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道

2009-11-10 07:33杨文清
安徽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唐琬孝宗抗金

杨文清

乾道八年(1172)深秋,四川剑门关道中,细雨濛濛。48岁的陆游骑着毛驴,怀抱酒葫芦,迷迷瞪瞪地行进在雨雾中。

2008年3月,一个薄阴的春日,我站在剑门关楼上,放眼望去,山雄气壮,满目苍翠。脑海里浮现出836年前那个细雨的秋日,剑门道上那个孤独的身影。

陆游,这位南宋诗人,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在剑门关与我神交。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生于宣和七年(1125年11月13日)。他生不逢时,一落草即国危如累卵。此前的10月间,金军兵分两路从云中府(今山西大同)、平州(今河北卢龙)南下,向北宋发起猛烈进攻。金军势如破竹,到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丙辰日(1127年1月9日)攻破东京汴京(开封),结束了北宋政权的统治。五月初一庚寅日(1127年6月12日),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建立南宋政权。金军兵威势壮,一路南下。南宋小朝庭退至临安(今浙江杭州),从此偏安于江南。陆游年幼即饱受战乱之苦,在诗作中他对这一时期的生活做了记述:“我生学步逢丧乱,家在中原厌奔窜。淮边夜闻贼马嘶,跳去不待鸡号旦。”

陆游做梦都想杀敌报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现实却一次次将他的梦击破。

抗金复国,无疑是远大的报复,也符合时代潮流。陆游想要实现这一理想,参加科举考试、步入仕途是必走之路。自16岁开始,陆游先后三次赴临安应考。绍兴23年(1153),已经29岁的陆游受到两浙转运司考试官陈阜卿的赏识,文卷被擢至第一。陆游还未来得及举杯庆贺,名次即被拿掉了。主考官陈阜卿致罪。原来,当朝丞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以右文殿修撰就试,直欲首送。陈阜卿不识时务,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的位置,坏了秦氏爷孙的好事,秦桧能不发怒?发怒的结果是秦桧当政期间,陆游决无出头之日,主考官陈阜卿几陷危机。

好在陆游年轻,时间老人给了他出头之机。绍兴28年(1158),秦桧命赴黄泉,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陆游得到了福州宁德主簿的官职。主簿虽是九品芝麻官,但这一任命对34岁的陆游来说是拨开乌云见天日。他自然是勤苦操持,留下了良好的口啤,清乾隆年间的《宁德县志》记载有陆游的表现,是“有善政,百姓爱戴”。

绍兴32年(1162),对陆游来说不可不铭记于心。金海陵王完颜亮撕毁宋金和议,大敌当前,高宗赵构连苟安卖国的皇帝也不想干了,禅位于太子赵眘,开始了孝宗时代。陆游的机会来了,黄祖舜、史浩向孝宗举荐陆游。孝宗肯定对陆游的诗名有所耳闻,发话说:“游力学有闻,言论剀切,赐进士出身。”陆游身价一下子窜升,隆兴二年(1164)二月即到镇江担任通判之职。

陆游满腔热忱地将抗金收复失地的希望寄托在孝宗的身上。孝宗赵眘是高宗的养子,宋太祖的直系孙。他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力图中兴。孝宗继位后,驱除秦桧党人,给岳飞平反昭雪,起用主战派老将张浚;同时招揽了一批力主抗战的人才,陆游就是在这种形势下进入孝宗视野的。又由于举荐人史浩是孝宗的老师,陆游被赐进士出身是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孝宗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一方面抗金可用之才匮乏。高宗一朝尚有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一批德才兼备的将帅之才,孝宗可用的也仅是曾被秦桧排挤出朝庭的老将张浚。于是他便命张浚为枢密使,负责抗金前线的军事指挥。在举目无才的情况下,张浚向孝宗举荐了李显忠、邵宏渊等力主抗金的人才。隆兴元年(1163)四月,宋军出兵北伐,取得了初步胜利。此时,宋军的内部问题也显现出来。招讨副使邵宏渊对自己屈身李显忠之下强烈不满,不愿受李显忠节制,致使宋军无法协调行动;再是招讨使李显忠取得初步胜利即狂妄自大,当金军万余人向宿州宋营逼近时,他不做防守准备,竟狂言:“区区万人,何足挂齿!”主将如此,岂能不败?宋军被金军包围在符离,13万人马伤亡殆尽,粮草物资也拱手送与了金军。孝宗一朝唯一的一次抗金北伐战争就这样可耻地失败了。另一方面朝中主和派力量还非常强大。太上皇高宗人还在,主意没变。孝宗向他问安,兴致勃勃地谈论恢复大计,高宗不耐烦地说:“还是等我百岁之后,你再谈论这事吧!”太上皇态度如此,主和派自然还有市场。就连帮助孝宗登上皇位的右丞相史浩,他的主张也是维持南宋偏安一隅的现状。孝宗在现实面前碰了壁,态度开始摇摆起来:一时想重新对金开战,他曾经三次大规模阅兵;一时又想与金朝议和,重新起用秦桧余党汤思退为相。孝宗的这种思想使陆游的希望化为乌有。

其实在如何使用陆游的问题上,孝宗思想上也是矛盾的。他觉得陆游诗才难得,将陆游几次贬黜又起用。淳熙十三年(1186年),孝宗命陆游权知严州。当时陆游已62岁。临别之际,孝宗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仅仅过了两年,孝宗给右相周必大下了一道手谕,说自己“始终也在设法起用陆游。”为什么没有重用呢?除了现实的因素外,陆游建立在孝宗及其周围重臣头脑中的印象发挥着主要作用:陆游的诗名太大了,使他的其他才能不为外人所了解,譬如书法,譬如武功;他痴心抗金收复失地,理想不能实现,便讥讽时政;退而晏饮豪歌,逍遥快活。这些作为在陆游是表面现象,在外人则何尝不认为是意志消沉的表现呢?这样的人显然是不能委以重任的。

一个文人被认为是怀才之士是幸运的,但是一旦这种才能被无限放大,而掩盖了他,就会酿成人生悲剧。

陆游刻骨铭心的另一个痛是对前妻唐琬的遗弃。

陆游年轻时娶聪明漂亮的表妹唐琬为妻,婚后两人甜甜蜜蜜,亲热得一时三刻也离不得。这种情况引起陆游母亲、唐琬姑姑的忧虑和不满。她担心小夫妻整日沉浸在快乐蜜意之中,影响儿子学业上的长进;她认为唐琬不生育即不是好媳妇。于是,对她自己的侄女心生怨恨,唐琬再贤慧也拾不到婆婆的眼里去。于是作为母亲,她逼迫儿子与唐琬离婚。

这可让年轻的陆游作了难?一方是慈爱的母亲,一方是恩爱的妻子,何去何从?陆游必须做出艰难的抉择。现代男子常受到的夹板气,早在八百多年前就被陆游遇到了。现代男子当然选择的空间更大,他可以沉默不语,可以委婉地批评有过失的一方;也可以小夫妻搬出去另过,避开矛盾爆发点。陆游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是饱读圣贤诗书的人,忠孝仁义的观念早已深入灵魂,他得遵照圣贤的教导处事。陆游生活中遇到困惑,圣贤孔子在《论语》中早已指点迷津:“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什么意思呢?用现代话语注解就是:事奉父母,多次委婉劝告;如果不听从,仍然尊敬而不违背父母意志,虽然忧伤,却不埋怨。《礼记·曲礼》讲得更加透彻:“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陆游呢,让他和唐琬离婚,他自然是不情愿,多次劝说母亲,最后还是洒泪休了爱妻。

唐琬抹泪走了,改嫁赵士程。陆母了却了心事。陆游和唐琬则是铸就了人生悲剧,播下思念的种子。绍兴二十二年(1152),28岁的陆游在沈园邂逅唐琬,四目相对,不觉泪雨倾盆。陆游激情难耐,挥笔题词: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唐琬后来也和了一首词,内有“世情薄,人情恶”的句子,能填下这等高水准的词句,足见唐琬非等闲之辈。遗憾的是唐琬的和词没有完全留下来,我们不能窥见她的才情全貌。

这种不了情,似陈年老酒,使陆游迷醉了一生。晚年,已是花甲老人的陆游权知严州,一次出外采菊花缝枕囊,触景生情,回忆起当年和唐琬在一起采菊花的欢声笑语,凄然伤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68岁时,陆游重游沈园,读到刻在石头上的自己早年题词,怅然不已: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75岁时,陆游再来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直到84岁,陆游还在想念着唐琬: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更大的人生悲剧是发生在他身后,由他的儿子导演并演出,这这对陆游来说是无法言说的梦魇。

已经失去的爱情无法挽回,已经伤害了两个女人的心无法弥补,都化作缕缕轻烟随着陆游的离世而飘逝。

不能飘逝的是陆游至死不渝的抗金复国理想,他为之奋斗了一生,始终看不到希望的曙光。生命走向黄昏,陆游忧愤积聚心头。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嘉定三年(1209)年冬,85岁的陆游病卧在床,他预感自己余日无多。十二月二十九日,陆游在忧虑和无奈中,将儿子叫到床前,留下临终嘱托: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其情之绵绵,其意之切切,感人肺腑!

然而,陆游的儿子又是如何秉承父志的呢?

宋理宗绍定三年,陆游的儿子陆子担任某县知县。这位陆知县征用农民土地6000亩,然后按每亩地10000文的价格出让给开发商。陆知县给失地农民每亩地补偿500文,和出让价格相差20倍。农民不答应,上访到宰相史弥远那里。史宰相给陆知县写了封信,督其改正错误。农民们满心欢喜,将史宰相的信件交给陆知县,希望事情能得到公平解决。未料想陆知县火冒三丈:你们不是要闹吗?好,原有补偿一个子儿也不给。就此还不能平息陆知县胸中怒火,他带领捕快和弓手将所有上访农民的牛牵了,屋子拆了、烧了。

事后,人们才弄清,史宰相本人就是买地的开发商。

陆知县的行径,在南宋当时立即引起不小的轰动。诗人刘宰骂道:“放翁自有闲田地,何不归家理故书?”另一位名叫魏了翁的词骂得更痛快:“巧取豪夺,大伤阴德,亏负乃父多矣。”

陆游对儿子们寄以厚望,在教育儿子方面舍得下狠功夫,以致于钱钟书批评他:“好誉儿。”深夜陆游父子同灯读书:“自怜未废诗书业,父子蓬窗共一灯。”同儿子研讨诗词创作,语重心长:“诗为六艺,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儿子们将来如何做人,陆游想得特别周详:我家本是农家,再能为农,这是上策;杜门谢客,不应举,不求仕,这是中策;安于小官,不慕荣达,这是下策。除此三策之外,没有别的选择。谆谆教导儿子们要“学贵身行道”、“字字微言要力行”;要学习古人高风亮节、不媚权贵……

不幸的是陆子不但做了官,而且蜕变成恶官。

九泉之下的陆游,难以瞑目。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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