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2009-11-26 09:17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7期
关键词:煎饼果子田田邯郸

罗 聪

小时候的田田对于我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十一岁,妈妈死后,我的脾气变得异常乖戾。我极度敏感,容易受伤,经常逃课。田田不仅是我的邻居,还是我的同桌。本来我就不太喜欢跟别人说话,我的情绪总是处在难以自拔的悲伤之中,看到田田的妈妈来接她回家,我羡慕的同时也非常填卑,为此我感到很愤怒。

转身要走,田田在背后叫住我。她说:“罗聪,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那时住在离邯郸市区几十公里的一个县城里。因为县城不大,同学回家基本都步行。为了路上不那么无聊,大家总会结伴而行。

她妈妈也朝我笑,招手让我过去。我瞪了她一眼,扭头就走。

星期天田田去家里找我玩,我在玩电子游戏,不太想理她。见她一直在我身边晃悠,我生气地问她:“你怎么老找我玩啊?”田田说:“我妈妈说,要我多跟你玩,不然你会变成坏孩子的。”我扔下游戏手柄,喊道:“我已经变成坏孩子了!你不要再理我!”转身出门,她还跟着我,在我背后唧唧歪歪:“你要去哪?”

我回头瞪她一眼:“我出去玩,你不要跟着我!”

“你要跟谁玩?”

“我跟……”我突然意识到没人跟我玩的事实,“……我自己玩!”

“我跟你玩吧。”

我停下脚步回头:“可我不想跟你玩!”

我这才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我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小孩谁也不跟谁玩,后来他犯罪了,被关进笼子里了。我怕你也被关进笼子。”

我匪夷所思地望着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怎么会哭出来。那一刻,有一滴眼泪掉到她的花裙子上消失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然后,田田在那几年中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甚至在我异常悲伤,我逃学被我爸打,逃到学校又被同学骂作没妈的孩子的时候,她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她喜欢天刚黑的时候到我家来玩,这时候我爸爸通常没回家,而她的父母不允许她太晚出门。

那时候我家相当富足,住的是独门独院的小别墅。我们坐在我家二楼阳台上望着星空,我对她诉说我的烦恼我的郁闷,我说有你在真好,每次跟你在一起,即使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开心。

她咯咯地笑两声:“你看,有颗流星。”我找到流星的一瞬间,流星就消失了。

我问她:“你许愿了吗?”

“许了。”

“许的什么愿?”

“咱俩永远在一起。”

“哇,你不会烦啊?”

“我不会。你会吗?”

“要是永远在一起肯定会烦的啊,就像我妈没死的时候他们闹离婚一样,我妈肯定是烦我爸了才自杀。”

我说话的时候正望着满天星斗,我们身边没有灯光,星星和月亮的微弱光亮都不足以让我看清楚她的表情。我只知道她在望着我,而那朦胧的女孩认真望着我时,究竟是怎样望着我?

亲爱的朦胧女孩

这时候,我们六年级。

我们走进有点阴潮的雾里。太阳已经升起,但周围依旧暗淡,她指给我看被雾遮蔽的模模糊糊的太阳。

她靠近我:“我有点怕。”说着就拉起我的手。我对她说:“我过几天就要去邯郸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说,可能不回来了。”

她一双大眼睛迷茫地望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不知所措。她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想了想:“我不知道。我们可以打电话呀。”她点点头,望着黑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学了。

我收拾好书包。像往常一样打算跟她一起回家。她收拾得有点慢,我就帮她收拾:“你怎么这么慢呢?像你这样收拾完了,我都到邯郸了。”

她正在收拾东西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要走赶紧走!我不跟你一块回家了!”她把我吓了一跳。我慌张地问:“你怎么了啊?”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随便塞进书包就走了。我在后面跟着她,她回头:“别跟着我!”

我还跟着她,她又回了几次头。她路过我家门口时停了一下,转过身看着我,我不敢往前走。我们就这么隔着老远互相看着,我想走过去的时候,她已转过身走了。

晚上十二点,我怎么也睡不着,就起床听音乐,是BEYOUNG乐队的歌,我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猛然觉得窗户边有动静,朝那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又觉得有动静,再看,还是什么也没有。没想到,一扇窗的玻璃突然被一块大石头砸碎了,石头落在我的床上,吓得我魂不附体。

我趴到窗前一看,窗户下面是田田。田田那时长得不高,我的窗户比她高两个头。我伸长脖子问她:“你干吗砸我家窗户啊?”她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叫你,你不理我。我就用小石头扔你窗户,扔了几次你还不理我,我就拿了块大石头。”

我顿时心惊肉跳:“你……你想砸死我啊?我要是在床上躺着肯定被你砸死了!”

“我今天不高兴,你出来陪我会吧。”

“外面多冷啊,你进来吧。”

“我才不进去呢。你穿厚点出来吧。”明明是她个子矮爬不进来,我只好跳窗出去,问她:“我把你送上去?”

“好。”

“连句客套话也不会说,你还真坦白啊……”

“别废话,蹲那!”她指着窗台底。

我蹲着,让她骑到我脖子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她扒着窗户,因为力气不够,始终爬不进去,我托住她屁股把她使劲往里一推,她就掉进我房间,一声闷响。

我跳上窗,身体才探进去一半,就听见我爸敲门了:“聪聪,我进来了啊。”“等一下!”我大喊一声,跳进屋子。“怎么办?怎么办?”田田急得来回转圈,我一指床底下,她钻了进去。我对着门说:“进来吧!”

我撒谎时严重紧张,对我爸说自己晚上睡不着,起来玩篮球时把玻璃给打碎了。

我爸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然后帮我把碎玻璃打扫干净,出去了。

我关上门,田田担忧地问我:“你爸走了吧?”

“走了,走了。”我把她拉出床,我站着,她坐在我桌子上。我问她:“你今天怎么了?”这一问,她眼泪就决堤了:“我爸妈刚才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我就偷偷跑出来了。”“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要哭了。”她立即不哭了,我却哭了出来。她给我擦眼泪,还安慰我:“你别哭啊,你哭了谁安慰我呀?”

这时候,我爸突然推开了门。

我不想和你分开

爸爸说:“以后不要再理那女孩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想理还理得着么?”

我说不清楚这是我第几次搬家。从小到大我有过不少朋友,有时候是一个两个,有时候是三个四个,每次搬家都是一次朋友的大清洗。到了新的地方,或许会交到一些新朋友,但我已不敢和他们太接近,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搬家,而他们跟我关系太亲密以后,搬家时我会伤心。

我对田田说:“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我坐上搬家的卡车,在车窗里朝田田挥手。车开了以后她还追出小区,边跑边哭。我觉得我也应该哭,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令人伤心的场面我见得太多,即使永远离开自己最好的也是真正的朋友也不觉得有多么残酷了。

新的家在我看来很狭窄,我已经住习惯了县城里广阔的大宅院,我一点也不累,但我躺在沙发上看着爸爸叮叮咣咣地忙碌,竟然睡着了。新学校很干净很有纪律,我第一次进学校

时因为没穿人家的校服差点被几个高年级的负责纪律检查的值日生堵在门外。学校的道路很宽,操场很大,教学楼很多,栏杆很高,老师很严肃,校长很有钱,学生很多。每种事物都是我以前的升级版。

爸爸说既然换了一个这么好的环境,就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什么也没说。新家,新学校,一切都是新的狗屎。

我每天准时上学,准时回家,准时吃饭,准时午休,准时去厕所,准时打瞌睡,准时想起田田有没有想我,准时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

一切恢复正常了吧。

正常吗?

我厌恶地看着周围,嘈杂的同学,严厉的老师,冷酷的学校。我默默地出入学校时,感受到的是一阵阵寒意。

我想离开这里。

在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又不知道怎么离开的时候,我正背着书包从学校里出来。我走路一向急匆匆的,想事情的时候总低着头,只顾着眼前的地面。我似乎听到了田田在说话,我以为自己又想她了,头也没抬,一下子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仔细一看,这个人正是田田。我愣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土:“你怎么都不知道给我拍拍啊?”

我走上前,却什么也没干:“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就坐公共汽车来了。”她朝我笑起来,“你变瘦了啊,被邯郸人民虐待了吧?”

我也笑了:“天快黑了,走吧,去我家吧。”

“不去,你爸不喜欢我。”

“那怎么办?”

“凉拌。”

我忍不住问:“你爸妈现在还打架么?”

“他们离婚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你现在跟谁过呢?”

“昨天我妈就搬出去了。我去找我妈,却看到她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就往家里跑。没进门,我转身又往汽车站跑。我就来找你了。没想到在学校门口碰到你了,要是没碰到你,我还会去你们学校里一个班一个班地打听呢。”

我们在路上闲逛,到河边一个僻静的小树林里,天黑了。她突然搂着我的胳膊哭了:“我害怕。”

“是怕天黑,还是怕你爸妈离婚呢?”

她哭得更凶了:“都怕……”

“没事,有我陪着你呢。”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和她一起远走他乡,到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我们坐在一个长椅上,她喃喃地说:“我好累,今天我走路走了一天了,饭也没吃。”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闭上眼睛,微微皱着眉头。

我轻声问她:“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煎饼果子喜欢吗?”

这时才听到她已经在打鼾了,声音很轻,让我不忍心离开。我把她的头轻轻扶了扶,让她的头靠在椅背上,她头仰着,我觉得她很不舒服。我在旁边的卖煎饼果子的小摊前买了一个煎饼果子,跑回去叫她,怎么也叫不醒。我坐在她旁边想了想,然后把煎饼果子塞进书包里,把自己的书包套在她背上。然后我背起她,走向了汽车站。

不久前爸爸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起过,汽车站旁边有一群黑出租。往下面各个县城跑,而且价格只比公共汽车稍微贵那么一点点。我跟司机说了目的地,说好价钱,然后在车站公用电话亭打了一个电话。

我们上路了。

田田一直在说梦话,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她醒了。我问她:“你梦到你妈妈了?”

“不是,我梦到我回家了。我们以前的,爸爸妈妈都在的那个家。”

“妈妈不在了,家还是家呀。”

“不是,妈妈走了以后,那就不是家了。”

司机停车,回头说:“到了。”田田问:“到哪了?”我替她打开车门,说:“到你家了。”

“你怎么把我送回来了!我不想回去!”

田田的爸爸等在门口,似乎是在我在邯郸车站给他打过电话后他就一直站在那。这时候他冲过来,把田田抱走了。田田挣扎着,拼命拉着车门,手指一个个被我费力地掰开。

“再见!”这是她被她爸爸抱进家里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我知道她大概也清楚,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回到了邯郸,用爸爸给我交补习班的钱付了车钱。深夜十一点,我回到家,被爸爸大骂一通,还差点被打。他不知道原因,我也不想告诉他。

我冷冷地对他说:“我真不该回来。”

尾声

我以为田田以后再也不会理我了。她花了大半天时间大老远跑来找我,我几个小时内就伤了她的心,要是她这么伤我,我肯定恨她恨得连她的名字都想从自己脑袋里剐去。我趴在窗口遥望邯郸市混沌的夜,感到自己再也不会有朋友了。噢,我最好的,我唯一的朋友,永别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

半年多以后,在我渐渐开始遗忘田田的时候,田田竟然不可思议地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邯郸市“最高学府”,也就是我读的那所学校。

她拿着通知书站在校门口冲着我傻傻地笑。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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