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鱼(六)

2009-12-04 07:51殷健灵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09年11期
关键词:美浓橘子老师

殷健灵

《橘子鱼》,一部摆渡青春迷茫的小说。

夏荷和艾未未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少女,却有着十分类似的成长轨迹。单亲家庭的残缺与代沟,内心的孤独与惆怅,对爱的疑惑与渴望,还有温和与涣散中的反叛激烈的性格。所幸的是,她们都没有因此而坠入深渊,当她们在泥沼中几近绝望地挥舞着求救的双手时,有人看见了,并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们——夏荷遇到了她的老师秦川,秦川拯救了她,并以惨重的代价保护了她;而艾未未则遇到了长大后已成为知名作家的夏荷。夏荷走近艾未未就像走近了少女时代的自己,是那么的自然甚至宿命,相同的经历与处境,使得她们心意相通。

1

2006年的春天悄然而逝,夏天是在一夜之间来到的。

丁香树下落英遍地,宛如一片天空坠落的紫云。隔了一夜,地上紫色的花瓣全都萎缩暗淡,成了让人嫌弃的碎屑。

自从那次与艾未未父女聚谈后,我便不断从他们那里听到新鲜的消息。随着高考的临近,艾未未学习逐渐紧张起来,一直没有时间与我见面,但我还是时常能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或者邮件,她告诉我她尝试着和老爸一起用网上学来的菜谱做咖喱饭,现在她的手艺越来越好,他们在元旦的时候去了一趟泰国,“我发现小冯居然是一个有趣的人。”她在信里说。他们还一起去看了元宵灯会,并且按照我的建议,他们每天吃晚饭时会交流各自在学校里和医院里遇到的事情。

“我现在发现,没有母亲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在最近一次的朴巍访谈中知道,他也是很小失去母亲,难怪我和他会有相通的地方。”艾未未在信里写道,“老爸最近进步不少,他现在认识了我的不少同学,帮他们的家长看牙,我因此得到了同学的尊重,这很有意思。他还老是问我一天怎么过,问得我烦了——不过我心里还是高兴的。有些女孩子的事情,我可以请教小冯,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老成地说,“最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听了莎拉布莱曼的演唱会,太爽了!老爸听了我自己编的歌,赞不绝口,说我有音乐天赋。”艾未未的信情绪饱满,兴致勃勃地对我诉说着她生活中的变化。我替她高兴。

六月的一天,我接到了艾未未的电话:“我把那个纹身洗掉了。”

“你是说,那个橘子鱼?”

“对,快要毕业体检了,据说要把衣服脱光了体检,我就去把它洗了。”

“是吗?我还觉得有点可惜呢,挺漂亮的一个纹身。”我说。

“呵呵,不想要了。我想把过去的那页翻过去。”

她接着说,“对了,松山前些天来信,还让我向你问好呢。”

“你代我谢谢他,祝他一切顺利。”我说。松山高中毕业考上了日本早稻田大学还得到了奖学金,直接去了日本,这一年里,他和艾未未一直保持通信,相互鼓励。“他一直在劝慰我。”艾未未告诉我。我没有具体问他们通信的内容,但我知道,和松山的通信能让艾未未感到快乐。

2

一个月后,我搬迁了新居。

我在新居的客厅里特意留出了一个放鱼缸的位置,鱼缸有了,就缺鱼了。没有鱼的鱼缸冰冷地立在那里,了无生息。一直想着去花鸟市场买鱼,却一直没有空。终于捱到了周末的下午,我做完手头的稿子,准备去一趟报社附近的南京路花鸟市场。

我穿过茂名北路和热闹的吴江路,步行去石门一路口的南京西路。那家花鸟市场我去过几次,分别在那里买过鸟笼、虎皮鹦鹉和巴西龟。但那些活着的生灵如今都不在了,只剩下了漂亮的鸟笼寂寞地躺在我的储藏室里。尽管我不擅于养动物,但还是执著地想养一群鱼,那个高科技的鱼缸大概可以让我轻松地养活那些可爱的家伙,我想。

我轻松地走过卖观赏鱼的摊位,在一家布置得非常舒适的小店门口停下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摊主迎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让我感到舒服。

“这些热带鱼既漂亮又容易喂养,”她聪明地说,然后又指着鱼缸里的鱼向我介绍,“这是地图鱼、菠萝鱼、七彩凤凰鱼、马鞍翅鱼、红宝石鱼、蓝玉凤凰鱼,那是神仙鱼、蓝宝石鱼、口孵鱼、非洲凤凰鱼、红肚丽鱼、接吻鱼……”

“都是些好听的名字啊。”

“是啊,这是……”她指着几尾橘色的鱼说。

“我知道这是什么鱼!”我忍不住打断她,“这叫橘子鱼。在不同的饲养条件下,体色会有明显的差异,有时整个鱼体会变成青灰色甚至黑色,鳍条也会由黄色变成黑褐色而带淡青色的边缘。只有在最适合的环境下,才显露它‘橘子的本色。”

“看来你很内行啊!”她惊讶地看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我也只知道皮毛。我决定买它了,请再详细地告诉我一些喂养它们的要领吧。”

“好的。橘子鱼喜欢在低盐度的老水中生活。你可以在每10升水中加20克食盐来满足这个要求。由于橘子鱼对水质较敏感,所以不能经常换水,最好配置过滤装置,减少换水次数。非要换水时,也要少量换。适宜水温一般22~30℃吧,而且它是杂食鱼……”她熟练地介绍起来,“所以从某个角度说,养这种鱼还是很省力的。”

“是这样?那太好了。请多给我挑几条。”我说。

我拎着装满漂亮橘子鱼的塑料袋告别了女店主,走上了通往市场出口的另一条道。那是一条小路,原先的老铺子都被拆除了,开出了一溜花里胡哨的新店铺。但旁边还有一家农贸市场保持着原样,由于刚下过雨,路边湿漉漉粘糊糊的,许多烂菜叶、果皮粘在路面上,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我放慢脚步,小心地走到马路对面去准备打车,这时,我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夏荷!夏荷!是你吗?”

回过头,只见路边的古玩店里出来一个年轻人,提着黑色公文包,西装革履,眉眼十分阳光。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时间倒流,所有关于美浓中学的时光突然而至:“郭晓芒!”我很轻易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虽然一直埋在我的记忆深处,但同时,它又在我的唇边。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你不是在北京吗?”我说,我上下打量着这位老同学,他比过去魁梧了许多,眼角里有了男人的沧桑,但是目光仍然如同过去那样坚定澄澈。

“我来上海出差啊!每次来都想找你,没有你的电话,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你!”他的言语里抑制不住兴奋,“快,找个地方去坐坐,好好聊聊!”

我们转身走进了街角的“真锅”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

“快说说你的情况,听说你一直在写书?”在北方呆久了,郭晓芒的性格似乎比过去豪放了许多,尽显了东北人本色。

“先说说你的吧。”我说。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了,换了很多工作,五年前,出来自己开了公司。还不错。你呢?快说说。”

“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呆在媒体,业余写书,和小孩子打交道,特别愉快。”

“怪不得,看上去还像个少女一样。”

“对了,你知道同学们的情况吗?”

“哦,他们都散在各处呢,联系不多了。‘大头当外科医生呢,你想象得出吗?他那个毛手毛脚的样子现在居然做起了手术!曼娟在大学里当老师,高伟搞IT,他们后来结婚了,你该知道吧?”

“这么大新闻我怎么不知道?听说孩子都五岁了。”

“对了,你的死党盛青呢?”

“她在深圳,很成功,已经做外企的首代了。她那性格,很适合干这行。”

“看来大家都过得不错。”

“是啊,不过,也只有在外面的还有些联系,留在美浓的同学就没什么联系了。”

“若兰,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怎么了?听说她好像在美浓开了一家美容院,做起了老板娘。”

“你还听说过关于她的别的事吗?”郭晓芒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以为你知道呢。读大四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大头来北京玩,神秘兮兮地说起了若兰。”

“怎么呢?”

“那天晚上,我请他在学校的小餐厅吃饭,他才喝了一瓶啤酒就醉了。他拍着我的肩说‘若兰真不是个东西。我说你无缘无故骂人家干嘛,他说他早就想骂了,你知道当年把你写给夏荷的情书贴在橱窗上的人是谁吗?是若兰!她后来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恨你。我说她凭什么恨我,大头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你喜欢夏荷不喜欢她……”

“居然是这样……”我怔在那里。

“小姐,你们想喝点什么?”穿着绿色围裙的招待小姐站在我们面前,微微鞠躬。方才想起进来这么久,只顾说话,都忘了点单了。

我们各自点了喝的东西,看着招待小姐袅袅婷婷地走开。

“那秦老师呢?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我问道。

“刚毕业那几年还一直通信的,可是,后来我再写信去,信都给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

“我也是。我猜测秦老师或许换了工作,或许离开了美浓,他那样一个有才华的人。我跟在美浓的同学没有联系,所以也无法知道秦老师的消息。”

“我也很纳闷,他好像消失了一样。我原来想,我找不到他,他可以联系我,可是毕业了,他即便找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真的很想念他呢。”我说。

“是的,”郭晓芒沉下头,“一辈子感激他。”

我们谁也没有提那件敏感的事。

不知不觉,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天空立刻变得昏暗不堪。我和郭晓芒在“真锅”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走出咖啡馆时,雨已经停了。我拎着一袋橘子鱼,快步走在淫雨过后的清新空气里,憋闷了这么久,那些鱼在小小的空间里依然快活地游着。我要赶紧回到家,把它们放回真正属于它们的地方去。

3

三个月后。

2006年的9月,我收到了寄自北京的一封厚厚的信,信封的落款是:北京大学哲学系。

亲爱的夏:

我一直想以这样一种最传统的方式给你写信,而不是通过电子邮件或者其他方式。就像当初还没有认识你时那样,喜欢以一个仰慕你的读者的身份给你写信、表达情感。

你知道吗?在我到现在为止的有限的生命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或许连自己都无法明了你对我的意义。在没有认识你之前,你的文字曾经是我暗夜里的安慰。你无法想象,我曾经在惆怅和困顿的时候,将你的书拿出来,一遍一遍很响地读,直到声嘶力竭倒背如流。我很孤独,然而没有人能陪伴左右,除了你的书,能为我静静守候,向我传达我需要的信息。

没有想到我会认识你,并且那么幸运地让你进入我的生活。我波澜起伏磕磕绊绊的青春里有了你的陪伴,才开始慢慢地平稳与安宁。也许你并不愿意过多地听这些,但我真的要说出来,平时,我不是一个善于用语言表达的人,更不用说当着你的面说。可是,我必须说出来,来北京以后,我憋闷了太多的话,我得让它们倾泻。

在我来北京之前,妈妈来看我了。我没有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她走了,我打开门,看见沙发上堆满了她送我的礼物。可是,我一样也没有带来北京。可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她,好像是茅塞顿开,我忽然觉得我也是能理解她的,记得你那时对我说,“等你以后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做了妈妈,就会宽容地对待过去的很多事情。”当时,我并不理解,可是,离家以后,我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那时我选择那种过激的举动真是很愚蠢啊,当时的那种灰暗的心情,如今我怎么都找不回来了。我想,妈妈这么做,会有她自己的理由,如果她过去真的有什么错的话,我不应该把这错误再继续扩大,让它影响到我将来的生活,让周围所有的人都带着阴影生活。

我打电话给老爸,让他把妈妈送的苹果MP3播放器给我寄过来,并且请他转告她,我在北京过得很好。

夏,你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吧?我看见你笑了。对了,我和松山还保持着联系,他给我发来在日本滑雪的照片,穿得像头大黑熊,哈哈!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我到现在才知道,北京有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也叫艾未未,是艾青的儿子,你应该早知道了吧?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什么时候能来北京呢?我带你看看北大的未名湖还有三角地,尝尝老北京地道的涮羊肉,我这个不吃羊肉的人也爱上了它!可见它是多么神奇。你不是曾经告诉我,有个中学同学也在北京吗?好了,不多说了,希望能在北京见到你。如果有时间,请来信说说你的情况吧,我真的想做你一生的朋友!

未未

2006年9月×日

4

在收到艾未未的信不久,我收到了来自美浓中学的请柬,邀请我回去参加美浓中学建校50周年的校庆,并且告诉我,我是我们那一届里唯一被邀的校友。

我在电话里告诉郭晓芒这个消息。

“太好了!”他说,“去打听一下秦老师的下落,以后我找机会专门去拜访他。”

“这也是我回去最重要的一件事,放心,我一定转告你的问候。”我说。

十多年没有回去了。

在美浓,已经没有我的亲人,妈妈早已来上海与我同住。美浓,成了我记忆里一个温暖的符号,那个曾经埋藏了我青春秘密的地方,这个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而其中的一个人,如今却不知所踪。

火车载着我回到了美浓。还是记忆中那个郁郁葱葱的地方,省际公路边铺展着一望无垠的麦田,黄澄澄的丰收景象,倾斜的太阳,照着绿色的树叶,阳光从树叶间筛落。风也是温驯的,空气总是明净的,浮漾着悠远的淡香。

走过柳树夹道的小路,就是美浓中学的校门,门口彩旗张挂,非常的热闹喜庆。我在人头攒动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很失望。建了新校舍,也换了新人,美浓中学已经不是记忆中的美浓中学。

我看到了几位过去教过我的早已退休的老师,也见到了葛洪宝。他白发苍苍,背略佝偻,面容仍很肃穆,是一种叫人怜惜的老颓了。我上去向他打招呼,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你是……夏荷?听说你当作家了?”我点点头:“真不好意思。”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笑笑,和别的老师寒暄去了。

我站在走廊里,俯瞰已然陌生的校园,新建的漂亮的体育馆和电教楼,那些房子把远处的山挡住了。校园并不如我记忆中那样宽敞,也许是因为我那时幼小孱弱才感觉它格外之大吧。

“你是……夏荷?我在校友名单里看到你了。”我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女性在朝我微笑。

“彭老师啊!”我很轻易地认出了她,那时,她还是学校的团委书记,现在调离美浓中学去了教育局,“您的辫子不扎了?”

“这么老了,怎么可能扎辫子呢?”她摸摸自己的短发,不好意思地说。“很多人都不认识了吧?”

“是啊,”我说,“我们秦老师现在在哪里?我到处找不到他。”

“你是说秦川?”

“对,我的高中班主任。”

“他早就离开美浓中学了。”

“那他去了哪里?”

“好像是下海了,自己做生意了。”

“他做生意?不会吧,他那么喜欢教书。”

“你还不知道吧?”彭老师压低声音凑近我,“他不能再当老师了。”

“为什么?”

“你是哪年毕业的?”

“1990年。”

“怪不得你不知道。你们毕业后的第三年,秦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

“有人揭发他六年前曾经带一个女孩去邻县的医院做过人流,学校去调查,果真在医院的记录上有他的签名,他自己也承认了。而那做手术的人,根本不是他爱人的名字,是个中学生,用的大概是化名。那学生也不知道是谁,他也坚决不肯说,虽然学生本人没有告,但这事情毕竟是真的,估计小秦得罪了什么人……”

她接下去的话,我全然没有听清。我周围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热烈交谈,我却犹如身处蜂房。

“那您现在和他有联系吗?”我急促地打断她。

“还有联系,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关系也不错。我知道,小秦可能一时糊涂,他们家小罗也是个好人,没有责怪他……小秦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自己在镇上开了个饭店。你知道,有过这种事情,别的单位都不敢接收他的……不过,他也真够惨的,一年前被查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这两天听说病危了,你回来得正好……”

5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今夜美浓的月光更加凄凉。这样苍茫的月光是可以让人憔悴,让人窒息的。

它穿过茫茫黑夜,将白绢轻轻撒落,撒落在茂密树叶的缝隙里,也撒落在我的秦老师的白色的花圈上。白玫瑰组成的花圈,在屋子的角落静静地立着。屋子的另一边,老师的女儿安静地坐着,低低地哭泣,她已是16岁的少女。她的母亲在旁边劝慰她:“任何一个死者的灵魂都是朝着天堂或地狱两个地方去的。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里四季鲜花环绕,生活纯净而富足。所以活着的人都是拼命做善事积德来安排来世的道路。你爸爸现在正在往天堂的路上走着呢,一定是这样的……”

我站在旁边,看着罗姐姐,看着窗外的夜空。倘若死去的人都要去天堂,赶往天堂的路是不是会很拥挤?老师,你会挤落下来吗?我一直仰望夜空,万一你被挤落下来,站在大地上接住你的一定是你的家人,还有我,我的忏悔的目光。老师,那个秘密,难道需要您用这么大的代价去换取?而我……

6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

远远的我为你唱一首歌

静静的你露出天边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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