的钱书记不但没有得到提拔,反而降了职。在林石县水利局下面的一个水保站当了站长,原因是他半年没有上班了,在县上遥控乡上的工作,还在县上包养了个小妹子。那个柳乡长也调出了六集乡。在刘书记的直接过问下,周云歧当了六集乡党委副书记。

秋天,周云歧来到地委找我。

周云歧问我刘书记在不在?

我说在,你有什么好事要汇报?

周云歧说:“我是来向刘书记辞行的,你能不能联系一下,我想见见他。”

我问:“你为什么要辞职?”

周云歧说:“那个副书记我干不了,乡上谁也不把我当副书记看,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农民,连个乡联防队员都不如,能干成什么事?”

“你准备回去?回到村上去?”我问他。我心里有一股酸楚在扑腾。

“不回去了,我准备在林石县城搞一个木器厂,老婆已经接手了一家餐馆。”

“那村上怎么办?”

“我们村有一个同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退休回来了,他已经答应当书记了,人家是从省城来的,想法比我高多了,他要兼并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准备办两个毛纺织厂,与省上的三毛厂联营,技术和市场由人家负责,下面搞生产。所有的山地全种果树,三年后再建一个果汁厂。所有的荒山荒坡种经济林。如果这些都变成现实,那我们周家坪就是现代化的小城镇了,而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周云歧说得眉飞色舞,可我听得还是满心的酸楚,不管怎么说,他周云歧眼前是个悲剧人物。

周云歧的离职经商,把刘俊推到了前台,他到林石县当了县委书记。地委大院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最典型的一种是不平,说这年月哪有这样做官的,一个副科级,三十出头没几,半年时间,连升三级,当了县委书记,地委是一言堂,组织原则哪里去了?

这话刘书记当然能够听到。刘书记没有在会上说这事,他写了一篇文章,发在地委机关报上,文章的题目是《用人是最重要的》。文章说:搞调查研究,警车开道,不接触群众,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回到机关讲一些无比正确、无可挑剔,自以为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官话、套话、大话、废话,这是工作上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在干部任用上,任人唯亲,任人唯钱,卖官鬻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些人对这些现象习以为常,不坚决反对,回过头来竟然对真正有才能、有抱负、有操守,已经有所作为的好同志大加责难,讲资历,讲职务,讲所谓的法定程序。既然程序那么井然,为什么有的干部能够“带病提拔”?任人唯贤没有错,不拘一格选派年轻有为的干部到基层任职,提拔基层已经有突出成绩的干部到县委地委任职,是无可非议的。

刘俊下去的第一件事,是把周云歧安顿在六集乡的党委书记位置上。刘俊给刘书记说:“全地区好几十招聘干部在领导岗位上,为什么周云歧就不能当一把手?如果林石乡有二十个周云歧,那我就把这二十个周云歧全部安排在领导岗位上,这样,一个县委书记就比较轻松了,一个县也才会有更大更快的发展。”

刘书记做了批示,表示支持,并且说注意不断发现这样的好同志,重用起来。

就这样,周云歧的木器厂胎死腹中,而六集乡开始大规模地搞起了撤村并庄工作。

周云歧把六集乡的三十二个自然村归并成十二个行政村,那些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全都迁移到川道里,腾出来的地方承包给个人,种植经济林,或发展养殖业。周家坪“收编”了附近四个行政村,那位从连城钢铁公司退休的周大为工程师搞了一个十年规划,这个规划说十年后的周家坪是一个现代化的小城镇,人均收入近二万元。

一个周末的晚上,周云歧和刘俊在刘书记的单身家里给刘书记汇报最近一段时间六集乡的工作,带来了周云歧爱人特意送给刘书记的荞麦煎饼和山野菜。刘书记不顾糖尿病喝了二两白酒。我给他们两个说:“刘书记是糖尿病,你们俩今天要负责任呢。”

刘书记瞪了我一眼,“一边去。人高兴了啥事也没有。”

周云歧有些不知所措,站起来不肯再坐下去。刘俊说:“反正已经喝下去了,小杨你就多操心吧。”

刘书记对周云歧说:“你们那里还是贫瘠,没有什么资源,发展要量力而行,不要盲目跟人家城郊比,不要提不切实际的高指标。脚踏实地地干下去。那位周大为要用好,人家有思路,除了工资,要按分红的办法给报酬,让人家觉得干得值。明年——啊明年,我再去一趟周家坪,你们那条沟要有水,两面的山上要有树,村里机器隆隆,村外风景如画,那就对了。”

周云歧说:“现在正修河堤呢,河堤边上是一条十二米宽的水泥路,北山上种核桃树,南山上是白皮松,村上专门安排人管理,发工资,周工已经搞得差不多了。”

刘书记看了刘俊一眼:“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栽上的树成活吗?”

刘俊点头,“松树没问题,核桃树明年春天栽,现在不行。您放心。刘书记,县林业局三个高工、十来个工程师在那里盯着呢。那条路,人家周云歧有的是钱,不用省路政工程公司干。我们县的城建公司在修,半尺厚的水泥路,经久耐用。”

刘书记轻轻拍了两个年轻人的肩膀,说:“去吧,我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责任编辑苑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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