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书去天堂

左　炜

一

四月的一湖春水旁，斜着一弯柳影，柳影下是一座白色的矮塔。这塔也真够矮的，还不及一人高。听说这塔的主人是一个司机，因车祸而死。

三木坐在塔沿上，望着周围起伏的坟群。今天正是上坟的日子，许多坟上都点缀着一张张的黄纸，那是给死人用的钱，许多坟前的白蜡烛还未燃尽，依旧在这春日的微风中摇曳着，流淌着。

这一大片坟群中，偶尔有几个用水泥、砖块砌好的坟，比其他的土堆要气派得多。它们的坟堆用水泥糊得光滑平整，不像其他的土堆长满杂草，一片荒芜样子；它们的墓碑也是各具形态，上面雕龙盘凤的样子仿佛要证明这是一座很气派很有来头的府邸。光从坟前的灰烬就可以判断，这些气派的坟前所烧掉的纸钱一定比其他的坟前烧掉的多得多。

不过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一点也引不起三木的兴趣来，三木是为了坟前的水果而来。也只有这几座水泥坟前，才摆放着水果，而那些普通的土堆前面是没有水果的，只有几支快要燃尽的蜡烛而已。

现在已是下午，从村里来上坟的人上午早早来过就回去了，而那些从城里远道而来的人，最迟近午饭的时候也已经回去了——这里的习俗认为下午上坟是不吉利的。

这些堆在坟前的水果，便是来上坟的城里人留下的。

三木从塔上跳下，从腰间掏出一个白色布袋子，把这些苹果橘子香蕉放进袋子里，不一会儿就把几座坟前的水果捡得干干净净的。在专心致志地捡水果的间隙，三木一抬头，便会看见眼前的墓碑漆着花花绿绿的色彩，红色间夹杂着黑色，映出一个怒目的龙来。三木只是在偶尔抬眼的瞬间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抢死人的东西，不过三木并不害怕，继续捡起来，就像往常在自家地里捡红薯一样。

能够捡到水果的坟不多，大概只有五六个，三木捡完水果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又攀上了白塔。三木把手伸进布袋里掏了掏，是个橘子，他把橘子放进袋子里，又掏了掏，掏出了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三木用袖口擦了擦，咬了一口。苹果在坟前的烟火中熏染了小半天，有一股淡淡的烟火味。不过三木并不介意，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湖水在风中荡起浅浅的波，也和周围的野草一样绿起来，这真正是春日里才会有的景象。三木想，还要再过两个月才可以甩钩钓鱼。

三木已经把苹果啃得干干净净了，他从塔上站起来，用力把苹果核向不远处的一座墓碑扔去。苹果核撞到墓碑时发出脆脆的声音，然后轻轻地弹开。

一个小女孩被三木扔的苹果核惊着了，她原本是跪着的，听到声音后慌忙爬起来四处张望，才看见坐在塔上的三木。

小女孩来祭拜的是旁边的一座坟，这是一个土堆，远赶不上三木刚刚用苹果核扔过的水泥坟堆气派。

小女孩走到白塔前，问三木：“你是三木吧?我见过你!你总是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经过!”

三木知道女孩就是村里的，却想不起女孩的名字：“我也看到过你。有好几次你坐在门口看书!”

“我看着玩呢!”女孩不好意思起来，“早不念书了!”

“你怎么不念了?”三木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喜欢学习的女孩。

女孩没有做声，摇了摇头，旋即看见了三木手上的布袋子，问：“你那个是装什么的?”

三木把袋子一扬，说：“这里面都是苹果，也有橘子和香蕉，你想吃什么?”

女孩摇摇头：“我不要!”

三木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这是一个形状丑陋的苹果，瘪瘪的像被狗啃过似的，三木有些不好意思，又掏了掏，才掏出一个又圆又大的苹果来。三木把苹果递给女孩：“给，里面还有橘子和香蕉，要不?”也许三木觉得，只有漂亮的苹果才配送人。

女孩躲了躲，看三木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就接了苹果，拿在手里，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苹果，红得很诱人，而且又圆又大，尽管散发着淡淡的烟火味，依然透着诱人的气息。这是女孩第一次摸苹果，她读书的时候看见过同学吃苹果，自己却没有吃过。

三木问女孩：“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我来看我妈妈。”

“她在这儿?”脱口而出后三木马上后悔了，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让人难受的废话。

幸好女孩并没有回答三木，而是问三木：“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我嘛，哈哈，我来吃东西的!”三木扬起手中的布袋子，“这些都是我的战利品，怎么样?还不错吧!”

，

女孩瞪大双眼，望望三木手中鼓鼓的布袋，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苹果，说：“这个，这个……”她有些语无伦次了，“这个苹果是你从坟前面拿的?”

三木点点头：“是呀!”女孩大惊失色的样子抹杀了三木获得战利品的骄傲。

压着三木的话音，女孩手中的苹果被狠狠地抛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你，你怎么可以拿别人的东西呢?”女孩生气地质问三木。

三木觉得很无辜，死人又不会来吃苹果，干吗非要堆在坟前让鸟啄让蚂蚁吃?人吃了多好!三木说：“我为什么不能吃呀?”

女孩说：“这些苹果都是送给那些去了天堂的人吃的!”

三木摸摸脑袋：“天堂?这世上哪有天堂呀?我们老师说……”三木话还没有说完，女孩大声叫着：“有，有天堂!”

女孩哭着跑了，跌跌撞撞地跑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路边的杂草会偶尔伸出半条嫩枝过来拦一下女孩，却被女孩瘦小的身躯给撞开了。

女孩拐过田埂上的一片茅草丛便不见了，那些已经枯萎的茅草早已在春日里开始苏醒过来，泛出点点的绿色，在风中招摇舞动，编织着属于它们的季节。

三木望着女孩消失在田埂上的背影，忽然想到女孩的名字叫“清风”。

二

三木把从坟地捡来的水果放在竹篮里，然后用一根麻绳系起来，吊在井下，这样水果放很久也不用担心会坏掉。

三木每天从竹篮里取出一个苹果或者橘子，带着去上学，但是得忍着不能在上学的路上吃掉，最好是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吃，吃得太早了消化完了会饿，吃得晚了又会影响中午吃饭的胃口。

这些都是三木总结出来的规律。

吃过早饭，三木依旧去上学。照例在书包里装着一个苹果。

清风站在家门口，似乎是远远地在等待着三木。

三木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清风了，他惊讶地看到清风深陷的眼睛和瘦弱的脸庞，心想，清风一定是病了!

三木迎着清风的目光，知道清风找自己一定有事。

“三木，你有课外书看吗?”清风问。

三木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课外书的踪迹，很可惜，自己从来就没有过课外书，于是只好摇摇头，清风稍微明亮的眼神如一盏灯般渐渐地暗了下去。

三木把手伸进书包里，摸到了苹果，他想把它掏出来递给她，可他马上想起了那次清风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又把手缩了回去。

一到学校，三木挨个问同学借课外书。问遍全班同学，也只借来一本没有封皮的《童话选集》。

“你怎么想看课外书了?是不是撞鬼把脑袋撞坏了?你以前可是从来都不看这个的。”石狗的话逗得大家一阵乱笑。

“你就说你有没有吧，哪来那么多废话啊!”三木还不死心。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很多的课外书，但是你得付我信息费我才告诉你!”

三木急切地问：“哪儿?”

“哎!可别耍赖呀!我还没说我的条件呢——我要三十个莲子巴!等莲子成熟的时候给我!”三十个莲子巴。得跑遍多少块藕田和池塘呀?但是石狗的数目并没有吓到三木，他还是答应了石狗。

石狗把他所知道的那个藏有课外书的地方悄悄告诉了三木。就是操场西头的那间图书室。那儿原来是一排老旧的砖石结构的教室，后来学校重新在操场东边建了一栋新的两层小楼作为教室，就把那排教室给拆了，不知为什么却单独留下了一间，后来就做了图书室。

三木也想起来了，那间教室被当做图书室已经好几年了，好像是从二年级开始的，那时候三木他们还在老师的带领下给这个新建的图书室搬过书呢。听说这个图书室是学校为了迎接“普九”检查而建的，后来检查过了关，就锁起来了。这间又老又旧的教室毫不起眼地孤零零地立在远离新楼的地方，周围长满了没过膝盖的杂草，因为从来没有对同学开放过，已经被很多人淡忘了。

放学的时候，三木一路小跑，当他把借到的唯一的一本课外书递给清风时，他看到清风瘦瘦的脸庞现出了一些笑容。

三木说：“我只借到了这一本书，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很多课外书，整整摆满了三个大书架，等星期六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

清风轻轻地翻看起这本皱巴巴的书，点点头说：“能借到就好了!”她又睁大眼问：“你说的是哪个地方?哪儿会有这么多书呢?”

三木神秘地眨眨眼，说：“现在暂且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三

星期六的早上，三木果然来找清风了。

“我们到哪儿去呀?”清风问三木。

三木仍不肯告诉清风，故意往别的地方扯：“你说，摘三十个莲子巴需要多长时间?”

“这个，我不知道，我没有摘过，不过我知道水田里有很多蚂蟥和毛毛虫呢!还有荷叶茎上的小刺会划破腿的!”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呢?”三木很奇怪。

“我看见很多人摘完莲子巴回来身上都有很多划痕，有的还流血。”

三木把清风带到操场西边的那间教室改做的图书室前，从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之间可以望见整整三大书架的书，这么多的书，之前只在清风的梦里出现过，现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但是，中间还隔着一扇门。

“怎么进去呢?”清风已经等不及了。

三木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伸进锁孔里挑动着。

“你会开锁?”

“碰碰运气吧!”三木头也没抬。哐!锁一下子蹦开了。“你不知道呢，我有一次差点跟一个卖艺人跑了，跟着他去了好多地方，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比如怎样用竹蜻蜓偷人家的鸡，怎样开锁，被人抓了怎样撒谎逃走。后来我觉得他不是好人，就自己逃回来了!”三木一边开门一边说。

真不知三木还有这样的经历，还以为三木就爱好掏掏鸟窝抓抓鱼之类的事呢。

老旧灰暗的书架，三木随便用手一摸，手上就沾满灰尘。清风似乎毫不介意，在书架上搜寻感兴趣的书，抽出了好几本，直到手上有厚厚的一大摞，才轻轻地放到地上。

清风就这样蹲在这堆书边入神地看了起来，三木觉得这样腿容易酸，在教室转了一圈，却没发现椅子。

三木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用嘴吹掉上面的灰，又用手拍拍，然后把书放在地上叠起来，对清风说：“坐下来看吧!”

清风没有听见。

三木碰了碰清风的胳膊，才把清风从书里拽出来，她有些惊慌地说：“怎么了?什么事呀?”

三木指了指地上，说：“你坐在书上看呀!”

清风看了看地上的书，摇摇头说：“不行的，不能坐在书上，会弄坏书的!”

“又不是你家的书，管它的呢!快坐呀!”

“不!我就这样看!”三木没想到清风还是个倔强的人。

三木偶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了翻觉得没有意思。就又插了回去。他在教室的书架间走来走去的，又怕碰出什么响动来。

三木站在窗边，透过铁栏杆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那里才是他三木驰骋的战场。

不过三木特别喜欢看清风读书的样子。她双手捧着书，抿嘴、皱眉、失落、微笑、摇头、叹息。

三木觉得，书就像清风的导火索，点燃了清风感情的引子，让清风在另外一个世界燃烧和爆发。

这时的清风是美丽和充实的，也是完整的。

清风看书看得有些累了，用手揉着眼睛。

三木掏出一个苹果，递到清风面前。

清风看了看，仍摇摇头不肯要。三木有些失望，就把苹果又放回口袋里。

“医生说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或许我就要见到妈妈了!”清风合上书，望着沾满灰尘的书架，眼神迷茫的样子。

三木看了一眼清风，果然，她的眼睛看起来比上次更加干涩了，而且脸庞也更为消瘦。

三木问：“为什么不去医院呀?”

清风摇摇头，叹息一下，“算了，医生说要十几万，而且要去大城市!我爸爸又天天喝酒!”

“我想吃苹果了!”清风对三木说。

三木恍然大悟似的，急急掏出苹果递给清风。清风双手握着苹果，闻一闻，一股淡淡的烟火气味。这个苹果竟比上次那个苹果还要大，而且更圆，让人都不好意思去咬破它。

清风咬一口苹果，却流泪了：“我刚刚看到了丑小鸭的故事，而且，我愿意相信自己也会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可是，我怕我等不及自己变成白天鹅了!”

三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去墓碑前捡苹果时看到的一盘盘的摆放整齐的水果，还有墓碑上雕刻的怒目的龙。

四

三木和清风一起去过几次图书室，就再也没有去了，因为清风已经渐渐离不开床了。她一说话就气喘得厉害，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但是依然由三木隔几天去拿几本书出来，送给躺在床上的清风。

这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三木看到清风家门口围着一圈人，人们在议论什么，哀叹什么，还有一个钱太婆，在哭着什么。

三木听到一个声音说：“听说她快不行的时候想吃苹果呢!叫她爸去买苹果，可是没赶上，回来就晚了!”

三木挤进人群，看到躺在堂屋中央门板上的清风已经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连衣裙，听说这是她最出格的衣服，是她的姨妈以前送给她的，但她从来都舍不得穿。

三木想起了清风曾经对他说过的丑小鸭的故事，清风的话回响在三木的耳边：“可是，我怕我等不及自己变成白天鹅了!”

三木流泪了，对着门板上的已然冰冷的白天鹅。

人群渐渐散去了，黑夜悄然来临，三木依然不愿离开清风，连清风的爸爸都说：“回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清风的墓和妈妈的在一起。

“给我二十块钱!”三木平生第一次问爸爸要零花钱。

“二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爸爸不肯给，认为二十元钱对三木这样的小学生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三木不说话，而且拒绝吃晚饭，一直呆坐在堂屋，第二天的早饭也没有吃，也不去上学。

三木爸爸觉得三木简直是疯了，只好甩给他二十块钱。

三木从地上捡起钱，独自出了家门。他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三木去镇上买了五斤苹果，他买的是最贵的那种。

三木提着一兜苹果独自去了村外的坟地，他把苹果分成两份。在清风坟前摆了一份，在她妈妈面前摆了一份，像之前他捡苹果时看到的人家摆的那样，摆成一个塔的样子。

有一次三木从那间图书室前走过，竟发现图书室的门锁依然是虚挂在上面的，三木笑了，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后来这间图书室失火了，因为是半夜烧着的，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人们在第二天早上才看到已经燃尽的书和灰烬，房顶上的横梁也被烧断了，碎瓦片落了一地。

三木很喜欢坐在坟地的白塔上，看着湖水变绿变青变暗，流动的云朵和变换的季节把湖水当做底板。不知道想要绘出怎样的一幅绝妙的画来。

三木想，清风在天堂里应该收到了他送给她的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