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坟

2009-12-24 10:49
鸭绿江 2009年11期
关键词:戏台母亲

孙 频

孙频,生于1983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从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至今发表作品十篇左右。现在在山西太原《都市》文学杂志社做编辑。

银沙巷

那是很多年前,她们还都住在小城的三眼井街,三眼井街靠近牌坊的地方有三眼井,有月亮的晚上站在井栏边就可以看到水中有三弯月亮,一模一样,像银币一样安静地沉在水底。整条黢黑的街上只亮着这三弯月亮。三眼井街是南北街,街的最南面是迎熏门,是为了迎接东南方的和熏之风;街的最北面是拱极门,因为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北极星。除了这两个门,小城还有两道城门,东门是亲翰门,因为以前打仗都要从这道门攻进城去;西门叫凤仪门,传说中西方才有凤凰。

这街道两面满是弯弯曲曲的巷子,细细长长地伸进了这个小城的最深处,那里就是小城的核。其中一条巷子叫银沙巷,巷口开着油条店的那家就是邢丽华家,再往里走是闫姗姗家,再往里是郑清玲家,最深处那座破败的飞檐上长满荒草的老宅就是任会青家的老宅。银沙巷里住的都是小城里的一些小商小贩,他们像大河里的沙子一样在岁月中不知不觉被淘到了这条巷子里。只有任会青一家是从她曾祖父开始就住在这条巷子里的。她的曾祖父曾是小城里出过的一位举人。

任举人在当年有些称霸一方的意思,很多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条狗,结果打死狗的那个人全家都为他的狗披麻戴孝。可能是凶气太冲,遮盖了其他气场,他老婆连着生了两个女儿都是不满十八岁就死了,被葬在城外的女儿坟里,那处坟地是专门葬那些没出嫁就死了的姑娘们的。因为没出嫁就死了的姑娘是不能葬在本家坟地的,也没有夫家的坟地,于是就有了专门的女儿坟。有专门看守坟地的老人,都是些终身没有嫁人的老姑娘,到老了,没有生活依靠,就被送到女儿坟去看坟地的长命灯,一个月给她们些微薄的钱买米买盐。长命灯就点在看坟老人住的小石屋里,这灯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灭的,一旦灭了,那些住在坟地里四处游荡的女子们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就会成为孤魂野鬼。看坟的老人昼夜守着那盏灯,一个老人悄悄死在石屋里了,就会有一个新的老人来到这里住下。

任举人在五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得了儿子不久他就死了。他的儿子和他完全不同,从小蔫蔫的,胆小如鼠。小城人都说两代人的元气集中到他父亲一个人身上了,到了他这里,气已经不够了。他吃饭的时候像猫一样叼一点,人们于是说,看见了没?啧啧,怕是活不长啊。这短气的儿子后来生了痨病,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为得这场病的。不过他是在硬撑着生下一个儿子以后才死的,这儿子就是任会青的父亲。她父亲几乎没上过学,年轻时在铁厂里打铁,练出一身好肉,坚硬黢黑,像铁的颜色,摸上去也像铁。从铁厂里一拿了钱就去买酒和猪头肉,揣在怀里回家去,关上院门就坐在树下一个人吃着喝着。他吃东西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就在卷起裤管的大腿上来回地搓啊搓,搓起的泥面鱼一条条滚落下去。

他后来娶了个灾年里从外县逃荒过来的老婆,说着一口外地口音。再后来夏天打铁,冬天就在三眼井街上卖红枣和核桃,他家老宅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枣树和一棵核桃树,秋天摘了,晾在屋顶上风干了,等到冬天卖。一天他回去得早,一进院门就看到老婆站在枣树下,嘴里正含着一颗枣。那颗鲜红饱满的枣正好卡在两片嘴唇中间,像埋在土里的红色珠玉。他怔怔看着那点红,然后脱下一只鞋就像一头牛一样朝那点红扑了过去,他说,让你再偷吃,让你再偷吃,丢我家举人的脸。他老婆嘴里正好还含着一颗刚吃完的枣核没来得及吐出来,便直直地卡在了嗓子中间。她直直地挺着脖子,嘴里发出恐怖的啊啊啊的声音,那声音像从一口井里传出来的,深而哑,还带着些血液的潮湿气味。在被送往卫生所的路上,她已经开始大口吐血,到了卫生所,医生说他们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快去省城的医院吧。去省城的路最少要三个小时,还没到省城,她就死了。

闫姗姗的父母是卖刻葫芦的。她父亲是个手艺人,会刻葫芦,她母亲就在三眼井街上每天卖葫芦。他们家种着葫芦,秋天的时候,那葫芦爬满了一堵墙又沿着竹竿上去爬了满满一屋顶。生人一进她家院门顿时觉得整个院子都是毛茸茸的。葫芦叶一片遮着一片连在一起像一堵墙的皮肤。叶子背后,随便翻起一片就是一只葫芦,已经泛白的就是熟葫芦,幽幽地闪着一层柔软的光晕,青皮的还没有熟透,散发着早晨露水的清香。摘下熟葫芦来,先刮去外皮、再晒干、再磨光直到磨出光亮。然后在葫芦上设计、刻画出人物、云山烟雨、花卉、诗文书法等。刻葫芦有一套自己的刻法,阳雕、阴雕、透雕、阳雕平地、阳雕沙地、阴刻阳雕。刻完再上漆,风干,然后就可以卖了。她父亲终日不出门,就在院子里刻这些大大小小的葫芦。葫芦有腰葫芦和蛋葫芦,蛋葫芦摆地上窗台上,腰葫芦挂起来风干,这些长满花纹的葫芦挂在屋檐下,有风流过时,如无数铃铛响起,响声很钝,散发着木材才会有的香气。

邢丽华的父母是炸油条的,每天早晨街上还没有人影的时候,他们就在街边架起那口大锅,大锅里黑汪汪的油渐渐沸了,她母亲往案上摔那软得没有了筋骨的面,揪下一团甩进锅里随即就如金色的树叶一般轻盈地浮上了油面。她的头发里终年散发着陈旧而腻的油哈气,厚重却凛冽。这个女人在北方却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死前,所有的关节都变形得不成样子。

郑清玲是个腹遗子,她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下她,怀着她的时候她父亲在煤矿上挖煤时死在坑道里了。她哥哥接了父亲的班,去了煤矿继续挖煤。因为进了国家的煤矿,有了工作,不久就娶了个女人。女人没工作,就在家顶着一头蓬蓬的头发带孩子。她的母亲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一口牙齿已经不成样子了,掉的掉,没掉的也烂得像锯末,干脆就拔了。拔牙的时候满嘴的牙齿都在疼,白天刚拔了烂牙,晚上麻药过去了,又疼得一个晚上不能睡觉。第二天又去看医生才知道昨天那颗牙拔错了。不过嘴里本已经没有几颗好牙了。她在六十多岁的时候,每天早晨捞出昨晚泡在碗里的假牙,装在嘴里,提着一只小小的铁皮炉、一口铁锅、一包河卵石和一团和好的面风雨无阻地到三眼井街上卖石头饼。石头饼是用烧红的河卵石烤熟的,先把油光滑亮的卵石放在铁锅里炒,等到石子炒热了,再把一张薄薄的面饼摊上去,再用烧红的石子盖在上面,被埋在石子间的饼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了麦子的清香。

四个女孩从小一起到魁星阁后面的小学上学,又一起到旧书院里的县中上中学。上小学的时候,闫姗姗和邢丽华在一个班。闫姗姗在同龄女生中算得上魁梧,胳膊和腿都比别人大出一号,她的皮肤黑油油的,一个个毛孔清晰得像种了小树的土坑,粗大结实。头发就更黑,简直像黑夜一样深得无边无际。不仅黑,还粗,似乎一根头发有别人三根那么粗。放在手里看时,简直像根细绳子。在放学的路上,经常会有男生冷不防从背后冲过来,揪下闫姗姗的一两根头发,边跑边举着头发喊,看猪毛了,看猪毛了。这时候,走在闫姗姗身边的邢丽华就会像疯子一样尖叫着向那男生撞去,有时候追不到,她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骂到后来自己先哭了。她尖利的声音布满了空气,然后又像碎玻璃一样落了一地。闫姗姗走到她身后了,她还在哭,似乎掉了头发的是她。闫姗姗有时候也哭,却是没有一点声音地流泪,只是她的两只嘴角无限度地向下弯曲弯曲,似乎马上就会折断。她红着一双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进了那些毛孔里。两个一高一矮的小女孩拉着手,迎着一天中最后的阳光慢慢向三眼井街走去。

上中学的时候,任会青、闫姗姗和郑清玲被分到了77班,邢丽华学习差,去了78班。有时候77班放学早了,她们三个就会站在柳树下等着邢丽华。她们朝她的教室张望着,看到教室的门开了,学生们汹涌地流出来,向学校的各个角落里涌去,然后渐渐稀薄,直到人群快消散时,邢丽华的影子终于在教室门口出现了,却被一个小流氓似的男生堵在了教室门口。他拦住教室的门,不让她过去,显然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她是最后一个。她们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戏台上的戏子,她们看到她佯装着左顾右盼,一副求救的样子,脸和眼睛却被一种很邪的东西烧得发亮。她故意最后一个从教室里走,无非就是等自己被这些小流氓们截在教室门口。上了中学之后的邢丽华很远就能从人群中凸现出来,她的皮肤是一种粉白色,像薄薄地落了一层雪在上面。脸尖尖地削下去,睫毛很长,眼角向上挑起。其实邢丽华还很小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大妈就夸她长得俏,但这个时候的邢丽华身上似乎突然多了什么东西,有些尖锐地划着三个女孩子清脆的嗅觉。很多年以后闫姗姗才明白,那天从邢丽华身上散发出的划伤她们三个人的是一种风尘气。她终于摆脱了那男生的调戏向她们走过来,她微微昂着头,同时昂着的,还有她小小的胸。任会青突然硬而奇怪地说了一句,看到她那儿没,每天晚上拿热毛巾敷,为了让那儿长得大点儿。其他两个人不说话,直到邢丽华那小小的胸跳到她们眼前,四个人才朝三眼井街走去。

在路上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男生骑着自行车从她们身边如蜻蜓一般飞快地掠过,还不忘回头向她们尖利地打口哨,或是等在桥头的小混混们看着她们走近了就朝她们指指点点,故意把声音放大,让她们听到:哪个?就是最东边的那个?四个女孩子目不斜视地,在脚步上用了更多力气地走过,心里却都明白他们说的是谁。走出很远了,脚上的力气还收不回来,有些赌气似的,四个人谁都不说话,静静的空气里带着些凄惶。有一种微微的让人想落泪的冷。再到后来,除了闫姗姗,其他两个人就不愿意等邢丽华了。于是,放了学,任会青和郑清玲一起走,闫姗姗等到邢丽华再一起走。

春天,二月二到了。晋中地区把这一天看作是青龙活动的日子,人们在这天里不去河边、井上担水,以免把龙卵带回家。在河边、井旁走动与劳作时,人们都很安静,尽可能不弄出声响,以免惊动了青龙,把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破坏了。这天人们还要带着酒带着麻花、馓子去赶花潮,吃麻花、馓子代表着“啃龙骨”。女人们在这天早早起来煮蔓菁汤,遍洒屋内墙缝、墙角、炕席底、床下,这是“禁百虫”。二月二,龙抬头,百虫苏醒,老人们在墙上贴上画着药葫芦的符,葫芦里装蛇、蝎、蜈蚣、蚰蜒、蜘蛛等五毒虫害,贴在墙上可以“避百虫”。郑清玲每个春天都不剪头发,她的头发越来越长,编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拖在背上。有阳光的时候,那辫子上的每一个结都闪着麻油的光泽。现在,放学的时候任会青只和郑清玲一起走。

四个女孩子之间的界限越发明显了,像有一条河流刷刷从中流了过去。从小学升了中学以后,闫姗姗的学习就像一条被打通了的道路一样豁然明亮宽敞起来。她的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带着风声以直线上升的速度占据班里的第一名后就再也没被别人撼动过。她突然像棵生了几百条根的老树一样在泥土里盘根错节起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她让任会青感到害怕的。任会青从小学习成绩很好,上中学和闫姗姗到了一个班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超不过闫姗姗。而一夜之间,闫姗姗的丑陋被她的学习成绩弥补起来了,再也没有男生敢追上来揪她的头发了,他们对她甚至有点害怕,因为听说再复杂的代数题到了她手里只要几分钟就解出来了。她像是在突然之间周身长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散发着令人害怕的气息。

任会青越来越无法忍受闫姗姗的学习成绩,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她必须用尽全力去超过对方,否则她会在对方的光彩中一点一点消失,像泡沫。如果对方是普通的同学或朋友,也许不会使这种较量变得残忍,漫长得没有尽头,但事实上她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她停不下来。

很久以后闫姗姗在孤独疲惫中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她开始向宿命去寻求一些内心的平静。她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注定的。她们两个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导致任会青在最后的时光里像匹无法刹闸的马一路狂奔向残酷和毁灭。她们怎么会知道结局,别人又怎么会知道。任会青最后被这种马拉松式的嫉妒,蚀成一具废墟。

到初二的时候,闫姗姗完全占稳了班里的第一名。几次考试,任会青都是第二。第二名和第一名不过几分之差,可是这个差距被放大到了无限。老师对第一名习惯性的重视,同学对第一名的仰慕,绝不仅仅是推波助澜,那种效果其实是致命的。这时候的闫姗姗对学习彻悟了,她悟到了艰苦枯燥的学习中适合自己的方法,方法的重要在于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别的艰辛而徒劳的付出。她看起来更从容了,她的从容和安静使她的脸上突然生出了奇异的色彩。她在不动声色中成绩一次好过一次,直到把第二名远远甩到后面。这时候没有人能感觉到任会青其实在一点一点地崩溃。

中考

小麦熟了,正是端午。小城人要包粽子吃,用菰芦叶裹粘米,用灰汁煮熟,用菖蒲根和雄黄泡酒,曝晒在太阳下面,等着端午这天再吃。女人们把艾蒿编成虎形,悬在门首,这是避邪的艾虎。当母亲的要用碎布做成禽兽、花卉等各种形状的香包,装上雄黄、苍术、香需等中药材和香料,带在孩子身上。男孩们挂老虎、狮子之类,女孩们挂花卉鸟类。传说这香包可以防止病毒入身。

端午过后,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燥热的夏天里,任会青已经牢牢地走进了一条恶性循环。连续几次没考好使她开始怀疑自己,又找不到症结,不知自己为什么没考好。或者说,她从来就不觉得闫姗姗应该比她好。任会青在最初是本能地奋起直追,拼命鼓励自己。从一开始的心理暗示到后来在自己的课桌上贴满了类似于“相信自己”的小纸条,正显示出她的自信其实在一点点地动摇和失去。她受伤了,但没有人能看到她汩汩淌血的伤口。自尊和虚荣受伤的后果必然是嫉妒,而嫉妒的后果又必然是受伤。只有郑清玲一个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种目光复杂得可怕,绝望、凄凉、疯狂、仇恨,还有脆弱,大片大片的触手可及的脆弱,努力而脆弱地掩藏在摇摇欲坠的平静下。

她暗暗用尽全力和闫姗姗较量。她家和闫姗姗家是邻居,两家之间只有一堵矮墙,人站在墙下,墙只到人的肩膀处,这样两家人正好可以隔着墙说话或递个什么东西。有时候闫家的葫芦就爬过墙去,结在了任家。晚上,站在院子里就可以看见隔壁窗户里的灯熄了没。每天晚上,任会青都要一次次地跑到院子里看着闫姗姗的窗口熄灯后,自己再学两个小时。早上很早就会醒来,她已经不用闹钟,忧愁和恐惧极容易让人失眠,即使睡着了,也很轻很浅,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能让她惊醒。早晨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墙边看闫姗姗的窗户亮灯了没有。如果没有,她多少会平静一些,穿衣看书,如果偶尔一次比闫姗姗起晚了,她一整天都会懊悔自责,还有加倍的恐惧。在教室里,课上课下她都会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闫姗姗在做什么,在看什么书。她可以连着几小时保持着一种看书的姿势,她专注到不把目光移开书半寸。

好得近于突兀的成绩使闫姗姗变得平静宽容起来了。她甚至对自己的长相也渐渐宽容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就像看着别人,再没有了少年时那种无法稀释的疼痛。放了学她们四个已经很少在一起走了,偶尔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小心地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地向三眼井街走去。这时候闫姗姗对任会青已经有些怜悯了,她坐在教室的前排,不回头就经常感觉到落在后背上的任会青的目光,只能是她的,坚硬的冰冷的绝望的目光。她试图和任会青说话,但任会青已经到了看都不能看她的地步,只要远远地看到她的一点影子就立刻转身,绕别的路走开,不管有多远。再后来她对闫姗姗的一切包括名字都极度敏感和恐惧。一放学她就匆匆往回走,有时候连郑清玲她也躲,只想一个人走,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闫姗姗。闫姗姗的一切包括声音和气息对她来说都是刺痛神经的匕首。不看到闫姗姗她只是为了暂时地逃避疼痛。

转眼已是中秋,任会青病了。在中秋前的一次考试中她考了第四名,考完试后她就生病了,请了假,连教室也不去了。中秋的晚上,月亮出来了,小城被澄静的月光淹没了,像在水底。这个晚上家家户户都在祭月,祭品中除月饼以外,西瓜、毛豆也是必不可少的。人们都是在秋收的时候就精心挑选,特意保存下来,准备中秋节时祭月。毛豆连皮煮熟,金黄金黄的。传说兔子喜欢吃毛豆,这是专为月中玉兔准备的。拜月的时候还要在供桌后挂一张月光图,就是纸上画月中嫦娥、玉兔、木杵、桂树等景。一切准备好,才能开始祭月。拜月的都是女人,老人们用缺了牙齿的嘴唱着月歌,年轻姑娘们独自摆好月光图,跪在清亮如水的月光里一动不动,嘴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对月亮祈求什么,多半是与心上人有关的。

这个晚上闫姗姗和邢丽华出来又叫了郑清玲出来,三个人一起到别人家门口看祭月。月亮爬上正天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明净的。她们从街上走过,来来往往的年轻男人不时回头看着她们打着薄而尖的口哨。邢丽华扭头瞪一眼,挺着胸脯噔噔往前走。她们两个在后面跟着,直到走进银沙巷,没有行人了,三个人才像走到戏台幕后似的放慢了脚步。在巷子里百无聊赖地走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时忽然都放慢了脚步看着对方的脸。最后,是郑清玲先开口了,走,到任会青家去。闫姗姗犹豫了一下,还是最后一个跟着进去了。

她们走进任家破败的院子里,古旧的青砖青瓦上流转着一层青灰色的月光,看起来很寒冷。任会青住在阁楼上。她们顺着狭窄的楼梯向阁楼爬去,砖砌的阁楼上深深浅浅地浮动着月光,踩着楼梯像踩着水波,一直来到黑暗的尽头。这里月光照不到。屋里没开灯,一推,门开了,她们三个鱼贯走了进去。她们看到了满屋子流动的月光,像在水底,家具和蚊帐是水底飘摇的水草。最初的恍惚之后,闫姗姗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任会青,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恐惧,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逃了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极其陌生,像有另外一个人在任会青身体内向外看。

任会青这一病就病了几个月,有一度,同学们悄悄地传说,任会青得病了,好像快要死了。所有的人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都远远躲开,似乎那个人已经真的不在世界上了,这桌子和椅子上却有她的气味挥之不去,缠绕在空气中令人害怕。

任会青不上学的这段时间里,她们三个也不在一起走了。一天,闫姗姗在全校师生面前受到了校长的表彰,放学的时候,郑清玲和她一起走。两个人从旧书院窄窄的门里随着学生们一起往外走,不时地有学生回头看她们。闫姗姗因为上午刚上台领过奖,这时候突然就有些脸红,似乎有些情急了,她随口抓了一句话,你辫子都这么长了也不剪,人家都在看你的辫子呢。郑清玲正一个人自顾往前走的时候听到这句话,猛然转过脸来看着她,我的辫子长怎么了?我高兴。这里面有我的寄托。她的后半句话声音已经明显低下去了,柔柔弱弱的,没有了再往下说的欲望。可是只前半句就已经够了,郑清玲在班里从来都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学生,学习平平,性格内向,几乎是没有特点的学生,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居然说,我高兴,怎么了?再加上上午领奖的微醺还没有散发过去,闫姗姗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声,你还能有什么寄托。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悄无声息地往前走。走进银沙巷的时候几乎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从这天起,两个人再没有一同往回走过。

邢丽华是早不和她们一起走了,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周围前呼后拥的全是男生,争着想和她结伴走。她就一路上使唤这个吆喝那个,一会儿说,脚崴了,走不动了,得歇会,一会儿又说,渴得回不了家了,谁帮她去买瓶汽水。买来了汽水还没喝,突然盯着那绿色的瓶子大呼小叫,呀,怎么给忘了,这两天碰不得凉水的,人家不能喝凉水的。有不懂事的男生就会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碰凉水?有早熟些的男生知道这是一种信号,她在以自己身体中的一些状况比如来例假了,来让男生们更加重视她的性别或者说是挑逗。这事被学校里的女生知道了后都吓得满脸通红,怎么这个都可以说出来?于是对她就更加嫌恶,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所有的女生都远远躲开,像怕一不小心就会沾上什么东西。

秋意越来越深了,叶子开始一片片往下落,重阳到了。小城人在重阳喝的菊花酒都是早一年秋日就酿下的。菊花在秋日冷霜中开放的时候,气味芬芳异常,在菊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人们便将花蕾茎叶一起采摘下来,和黍米一起酿制,等到第二年九月初九重阳节的时候才开坛饮用。 除了菊花酒家家户户还要做花糕吃,花糕是用面做成菊花状,上面插满红枣,蒸熟后就可以吃了。小城人常在重阳节从外面请来戏班子,在大槐树边的千年古戏台上唱几个晚上的戏。这个重阳也没有例外,戏班子唱的是晋剧,《打金枝》、《含嫣》、《卖画劈门》,戏台上唱的是几出大家都再熟悉不过的戏,戏台下面才是年年不同的。每年,都有姑娘们没有声息地突然长高长俏了,脸突然粉嫩,头发梳得水亮水亮的,一群一群地簇在戏台下面的人群里。然后这个晚上就有小伙子们像一圈树叶一样长在她们周围,把她们包在里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戏台的姑娘们有时候就在这样的晚上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这个晚上打扮一新的邢丽华一个人来到了戏场,找了个正正方方的地方往那一站,就目不斜视地看着戏台上灯火里的那些人影。人影在很慢地移动,梆子声,胡琴声吱吱呀呀地像很多的岁月在身边旋转流动。尽管她身后很快就站了很多男人,有的就站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她甚至听得到他们粗大的呼吸声,可是她在这个晚上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周围的这些男人,包括浮动在黑暗中那些正看着她的眼睛,她都觉得离自己无比遥远,远得就像戏台上的那些灯火一样。他们像是落在一条大河上的影子,正随着流水哗哗流向远处。她在那片戏声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孤单和凄惶。戏演完的时候,她没有朝家里走,她走进戏台一侧的月牙门,从这里就进了戏台的后台。她爬上台阶向里看去时,演员正好在卸妆,《含嫣》里的那个白衣书生刚好洗过脸正转过身来。她站在昏黄的灯火里与他四目相对了几秒钟,然后他离开了。

唱了四个晚上,那个戏班子就走了。戏班子都走好几天了,一到了晚上还是有几个老人要往那里去,在没有人的戏场子里坐一坐,似乎等着等着,戏就开演了。 邢丽华也几个晚上都恍惚还能听到细细的戏声。北方的秋天过得很快,接着就是漫长的冬天,冬天要过去的最初迹象是地里长出了米粒大的草芽,就是这些草芽让孩子们开始欢呼,接着就是燕子在筑巢,再接着,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清明到了。清明的时候要做两种上坟时用的供品,一种面饼,取名叫蛇盘,是给男人吃的,另一种面饼形如燕子,是给女人吃的,要将面饼放在院里,吹晒干以后再吃。老人们讲吃了可治病。上坟回来的人要在自家门口插些柳条,在坟上也插一些柳条。清明节,整个小城的女人们都要出来打秋千。从太阳出山开始,姑娘、媳妇们都要出来迎着一天的阳光把自己荡得高高的。太阳落山后,必须停止活动。因为清明前后,所有的鬼魂都要在夜间出来玩秋千,人是不敢与鬼争的。

清明过后,天就一天比一天地热起来了。这年的七月就该中考了。考前三个月,任会青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里。她像一页薄薄的纸一样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抬起头看着她,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她薄薄地飘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桌子椅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瞬间,她恍如只是来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梦境中。这最后的三个月里,每个学生都很忙,她们四个再没有在一起走过。甚至都没有再两个两个地走过,她们都是一个个单独回去的。都几乎是跑着走,生怕不小心就撞见了。任会青在放学后都不走,一般要在教室里再学习一个小时,等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的时候才回家去。她比从前更白更瘦了,脸尖得几乎没有了,只剩下了两只眼睛。她很少和别人说话,也几乎没有人敢和她说话。就这样一直到七月,任会青报了师范,闫姗姗和郑清玲报了县城一中,邢丽华报了艺校。这时候是八十年代,大学不好考,师范要比高中还难考的。闫姗姗报师范是肯定能考上的,但她不愿意,她要考大学。而任会青报了师范只是不愿意再和闫姗姗比赛下去了,她已经伤了元气,她没有力气再去考大学了,于是带着些自虐性质地报了师范。成绩下来了,闫姗姗考了班里的第一名,任会青第二,闫姗姗考上了省城的高中,而任会青被远在江苏的一所师范学校录取了。郑清玲和邢丽华都落榜了,什么也没考上,赋闲在了家里。

血镯

在那个假期里,四个女孩子都很少出门,她们在银沙巷里出现的时候也一定是一个人出现的,像影子一样很快就又飘回去,关上了院门。一直到七夕的那个晚上,她们才见了面。在小城里,七夕晚上少女们向织女祈祷后,拿七根绣花针并列手中,用一根彩色线穿针孔,一次顺利穿过七个针孔的女子就被认为乞得了巧。这个晚上少女们要捣指甲花染红指甲,据说这样便双目清亮、头脑不昏。女人们还要做巧食,用白面或糕面加糖、油,做成各种食品,有些人家在吃西瓜后在西瓜上镂刻图案花纹,这就是“花瓜”。

任会青家种了很多指甲花,七夕过后就要开败了。这个晚上她提着篮子采了满满一篮子花。在这个假期里她像是又活过来些了,目光里多少有了些人间的东西,似乎也稍稍吃胖了些,不像考试前那么轻轻薄薄的一点,似乎随时会散发掉了。她提着花出了门,向郑清玲家走去。叫了郑清玲,又去叫了邢丽华,最后她们三个人去了闫姗姗家。闫姗姗正坐在她家的葡萄架下乘凉,看天上的银河。银河很亮,像一条大河从头顶上流过去。她看见她们三个时一愣,但很快就笑了笑,她说,快过来听,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的。三个人果真也坐过去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葡萄叶在晚风中沙沙地响着。任会青说,咱们染指甲吧。其他三个人都说好,于是闫姗姗找来了明矾,找来了枣木杵。郑清玲和邢丽华去采苍耳叶,任会青捣花浆,闫姗姗在一旁拆棉线。院子里就剩下她们俩了,先是沉默,只有扑哧扑哧的捣花浆的声音,很快,指甲花汁带着些甜腥的味道就弥漫在空气里了。闫姗姗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任会青手没有停下来,却说了一句,明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花浆被捣成血液一般猩红时,采苍耳叶的两个人也回来了。于是四个人你给我包我给你包,把十个指头都包上了花浆,再用苍耳叶和棉线裹起来,睡一晚上才能拆。第二天指甲就会变成一种剔透而鲜艳的红色。

四个女孩的手都被包起来了,肥大得有些像熊掌,便互相笑了一番,笑完了却被突如其来的凄凉撞击得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便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银河,看的时候已经觉得眼睛里有温热的潮湿,只是不低头,这泪就硬硬地被逼回去了。那一晚上四个人几乎都没说什么话,只有任会青临走时说了一句,我去了那里会给你们写信的。三个留在小城里的女孩子听了这话都没有说什么,于是四个人有些仓皇地道别后,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任会青果然走了,她是一个人悄悄走的,她们三个都没去送她。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去遥远的江苏。又过了一段时间,省城的高中开学了,闫姗姗一个人进了高中的大门。郑清玲和邢丽华终日呆在家里。考艺校之后,邢丽华连接三个月没怎么出现在三眼井街上,三个月后,已经是秋天,邢丽华突然又出现在了三眼井街上。她瘦了两圈,却突然涂了些胭脂,看起来整个人就像突然又长了几岁一样,眼睛里突然就有了些秋天的意味。但她在三眼井街上出现的时候却是用了比以前更大的力气和男人们说笑,或搅在男人堆里和一群男人打情骂俏。她仍是指挥着男人们为她做这个做那个,她指挥得更流畅了,就像凭空生出了很多的力气,使也使不完。她一说起自己的身体就止不住,去,给我买逍遥丸去,我肚子疼死了。又说,今晚帮我洗衣服去,我碰不了凉水的。她开始和男人们开一些荤玩笑,开的劲头就像她对其中的事情不过像过自家的几道门一样,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时候人群里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上猛地摸一把,她也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最多脸对着别人笑闹,伸手像捡只虫子一样把那手捏开。她还故意把领口子撑大些,给男人们更多遐想的余地。她成天在街上疯疯癫癫的,有几次,正好碰到了她父亲走过来。她在一瞬间里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几乎碎掉。父亲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一身油哈气走过去了。父亲走过去的刹那,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两年之后,邢丽华还没有嫁出去。只因为这些年里名声有些坏了,虽说身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男人,真要找个愿意娶她的,却都退到一边去了。于是邢丽华就更疯了些,脸上涂着白粉,擦了胭脂,人们老远地听到一群男人堆里发出一个女人像玻璃尖一样的大笑声,就知道那是邢丽华。

郑清玲的母亲在一个早晨提着铁皮炉子往三眼井街上走的时候突然摔了一跤,再爬就爬不起来了,一条腿断了。她母亲在床上一直躺着,躺到了过年都下不了床。那条腿拆了石膏后才发现骨头接歪了,但是已经长到一起了就任由它那样长着,结果那条腿就像风干了的树枝一样迅速失去了水分,比另一条腿萎缩了很多。母亲就终日在床上躺着,下半身动不了,就把脖子像鹭鸶一样伸长了往街上看。郑清玲小声和嫂子说,能不能送医院再去看看。她哥哥常年不在家,她嫂子听了这话,先把手里正忙的活放下,然后就直直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正想问你呢,去医院从哪弄钱去?你学也上完了,考也考过了,你现在怎么打算?你妈瘫在了床上,你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还是每天笼着两只袖子,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出出进进的。郑清玲听见这话,目光也不躲闪了,看着嫂子说了一句,你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嫂子说,你不能每天就坐在家里吃,要是别的你也干不了,就到三眼井街上卖饼去。你妈在三眼井街上卖石头饼的时候一天怎么还不卖个三块五块的?

哥哥在煤矿上,一年回来两次,嫂子不给钱,她母亲从褥子底下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手帕卷,一条破旧的手帕扎成的卷,一层层地打开,最里面是一卷肮脏的钞票,一块一块的,一毛一毛的,散发着石头饼的气味。她母亲把这卷钞票往她手里塞,她硬硬地往后躲。她母亲便更像鹭鸶一样伸长了脖子,硬要往她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我以前攒下的都给人家了,这点你拿着,收拾收拾也该嫁人了。郑清玲明白了,母亲是在安排她的后路了。她让她打扮一下,这样容易被人相中。她在屋子昏黄的光线里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退到门槛上的时候她摔倒了,这时她突然抬起了眼睛,对床上的母亲说,妈,我明天就去三眼井街上卖石头饼。

三眼井街上的人们突然发现卖石头饼的老女人变成了一个年轻姑娘。她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不是把面饼擀不匀,就是把饼烧糊了,一整天都坐在铁炉后面手忙脚乱的。这样一个月后的一天,郑清玲正忙着炒石头,就觉得眼前站的人迟迟不走,她不抬头,她在这条街上卖石头饼的时候很少抬头,就是别人把钱送到她眼前了,她都不抬头看看是谁在买饼。现在她对站着不走的这个人十分嫌恶,但还是没有抬头。一个声音响起来,要十个饼。声音有些熟悉,她知道是遇到熟人了。她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等着快熟的饼子。她看着自己等在铁炉旁的无比寂寞的手指,铁了心似的不抬头。那人终于叫了她的名字,郑清玲。她终于等好了饼子,用纸裹起来,在递给他的时候都没有抬起眼睛看这个人是谁,那人递过钱,默默地又站了一分钟,就骑着车子离开了。嘎吱嘎吱的骑车声在三眼井街上彻底消失了的时候,郑清玲开始流泪了。先是无声的,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到烧红的石头上马上成了一股烟,然后就是汹涌地落泪了,最后她在人来人往的三眼井街上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晚上,她提着铁皮炉子提着锅跌跌撞撞地一进家门,就冲进了和母亲一起住的偏房,她母亲正歪在床上往外看。她一进门就跪在了母亲的床下,她声嘶力竭地哭着,妈,妈,我想上学,让我再考一次吧,让我再考一次吧。她使劲伸出手去抓母亲的手,她抓到了她瘦骨嶙峋的手,她紧紧抓着那手,似乎要把它嵌进自己的肉里。最后她哭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缩在了母亲的床前。天完全黑下来了,一天中最后的光线也一点一点消失了。母亲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脸,她细细地摩挲着她,像是很多年都过去了,她才说了一句,你学吧,你每天早晨把我背到三眼井街上,我不能走不能站还能坐,我坐着也可以烧石头饼,晚上你再把我背回来。我供你念书,你就学吧。郑清玲一晚上就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缩在母亲怀里,黑暗中,她无声地却是汹涌地流着泪。

从此以后,每天早晨郑清玲先把母亲背出去,再把铁炉铁锅拿出去,安顿好母亲,自己就回到偏房里看书,复习。嫂嫂每天故意从偏房的窗户旁经过,偏房很暗,必须大开着窗户光线才能进来。她来来去去地只要从这窗前走过,就朝里面坐着的郑清玲吐唾沫,她呸呸地,用了很大力气地,左一声右一声地往里吐。唾沫星子落在郑清玲头发上、脸上,她不擦也不抬头,刚才是什么姿势就一直是那个姿势。中午她出去给母亲送饭,晚上天快黑时再把她背回来,然后给母亲洗脸洗脚,让她睡下了自己再看书。经常是看了没几行就听见嫂嫂在院子里骂,电是你家的啊,败家子,不用你出电费是吧,以为这电是偷来的?郑清玲第二天就从邻居家借来一盏煤油灯,现在已经没有人用煤油灯了,那盏灯上满是煤油的积垢,厚厚的,毛茸茸的。她细细清洗了,灌上煤油,晚上关了电灯就在煤油灯下看书。

秋天过去了,冬天了,快过年时哥哥从煤矿上回来了。一见到哥哥嫂嫂先告状,你看看,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一分钱的活也不干,一分钱也挣不回来,就知道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什么学也考不上还每天在那抱着书看,这家我是真管不了了,谁爱管谁就管去吧。哥哥铁青着脸杀鸡,郑清玲关上窗户不去听那只鸡的叫声,一个人靠在墙上,瑟瑟地靠着,像一片粘在墙上的秋叶。

过年了,除夕晚上家家户户垒旺火、捆旺草,门上插柏叶。旺火用炭块垒成塔状,子夜钟声响过,点燃旺火,整座小城被照亮了。大年初一要用祭品“枣山”祭祀神。灶神前供上糯米粉制作的供品,长方形,分十二格,每格栽枣一枚,这叫做“谷根”。 初五俗称破五,“破五不出门”,初六利出行,到初六街上的小商小贩举行开市,小城的人们方始探亲。初七俗称人日,因为这天天晴气朗利于人口繁衍。初八黄昏后祭星神,在院内点灯七盏,象征北斗七星,面北奠拜,以取一年顺遂吉利。初十俗称“十不动日”,相传这一天老鼠娶亲。从除夕到初十,郑清玲一步门都没有出,外面的鞭炮一直在响着,她从早到晚缩在屋里看书,炉子里的炭烧完了她不敢去加,就在寒冷的偏房里一边搓着手跺着脚一边看书。

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邢丽华整天混在男人堆里,闫姗姗住了校,一个月回家一次,回家拿这个月的生活费,拿些干粮和咸菜,住一个晚上就又回学校去了。闫姗姗来过她家一次,那天正好嫂嫂也出去了,就她一个人在看书,门从里面拴着。她听到闫姗姗的叫门声后,没有去给她开门,她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书中一个渺远的地方。她就一直这样不动,直到闫姗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以后闫姗姗就再没来过。任会青也没给她写来信,她也不希望收到她的信。她现在不希望任何人能找到她。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任会青其实只给闫姗姗一个人写了一封信,寄了一张照片,一张在连云港的海边照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条新买的裙子。她只需要让闫姗姗看到,她现在的样子。郑清玲已经很少出门,一个黄昏,母亲让她去城东的舅舅家取点东西时,她才出了门,向舅舅家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她们上中学的学校门口,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吃完晚饭再上晚自习。这个时候学校是不供电的,但有些很用功的学生就在教室里点着蜡烛,一边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饼子,一边就着烛光看书。郑清玲一个人在渐渐浓重起来的夜色中静静地看着那些教室里的烛光,所有教室里都亮着这样的烛光,连在一起简直是一片浩瀚的星空。她站在那久久地看着,久久地流着泪。

又是七月了,郑清玲在考试前回学校报了名,报了省卫校。一个月后,通知书寄到了银沙巷,她考上了。这个假期里她每天和母亲一起在街上卖石头饼,后来她说,想去铁厂翻几天砂。她想挣钱,现在她无比恐惧地感到,她没有钱交学费。她哥哥嫂嫂一分钱都不会给她。她怎么上学?母亲一天卖饼挣得几块钱怎么能够她的学费?可是她必须上学,无论怎样她都要上学。这天,巷子里来了个收头发的,在外面悠扬地叫着。郑清玲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又朝着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头发,那长长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以下了。她看着看着,那吆喝声就远了些,稀薄了些,几乎是一个瞬间的事情,她伸手拿起剪刀剪下了长长的辫子。那辫子突然就像果实一样落在了地上。这条辫子卖了五十块钱。可是,离学费还很遥远很遥远。

那个黄昏,母亲早早地要回去,她把她背回来后,母亲看着远处说,等天黑下来了你和我出趟城。记得拿把铁镐。母亲的声音有些冷,有些奇怪的遥远。她一句话都不敢说,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忐忑地等着天黑。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她背着母亲向城外走去。母亲伏在她背上,手里拿着一把铁镐。她们从凤仪门出了城,一路上,她再怎么累也不敢停半步,就按母亲指着的方向走。终于走到时,她几乎叫出声来,她们走到的是一片荒地,地里有几座孤零零的坟。看来这不是坟地。母亲指着最右边一座说,这是我妈的坟,就是你外婆的,你没有见过她。这旁边埋着的是她的两个姐姐。老人们都说西方才有凤凰,她们死了就把她们埋在了西边。郑清玲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母亲,她努力往她身边靠,使劲寻找着她的眼睛。人的目光在黑暗中是最温暖不过的,像火堆一样。

她看着母亲的眼睛时,母亲说话了,说得很慢,很遥远,声音里有从没有过的苍老。把你外婆的坟挖开,你外婆死前胳膊上戴着一只玉镯,那只玉镯是上好的翡翠玉,戴在死人身上时就会吸掉死人身上的血,这血浸在玉镯里就成了血斑,有血斑的翡翠玉镯能卖上价钱,够你四年的学费了。你挖吧。郑清玲一动不敢动,这时候月亮爬上来了,银色的光亮镀在荒地里,泛着一层柔和的碎银。母亲的眼睛深处也是这样一层碎银。她看着她说,挖吧,她是我妈,她不会怪我的,也不会怪你的。郑清玲还是像被梦靥住一样,一动不动。母亲叹了口气,你可想好,如果不挖,你这辈子就再没有上学的机会了。郑清玲在这句话里醒过来了。

母亲盘着两条粗细不一样的腿坐在泥土地上,那只受伤的腿软软的细细的盘在上面,看上去像一条蛇。她看不清母亲的脸,但知道母亲一定正看着她。她深不见底的目光像一层细碎的潮湿的鱼鳞。她们两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彼此,不动。像是很久以后了,她身上所有的知觉都要消失了的时候,耳边又传来母亲悠长的叹息,像梦一样飘着,她说,那咱们就回吧,只是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上学的事了。母亲向她伸出一只手,让她把自己搀扶起来。她遥远地看着母亲的那只手,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她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把铁镐,使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向那坟堆劈去,溅起的泥土像水花一样溅了她们一身,两个人都微微一抖。她的手却再也停不下来了,她挖得一下比一下用力,镐头在月亮下闪着寒光。渐渐地她看到了已经腐朽了的棺木,木头变得像沙子一样松软,轻轻一碰就碎了。来自地底下的潮湿腐烂的气味浓郁而沉重地落了下来,母亲突然从怀里取出一只手电筒递给她,打开了,一束雪白的光束立刻划破了夜晚。母亲厉声说,不要朝上,往下打。她懵懵的,已经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只是所有的动作都被母亲的声音牵引着。当她把电筒朝那堆白骨照去时,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戴在臂骨上的血红的手镯。白骨红镯。那只玉镯在灯光里竟是完全剔透的,凄艳的红,像在里面正汪着猩红色的血液。

不久,来了个走街串巷收古董的人,母亲把那只手镯拿了出来。临去卫校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给她收拾好了行李,最后从被阁最底下摸出了那只破旧的手帕,手帕紧紧扎着,像个粽子。她把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卷钱。她说,玲娃,这是你四年的学费,全在这里了,你自己要省着点花。她低着头,不接,也不动。母亲说,快拿去,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她抬起头看着窗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却仍是不接。那卷钱里流着外婆的血,还有母亲余生的所有气息,她其实在向她托付后事,她竟把四年的学费全部给了她,就是怕,再下一次,她见不到她了。她开始是无声地流泪,再后来是轻声地啜泣,最后成了放声大哭。她放肆地哭着,那卷钱却如同长出的一枝树枝,直直地牢牢地生长到她面前。

古戏台

那个初秋,郑清玲离开了小城,现在就只剩下邢丽华一个人了。郑清玲走后的那个七夕,她一个人采了满满一捧指甲花,在灯下细细捣碎了,敷在指甲上,让邻居的龙龙帮着用苍耳叶包了。指甲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秋意越浓,叶子上的霜越重,叶子上落了雪白的一层。花渐渐地少了,颜色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邢丽华把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捣碎,又染了一次指甲。这次,十片指甲像滴着血,忧伤的猩红,像无际的岁月。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副食商店里做售货员,在小城里人们叫站柜台的。她戴着两只蓝色的袖套,坐在柜台后面翘着血红的指尖嗑着瓜子,嘴唇也涂成滴血的颜色,脸色就越发地白,冷冷的混沌的苍白。她终日坐在木质的柜台后面看着门外的人走来走去。从早到晚都有男人凑过来,坐在柜台外面的椅子上,隔着柜台和她说话、调笑。经常是一走进这条街,就听到了商店里传出的邢丽华的大笑声。像在街上空飞过的一群鸟。嘈杂的,孤独的,无处藏身的笑声。

黄昏时分关了商店后,她却是一定要一个人走的,她避开那些男人一个人往城墙外走,或者一个人去古戏台。戏台的四根红柱已经朱漆斑驳,厦檐上的五色琉璃瓦在夕阳里仍然流光溢彩。飞檐像鸟嘴一样高高翘起,屋脊上的蠇头迎着落霞的方向静静地岿然不动。她一个人站在两根柱子的中间高声唱了一段《含嫣》,声音在空旷的戏台子上左冲右撞,最后袅袅地落在了地上。据说这戏台下面埋着两口大瓮,修建的时候结构十分严密,青砖之间不留一丝缝隙,捉音效果极好。平日里不唱戏的时候,这戏台就荒凉着,不见人迹。只有邢丽华隔两三天就要来一次,然后一个人在夜色中走回去。

一个晚上,她回去晚了,天边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走到半路上雨点已经落了下来。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门却从里面关了。她从门缝往里看,屋里没有亮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家。雨越来越大,周身已经湿透,她用拳头捶着门,一边大声喊,爹,爹。没有任何声音,最后她累了,不想再动了,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缩在门角里。这时候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一跃就跃上了墙,然后翻墙进去,把门从里面打开了。她透过满脸的雨水才看清,是龙龙。这少年浑身也湿透了,看了她一眼就朝自己家里跑去。

淋了这次雨,邢丽华病了一场,再次出现在街上时,脸几乎白成了一张纸,她却仍是涂了大红色的口红,于是其他五官都被这猩红色淹没了。她越发往戏台跑,一个人在那唱,有时候唱着唱着就一个人嚎啕大哭。有时候和一群男人调笑着,正大笑着的时候她会突然泪流满面,甚至干脆就放声大哭起来。男人们无趣地走开了,三眼井街上的女人们见了邢丽华也远远避开,就像躲避着什么污垢一样。她越来越喜怒无常,甚至有的时候对着男人们破口大骂,回过头她却又要去找他们,她娇嗔着埋怨,你都几天没来看我了。她一个人在戏台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直到夜很深了她还倚着木柱坐着。那天晚上,她刚从戏台上下来,就看到不远处蹲着的一个影子也站起来了。她吓一跳,大声问,谁?那影子站住了,回头看着她,借着月光,她看到是龙龙。她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三眼井街走去。他们都踩着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像薄薄的两层剪纸。

过了一年,龙龙去省城上高中了。龙龙走了好长时间后,邢丽华还是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正在某一个地方看着她。又是九月九,小城请来了戏班子。古戏台下突然就热闹起来了,人挤得密密匝匝的,风灯下面是卖莜面切条和瓜子花生的小摊,小孩子们挤进来看着碗里的莜面吞口水。戏台上一团灯火里,锣鼓已经响起来了,一个粉面长鬓的旦角甩着水袖飘然而出,如在梦中。散戏了,墨绿色的大幕拉上了,人群开始往出流动。这人群里却有一个细细的影子像刀刃一样从人群里划了出去,她飘进月牙门,朝戏台后面冲进去。后台,演员们脱下了戏服,刚开始卸妆。邢丽华气喘吁吁的奔跑声尖锐地插在空气里,所有洗到一半的脸都抬起来看着她,脸盆里的水上面漂着一层胭脂,满后台都是胭脂的喑哑、细细的香味。她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些来不及卸去脂粉的脸。突然,她的目光在一张脸上停住,再不动了。那是张男人的脸,眼角吊起来的妆还没有洗净,使得两只眼睛看起来深而妩媚。

她听到他唱第一声的时候,就知道,他来了。她等了三年,今年又来了。三年前的那个重阳,他就是在这卸妆卸到一半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然后就随着那个戏班子走了,后来几年的戏请的都是别的戏班子。这个晚上站在台下的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来了。

这个戏班子唱了五天。第五天晚上戏台下面的人全部走光之后,只有一个人留下来了。在汹涌而去的人流之后,她像一枚秋风中最后的树叶孤零零地挂在枝头。戏台上的演员们正在收拾行装,明天一早,他们就离开这里了。邢丽华从那扇月牙门进去,仍是站在那个侧台的位置。在她站到那儿的一瞬间,他就转过脸来看到了她,似乎他一直就在等着她的出现。她对着他晃了晃手中的葵花叶,然后就轻轻一转身,消失不见了。

夜已经很深了,远远近近飘荡着狗做梦一般的呓语。拱极门外有条不宽的河,叫饮马河,河水越来越瘦,河滩越来越宽。人们就在河滩上种上了大片的葵花,每年的夏天河边都是大片大片的金色的葵海,沿着河流的方向生长,远看去,就像一条蓝色的河流和一条金色的河流在一起流动。金黄的花盘齐齐地对着太阳,葵花盘的花香把整条河水染得微熏。宽阔的葵花叶在夜风中呼啸得像海洋。秋天的时候,所有的葵花盘都熟了,沉甸甸地垂着,整条河边都是葵花子混合着木材与麻油味的清香。一到晚上,就有很多男男女女消失在葵林中,不小心翻开一片葵花叶子,也许后面就有一对正拥抱在一起的男女。这葵林在年年岁岁中沉淀下了海一样深的哀愁。邢丽华在葵林边等着,月亮上来了,葵花盘的清香在夜风中发酵了,像酒一样清冽。她像块石头一样湿漉漉地坐着,等着他。她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他终于从城门里出来了。在他影子出现的一瞬间里,她就知道是他。

他跟着她走到了葵林深处,四周只剩下了高大的葵花和风一般的葵叶,她转过身,在月光中看着他。他闻到了她的呼吸声,然后他伸出手,只轻轻一揽,就把她揽在了怀里。他们久久地一遍一遍地接吻,唇与舌不可分离地纠缠着,她在每一个缝隙里,在舌头没有在他嘴中的每一个缝隙里都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她不连贯地,像发烧一样,像说梦话一样,发着抖,她说,我等了你太久太久,我以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每一个白天和晚上都在等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你,你就没有感到耳朵在发烧、心口在疼痛吗,你这没良心的,你这该死的,不知道我在等你,我一直给你留着,这嘴唇是干净的,一直给你留着,现在是你的。现在都是你的,你快要了吧。他们在葵林中制造出的波涛引来了巡逻队里的人,他们打着电筒从四面八方向这个方向聚拢过来。她在空气中已经嗅到了不安和危险,但她在想,哪怕再多一分钟一秒钟,不要离开啊。突然,几只手电筒的光束像蛛网一样罩在了他们身上。

巡逻队搞清楚了,面前这不穿衣服的一男一女,男的是戏班子里的王子美,女的是三眼井街上有名的邢丽华。戏班子的班主被叫来了,邢丽华的父亲也被叫来了。邢丽华看到父亲的一瞬间,眼泪就出来了,她一狠心,说,爹,你就把我嫁给他吧。班主说话了,闺女,我们常年都是四处流浪的,他给不了你安身。邢丽华看着王子美,王子美始终低着头,不看她,也不说话。忽然她笑了,她笑得脆而干,像一页风干的纸,她对班主说,你们把我带走吧,我给你们做饭,做杂工,你们去哪我跟着去哪。她的父亲默默地一个人向人群外走去,她看着父亲的背影,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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