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戏

2009-11-09 03:35王庆才
飞天 2009年19期
关键词:影戏亮子戏班

王庆才

巴爷的丹田里涌动着一缕热气,被这缕热气搅动着,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脉搏也喧哗起来。巴爷挑动皮影的手颤颤的抖,就连那唱腔也颤颤的抖:

程士英屡打探住来讲,

曾说是洪天王围困着洛阳;

陆元戎那一日把四门锁上,

又说是傅群手拿住了奸王。

白纱布的亮子(幕布)是经过鱼油打磨的,像静止的水面,像空旷的天幕;像丝绢或洁净的薄冰,挺括透亮。提枪跨马的战将跃然闪现,这对立,或者说搏击似乎并非虚拟,那铠甲或兵器应该说是有些分量的,让人嗅到了金属的腥冷。刃的锋利滑过夜幕,铿锵游离,微波荡过,溅落了月光的清冷……

巴爷丢了手中的皮影,感觉到身子虚脱脱的。从亮子后出来,巴爷默默吸着一支烟,暮色愈沉重了,场院里稀稀落落地杵着几个人,几个耍闹的儿童,五六个老人,两个怀里揽着他们的小孙子,这就是全部的观众了。巴爷很是沮丧,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感到眼睛涩涩的,鼻子有些发酸。巴爷十岁学艺,十四岁出道,演了一辈子,还从未这般落魄过。巴爷望一眼班子里的成员:拉二胡的老客,使渔鼓的三罗,唢呐老催,四弦老林,还有简板张,甩子吴,笛子六通,都老了,精力都不太足了,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像受了什么委屈。都想着这最后一场表演是应该有些气氛的,竟是这般冷落。巴爷很向往从前,那时候,人们对影戏是多么的依恋,多么的热爱啊,一到农闲的时候,心便急慌起来,就急不可耐地期盼影戏。从洪德到耿湾,到箫关,到山城堡,到四合塬镇……一路下来,那是怎般的一种场面啊?那气氛是活跃的,像塬上的风,像河里的水,哗哗啦啦永无止息。观众又是如何呢?差不多就是水泄不通,用水泄不通是再恰当不过了。场院里拥满了,一些人还上了墙头,就连大树的枝杈上也骑着些人。那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趣的画面啊!抽着烟叶的男人,带着针线活的女人;不安分的后生,抱成团的姑娘们。男人们粗门大嗓,女人们低声细语,娃娃们在人群里撒着欢儿……这情景依稀还在昨日。那曾经的辉煌让巴爷很留恋,可是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影戏了。现在,人们能看的东西太多了:电影,电视,还有歌舞班,哪个也比皮影来劲儿。巴爷在心里叹一声,显得很是无奈。影戏什么时候开始没落的巴爷已经记不得了,也许是几年前,也许更早一些。巴爷真是向往从前啊!那时候没谁不喜欢影戏。城南的乔二爷是有名的影戏迷,跟着影戏班一走就是几天,饿了身上背着馍,渴了讨一口水,和戏班人挤一孔窑,睡一铺炕。镇东的马五哥,嘿嘿马五哥,一个铁打的汉子,不费力就可以举起几百斤的碌碡,但却为影戏牵肠挂肚,泪水涟涟。还有七姥姥,活到了八十岁,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没有见识过?面对影戏就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每次都拉住巴爷的手问,这戏中所说可是实情?巴爷说,七姥姥,这只是一出戏。七姥姥说,怎么跟真的一样!巴爷还想到一个叫晴的女人,晴是多么的迷恋影戏啊!晴喜欢听巴爷唱的《楼台会》——悔不该草桥曾结拜,悔不该杭州读书惹祸灾……晴模仿祝英台含羞掩面的动作如亮子中的影人,惟妙惟肖。一个多么富有情趣的女人啊!巴爷忘不了晴的一双迷人的眼睛,那目光很是撩人……晴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来望巴爷,那时候巴爷还很年轻,巴爷懂她的目光,从晴的目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目光让他脸红。恍惚而又温暖的光影中,巴爷仿佛看到晴正轻盈地向自己走来……巴爷正在为刚刚制作好的皮影着色,晴就来了,晴的样子很娴静,又很惆怅。晴斜倚着阳光,巴爷看到的是一个侧影,那清晰的线条和娇媚的脸庞很像他手中正在绘制的皮影。巴爷看到了隐含在晴目光中的那份情趣,便将手中的画笔递给了晴。那只轻巧的画笔竟让晴显出了慌张,巴爷便捉了晴的手:先描眉目,再染发,然后涂朱唇……服饰则以红、绿、黄为主色,兼用少许蓝色、黑色,再施以纯色的点染,一个鲜活的仕女就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细长的睫毛,浓密的乌发,明眸皓齿,面颊清秀,温暖而又含蓄的目光好不动人……两人只顾欣赏仕女,却忘了手还握在一起,待发现,两人的手却很难分开了。巴爷望着晴迷人的眼睛,望着晴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望着晴窈窕的身子,突然心变得慌慌的。晴的小手很柔软,每一根指头都很纤细,这让巴爷联想到那些细手细脚的皮影。巴爷的心别别的跳,他感到有一股暖流,从晴的指骨间传输过来,流到他心里去了。这暖流让他感到激荡,又很惬意。晴悠悠地唱一句:草桥也应曾结拜,杭州读书也应该……身子便倚过来了。巴爷感到晴的身子花絮般那么轻,又那么柔软,他看到晴胸前的那个红肚兜上两只戏水的鸳鸯,很像亮子上戏耍的一对皮影。晴将那肚兜解开来了,画面便有了层次,便鲜活有了动感。那浩渺的水面,极尽地铺展开来,接天连地。恍惚的视觉中,他看到那一对鸳鸯向着那一片平静而又辽阔的水面游去。

晴说,看到了什么?

他说,鸳鸯。

晴说,鸳鸯吗?

他说,还有水。

……

巴爷是多么的喜欢晴啊,可晴有男人,晴的男人在外省的一家煤矿上,最终晴也去了那里。

巴爷想得凄惶,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就走完了人生的那段辉煌。这中间的许多人都不在这人世上了,马五哥,乔二爷,七姥姥……都走了,不光是人走了,将影戏也带走了。

巴爷瘦削的脸颊和沉郁的目光在夜色中愈显得寂寞消沉了,他轻轻叹一声,那无端涌来的孤寂和落寞让他很惆怅。

影戏居然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巴爷还能说什么呢!前阵子,县上要搞什么香包节,说好了请影戏班去助阵,临到近了却又推了,说是重请了歌舞班。巴爷说,我们不要钱,白演。人家却婉言谢绝了。这简直就是一种羞辱。歌舞班有什么好?那些歌舞班不伦不类,巴爷从未把它放在眼里。有一次,两家唱起了对台戏。两家班子才相隔数米,这戏还怎么演?班子里的人要打退堂鼓,可巴爷就不信这个邪,巴爷嘁一声,说,为哪样?演!

对面的舞台上是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娇柔的声音很是煽情: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

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女人拿的是话筒,声音大得不得了,而且立体感也强,巴爷只能扯高嗓音回应了:

索家父儿好大胆,

你怎敢诳驾来征番。

巴爷只唱了几句,声音就被压下去了,是个矮胖的女人,唱的是山路十八弯,嗓音拔得很高,给人的感觉是飘在了云端里。果然是十八弯,巴爷还担心她高得下不来,结果却是稳稳地落下来了。为此女人有些趾高气扬。

巴爷唱:

可羡你才学高名登金榜,

奉圣旨莫子建七步成章。

女人手捧着话筒叫:不好,不好。

巴爷唱:

我老汉活了六十七,

居住在陕西都闾里。

我名字就叫王公景,

所生一子叫王歧。

巴爷挑到亮子上的是一个瘦小的老汉,神态、举止都有些滑稽。

女人笑起来,因话筒的原因,笑声有些轻浮和傲慢。老古董了,能不能来点时尚的?女人不依不饶。

说是不要哭,

陈士英他对我细讲一遍,

曾说是混天王夺取五关。

巴爷一唱,女人也开口唱了起来,两人的声音混搅在了一起:

茶山上的小阿妹,

陆元戎那一日把奸王参见,

啊……耶……耶……俏模样,

不加罪反封他巡察按院,

引来了那个对面坡上砍柴的少年郎。

巴爷已无法将一出戏唱完整了,巴爷在竭尽全力抗衡,但悬殊已经很明显了,巴爷自己都失去了信心。

巴爷手忙脚乱,本来唱的是《写诏》,他却将影人搞错了,摆上来的竟是《游地狱》里的牛头马面。结果是哄堂大笑。巴爷就乱了阵脚,换了一个影人却又是卖布的张连,再换却又是一个矫柔做作的小姐……巴爷已是面红耳赤,尽管他看不到对面舞台是怎样的情景,但他却能感觉到那份轻视和挑衅。

那边是电子打击乐器,动静弄得山响,而这边的唢呐、渔鼓、二胡却扯不出一个长音。那边是一些妖艳的女人,亮着白晃晃的细腰,露着肚脐眼儿。女人不但唱歌,而且还跳舞,女人穿着紧身的衣裤,身上的坑坑洼洼都显露出来了,一些敏感的部位极具诱惑。这哪里是跳舞,这纯粹就是卖弄风骚。

巴爷真是颓丧,有能耐就拿出些真本事来,靠身体,靠色相算不得真艺人。可年轻人都跑过去了,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些老人了。

巴爷的心是静止的,视觉也是静止的,甚至连声音都没得一丝了。喧嚣后的苍凉按捺住夜的浪潮,滞重的迷茫迅速凝结,黑暗中流窜的阴凉气流在空白的亮子中迂回战栗,这迷失或者说是静止让人茫然无措。

巴爷颤抖的手指上是一威猛的战将——秦琼抑或尉迟恭,剑眉怒目,阔脸长髯,手中的锏或鞭舞动得生风。雪白的亮子抖成了一面旗,扑啦啦,像风中的雪激进而迅猛。亮子中奔驰跳跃的马蛟龙般随风舞动,飘扬的鬃毛和悦耳的蹄声在夜的缱倦中喧哗凌厉。

锣鼓的节奏明显的加快了,骤急如雨,快捷似风。巴爷的心跳也加快了,像浪涛那么汹涌,那么深沉激越,掀动着视觉下的空旷寂静,在混沌的伤逝中如影随形。

巴爷的胸腔里滚烫炽热,像翻滚着一腔铁水,头一阵晕眩,血脉冲撞上来,喉咙里奇痒难耐。巴爷喝一声:说是不要哭——巴爷的泪水枯叶般悠然飘落,胸腔里便有了那团灼热。巴爷声嘶力竭,再喝一声:说是不要哭……一团火喷涌而出,霎时,雪白的亮子上落霞般布满殷红,那喷洒的张扬和绚丽的凝红撕裂了夜幕。

那一次,影戏是彻底被打败了,败得稀里哗啦。

巴爷一连几天都感到胸闷气短,影戏班是输了,但歌舞班胜得并不光彩,就凭那几个扭屁股的女人?巴爷“嘁”了一声。那些流行歌曲,那些夸张的舞蹈有什么好?巴爷以为那是一时,人们只是对某些新鲜事物感到好奇,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厌烦了,回过头来人们还是会欣赏他的影戏。巴爷耐心地等待着,期盼着,默默地坚持着,却始终没能迎来这样的好光景。巴爷不相信,这演了多少辈子人的东西就这么完了?这曾给人们带来无数次欢乐的影戏就这么被人遗弃了?巴爷想得费神,手中的烟蒂烧了指头,他忙将烟蒂丢了。

月光有一点晦暗,黑色的云影滑过树梢,在亮子上模糊成一道斑影,这更加触动了巴爷忧郁的目光。他咳了几声, 感觉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就像这土塬上的黄沙,暴露在烈日和山风下。已是年过古稀之人,一棵朽木而已,这也是必然,巴爷想,就像这影戏班,该谢幕了。巴爷脸上密布的皱纹镶满忧戚,嘴角抽动了下,那一声嘁抖落出来,很含糊,也很迷茫。

是简板和碰铃的节拍,让他回到了现实中来,那清脆而又柔弱的声音从脑际滑过,像一颗星子,向着暗夜飞驰而去。巴爷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他像是丢失了什么心爱的物件,那么失魂落魄。亮子有些晃眼,巴爷感到自己灵活的手指不太听使唤了,指尖的皮影在惆怅地徘徊。是他身后的鼓手敲出的一串骤急的鼓点,让他找到了感觉。

失去的影像重新载入,柔弱的唱腔缓缓地扯出,再度掀起的弦乐将他重新带入了剧情。

这是最后一次表演了,完了就该散伙了,就没有这个影戏班了,就没有他巴爷了,可是这场戏只演了一半……巴爷的心有点堵。他看到坐在他身边的老崔有气无力地吹着唢呐,心就更堵。唢呐老崔牙差不多要掉光了,唢呐含在嘴里老是漏气,而且还时常跑调,说了几次把那几颗狗牙补上,总也不补。还有老客,那是拉二胡吗?拉得低声下气,没一点情调。巴爷嘁一声。见老客依然无精打采,便很不快,说,客官抚琴弦乐乱,心不在焉为哪般?老客听出巴爷是在说自己,便赌气说,又没得几个观众,演得好坏又有何妨!巴爷有些恼火,停下了正在表演的皮影,说,连我们自己都蔑视影戏了,何况别人?这做戏就像做人,来不得半点虚假,不能自己糊弄自己。老客说,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这是最后一场戏了,哪个不想做好!老客有些激动,朝起站时,腿上的二胡落在了地上,胡箱裂了一道缝,绽裂开的空洞和虚无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亮子前的观众给搞糊涂了,送上话来,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是《娇龙驹》,还是《单刀会》?台词怎么乱了?

巴爷很惭愧,自己还从来没有这般发过火,自己这是怎么了?巴爷稳住情绪,接着表演起来。

戏班里,老客是进来最迟的一个,老客差一点就没能进这个戏班。那时候拉二胡的是三元,三元的功底没得说,曲子拉得如泣如诉,尤其是酒醉后,拉得就更是如泣如诉。是影戏害了他,如果不是影戏他怎么会跑到那大山洼里去?山道难走,积了雪的山道就更难走,何况那村边上还有那么一道断崖。如果不是影戏,怎么会……到底是影戏害了他!老客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老客的二胡拉得不够火候,把高音拉成了颤音,低音则有气无力。老客说是二胡的原因,巴爷不认为是二胡的原因,尽管那把二胡已经有年头了,但音色却如一潭清水那么纯正。巴爷无心要他,但老客心诚,老客在戏班的窑门前一拉就是一宿,这样执着的人,巴爷没有理由不要他。巴爷知道,其实大家都是很爱影戏班的,都舍不得离开。就说笛子六通吧,六通身体不好,关节炎,风湿病,阴天下雨就要犯,严重时几乎不能站立。但对影戏的挚爱从未减退,一旦有戏场,绝不拖沓。六通的儿子是个人物,六通的儿子在城里当老板,几次要接六通进城,六通却说啥也不走。儿子说,你有什么好留恋的?六通说,一辈子就好了个这。儿子说,现在谁还看影戏?六通冲儿子凶,老子就喜欢。六通很固执。

还有四弦老林。老林的腿有些跛,走村串寨要付出巨大的艰辛,但老林却有着超人的毅力,从未叫苦叫累,他背着四弦走在崎岖山路上的情景很是洒脱。一路谈笑风生,完全忘了自己是个跛子。

对于要解散的影戏班,大家都很难过,唢呐老崔,和渔鼓三罗还落了泪。大家离不开影戏,大家的情趣,快乐,都在这镂空的影人中,在这倾情的音乐里,难以割舍。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有零星的雨滴落下来,在棚布上留下细微的声响。

老客探出头去,望一眼寂寞的场院,眉头锁得更深了。老客放下了那把破裂了的二胡,说,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巴爷怔了下,但也只是一瞬间,便释然了。

巴爷说,没人也演,为我们自己演,就当我们自己是观众。巴爷的话让大家难过的同时又很受鼓舞。是啊,这最后一场表演,不能演个半拉子。既然开了场,就要有个圆满的结局。于是,大家纷纷振作起来。

细雨的渲染下,透光的亮子显得有些迷蒙恍惚,随着音乐水一般漫溢而出,有绿意浸染上来,像融了水墨,淡淡地涣散着,视觉中的空白便有了无垠和广阔。一丝弦乐牵动了鸟的啼鸣,这空洞而又渺茫的声音来自更为遥远的一抹云影之上。幽幽的笛声扯着娴静的溪流,在氤氲的洁净的画面上跳跃,宛如阳光下的露水晶莹剔透。

轻轻拨动的四弦唤醒了晨钟暮鼓,和深宅大院的宁静肃穆,这冗长的落音在红墙碧瓦间,在夜的深邃中清晰而朦胧——盛装粉饰,云髻高挽的妇人;红颜俏丽,裙裾飘逸的女子;开着百合花和紫丁香的庭院。金莲移步,长袖飞舞,那游移低调的抒情,那蕴藏着的温暖和伤感,这是深闺的寂寞惆怅,这是影人在亮子中最后的完整。

器乐的和声溅落在蒙蒙的雨雾中,巴爷凄婉的纯粹的唱腔随着落雨成为最终的回响:

正中间是国母太后气象,

两旁站催妇人郡主娘娘。

……

中秋节这一天巴爷家来了一帮人,有镇长,还有县长,跟着一帮学者教授,还有两个外国人。

县长亲切地握着巴爷的手说,巴爷,我们今天是看影戏来了。

巴爷以为县长是同自己客气,便抽了手说,戏班散了。

县长说,散了还可以再组嘛。

巴爷说,我老了。

县长说,可是你功夫不老呀!

巴爷说,现在没人想看影戏。

县长说,谁说没有?我们不就是吗?还有这两位外国朋友,是专程来看影戏的。

巴爷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用怀疑的目光去看两个外国人。两个外国人叽里咕噜比画了半天,巴爷却一句也没听懂。有人告诉巴爷,外国人称影戏是东方神艺,是天籁之音,是魔鬼般不朽的艺术。巴爷摇头,说,那不是魔鬼,那是影戏。有人告诉他,魔鬼不过是一种比喻,是善意的恭维话。巴爷忽然有些激动,说,我不要听什么比喻,也不要听什么恭维话,总之,影戏不是魔鬼!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释。

两个外国人又对着巴爷叽里咕噜了半天。巴爷依然不得其意。有人向巴爷解释说,外国人要邀请他到法国巴黎去表演。巴爷说,扯谎,镇人都不爱看,外国人会稀罕?县长说,是真的,县长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外国人就喜欢这。县长说,咱县的道情皮影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巴爷并不知何谓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显然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从县长神圣而又骄傲的表情中,巴爷知道那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

县长说,要打造民俗文化,地域文化;而我们县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皮影,皮影是我县的品牌,不但不能丢,还要发扬光大。作为皮影之乡,我们要形成产业,我们要利用这特有的资源吸引外资,吸引旅游者。县长说,巴爷,你任重道远啊!

县长说得多好啊,巴爷眼里有泪光闪动,巴爷就知道,这耍了几辈子人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呢?巴爷真的被感动了,巴爷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影戏垮不了!到什么时候都跨不了。

县长说,许多传统剧目都失传了,听说只有你巴爷能演?

巴爷自然能演:《金碗盏》、《哪吒闹海》、《吕后篡权》、《徐秋打虎》、《蛟龙驹》、《玉山聚将》、《曲江打子》、《征泾川》、《白玉楼挂画》、《忠孝图》、《忠义图》、《牧羊图》、《苦节图》、《孝廉卷》、《九华山》、《九连珠》、《紫霞宫》、《葵花镜》……巴爷一口气报出很多,来的人都听呆了,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这久违的掌声让巴爷感动的同时,内心又有些苦涩。

戏班里的人全来了。老客是第一个来的,老客说,恓惶,整日憋在家里,太恓惶了,没有影戏怎么可以?老客带来一把新二胡,老客说,原来那把老掉牙了,早就该换新的了。老客满脸潮红,表情像一个真挚的孩童。笛子六通这两天犯病,在医院里打点滴,可听说有演出立刻就拔掉针头跑来了,还穿上了儿子从城里给他带回来的西装。西装的上衣有些肥大,不得已他将两只袖筒挽了起来,给人的感觉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唢呐老崔已经补了牙,牙齿很整齐,也很洁净。笑起来的时候面颊显得很饱满,估计吹唢呐的时候再不会漏气了。渔鼓三锣是在八十里以外的姑娘家,接到信后,立马就乘车赶来了。还有四弦老林,简板张,甩子吴也都相继赶来了。

外国人专程跑来看影戏,还要邀请影戏班出国演出,这让人们唏嘘不已,又感慨不已。影戏会有这么大的魅力?毕竟是多少辈子人喜爱过的东西,想想是应该有这样的魅力的。人们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些慢待她了,是不可以就这么轻易丢弃的,她本应该受到尊重。这么想,似乎对影戏又有了新的认识。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神圣的心情,来看曾经让他们冷落了的影戏,来看巴爷了。小学校的操场上不知聚了多少人,涨潮般此起彼伏。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了,巴爷的心在颤抖,身子也在微微地颤抖。巴爷好久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了,他感觉到浑身的血脉都在湍急奔涌。作为操影人和主配音,巴爷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亮子前。透光的亮子上,那些迷失的游走的精灵在巴爷沉静的温暖的目光中渐次清晰。那舒缓、悠扬的旋律,那质朴、浑厚的唱腔便清风般飘扬起来:

天有道降的是清风细雨,

地有道多长些五谷田苗;

国有道尽出些忠臣良将,

家有道多出些孝子贤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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