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心

刘传军

二狗高中毕业后，在家种了一年地，感觉很苦闷。村子不大，三百来户人家，可是像二狗这样没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也有四五个。几个人冬闲时天天凑到一起，商量到哪里打工，如何才能搞到钱。可是直到春节过去很长时间，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最后有人建议，干脆到城里做生意算了!等到了年底，干他一家伙再回来!

村里有外出做生意的传统。说是做生意，其实就是混在城里捡垃圾。虽然一天只弄个二三十块钱，那也比待在村里种地强多了。到了年关，有些人就趁城里人不注意，偷偷拿人家一些值钱的东西卖了，揣着钱，人模狗样地回来。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因为谁都知道这是犯法。可是有人做了，没抓到，就成了一些人的榜样。以前去城里捡垃圾的多为中年人。现在二狗他们闲够了也穷怕了，就决定结伴出去。他们把出发的时间定在一周后。

二狗不敢把这个打算告诉老爹。老爹今年计划养一塘鱼，再喂六只奶羊，当然需要二狗帮忙。二狗对老爹的做法有些不屑。村里又不是没人养过鱼喂过羊，谁发过财?不赔钱就不错。二狗可不想被老爹捆住手脚。

那天二狗爹突然要在院里打口井。二狗问：“打井干什么用呢?”二狗爹就告诉他，想在屋后再种半亩菜园，赶集时挑菜去卖，也能多少挣一点儿。打口井，是为了那半亩菜园的灌溉。二狗说：“行，那就打吧!”心里却想，七天后我就走了，又是鱼又是羊又是菜的，您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这样想着，鼻子就酸酸的。可是他既然打定了出走的主意，就不想更改。

二狗爹没有雇人，只和二狗两个人打那口井。在院子里正挖着，二狗突然看见土里露出一点金黄色的光泽来。二狗心生纳闷，顺着那点金黄往下抠，竟抠出一把大铜锁。好像这把锁在地下埋了很长时间，上面长满黄褐色的红斑，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古代锁。二狗把铜锁拿给他爹看，问：“咱家院子里怎么会有铜锁?”二狗爹接过锁，擦擦土，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怎么像明朝的锁啊?”“明朝的锁?”二狗愣一下，“您怎么知道是明朝的锁?”二狗爹再仔细看看那把锁，然后返回屋子。他对二狗说：“我年轻时闯关东，在一位老乡家见过和这把一模一样的明朝锁。据说那把锁，值很多钱。不过我现在还不敢确定这把到底是不是明朝锁。应该不是吧?咱家院里怎么会有明朝锁?”说完，二狗爹把那锁扔进抽屉里，冲二狗说：“别管什么锁了，继续挖井吧!”

一整天二狗都心神不宁。他想假如这真是把明朝的锁，那多少也应该能值点钱吧!这岂不是天上摔下个肉包子?再一想，哪会这么巧?天上掉个肉包子，怎么会不偏不斜砸中他的脑袋?算了，别想这么多了，还是七天后去城里捡垃圾踏实些。

第三天上午，二狗爹吃完午饭，说去看看水塘，就一个人出了门，留下二狗一个人在院子里挖那口井。院门没关，二狗正忙着，进来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小鼻子小眼的，称自己是陕西人，来这里收旧家具。二狗说我家可没有多余的旧家具可卖，您还是再去别家转转吧!可是男人并不走，他神秘地对二狗说：“听说，昨天你家挖出一把锁?”二狗愣一下：“您怎么知道?”对方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别管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把这把锁给我看看?”二狗说：“你想买?”对方点点头：“如果真是把好锁，我倒愿意出个价钱。”二狗说：“那行。您等着，我给你取锁。”心里想，就给他看看。说不定，还真能卖几个钱呢。

对方捧起那把锁，左看右看，眼睛里露出欣喜。可是他马上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问二狗：“想不想卖?，'二狗说：“你出多少钱?”对方就伸出一个手指头。二狗说一百?列‘方摇摇头：“一千!”

二狗的心一阵狂跳。我的娘!这么个破锁，能值一千块?看来，也许真像老爹说的那样，这是一把明朝锁。这二狗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人倒还是聪明。看面前的男人出价这么痛快，马上就有了主意。他冲男人说：“按理说，你出这个价钱，应该卖给你才是。可是我爹正好不在家，我一个人哪做得了主?这样吧，等我爹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如果他同意了，你再过来取就是。”中年男人也不坚持，说行。“不过，这锁你就不能卖给别人了。这等于我们已经达成了口头协议。你跟你爹商量好，我三天后再来。”二狗点点头：“没问题。”

二狗爹回来后，二狗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二狗爹听了，也露出惊讶的神情：“也许这真是把明朝的锁呢。”二狗说：“什么叫也许啊，肯定是!不然他肯出一千块?”二狗爹说：“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二狗说：“一千块肯定不能卖给他，三天后他再来，看看情况，跟他多要些钱。”二狗爹说：“那跟他要多少呢?要五千块?”二狗想了想，说：“行!如果他仍然很痛快地答应，就证明这里面还有问题。还是不卖给他!”二狗爹点点头：“就这么办!”

这三天的时间对二狗来说实在难熬，他总惦记着那把铜锁到底能卖多少钱，恨不得睡觉时都搂着它。不过好在没出什么乱子，不但院里那口井顺利打成，还跟着他爹在水塘里放了鱼苗。二狗爹一边放鱼苗一边对二狗说：“年底，这塘鱼苗可就都变成钱啦!”二狗胡乱地点头。他可对鱼苗没什么心思。现在，他一心一意想着那把大铜锁呢!

三天后那个中年男人果然来了。二狗把男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一杯茶，说：“先不急拿锁。我想弄明白的是，这把锁有什么来头吗?”中年男人说：“也没什么来头，不过是一把明朝锁。我想买回去，当个收藏品。”他说话的时候，二狗一直盯着他看。二狗发现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和二狗对视。于是二狗壮着胆子说：“要说一千块也不少了。可是，我家为保护这把锁，这几年也费了不少的心思，所以，您看能不能再加些?”中年男人说这锁不是挖井挖出来的吗?怎么又成你家在保护的了?二狗说：“这锁其实是祖传的，被我爷爷藏在院子里而已，不信你问我爹。”二狗爹忙在一旁说：“是这样，是这样。”二狗接着说：“所以，一千块，我们肯定舍不得卖。”中年男人咬咬牙说：“那好。既然这样，你们开个价钱。如果我觉得可以接受，就掏钱拿锁。”二狗试探着说：“要不，您给五千?”对方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然后中年男人开始掏钱，可是掏来掏去，只掏出三千多块钱。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钱不太凑手。这样吧，明天我来取锁，五千块，行不行?”二狗说：“行!”心里却想，五千块?肯定不卖啦!

第二天那男人却没有来，二狗心里就有些着急。和他爹砌羊圈，整菜园，也是心神不宁。直到很晚，那男人也没有出现。二狗就有些后悔。他想，如果他再来的话，五千块卖给他就好了。一同去城里的几个兄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有人来找二狗，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了。二狗拍拍胸脯，“没问题!”临动身的前一天，中年男人再一次出现。那时二狗正和他爹坐在炕上吃饭，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一进门，他就把五千块钱放到饭桌上，然后抱歉地跟二狗和二狗爹说，因为这几天他有些

事，没能及时来拿锁，请他们原谅。二狗爹见了钱，就取了锁，要递给中年男人，却被二狗一把抢过来。二狗笑笑，冲中年男人说：“不好意思。昨天来了一个收古董的，他也看上这把锁，不过人家开价，可比你高得多。”中年男人慌了，他说你们不是答应把这锁卖给我吗?怎么又应了别人。二狗说：“本来我也不想答应他，可是你没有守信，一直没来，我以为你不买了……我们又没有签合同。”二狗爹一直愣愣地看着二狗，好像在说：你可真能瞎编啊。中年男人问：“那他怎么没带走锁?”二狗说：“和你一样，钱没带够。”中年男人问：“他开价多少?”二狗说：“三万!”二狗爹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

中年男人涨红了脸，似乎对二狗的话极为愤怒。二狗盯着他，心里也是直打鼓。二狗心想再坚持一会儿，如果他真的嫌多，那五千就卖给他算了。想不到几秒钟后，中年男人竟然站起来，冲二狗一抱拳：“行，小伙子挺有心机。他开价三万是吧!我出六万!这锁，无论如何我买定了!”然后让二狗爹取出纸笔，写了两份简单的协议。他留一份，给二狗和二狗爹留下一份。他把其中一份揣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冲二狗说：“明天我得下一趟广州，可能得在那边住些日子。等我回来，就过来取锁。反正有协议在，这锁也跑不了。”二狗连连点头，“肯定，肯定。”

男人走远后，二狗一下子瘫在地上。乖乖，六万块呀!这是多少钱啊!这得捡多少垃圾啊!二狗爹拍拍二狗的肩膀说：“你可真敢要!”二狗说：“为什么不敢要?咱有明朝锁啊!说不定这还是无价之宝呢!老实说，六万块，到时怕我也不卖给他。”二狗笑笑，“协议有什么用?又不是合同!反正，到时候，我会跟他要三十万!”二狗爹说：“这可不好，怎么能这样呢?”二狗脖子一梗：“机会千载难逢，怎么不能这样?”

现在二狗不敢离开家了。他想，万一那男人来了，两句好话一说，爹把这锁六万块钱卖了怎么办?说不定，老爹和那男人喝点小酒一高兴，五千块就给他了。二狗这样想着，就不得不在家里再住些日子，等把明朝锁这件事处理完了，再去城里。于是他跟他的一伙兄弟们说：“你们先去吧，我得在家帮我爹在菜园和鱼塘里忙些日子。你们落脚后，给我个电话，我随后就到。”他可不敢把家里挖个明朝锁的事跟他们说。说出去，别人都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可是他等啊等啊，中年男人始终没有露面。二狗再一次后悔了。他想中年男人不会不买了吧?这个协议也是骗他们吧?二狗这才想起来，他和爹连对方的身份证都没看，谁知道协议上的名字是真是假?不会被他耍了吧?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二狗和二狗爹种的菜长势良好，六只奶羊产奶量很高，塘里的鱼一天比一天大，二狗爹天天乐得脸上开花，可是二狗却乐不起来。这些东西值几个钱啊?等那男人来了，再跟他多要些，凑成十万或二十万，还干这些干吗?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二狗一边等中年男人一边在家帮他爹干活，终于没能去城里。可是直到秋风凉了，中年男人也没有出现。二狗和二狗爹卖掉了菜园里最后一棵菜，捞净了塘里最后一条鱼，终于清闲下来。二狗爹坐在炕头上数着一年的收入，一边数钱一边笑。二狗爹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然后问二狗：“你猜今年咱们挣了多少?”二狗说：“多少?”二狗爹说：“整整六万块啊!”二狗的心里就动了一下。

他只知道今年收入应该不错。因为附近养鱼的少了，他们的鱼卖了好价钱；菜不但长得好，并且二狗爹还种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菜，几只羊也争气，用村里人的话说，那奶产得跟自来水流出来的一样多。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挣六万块呀!

又想，假如再能把锁卖了，哪怕只卖六万块，现在，不就有十二万了吗?村里首富啊!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恨起那个中年男人。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把他和他爹给耍了。

二狗爹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他把钱递到二狗手里，说：“想那个古董贩子了吧?老实跟你说吧，那个人，不会再来了。他也不是什么古董贩子，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当然，那锁也不值钱，是我和你娘结婚的时候，买了把仿明朝的锁，后来锁坏了，那些日子我正好在院子里修建，就顺手把它埋了。想不到，现在竞派上了用场……你不信?”说着二狗爹掀开炕席，取出一张纸，“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张协议?”

“什么意思?”二狗爹一边将那张协议撕掉，一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城里捡垃圾?早有人告诉我了!当然，捡垃圾不丢人，不过，我怕你不学好啊!咱村里有几个不学好的，我都知道。所以，为了留住你，我就设下了这个套子。我就知道有了这把锁，你肯定不放心走，肯定会留在村里，帮我管理鱼塘、养羊、种菜、种田。你刚毕业，大学没考上，心里肯定不服，可是你现在应该明白，其实你在村里干这些不也是一把好手吗?还有，第一次，咱只是有了养鱼种菜的想法，所以这时候，这想法只值一千块；等我们在塘里放了鱼，整了菜地，挖好了井，这时我们就投入了成本了，这成本，差不多值五千块吧；再后来，我们的菜开始绿了，鱼苗也开始长了，这时候这些东西，就值三万块。你想一想，你不也是这样跟人家开价吗!其实你是在给你自己开价，给自己定目标。怎么样?经过咱爷俩一年的苦干，我们现在真有了六万块!你说，难道这不是锁的功劳吗?所以，别看这锁是假的，但是，它真的能给我们带来六万块的收入呢!”二狗恍然大悟。原来他爹为了不争气的他，是煞费苦心啊!

二狗爹看着二狗，说：“道理也给你讲了，以后怎么做，还看你自己。这把锁能锁住你的身。不知能不能锁住你的心?”

二狗拿出那把锁，再仔细看看，说：“明年我也不走了，我和您要用六万块钱当本钱，大干一场!说不定，最后也能把生意做到城里去!不过……”二狗嘿嘿一笑，“我打算多弄几把这样的锁，瞅没人的时候，给那些不争气的兄弟们，每家院里埋一把!”

插图杨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