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校长

2009-12-17 02:55
长江文艺 2009年12期
关键词:高原校长学校

涛 声

绵绵的秋雨下了三四天仍没有停的迹像。早晨起来,推开窗户,外面一片迷蒙,我小声骂了句,“鬼天气。”

陈诚义仍在梦中,听见我的骂声,翻了下身,不满地嘀咕了句,“让睡不让睡?”仍做他的美梦了。我心头升起一股歉意,悄声进了卫生间梳洗。

我的眼圈仍然发困,对着镜子看了看,眼圈黑黑的,这都是常平安这狗日的折腾的。我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出口就是脏话。我还是莫薇吗?还是教书育人的一校之长吗?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莫明其妙地难受,觉得一切烦心,生活没劲,动不动发火,见什么东西都不顺眼。

昨天晚上常平安在我家泡了大半晚上。还是老问题,坚决要调离,我坚决不同意。常平安你忘恩负义,不是我莫薇,你还在乡下受委屈呢。你调进城之后活得人模人样了,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真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还是温和地说:“常老师,还是坚持一段时间吧,看在你我多年的情份上别走吧,调离的事以后再谈吧。”常平安大声说:“你让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已经发现她有些不正常,再说,再有两三年我就四十了,四十一过,市里哪所学校还要我?你这不是害我吗?”我心头的怒火开始燃烧,但仍然笑了笑,“怎么是害你常老师,当初调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许诺给我好好干吗?怎么说走就走?”常平安可怜巴巴地说:“莫校长,我当时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也并没有说永远干下去,何况我和妻子有了麻烦,再说这几年我是对得起你的,我带的学科在全县从没落过前三名。”我仍然摇了摇头,“常老师啊,我给你开了口子,第三中学还怎么办?”常平安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莫校长,你不同意,我就不走!”我丈夫陈诚义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出来打圆场,“不走好啊,咱弟兄俩一醉方休。”老陈拿出酒便喝。酒一喝,常平安更加不走了,也许是因为一瓶五粮液,常平安离开的时候,再没提调走的事。睡下之后,陈诚义埋怨我,“何苦呢,让他走好了,你留得了人,留得了心吗?”我余怒未消,把气撒在他身上,“说的轻松,给他开了口子,想调走的人一窝蜂一样走了,让我当光杆司令?”陈诚义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当不了,就不当了,好好锻炼身休,整天病恹恹的,让我操碎心了。”我大声说:“我的事你少管!”

我骑着自行车出门,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路上积水一摊一摊的。也许昨晚上下了一整夜。我用力蹬车,也不怕泥水打在裤腿上,我是校长,我不能迟到。

我恨自己糊涂,当什么破校长,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这都是自作自受,是鬼迷心窍,干嘛不顾丈夫的反对揽这差事?

这是怎样的一所学校呀!我上任的时候,连续三年综合评比是全县完全中学倒数第一,别说和城里的一中二中相比,离乡下的四中五中还差一大截呢。

前任校长老刘是个仁慈、敬业而又自尊心极强的人,他因为公开做了两次检讨一病不起,以至于含泪离开人世。

当时学校教师是教法陈旧、知识老化,内部管理松散,已经不能适应新的教育形势。我知道当这个学校的校长非脱三层皮不可。可这副重担偏偏落到我肩上。不知教育局是咋想的,反正他们非让我上不可,我征求陈诚义的意见,他坚决反对,可我还是上了。当时我的想法是,我相信自己会把这个学校搞上去,我要给众多女性树立信心,女人的名字并不是弱者。我向局领导提了三个要求:一、中层领导由我聘任;二、允许我从全县选拔一定数量的教师;三、必须给五十岁以上的老教师一定的优惠政策。

尚方宝剑在手,自认为改变三中落后状况指日可待。一上台,我才知道自己过于乐观。尽管学校进来了一部分优秀教师,但学生流失率仍然有增无减。这些教师尽管优秀,但大多数来自乡下。城里的学生并不买乡下老师的账,想走的学生照样走。我心急如焚、焦头烂额。副校长高原异想天开、独出心裁。他给我献计说,我们被动的原因是别人挖我们的墙脚,比如说许燕红,这是多好的一个学生呀,就因为在全县数学竞赛中拿了一等奖,一中教师看着眼红,三番五次做工作挖走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想想办法。我说想什么办法?他说以牙还牙。我又问怎么以牙还牙?他笑了笑说,首先堵住缺口,保证本校学生不外流,本校教职工谁把自己的子女转到外校处理谁。抗美援朝战争之所以取得胜利,就是因为毛泽东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朝鲜战场。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发动教职工搬他山之石,谁发动来好学生给谁奖励,加大奖金力度,必要时减免优秀学生的学杂费。我想想,也只有这样了。便让高原拿方案,方案拿出之后,召开校委会讨论,校委会上,除了教导主任赞成以外,其他人不反对也不赞成。形势不容乐观,但我还是让高原实施了。可是实施没多久,就引来不少麻烦,好几个学校把状告到了局里,局长打电话问我,这是学校的规定,还是个别人行为?我被动极了。有人提醒我说,莫薇呀,你要注意,高原这样做是有目的的。他有什么目的?他想当校长,我让给他是了。不几天,果然出事了。

走进校园,一个人影在我办公室门口晃悠。我心里一紧张,想躲,但那人却看见了我,微笑着向我走来,“莫校长,可把你等来了。”我只好把那人让进办公室倒水递烟,那人摆手,“莫校长我不喝水,我是来和你商量事情的。”我说:“好,一边喝一边谈。”我倒了水递了烟乘机出门找到了副校长高原,对他大声说:“怎么搞的,又让他进来了?”高原一脸委屈说:“我也不知道。”我气呼呼地说:“你去应付,那个学生当初不是赵红霞担保的吗?”高原叹了口气进了我办公室。赵红霞是高原的妻子,上学期三番五次求我收下这个学生。我不了解情况,我让高原按学校规定办,赵红霞说,要考试,成绩肯定达不到,校长,看在我和老高的面子上收下吧,这是我的一个外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能不答应。好吧,你做担保,让老高去办。就这样,这个学生糊里糊涂进来了。谁知这个学生不争气。正事不干,谈情说爱倒在行,把一个女生逼得走投无路,告状的人差不多踏破了我的门槛。批评教育多次仍不见收敛,那女生的哥找来,还把人家的哥打成重伤。那女生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告到了法院,这不把学校也搅进去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的心情好点了。刚要收拾东西回家,电话却响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陈诚义打来的,“什么事?”陈诚义说:“中午有时间吗?”我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说。”陈诚义说:“我在外面,你也别回家了,我请你吃饭。”我讥讽道:“噢哟,什么时候懂得疼老婆了?我可比不了你,我还得给儿子做饭呢。”陈诚义在那边说:“我的大校长,你还生我的气,得了,快过来,我在云海情213包间。”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笑声,我仍然说:“我还是回我的家吃我的土豆菜饭。”电话那边的陈诚义急了,“莫薇,我郑重告诉你,不来你会后悔的。”这回轮着我急了:“什么事,你说嘛。”“来了你就知道了。”陈诚义说罢挂了电话。

陈诚义人还算不错,每次跟我吵架,主动向我妥协,吵的时候针锋相对,吵罢之后千错万错都是他一个人错。我也就原谅他了。多少年过来了,倒也其乐融融。

去云海情的路上,我接到高原的电话,高原一个劲儿说“对不起,是赵红霞缠着我不放,莫校长,我实在惹不起她才……你我搭档多少年,我从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就这件事我后悔死了……我……”我打断他的话:“行了,别自责了,你我同学谁不知道谁?”我收了电话笑了,这个高原真有意思,他当初追我的时候也是这一副可怜相,如果跟了他还不知有多窝囊呢。

走进213包间,我发现两个人正和陈诚义谈得十分亲热,一个是安监局副局长梁明,另一个把我吓了一跳,是那个今早缠着我不放的学生家长。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个刁民,缠了我不说,还讹我丈夫。不过我很快松了口气,那人对陈诚义一副讨好的样子。见我进去,那人笑了笑,“莫校长,快请坐,快请坐。”

我脸上堆了不自然的笑,“你们怎么坐在一起?”

那人站起来赔一副笑脸,“莫校长,这些日子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莫校长你千万原谅我。”

梁明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糊涂?行了,今天罚你六杯,长个记性,你知道莫校长是谁?是我嫂子,谁跟我嫂子过不去,我就跟谁没完。”

那人说:“那是那是,原来我还不知道这层关系呢,不好意思,我再也不敢了。”说着倒了六杯酒一饮而尽。

我赔着笑不知说什么好。听说他不再找我麻烦,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一直在一旁闷着头抽烟的陈诚义发话了,“这事不能怪老张一个人,学校也有责任,作为一校之长,莫薇官僚作风严重,那个学生仗着有个亲戚是老师,还有个副校长作后台,欺侮人家女生,还把人家哥打成重伤,出事之后,班主任没有积极协调,还让人家去告。这是什么态度?如果我的孩子在这个学校,我也不放心,出了这样的事我心理也不平衡。”

梁明打断陈诚义的话,“行了,老陈,少说两句,菜都凉了,大家吃饭吧。”

一顿饭在欢乐的气氛中吃完了。可回到家里,我和老陈又吵了一架。如果他不气我,事情过了也就过了,说不定我还感激他呢。可他因为喝了几杯酒拿风凉话刺激我。

“怎么样?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陈诚义,别以为你神通广大。”

“还嘴硬,没有我,今天的事能摆平吗?”

“行了,还不是你手下人惹的麻烦。”

“我手下人咋惹麻烦了?”

“哼,如果不是那个黑心的大夫开五万元的药费,问题早解决了,一只胳膊骨折,用得了五万元吗?你在饭桌上说我官僚作风严重,你官僚作风不严重吗?你管过那个大夫吗?你身为卫生局长,管过这事吗?”

“哟,谁让你管不好自己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应该好好处罚一下才好,让他尝尝打人的滋味,我认为大夫没有错,给你们帮了忙。为什么?达到了处理一个,教育一大片的目的,再看谁敢打人。”

“那是学生,怎么用这种方式教育?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看你当校长当出毛病了,教育起我来了。”

“你当官没当出毛病?训斥下属训惯了,你看清楚,我是你老婆不是你下属!”

“我是为你好,你就不应该挖其他学校的墙脚,弄得大家不愉快。”

“可我受任于危难之际,不搞点成绩,让局领导咋看?”

“没本事搞好学校,我看你别干了。”

“我不行?”

“好我的大校长,不是你不行,我不忍心你累着。”

“我要干出个样子让你看看,你不是说我不是那个料吗?”

“你是,你是。”老陈一副妥协的样子。

我的气消了许多,但还嘴硬,“今天你也太不应该了,当着学生家长的面训我……”

“不说两句,那学生家长下得来台吗?不管怎么样,我给你解了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

“不要忘了,我也给你解过围。”

星期一,走进办公室,办公桌上有一封信,拆开一看,是学生家长的举报信,信上说李向东老师在校外办补习班,向学生高价收费。在学校讲课却敷衍了事。学校有规定,不准教师在外面办补习班,我打电话叫来了高原。

“怎么回事?”我把信递给高原说。

高原一脸难色,“狗日的李向东。”

高原负责高中部,李向东是高三英语教师。

“这事你知道?”我板着脸问。

“我总觉着李向东不对劲,整天蔫头垂脑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原来他把心思用在校外了。”

“要不要叫来问问?”高原小心地征求我意见。

我气道:“你这是滑头,大小事情都交上来,我要你这个副校长干什么?”

“你知道我和他不对劲。”

上学期因为一件事他俩吵了一架。我想想,他俩正面接触说不定又要吵架。我说,“那好吧,你把他请来。”

高原便打电话,一会儿,李向东来了。我把纸条让他看。

“是真的吗?”我看着他。

李向东倒痛快,点了点头。

“你知道学校的规定吗?”

“知道。”

我笑了笑,温和地说:“是不是有困难了?”

李向东叹了口气,“我犯纪律了,二位领导看着处理吧。”

高原大声说:“你什么态度?还挺有理是吗?”

李向东抬起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愿接受任何处罚,我自认倒霉,干这事的老师不止我一个,我让你们逮着了。”

高原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专门和你过不去?这是学生家长反映的,有困难你可以向学校说嘛,何必干犯纪律的事?这事你必须写出检查。”

李向东一言不发。好一会儿说:“二位领导,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李向东回去之后,高原说:“难怪学生有意见,老师的形象全让他败坏了。”

我说:“你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李向东也挺不容易,儿子上大学,妻子一年四季是病。上面还有年迈的父母,城里没房子,房租费不低,下去好好安慰一下,别寒了他的心。”

高原说:“我记住了。”

我说:“教学楼的事一刻也不能拖了。”

高原说:“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我再谈谈。”

高原摇了摇头。

我问,“为什么?”

“唐爱军鬼得很,这人……怎么说呢。”

“为了学校,我吃点亏也不要紧。”

“我怕……”高原面有难色。

“怕什么?”

高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

“生什么气?”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装糊涂,“但说无妨。”

“我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一副凛然的样子,“他敢?”

走进医院,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

听到高原被打的消息,我正和唐爱军谈教学大楼的事。

提起高原,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给我当副手,捅过不少漏子,也出过大力。人无完人,总的来说他还是不错的。当时教育局的意思是重新洗牌,老班子一个不留,我也觉得只有重新换血才能给三中带来新的生机。考虑再三,我还是留下了他。

要说对高原有一点点好感,那还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当初他追我的那股狠劲也许是我留他的主要原因。

在父亲心目中,高原是他最理想的女婿,似乎不把我嫁给高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在儿女的事情上,父亲可以说用心良苦,为了打动我的心,他把高原弄成了副校长。那阵,父亲和高原把我轮番轰炸。逃走是我唯一的出路,我背着他们报考了省教育学院脱产进修。直到我把陈诚义从省城带回来,父亲才死了心。

在新校区征地的工作中高原显出了他非凡的智慧和胆略,也为自己惹下了麻烦,听到他被打,我心里很是不安。

去年,为征地的事我焦头烂额,六神无主。高原对我说,莫校,我有办法对付那两个钉子户。

“说说看。”

“先把院墙打起来。”

“什么意思?”

“那八户人不是同意了吗?我们把那八户人的地圈进来盖教学楼,那两户人的地是楼前的花园,我们暂不建花园,让他种地,我们还不要了呢。”

我明白高原的意思,我觉得这个办法好。

去年,黑牛真的进校园种地,可庄稼被学生糟蹋得一干二净,黑牛到处告状,但没告响,反花了不少钱财搭了不少工夫。

眼看大楼要开工,黑牛急了,他知道今年又是颗粒不收。便拿着刀来学校阻止大楼开工。他先找我,我不在,碰上了高原,黑牛在气头上,高原说,找我们干啥,你的庄稼种得不是好好的吗?黑牛抽出藏在腰间的刀嗖地一下刺向高原……

也许是大夫打了镇定剂,高原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平时睡觉没什么两样,只是脸比原来白了些。

赵红霞在一旁默默垂泪,看到我进去背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

赵红霞的母亲微笑着迎过来:“莫校长你来了?快请坐,红霞给莫校长倒水。”

赵红霞给我递来一个饮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笑了笑,“谢谢,赵老师,别太难过了,我尽最大努力看好高原的病,他是为学校负的公伤,我心里很难过。”

我鼻子有些发酸,这一刻,我觉得高原不错。

我坚定了信心,我得马上找局长把项目争取下来,否则我和唐爱军就白磨了嘴皮子,高原也被白打了。从医院出来,我就直奔教育局。局长听了我的汇报好长时间没说话,我的心凉了。我原以为局长会表扬我呢,看来他不批评我就算我烧高香了。

“局长,你无论如何得帮我,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

局长笑了笑,“有这么严重?”

“我和客户签了合同,再说,副校长高原为这事还挨了一刀呢……”

“你这不是逼宫吗?项目已经给其他学校了,下次吧。”

“局长,你想想办法吧。”我仍然坚持。

“哼,你胆子也太大了,你拿学校的财产送人情,你当学校的财产是你家的?”

学校临街,一楼是铺面,我让当地农民投资,所有权属学校,投资方使用权十五年。我认为这条件是合理的,并没有把学校的财产送人。

我不说话,不和局长争,为了把事办成,受点委屈是值得的。局长果然改变了态度,语重心长地说:“莫薇呀,你的想法是正确的,路子对,观念新,我也想支持你,只是这事不好办,还得找邱县长。”

我赶紧说:“你一定要帮我,我代表三中师生感谢你。”

局长挥挥手:“好了好了,我尽最大努力,谁让我摊上你这个赖巴子呢。”

今天天气不错,艳阳高照,可地上还是湿漉漉的。车轮打起的泥点子向路的两边飞去。我去大王庄。去大王庄的想法有多时了,可一直抽不出时间,今天非去不可了。王洪军的孩子辍学了。王洪军是我高中的同学,上学的那阵,他虎背熊腰、沉默寡言,长着大胡子,同学们都叫他黑熊。高中华业,他没有考上大学回乡务农,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王洪军的儿子在作文中多次向班主任倾吐他不能读书的苦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怎么说辍学就辍学呢?

车子在山村公路上颠簸一阵上山了。我观察沿途变化,心中颇是感慨。城里变化日新月异,这山里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呢?山村里除了一两间新盖的瓦房点缀其中再没有一处像样的房子。王洪军的日子过得怎样呢?

我对司机小刘说:“小刘停车,咱俩走上去。”

小刘看了看车窗外坑坑洼洼的山路,又看了看我的高跟鞋说,“没事,莫校,车可以开进村子,我的技术好者呢。”

我明白小刘的意思,心上一阵感动。“得了,车子出点问题,曹川还不心疼死。”

其实三中可以买一辆车,教育局也同意我买车,但我没买,我说,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又不上山又不下乡买什么车,为此陈诚义笑我,说我是木瓜脑袋,把学校的事当家里事办。今天向他借车,他说车被一个副局长开到市里办事去了。其实我是试试他的诚心,他借我还不用呢。我便当场向曹川打电话,曹川倒也痛快,但我知道曹川是个细致人,我和他同学,我对他再清楚不过,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性格。也许他的这种性格促成了他当计生局长。

问及王洪军,一个妇女说,刚才还在这里谝闲传,回家了。

谢过妇女,我和小刘去了王洪军家。山路的确难走,崴得我脚腕疼。看我走不稳,小刘要扶我,又不好拉我的手。走进一个篱笆小门,一个中年人弓着身子把一个小孩从里面递到墙外,墙外的一个妇女抱着孩子跑了。尽管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认出了王洪军,他不像四十出头的人,背已经驼了。

“王洪军,你看谁来了?”

王洪军仍没有认出我,慌慌地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我知道我把王洪军吓着了。“王洪军,我是莫薇。”

“莫薇?噢,不好意思,莫校长……你……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吓着了?”我笑了笑。

王洪军不好意思地笑笑,“快进屋。”

看着王洪军皴裂的手和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我心里禁不住感慨岁月的无情。

“莫薇,你出息了,当校长了。”

“出息个啥,烦死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前段时间进城,才听说你当校长了,我打心里高兴,听同学们说,你不简单,把三中搞好了。”

“还是有学生流失,你为啥不让孩子读书了?我今天是专为这事来的。”

王洪军脸一红,埋下了头,好一会儿才说:“孩子不愿念了。”

“是孩子不愿念了?还是你不让念了?”

“孩子不愿念了,他说他念不进去。”

“你胡说,你儿子多次给班主任在作文周记中说他想读书。”

王洪军说:“莫校长,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忍心我的孩子废了,我也舍不得,但是没办法,我有难处啊!”

“你我同学,还是叫我莫薇好,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

王洪军一脸尴尬,动了动嘴,给我和小刘在杯子里添水。

我说:“你我同学一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好吧,莫薇,我大儿子二十好几了,人长得不咋样,一直找不下媳妇,跌死牛挣烂车说了一个,出外打工几年,还没挣够一半彩礼,他却病了。”

我打断他的话:“女方要了多少彩礼?”

“六万八。”

“这么多?”

“山里就这风俗,我怕夜长梦多……我不忍心老大打光棍,我想让他帮哥一把……”

我被惊呆在那里。这是什么鬼风俗,我还是说:“洪军啊,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娶媳妇毁掉另一个孩子前途。”

“我也是没办法,人家女方放出话来,半年拿不齐彩礼就要另嫁人。”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让孩子读书,我可以免掉他的学杂费。你大儿子的事,我发动同学帮你。”

王洪军流下了泪,“莫薇,我感谢你,我真想给你磕头。”

“行了,谁叫你我是同学呢。你中学时代还帮过我呢,你帮我提过水,帮我值过日生过火。哎,你表表态,你能保证二儿子上学吗?”

王洪军抹了把泪,“我保证,我再不保证,我还是人吗?”

“莫校长……”电话那边传来了哭声。

我听出来了,这是张爱丽的哭声。

“张老师,有事你慢慢说,别急。”我柔声说。

张爱丽在县第一小学任教,是我校政教主任梁进的妻子。早在上学期,她就向我告过梁进的状。说梁进与苏春春有关系。我也发现不正常,他俩有事没事总爱在一起凑,开会的时候也眉来眼去。这事大多数老师知道,只瞒着张爱丽一个人。我当时否认说,别听人说三道四,同事间交往是正常的。张爱丽说,不正常,我看到他们两个在办公室搂搂抱抱的。她还拿出了梁进的话单,在长达二尺的话单中,大多数是两人的通话记录,有的通话时间长达一两个小时。为了稳定大局,我劝住了张爱丽,也答应做做梁主任的思想工作。梁进也答应不和苏春春来往。

“你到我家来一趟,莫校长……”

“出什么事了?”

“重要的事。”张爱丽挂了电话。

梁进以校为家。我一会儿就到了。果不出我所料,出大事了。

张爱丽手里拿着苏春春的乳罩,大喊大叫。大有不把这事传出去誓不罢休的架势。学校是最不适宜吵架的地方。学生正在上课,这个梁进和苏春春也太不像话了,大天白日的竟做出这事。

我是市政协委员,我得去市里参加为期一周的政协会议。临行之前,我召开校委会,千叮咛万嘱咐中层领导站好岗,别给我惹出什么乱子。安排虽然扎实,中层领导也个个表态一定尽责。但我还是不放心。就在我出发一小时之前,苏春春老师推门进来了。

她的脸灰楚楚的,神情沮丧极了。她和梁进的桃色事件,早已平息了。我关切地说:“小苏,别太难过了,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

苏春春摇了摇头,“校长,我不是为那事,我知道我和梁进迟早有这么一天,我不后悔。”

挺坦率的。我还是第一次感到一个未婚女性有这样的胆量。大多数未婚女性不能平静地面对这样的事情。不后悔?她还想怎么样?还嫌闹得不够?你的这种行为怎么教书育人?你这个样子还不把学生带坏?我甚至想到了无耻。

“有什么苦处?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我温和地笑了笑。

“好了校长,事情过去了,我不欠他的了。”

“你欠他的?”我诧异。

苏春春点点头。

我想问她欠梁进什么,但又不好问。苏春春却主动说开了。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比我高三级。在生活上他处处关心我。我俩都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在一个地区,不可能分在一起,而且年龄相差悬殊,一个四年级,一个一年级。相差三年,三年,什么事不会发生?可谁又想到,我俩奇迹般地又在一个县上,还在一个学校。当我回来,他已经结婚。我想我们之间也许划上了句号,可他旧情复发,在生活上处处关心我,一步一步靠近我。我知道非常危险,但是身不由己。

“都是成人了,理智一点。你以后还要找男朋友,再说梁进还是政教主任,他这个样子,咋搞学生的政治工作?”

“校长,别太为难梁主任了,这事全怪我,你批评我好了。”

“小苏别太自责了,不要有压力。”

“怎么说呢?我是为工作烦恼。”

“说说看,我帮你解决。”

“王小林要休学。”

王小林是王洪军的儿子,我问为什么?

“他说有病了。让别人带来了病历证明。”

“什么病?”

“心脏病。不过我听有的同学说,他没病,想打工去。”

这个王洪军真不识抬举,我让学校免了他儿子学杂费,又发动同学捐款,捐了两千多元,让人送去,又退回来了。

“孟子说,得英才而育之,乃人生一大乐事。不错,遇到好学生,是每个教师的快事,但是,我们总不能把眼睛只盯着几个英才,几块璞玉吧?毕竟大多数学生是平庸的、是粗朴的鹅卵石。要把这些石头一块一块地焐热,没有热情、耐心、恒心,是不行的。身为老师,我们应该记住自己是个有感情的人,而不仅仅是一架教书的机器;我们该记得自己的责任不仅仅是教书,更要教学生做人;身为老师,我们应该经常给学生一点鼓励;耐心听听孩子们所提出的问题,只有我们肯听,孩子们才能向我们学习,去听别人的意见;老师们,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勤劳者收获喜悦,种坦诚者收获友谊,种宽容者收获爱戴,种温暖者收获眷恋……”

班主任会上,我正在郑重其事地讲话,校长办公室小马突然跑进来说:“莫校长,您的电话。”

我皱了皱眉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开会?”

小马面有难色,“陈局长的,说是非常重要。”

“知道了。”我继续讲话。

见我不接电话,小马又说:“说是您家里的,陈局长一定要你接电话。”

“让他打到我手机上。”我的手机关着,我也要求老师们开会关掉手机。

我打开手机,电话铃声就激灵灵地响起。我起身,边往会议室外面走,边接电话。只听了一句,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副校长高原跟出来说:“什么事?”

我哽咽着说:“你组织大家继续开会,我家里出了点事。”

父亲去世了。父亲是死在他的母校的。他小的时候在瓦家窑小学读书,工作后在瓦家窑小学当过老师,省教育学院进修后才调进三中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想到了这句话,不知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合适不合适。

我弟弟经常出外打工。

我弟弟的儿子在瓦家窑小学读三年级,父亲代表我弟弟去参加“农民工学生家长会”,到了学校,我侄儿的班主任很不高兴。

“你是农民工的学生家长吗?”

我父亲说:“我儿子忙着,我代表他。”

女教师说:“不能代表。”她的口气很不礼貌。

“为什么?”我父亲有些生气。

女教师笑了笑:“今天我们谈的就是家长出外打工后,你们这些监护人年龄老化、思想僵化、感情软化、管理弱化的问题。”

女教师二十初头。被一个乳毛未褪的小女子不给面子,父亲很下不来台。他干教育一辈子,还没有人这样藐视过他,心头的怒火一股一股往上冒。

“那又能怎么样?我搞教育一辈子了,想听听你们对这个问题是咋理解的。”

如果这位年轻的女教师在这时候改变态度,赔赔笑脸,哄哄父亲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她偏偏不依不饶。

“哟,你还搞过教育?搞过教育还把孙子教育成这个样子?这就更不应该了。说实在的,莫森林的思想已经很成问题,旷课、吸烟、不交作业、打架斗殴,作为他的监护人,你没有尽到责任。”

女教师的一番话,让父亲在众多的家长面前丢尽面子。看到父亲愤怒的样子,女教师也觉得说话过头了,但又不愿改变态度。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待校长赶来,事情已经不可收拾。校长是我父亲的学生。校长握着我父亲的手连连道歉,还没说两句话,我父亲就晕倒了。

在父亲的灵前,我的泪水一股又一股地往下流。我为搞了一辈子教育的父亲感到悲哀,他怎么这么快就老了?他怎么这么不堪一击?说实在的,我也觉着他对孙子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人说隔代亲,与孙子亲近可以,但你也不能一味放纵孙子,我弟媳妇很不满他的做法,我想劝劝父亲,可没来得及就这样了。

教育是学校、家庭、社会三位一体的育人工程,父母出外打工,监护人大多是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他们的思想观念陈旧、教育意识淡薄,教育方法简单落后,家庭教育几乎是空白,这无疑给学校教育增加了负担,连父亲这样的老教育者都无计可施,可以想见农民家庭是怎么个样子。我曾多次开过这样的家长会,但没什么效果,谁能阻止农民出外打工?

父亲的死,给他的一生抹上了不光彩的一页。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祝愿他在黄泉路上走好。

我和陈诚义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从没达到其他夫妻那样的境界。为此,陈诚义没少埋怨我,什么冷血动物,什么性冷淡这些难听的词全让他给我用了。我也不太计较,由他去说。

因为父亲去世和学校的一系列烦心事,我的心情好一段时间闷闷不乐。陈诚义一直忙他的饭局,和我很少交流,我也懒得理他。这天儿子去给他同学贺生日,说是迟了就不回来了。饭一吃罢,我就躺在床上休息,我疲惫极了,陈诚义坐在床边无话找话说:我给你发个短信,挺有意思的。我说,无聊,我想休息。他不管我愿不愿意,短信就发过来了。并且把手机拿过来让我看:为什么从古到今婆媳总是不和,原因有三:(1)婆婆花五年时间教会儿子如何穿裤子,媳妇却用不了五秒钟就能教儿子把裤子脱了;(2)婆婆用乳房哺育了儿子生命,可媳妇用没奶的乳房欺骗了儿子一生;(3)儿子累了一天,妈妈会看着儿子入睡,可媳妇晚上还罚儿子做俯卧撑!我禁不住笑了。俗,看到我笑,陈诚义达到了目的,靠过来说,罚我做俯卧撑吧?我说,原来你是有目的的。陈诚义说,姐,你给我吧,我想。我说,现在才几点?来个人羞也不羞?我和陈诚义同岁但我比他大生日,他叫我姐,但只有在床上才叫。我知道他急偏不满足他。当然陈诚义不会善罢甘休,我还有个节目让你看。我说,什么节目?陈诚义不让我睡我也不睡了。他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哗啦哗啦翻了一阵拿出一张碟放在DVD里,电视上立刻出现了裸体男女交媾的画面。我有些生气,你哪来这东西?陈诚义说,朋友送的,你看这女的多性感?他的目光在电视屏幕和我的脸上来回滑动。我说扔了,如果让儿子看见,怎么看你这个父亲。陈诚义说,我看你当校长当出病来了,这不是生活片吗?趁儿子不回来,咱俩玩玩。我说,我看着恶心。陈诚义把手放在我乳房上说,别假正经了,你的下面一定湿了。我说没有。陈诚义的手已经动起来了,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得有真凭实据。我知道抗拒不过,只好由他了。完事之后陈诚义说,这东西还挺管用。我说你真无耻。陈诚义说,今晚你才真正像个女人,亲爱的老婆,你可要与时俱进,不然的话,你可后悔莫及。我说你什么意思?陈诚义神秘地笑了笑,老是这个样子,你就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的怀抱喽。

陈诚义说过,他想去外面找情人找小姐的话,但说了也就说了,谁也没当回事,也没有他在外面不轨的证据。一个人要坏那还不容易,现在的男人不缺女人,如果想找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找到,如果陈诚义要坏那也没办法,由他去吧。

“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又是什么事?”我真的想睡觉了。

“你怎么处理梁进?”

“你知道了?消息还挺快的。”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反问他。

“作风问题,在以前是大节,今天就是小节,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哼,你们是一路货色,你还替他开脱,我要让他尝尝滋味,至少把他从政教主任的位置上拿下来。”

“你真处理?”陈诚义一脸严肃。

“还有假?”

“你还是别钻牛角尖,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气愤地说:“这是钻牛角尖?你有没有是非观念?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让他这样的人当政教主任,还不把学生引向邪路。哎,你对他咋这么感兴趣?他走你门子了?”

“我只是提醒提醒你,干事别太过头了。再说,梁明还替你摆平过麻烦,你总得给他弟弟一点面子。”

我无话可说了。心里憋屈极了。

工作上去了,学期结束的总结会上,领导把我表扬了一次又一次,我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其他校长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知道这目光里内容极其复杂,我尽量躲着他们。会议结束的那晚会餐的时候,我拣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抬头看见胖胖的二中校长刘宏民走了过来。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这回我的综合评比压过了他,这对好要面子的他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因为二中的一个学生转到了我的学校,他曾在局里告我挖他墙脚。我调查过,是我校职工子女,完全是就近上学,其他老师并没有做过这位学生的思想工作。对我校教学大楼的事他散布过不少言论,我从心里烦他。

“有幸和莫校长坐在一起,真高兴,你要不吝赐教。”

我笑着让座:“刘校长,你是多年的校长了,我该向你学习,请你别拿我开涮好吗。”

“莫校长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你才是全县的帅哥校长呢。哎,刘校长,你是怎么保养的,要气质有气质,要身材有身材,我听说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还为你跳过楼呢。”我拣他爱听的说。

“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我哪有那么大的福气。”刘宏民哈哈大笑,因为我的恭维十分高兴。

刘宏民向我凑了凑,小声说:“听说扁头的事了?”

扁头是五中校长熊广田。他不吸烟不喝酒,也不爱赌,就爱近女色,听说,他和学校对门的一个少妇关系好。有一次被少妇的丈夫逮了个正着,那丈夫问他要五万元。扁头不从,只给二百,说哪有这么贵的。那少妇的丈夫便把他饱揍一顿,还把他的衣服交到了教育局。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那么多的事。”

刘宏民尴尬地笑了笑,“是啊,闲操萝卜淡操心,哎莫校长,你真有能耐,怎么把唐爱军拉过来了?”

我知道他损罢扁头又要损我。我心里很是愤怒,便理直气壮地说:“唐经理想给三中学生献个爱心,怎么?有问题吗?”

“还是你行,他怎么不给别的学校献爱心,还是你行,这就是你超人的地方。”

我的目光在会议室扫了一圈,会议室的气氛凝重而严肃。我说:“都到齐了?开始吧。”

因为教学事故,学校给苏春春一个不小的处分,苏春春不服,其他教师也有看法,今天召开全体教师会议进行复议。

苏春春站起来面色沉重地说:“我是焦鸣的班主任,在会议开始之前,我向大家简单汇报一下焦鸣同学的情况。焦鸣是上学期进初三(2)班的,他给我的印象是性格孤僻,不合群,脾气暴躁,在学习上不努力,老是不能按时完成作业,时有打架现象发生,上学期第十周,与同班同学李红兵发生争吵,大打出手,用石头将李红兵的头砸破。经我协调,由焦鸣家长付李红兵236元药费而平息。事后我多次找他谈话,进行多方面教育,他的思想有好转,但时好时坏,极不稳定,在上一周,因多次完不成作业,又与班干部发生矛盾,扬言要干掉班长。23日上午,在课堂和李克海老师产生摩擦,我怕把事情闹大,便请来了他家长,让家长领回家教育一周,家长答应我的要求,便领回家,到家的第三天去河边游泳被水冲走……”

会议室里一片凝重的寂静。

苏春春坐下来,脸色被动而窘迫。

与会的中层领导和科任教师个个低头沉默,没有人主动发言。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作为一个班主任,遇上焦鸣这样的调皮学生,就倒了八辈子霉。从教多年,大大小小的事谁都出过,即使没出过,也保不准以后不出。

李克海老师站起来说:“作为焦鸣的科任教师我简要地说一下他在课堂上的表现。他很少认真听过课,作业基本照抄。23日上午第三节课,我讲完了内容,让学生做课堂作业,焦鸣干什么?他听mp3的歌曲,声音全班同学都能听见。他已经两次没交作业了。我让他关掉机子做作业,他不听,我无奈,只好说,你能不能拿到教室外听,他仍然无动于衷,我强行从他手中夺机子,他便和我厮打在一起……就在这时候,班主任苏春春进来了,她将焦鸣叫到教师办公室,在教师办公室里,焦鸣不但不承认错误,还顶撞苏春春老师,我和苏春春便请了家长……悲剧是焦鸣离校之后发生的,学生离校之后,监护人就是家长,所以家长应负全部责任,如果追究苏春春老师的责任,那谁还敢当班主任?”

又一位女教师站起来,“我同意李克海老师的意见,这件事不能追究苏春春老师的责任,焦鸣原本就是个不良少年,他曾被张家堡中学勒令退学,作为班主任苏春春完全可以不接纳这个学生,不承担这个责任,但苏春春接纳了,并且态度是积极的,在教育的过程中是有耐心的。现在出了事情,以教学事故为由处理苏春春老师于情于理都不通。”她朝苏春春老师投去同情的目光。坐下时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政教处副主任,两个人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光。

政教处副主任站起来,“焦鸣同学是我走关系转进来的,我当时对他是抱有希望的,从张家堡中学出来之后,他的父亲找到我,我犹豫好长时间,还是决定帮他。作为一个教育者,总不能把一个有毛病的学生推向社会,推向社会,对社会危害性岂不是更大?当时好几个班主任怕惹麻烦不敢接纳他。苏春春凭着一腔年轻的热血接纳了。她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肯定吗?焦鸣多次违犯校纪校规之后,我和苏春春一起找过他的家长,这个不称职的家长表面上表示配合我们的工作,可我们回来之后,他仍然忙自己的事,对自己的孩子放任自流。现在出了事情反过来找老师的麻烦,又是找校领导又是上法院,企图在学校和班主任身上捞一大把。我认为焦鸣悲剧的发生,是他咎由自取,与苏春春老师一点关系也没有,学校应站在苏春春老师的一边,为苏春春撑腰,否则会影响教师工作的热情和积极性。”

政教处副主任发言之后,没有人再要求发言,会议室出现了片刻的压抑和沉闷。

一位老教师从座位上动了动,想站起来,踌躇片刻又坐下了。

我看了看大家,“谁还想谈谈看法?”

“既然没有人再谈,那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面色凝重地缓缓开口,“我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教学事故,尽管大家认为这种定性有多么的不合理,但我还是要坚持自己的观点。”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盯注在我的脸上。

“这是几年来发生在我校最严重的事故,还有比死人更严重的吗?没有。事故发生后,作为当事人应该从良知出发,应勇于承担责任,实事求是地分析发生悲剧的原因。而不应该掩盖事实真相,推卸责任。作为苏春春的同事,应该冷静地分析悲剧发生的原因,而不应该为她的工作失误辩护。要知道,焦鸣同学和他的家长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作为造成这一后果的当事人却患得患失,叫苦连天,她的同事为她求情辩护,这不是师德师风恶劣的表现吗?”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不安。

“当学生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学校时,一种公认的社会契约关系就产生了,家长有权要求教师对自己的孩子进行良好的教育,也有权要求教师保护孩子的生命安全。上一学期,焦鸣的家长把孩子送到我们手里,他满怀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孩子不但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连生命都没有了。现在再做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们无法分担家长的悲痛,至少应该以真诚的态度总结事故发生的原因,吸取教训,不再让第二个、第三个焦鸣的悲剧在我校发生。”

苏春春站起来,把愤怒的目光刺向我,“请问校长,我掩盖什么真相了?”

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

我笑了笑,“你的提问非常及时,据我了解,那天你把焦鸣的家长请来,不是和他商量而是威胁。不把你儿子带回家教育一周,就上报学校开除你儿子。你说过这话吗?”

苏春春看看大家又看看我,“我说过,这还不是你逼的。”

“我怎么逼你了?”我大怒,但极力控制自己。

“你向教师要成绩,你规定末位淘汰制,这学期班上的成绩倒数第一,我就要被调出这个学校,被发配到乡下,莫校长,你设身处地的为教师想过吗?你知道每个教师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吗?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向教师要成绩,还不准教师体罚学生,给教师的处罚条例一条又一条多如牛毛,给学生的处罚条例在哪里?一条也没有。为什么只给教师定处罚条例而不给学生定?这合理吗?难怪有人说,现在的校长对教师进行残酷镇压,对学生家长妥协投降。关于焦鸣同学的事,我向你反映过多次,你每次都是以几句官话套话搪塞我,好好教育嘛,拿出点耐心来嘛。俗话说,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因为焦鸣,全班的成绩一滑再滑……好了不说这些了,摊上这样的学生我自认倒霉,我决定不当这个教师了,我决定辞职。”

整个会议室掌声雷动,连几个中层领导也跟着鼓掌,在掌声中,不知谁还说了这样一句,“处理苏春春天理难容,如果不还苏春春一个清白,我也辞职。”

这件事折腾得我焦头烂额。那天老师们的掌声还在我耳边响起。不是我不同情苏春春的处境,我是身不由己呀。整个中国教育的大气候不允许我同情苏春春。翻遍教育部的所有文件和资料,找不出一篇关于学生违犯校纪校规的处罚条例。倒是因为处罚学生导致的严重后果的报道屡见不鲜。一些心理不健康的家长甚至盼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出事,一出事可以乘机弄个几万甚至几十万。面对这样的现实,谁还敢轻举妄动?但是,学校不能不向老师要成绩,如果不向老师要成绩,谁还愿意认真干工作?不考核教师成绩的学校还成什么学校?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们开会的那天,教育部长收到了来自西北的一个名叫苏春春的中学教师的来信。看罢这位女教师的来信,教育部长心潮澎湃。女教师反映的问题敏感而现实,他不知收到过多少封这样的来信了,他早就想出台一项新政策。重新定位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的关系,只是下不了决心。这位女教师给了他勇气。他要尽快把文件发下去,发到全国各地。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教育部长回信了,看了教育部长的回信,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自言自语说,苏春春,我可以还你一个清白了,朦胧中,我发现苏春春向学校走来,脸上写着甜甜的笑……

责任编辑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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