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写作回到根上

2009-12-15 09:09赵德发
当代小说 2009年9期
关键词:文化

赵德发

十年前,我的长篇小说《君子梦》在《当代》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2年“农民三部曲”成套出版时改名为《天理暨入欲》),主要内容是表现儒家文化在农村的传承流变,曾获第三届人民奖和首届齐鲁文学奖:前年,反映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在《中国作家》发表,被《长篇小说选刊》转载,去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年前获得首届泰山文艺奖。现在。我又在创作一部反映当代道教文化的长篇小说。我的创作取向引起了一些朋友的注意。他们问我为何对这些题材感兴趣,我的问答是:让写作回到根上。

说到写作说到“根”,大家可能会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文学运动,一大批作家投入其中。有宣言。有实践,我们至今对一些代表作记忆犹新。然而现在看来,这场文学运动其实是“按图索骥”:一些作家急于让文学脱离政治,受西方文化人类学等人文学科以及拉美文学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到民间去寻找“文化”的存在,用作品予以表现(当然这只是部分作家的行为。有些作家并不是有意识地打着这个旗号写作的,像阿城写《棋王》)。评论家则推波助澜,急急忙忙为“寻根文学”寻找代表作,甚至把一些不靠谱的作品也收罗其中。匆匆几年的“按图索骥”之后,那些代表作家们或者不再写作,或者转向其他领域;评论家的兴奋点又转向了“新写实小说”等等,“寻根文学”作为一场文学运动,基本上偃旗息鼓。

但我们也要看到,二十年来一些作家还在持续着这种努力。他们继续审视中国文化之根,做出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像张炜最近推出的《芳心似火》就是一部杰作。他对齐文化的考察之精细。认识之独到。评判之犀利。令人叹服、钦佩。

我虽然才疏学浅,但也想做些尝试。我是直接将目光瞄向了儒、释、道三家,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现它们在当代中国的存在形态。

我们回头考察当年的“寻根”作品,发现除了阿城的《棋王》等一些作品表现儒道文化之外,许多作品热衷于展示远古文化在民间的流风遗韵,甚至是民族的“潜意识”。我以为,这些只是我们民族文化之根的初级阶段,并没有发育成主根。主根是什么?是儒、释、道。尽管五四以来人们对这三家的批判持续不断,建国后甚至将其定位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对立面,然而这三种文化是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的精神支柱,民族的灵魂是用这些东西铸造出来的,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现在的“国学热”,可以看作是民族记忆的苏醒。

我在网上看到。去年5月初,北大著名学者、“我们文学社”顾问钱理群先生做了个讲演,在座的可能有在场聆听者,题目叫作《寻找北大精神》。钱先生提出:中国现在需要的是四大重建:一个是制度重建,一个是文化重建。三是价值重建。四是生活重建。那么文化重建从哪里入手?我以为,一方面要继承传统文化,一方面要吸取现代理念。而对于传统文化的继承(在审视、扬弃之后的继承)。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它的功用,有这么三条:

一是补皮。我们看到,世界上任何一种重要文化都是有外在标志的,譬如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文化。我们中华文化过去也有,但近百年来我们一些人为了“革命”的需要,急于脱掉这张皮,就让我们的文化标志越来越不醒目,日益模糊。就像北方农村为挣钱而到处栽植的速生杨树,树干上只有一些丑陋的皴皮,没有白杨树那样像眼睛似的美丽图案。我们应该意识到。强化中华文化的标志是十分必要的,只要这样,我们才能在世界文化之林有一个显要而醒目的位置。

二是补气。十多年前,我因写作过于劳累,身体出了问题,有人说我是气虚。建议我练练气功。我起初不太相信,然而练了几个月大见效用,因此十一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要打坐半个小时。由此我想到了中华传统文化,它尽管也有不足,甚至产生了历史积弊。但几千年来我们的民族还是靠这一口气撑着。中国的衰落只是近代的一段时间,过去的两千年来中国都是世界上的强国。就拿知识分子来说,出世入世,在朝在野,荣辱穷通,甚至生死抉择。都与儒释道文化的浸染无法分开。古时苏东坡,命运再怎么大起大落,依然从容淡定:当代粱漱溟,不惧龙颜震怒。该怎么说怎么说,该怎么写怎么写,这都是最典型最光辉的例证。钱理群先生说:大学需要三种精神:一个是沉静。个是清洁,一个是定力。我认为:沉,清,定三个字,恰恰是儒释道三家之精髓,也是中华文化传统之气。

三是补天。我们都知道康德的那段话:“有两种事物,我们愈是沉思,愈感到它们的崇高与神圣,愈是增加虔敬与信仰,这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康德为什么把这二看相提并论?因为人心实在是太重要了。在儒家,从来都是把天理和人欲放在一起考察的。正因为人心的嚣张。人性的贪婪。我们的地球今天才急遽变热,南极上空才出现了臭氧空洞。我们老祖宗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天人合一。你蔑视这个观点,与这个观点对着干。到头来肯定要受惩罚。当然,咱们讲“天人合一”,西方列强不一定讲,所以《中国不高兴》那本书的作者就讥讽“天人合一”是“幼稚”和迂腐。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要抱定“天人合一”的观点不放,并且尽量让更多的人接受它。不然的话。我们的天就破得更快。儒家有言:“天者,理也;理者,天也。”现在提倡建设和谐社会,也可以视之为“补天”。如果让传统文化参与其中,让那些宝贵的传统理念在大众中传承和传播。能在一定程度上遏止某些人的贪欲、戾气和杀心,让社会趋于和谐。

当然,文化重建是全社会的事情,是一项非常艰巨的系统工程。我想,我才疏学浅,为中华文化新大厦的建设添不了砖。加不了瓦,就用自己的作品作些呼吁吧。于是,就有了这三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计划。

计划容易制定,实施却异常艰难。我是没有上过几天学的人,在文化养成上是先天不足,而对于小说中所要表现的生活。自己又知之甚少。没办法,只好从以下几方面努力:

一是大量读书。写《君子梦》之前,我读了许多儒学经典。其中一部主人公推崇的《呻吟语》,都快让我翻烂了。对涉及到的一些问题,不弄清楚决不罢休。譬如,前些年许多人都讲,1988年,有74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巴黎开会,发表了一个宣言,其中说,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汲取孔夫子的智慧。我查阅大量资料,终于搞清楚了:这事属于子虚乌有。是某些中国同胞编造出来用于自慰自乐的。写《双手合十》。有关的书我读了一百多本,光笔记就有几十万字。也正因为读了一些书,在扬州高旻寺才通过了知客僧的考试,终于走进中国最正宗、规模最大的禅堂,与僧人们一起坐禅。体验最为幽深的禅宗文化。这一段,我又全力学习道教文化。阅读量也较为可观。

二是深入采访。为写好《君子梦》,我几次去曲阜采访。甚至还找到了当

年陪“小圣人”孔德成读书的一位老人。在孔庙。我站在东西两庑长长的两列配享的先贤牌位之前。体味、猜度过去无数读书人的不朽之梦想。为写《双手合十》而进行的采访。我下的功夫更大,几年来跑遍了佛教四大名山,并在江浙一带的多家寺院住过。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我尊重他们,用真诚的态度与他们交往。与他们打成一片。掌握了许多第一手材料。最近去一些道观采访也是这样,了解到了许多鲜为人知的东西,其中有道家修炼中一些最为隐秘、神秘的事情。

三是认真思考。要用小说表现这几大块文化。光是客观的展现还不够,还要做出自己的思考。在《君子梦》中,我梳理出了一条线:“千古圣贤只是治心”,认为毛泽东在“文革”中搞的“斗私批修”运动也与其一脉相承。我还借主人公的思考,表达了对于“天理”的新解释:“三个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际关系的和谐,人们内心的和谐。我提出这“三个和谐”,是1998年的事。《双手合十》的主人公是一位在佛学院毕业的青年禅僧,我让他根据前贤的一些观赢,提比了“平常禅”的主张,并定出了大致的几条要领。这个“平常禅”。是禅学界没有过的提法,许多朋友,还有一些禅和子(修禅的人),都给予了肯定,这让我感到高兴。

四是精心创作。有了材料,有了思想,更重要的是要把它们变成小说。故事,情节,人物,结构,语言,气韵,等等等等。都来不得半点马虎。尤其是写佛教道教,由于不是我的“经验写作”,就显得格外艰难。但我下定决心,像佛教徒所说的那样“勇猛精进”,坚决要把它写好,就反复思考,不断琢磨,在每一个细节、甚至在每一个词语上都不掉以轻心。《双手合十》写到16万字的时候,我不太满意,就推倒重来。这是我以前长篇小说写作过程中从没有过的现象。终于,书出来之后,佛教界没有人指出它存有硬伤,相反。包括远在台湾的一些佛教徒都在相互介绍此书,给予充分肯定。一些评论家在总结2008年文坛收获时,都提到它。

就我个人而言,写作过程中心灵上的收获也是很大的。就说从事宗教题材写作之后。有这么几点:首先是让心灵趋于朴真。我到佛寺、疺观采访,听着寺院里的打板声早起晚眠,与和尚道士一起上殿,一起吃素斋,一起“出坡”劳动,一起打坐。我发现,在物质层面上,我也可以返璞归真,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第二,佛道两家最根本的纲领都是向善的。他们中的一些人严格守戒,努力约束欲望,完善心灵,这给面对商业社会里种种诱惑的我们提供了一份发人深思的参照。第三,佛家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道家讲:“齐同慈爱,异骨成亲”。他们提倡的悲悯情怀深深感动了我。第四,受禅宗“参话头”的影响,我也对人生的一些终极问题作出追问,深入思考。试图寻找答案。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和接受释迦牟尼和老子的宇宙观,因而不可能成为教徒,但宗教教义中一些精华将会影响我的认识方式和人生态度,改变我的处世方式。就拿认识方式而言,在一些场合,遇到一些事物,有时候会自然而然地用上。譬如,我年前在北大学习过十天,到未名湖游览时,随意诌了这么两首:

博雅塔

不在伽蓝作浮图,

却来镇守未名湖。

满怀清水成公案,

博得雅人尽拜伏。

未名湖

遥想当年拖尸礼,

湖中频现落汤鸡。

而今谁肯裳沾水?

惟有余波示神机。

(注:当年燕京大学新生人学,高年级学生要将其抛入湖中,让其自行爬出,或将其拖出,名曰“拖尸礼”,来自英语“toss”的谐音。禅宗有“拖死尸是谁”之话头。)

这算不上真正的诗,因为不懂平仄,见笑了。谢谢同学们,祝“我们文学社”繁荣昌盛,人才辈出!

猜你喜欢
文化
文化与人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国潮热”下的文化自信
窥探文化
谁远谁近?
繁荣现代文化
构建文化自信
文化·観光
文化·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