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头先生

2009-11-30 08:18马嘉恺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11期
关键词:灯柱路牌扫帚

马嘉恺

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家楼下的小街发生了一系列怪事儿。街上的路牌老是会被什么东西撞弯,或者被撞得凹下去变得跟喇叭花似的。更奇怪的是,如果今天被糟蹋的是右边的路牌。那么明天被糟蹋的就会是左边的路牌——就这么轮番惨遭破坏。

一开始谁都没怎么在意。但时间一长,就觉得匪夷所思了。是什么东西撞坏了那些路牌呢?为什么今天撞这排,明天撞那排?如果有谁故意搞破坏的话,何苦搞得这么有规律?再说了,没事和街上的路牌过不去的家伙,这世上恐怕是找不出的:而且还要是个个头这么高的神经病——那些路牌全在离地三米高的地方,甚至更高。

唯一合理点的解释是,哪个鲁莽的司机在开大型货车时,不小心撞坏了这些路牌。但是再愣头愣脑的司机,也不至于从街的这头一直撞到那头,把一整边的路牌全给撞个遍才罢休。

这件事简直烦死人了。每次把那些路牌修好或者换掉后,只要过一个晚上,“奇迹”又会发生——第二天早上,人们会发现昨天才弄好的路牌,一个个又全成了稀巴烂,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最后嘛,终于有个了不起的家伙查出了这件事的真相。说了不起可能有点夸张,因为这事儿多少还是靠了点运气。

那个家伙就是我。

我是如何找出真相的呢?说起来有点难为情,那天晚上我补作业补到半夜十二点多,这礼拜欠了好多该死的数学作业。当凌晨一点的时钟敲响时,我停下了手中的笔。停笔可不是休息,也不是偷懒,我停笔完全是因为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咚……咚咚……咚……

那声音就在窗外。

我家住在四楼,不算太高,所以看下面看得挺清楚。没错,你猜对了,我已经偷偷摸摸地溜到阳台上了——我得看看,半夜三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外面闹腾。夜色把我隐蔽得很好,但楼下的小街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明晃晃的。

咚……咚咚……

那声音又响起了。我急忙循着声音,朝下望去。然后我就看见他了……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巨头怪。或者别的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哦,得了,我吓都吓死了,哪还有工夫帮他想什么名字……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所有的路牌都是这家伙弄坏的!

瞧瞧,他像一辆垂头丧气的坦克似的,在街上慢吞吞地行进着。他穿着一身五颜六色的西装,活像刚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受过什么虐待的小丑(我怀疑那西装是从哪儿捡来的破布拼成的)。他的脚上是一双白乎乎的运动鞋,白得跟挤在地上的两团牙膏似的。那双运动鞋让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他那巨大的脑袋,在一个又一个的路牌上撞得“咚咚”直响,他简直就像个用自己的脑袋敲锣打鼓的大变态。

没错,罪魁祸首就是他,是他把那些路牌撞坏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老实说,有那么一会儿我挺害怕的,甚至可以说害怕得要命。万一他突然回过头,发现我在偷看他怎么办……万一他用那坚硬无比的脑袋在我家墙上撞个大窟窿怎么办?

然而就在下一刻,情况发生了突变!

啊,对不起,也许我吓着你了。其实突变的人恰恰是我自己——我竞着了魔似的突然想下楼去把那家伙臭骂一顿。

这个冲动或许是出自我与生俱来的正义感(这么说有点厚颜无耻),或许是因为我补作业补得太久,被那些该死的数学题弄昏了头。我拿了把扫帚就下楼了。

午夜的小街上空无一人,所有店铺都关了门,眼下只有我和那个巨头怪。直到离他很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多么高大!没错,此刻我正站在他背后,可怜巴巴,胆战心惊。我后悔就这么一个人跑了出来,或许我应该叫醒爸爸妈妈,或许应该先打个报警电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和一个可怕的巨头怪站得那么近。噢,我一定是疯了……他知不知道我站在他身后?一定早就察觉到了吧,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死定了,死定了……我紧紧握住扫帚,手心一下子变得汗津津的。我怎么拿了把扫帚呢?起码应该拿个像样的武器才是嘛!

不如现在就逃跑吧……好主意,我暗自思忖,只要别弄出声音就行。

于是我转过身,准备悄无声息地开溜;如果他也突然转过身来抓我,我就拼命喊救命,把夜空中的星星全给震得掉下来,不怕没人听见。这么一想我就不害怕了。但是,我摔跤了……我大概已经有两年零三个月没摔过跤了,就连上体育课踢足球也没摔过。但是这一秒我偏偏摔了一跤。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可能是太猛了),我的两条腿打结了,紧接着,我的身体开始倾斜,我在空气中张牙舞爪,企图想抓住什么,但除了路灯的光束什么都没有,我一头朝某个方向摔去。

那方向正是巨头怪站着的地方。

“啊!救命!救命啊!别别!别!”——尖叫声。有那么一瞬间,连我自己都以为那尖叫声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巨头怪突然蹲到地上,伸手抱住脑袋(由于脑袋太大了,只能抱着下巴那儿),他吓得躲到了路灯灯柱后面。

我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手里拿着扫帚。这场面就好像我是个骑着扫帚的邪恶的女巫,正半夜三更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巨头怪。

他难道不知道他的脑袋有多大么?竟然躲在一根路灯灯柱后面……“呃……你好。”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这句平常的问候为我带来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朋友。

“唔……你好。”巨头怪也说话了,一边说,一边把脑袋从路灯灯柱后面伸了出来。看来他放松了警惕。这里得容我悄悄说一句,那样的脑袋伸不伸出来完全没有什么区别嘛,根本就是一览无余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声音真好听,就像和蔼的配音演员在说话,而且给人感觉彬彬有礼,非常亲切。

到这时候,我心里的所有戒心以及之前的恐惧感,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原来你这么胆小,哈哈。”我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擦了擦因紧张而变得汗淋淋的额头。

巨头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路灯灯柱后面走了出来。

“我叫阿嘉,”我又说,“你叫什么?”

“力头,”巨头怪说,“力头先生。”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力头先生肩并肩坐在了路灯下的人行道上。虽然他是坐着,但我总感觉身旁的他是站着的,因为他太高了;而我则被笼罩在一大片阴影里——那都是因为他那巨大的脑袋遮住了路灯的光。

那天晚上我和力头先生成了好朋友。原来他并不是故意去撞那些路牌,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心情不好。近来他每天都不高兴,白天不敢出来,所以每到深夜就溜出来,沿着街边散步,一碰到路牌就一头撞上去。“就是不想让开,”他说,“就是想折磨折磨自己,因为太沮丧了。”每次散完步后,他就把自己变小,躲进路口的第一根路灯灯柱里睡觉,翌日深夜继续——难怪路牌总是两边轮流受损。

“你会魔法吗?”我问他。

“只会一点儿,不是很多。”他回答说。

我又问他,老是撞路牌不怕被人发现吗?他告诉我说,只有孩子才看得见他,他还以为这条街上没住着孩子呢。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这条街上的确只住着我这么一个小孩,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孤苦伶仃地窝在家里补作业呢,好歹会有一两个战友。

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力头先生的长相了。他长得有点滑稽,但我不得不说还怪讨人喜欢的。他那张大脸看上去像被

大象踩扁的微波炉,五官就像七零八落的按钮。右眼睛有苹果那么大,长在脸的右上角,睫毛简直可以做粉刷墙壁的刷子;相比起来左眼小得要命,长在脸部左边偏下方,活像一粒挂在那儿很久的摇摇欲坠的纽扣。至于他的鼻子嘛,和丝瓜没什么两样。嘴唇则无异于特大号的腊肠,还有颗扑克牌大小的门牙露在外面。耳朵呢?抱歉这家伙没有耳朵那样的东西……

力头先生求我别把他的事告诉别人,他不想被大家当作坏人对待,搞不好还会被抓起来。

“大人们不是看不见你吗?”我问道。

“不但看不见,”力头先生说,“他们还听不到。所以请你帮我保守秘密。”

但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力头先生告诉了我秘密的另一部分。“之所以心情不好,”他说,“是因为去了心情银行。”

“心情银行?那是什么东西?”

力头先生清了清嗓子,然后像模像样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开始说了:“心情银行是一个专门储存心情的银行。你可以把坏心情存在那儿,这样,你就只剩下好心情了。”

“那还不好吗?”我说。

“哪里,”力头先生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那苦恼在他的大脸上显得尤为壮观,如此壮观的苦恼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不知道,心情银行和其他银行一样,都是要算上利息的。”

“利息?”

“对啊,我把坏心情存在了那儿,但那只是存,不是放在那儿就可以永远不要了,还得拿回来。一开始我只图享乐,想把坏心情统统扔在心情银行里,以为从此就可以成天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了。哪知等坏心情到期了之后,银行连本带息一起丢给了我。这下可不得了,本来的坏心情已经够多了,再加上作为利息的那部分的坏心情,就把我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又惊奇又好笑,“那下回你先把好心情存进去,等到取出来的时候,加上利息的那部分,好心情不就变多了嘛!”

“可你把好心情全都存掉后,岂不是只留下坏心情了,那效果还不是和现在一样?那臭银行要么让你存进全部的坏心情,要么就是全部的好心情。凡是像我这样贪图一时便利的家伙,一旦小小地黑心一下,就全都栽了跟头。”

听了力头先生的话,我突然想起了我那些要命的数学作业。要不是我贪图连续几天不做作业只看电视的爽快劲儿,哪会沦落到今天晚上恶补作业的地步,更不会被老师逼到要上“断头台”——其实逼我的不是别人,倒恰恰就是我自己。就像力头先生的好心情和坏心情一样。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可能被彻底抛开,无论是好是坏,它总是存在的,关键是看你如何掌握一个适度的平衡。

眼下,力头先生说着说着竟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干吗,你?”我给吓了一跳。

“和你说说话,我的心情好多了。”他把脸转过来对着我笑,从他嘴里吹出来的风把我的眼皮都吹得翻了起来。

“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说,“让我再笑一会儿,哈哈!反正没人听得见,唔……哈哈哈……”

笑到一半,力头先生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了他那“腊肠嘴”前,小声说:“嘘,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可别把我撞坏路牌的事儿告诉别人哟!”说完,他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何故,突然之间我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用扫帚拍力头先生的脑袋。

“哈哈哈哈!”

笑的人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大人。是啊,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但我还记得我和力头先生之间的那个秘密。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又像多年前那样放声大笑了。也许你不明白我为何笑得如此大声。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后来力头先生走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情景。他将右手食指前端的一小截指头拧了下来。就像拧螺丝那样(食指的下半截是空心的)。然后,他撩起西装,露出肚脐眼儿,把拧下来的那一小截小心翼翼地塞在了肚脐眼儿上。接着,他开始朝缺了一截的食指吹气,“呼呼呼”地吹了又吹,直到把自己吹成一个圆圆的、包着西装的大气球,吹得整个人飘了起来。

“再见!”他一边朝夜空飞去。一边朝我挥手,“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再见了,我的朋友!下回来找你时。我还会撞撞那些路牌,哈哈,是高兴地撞哟!”

就这样,我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望着一只五彩缤纷的大气球飘向夜空,飘向又大又圆的月亮,飘向未知的远方。

那天我也向力头先生说了再见。但那时我就有种预感——似乎再也见不到他了。那只是我小时候的一段奇遇,现在讲来估计不会有人相信。但我还是把它写了下来,我的力头先生,我的好朋友,阿嘉没有信守诺言,泄露了秘密,抱歉。因为我希望能有那么一个孩子,就像那时的我一样,遇到自己的力头先生,听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我想现在的力头先生应该有了更多奇奇怪怪的见闻。

最后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儿。昨天我家楼下的路牌又被谁给搞坏了。小街右边的一整排路牌都被撞得歪七扭八!

回到家,我把家里所有可以当闹钟用的东西全都调到了午夜一点,然后激动地找来一把扫帚。我真想再看一看那年看过的大脑袋,拿他的花西装开开玩笑,或者再吓唬吓唬他。可是接下来,我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已经不可能看见力头先生了……

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得不行。只是我心存侥幸,力头先生,今天晚上我好想来找你,我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深夜的路灯下跟你聊天吗?我好害怕,害怕这次的我会无动于衷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围绕我的是一片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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