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涌:放大的细胞人生

2009-12-24 10:48张继红
黄河 2009年6期

苏 华 张继红

一长在“物理之家”,读书取向从小见大

1919年1月28日,何泽涌出生在苏州的“两渡书屋”。

“两渡书屋”是何泽涌父亲何澄“灵石何寓”院内最早盖起的一幢房屋。“灵石何寓”为何澄亲书,由工匠镌刻烧制成一个长方形的搪瓷匾镶嵌在大门旁边的院墙。当时的门牌号码是苏州十全街一四三号(后改为151号)。“灵石何寓”门匾,不仅开宗明义地标明了何澄是灵石移居到苏州的山西人,而且在“灵石何寓”的界地十全街和五龙堂小巷的拐角处,何澄还立有一块不同寻常的界碑——“灵石共和堂何”。这既是何澄于1902年就已自费东渡日本求学心路和创建共和的政治身份写照,也是从小印刻在何泽涌心上的一块基石。

何泽涌出生的当年,“五四”运动中的“科学”与“民主”已是深入社会大众的两个名词了,更别说“灵石何寓”和苏州王家,早已从“科举世家”嬗变为“科学”与“民主”的启蒙家族,甚至已开始产生中国近代物理学家的闻名大家族了。

少儿时,何泽涌常常到“怀厚堂”去玩,每当舅舅们从外边回来,他们也带自己的孩子到“两渡书屋”来玩。大人谈大人们的,小孩玩小孩的。与何泽涌同辈的哥哥姐姐及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有一多半是中国物理学起步阶段的鹤立人物,如果再加上他们的配偶,中国现代最显赫的物理族群不外何、王两家。

大姐何怡贞(1910.11.14—2008.7.31),1937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物理系哲学博士学位,中科院固体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光谱学家、固体物理学家;大姐夫葛庭燧(1913.5.3—2000.4.29),金属内耗研究大师。1943年获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物理系哲学博士学位,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

二姐何泽慧(1914.3.5—),中国第一代核物理学家。1940年获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大学技术物理系博士学位,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二姐夫钱三强(1913.10.16—1992.6.28),“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

二表姐王明贞(1906.10.3—),1942年获美国密歇根大学物理系哲学博士学位,统计物理学家,清华大学物理教授。1943—1945年,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雷达研究所理论组任副研究员,参与“辐射实验室”扭转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局的雷达研制,为全人类加速打败法西斯主义立下不巧的功绩。当时,参与“辐射实验室”雷达关键技术研究的还有国际著名的金属物理学家葛庭燧和我国无线电电子学和波谱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孟绍英,他们与王明贞一道被称为“中国三杰”。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如激光、导弹、雷达、电脑等等都源于这个实验室,后有8人获诺贝尔奖。

七表姐王守黎(1912—),物理著作翻译家。翻译有《实验晶体物理学》、《征服了的电子》、《物理实验室应用技术》(与陆学善合译)等,清华大学毕业后,嫁与“中国X射线晶体学创始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陆学善(1905.9.21—1981.5.20)。

大表哥王守竞(1904.12.24-1984.6.19),中国第一位研究量子力学并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1922年考入清华学校,1924年赴美留学,1926年获哈佛大学理学硕士学位,1928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中国理论物理第一个博士。因在量子力学的应用方面作了分子间的交互作用,不对称转体的转动能,氢分子理论,基态能的计算等突出贡献而名噪物理界。尤其是氢分子的海特勒—伦敦理论的文章,竟让吴大猷赞不绝口:“王先生的这篇文章很出名很出名!”(吴大猷《早期中国物理发展之回忆》)

表弟王守武(1919.3.15—),半导体器件物理学家。1949年获美国普渡大学博士学位。中国半导体科学奠基人之一,我国第一个半导体研究室、半导体器件工厂、半导体研究所和半导体测试中心的创建者。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

表弟王守觉(1925.6.27—),微电子学家、人工神经网络计算机专家。1958年研制成中国首只锗合金扩散高频晶体管,1963年首先研制成功硅平面工艺和平面器件,为“两弹一星”的研制工作做出重大贡献,研制成国内最早的4种固体组件,为专用微型机创造了基本条件。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

生活在这样一个群星璀璨的“物理之家”,不成个什么“家”也难。

何泽涌的小学是在振华女校小学堂上的。王季玉介入振华女校的校务后,增设了中学部,原先设在外婆家余屋的校舍不敷应用,于是典得严衙前望星桥十六号(今十梓街)顾氏房屋为小学部和中学部的校舍。虽然这所大户人家的百年老屋可以容纳百十来个学生,但对于一个有着小学部和中学部的学校来说,仍然显得有些窄小。何泽涌记得最清的是,那时的振华小学非常重视礼节。早上同学们相见,不管年级大小,都要说一声“早”,见到老师要问候“早晨好”,晚上回到寝室时,也要互道“明天见”。每日早中晚三餐,有一个八仙桌,正位坐一位老师,其余三面各坐两位学生。老师没来上坐,学生不能坐下;老师没动筷子,学生不能动;老师没用完餐,学生不能先走,直到老师放话说“你们先去吧”,学生道一声“老师慢用”,才能离开饭桌。管理上是这样,但振华的老师上课却不用旧的教习方法,不但不可怕,而且和蔼可亲,循循善诱,人格都很高尚,让学生们普遍感到可亲可敬。

在小学部,何泽涌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成为著名社会学家的费孝通。1920年,费孝通全家由吴江搬到苏州十全街。费孝通母亲杨纫兰与王季玉是好友,考虑到费孝通体质羸弱但又天性多动的性格,杨纫兰就把她最小的儿子送到了不分男生女生的振华女校小学部。在这个春风化雨的女校,费孝通处处沐浴着爱的教育。1941年10月1日,费孝通从云南呈贡县云南大学和燕京大学合办的社会学研究室所在地魁阁,前往不远处的三叉口探望友人徐季吾。当听说他在振华女校最喜欢的老师沈骊英在云南荣昌的中央农业实验所服务时,回来后就坐在魁阁的窗边,给他20年没有见面、也没通过消息的老师写了一封长达5张纸的信。信中说:“当你在试验室里工作得疲乏的时候,你可以想到有一个曾经受过你教育的孩子,为了要对得起他的老师,也在另一个性质不同的试验室里感觉到工作后疲乏的可贵。”这封信寄出后,费孝通屈指数日子,盼望得到一封会使他兴奋的回信。然而,不到一个星期,徐季吾跑到魁阁告诉费孝通:10月7日,他最喜欢的老师沈骊英猝发脑溢血,殉职于荣昌中央农业实验所内。于是,被退回来的这封信便成为费孝通一封未拆的信。若干年后,费孝通以《一封未拆的信》为文,纪念对他早年精神成长影响颇深的沈骊英老师。

何泽涌上振华女校小学部时,费孝通早已升入中学部,和他大姐何怡贞同学。据说,费孝通曾有意与何怡贞结为百年之好。由于有这层关系,又由于两家都住在十全街,振华一校两部还在一起,所以费孝通和何泽涌十分相熟,见了面,总是很亲近地叫他“涌涌”。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初,何泽涌暑假到北京探望他大姐二姐,在清华园碰到费孝通,费孝通热情地请他到家里吃饭。在聊天时,费孝通夫人孟吟还开玩笑说,孝通总是说你大姐这么好那么好的。

1946年11月1日,费孝通还写过一篇《爱的教育》的文章,后来改为《〈爱的教育〉之重沐——振华女校四十周年纪念并献给校长王季玉先生》。这篇回忆王季玉承道传礼的文章,后来被费孝通收入多种集子之中。1957年“反右”前夕,费孝通路过苏州,专门谒见他的老校长王季玉,可见费孝通对王季玉是何等的感知感恩。而这篇《爱的教育》一直是何泽涌爱读的怀人忆往的好文章之一。文章所引龚自珍的诗句“一声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竟成了费孝通与何泽涌在清华园会面后对振华女校人与事的最深情的怀念。

何泽涌初中考入东吴大学附中。当时,这个中学最有名的学生是蒋纬国(学名蒋建镐),由于蒋纬国和他母亲姚冶诚住在离“灵石何寓”不远处的“蒋公馆”,何泽涌与蒋纬国既是校友又是邻居。蒋纬国比何泽涌高出两个年级,并无什么交往,他只知道蒋纬国的学习成绩属中等,但体操和游泳很拿手。在何泽涌的记忆中,蒋纬国为人较随和,也没有贵公子的架子。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事爆发,东吴大学及附中停课闹学潮,开学无期,何泽涌于这年7月转到私立纯一中学继续学业。

纯一中学是苏州药商世家“诵芬堂”第十四世雷滋蕃为纪念其父雷子纯(号纯一,以经销“六神丸”而使家族达到鼎盛)于1925年在前办小学的基础上增办的。何泽涌对这所学校很满意,他当年给正在美国留学的大姐何怡贞写信说:“我现在在纯一念书。纯一校舍由从前的孔庙改的,地方很大,名胜很多,大成殿,宝带河,河桥桥池、阁阁亭亭而并。功课已很严密,品行又很重,与东吴有天地之别。你回来了,或者可到纯一去看看,同美国的中小学校比比看。”那时的学校有个好处,你不满意可以随时转校,这种中途择校的自由现在很难见到了。

还是在振华小学读书时,何泽涌便开始阅读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少年》杂志。这本杂志的文字何泽涌看着有点高深,但对他接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至深至远。当他考入东吴大学附中和纯一中学初中部后,《少年》杂志停刊,他又订阅了商务印书馆的另一种继续传播新文化之火的《学生》杂志。这本杂志以知识为手段,以中学生为对象,以辅助学业、交换智识为旨趣,将新文化的内容进行了通俗易懂的启蒙,在当时的中学生群体中很是时髦并且受用。何泽涌最感兴趣的有“短论”、“英文论说”、“学艺”、“问答”以及教授学生如何锻炼身体的“技击”等栏目。他对这两种杂志的留恋一直持续到高中三年级。1936年1月4日,他在给大姐何怡贞的一封回信中写道:“你叫我多看些杂志,我一定要注意的去实行。问我要您寄些什么东西?我现要说了:我要一本美国青年现在最爱看的文艺作品,长篇的短篇的小说也好,精短的散文也好。但是不要太深,因我的英文程度太浅,倘若有专给青年阅读的杂志像中国的《少年》杂志、《学生》杂志能有便寄两本给我看看。”那时,一本《学生》杂志可以让受众得到全方位的教益,并且念念不忘,如今真是可叹而无处寻觅了。

1934年7月,何泽涌在苏州读完初中后,顺利考取了当时誉满北平的育英学校。育英学校是美国基督教公理会于清同治三年创办并直接管理的,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最早引进西方科学开展现代教育的学校之一。它的姊妹学校是贝满女中。就在何泽涌考取育英中学的这一年,北平举行首届初中和高中毕业会考,育英中学的学生梁炳文、唐统一分获高中和初中第一名,同时高中组荣获团体总分第一名。四项会考有三项第一收归育英,其教学质量和学生的天分可见一斑。社会名流丁锦有感于此,特赠一块“双元”的匾额高悬于育英的校门之上。

据何泽涌回忆,育英学校是中小学的全称。学校共分5个院落。一院为初中部,居西;他考进的高中部为四院,居东;初中部和高中部均坐落在灯市口大街上,中间隔一个通车的南北向油房胡同。这条路线是育英中学的行车路线。当时,骑车上学的初高中生总有一半之多,他也是每天骑着自行车从油房胡同东侧的后门出入上学回家的学生之一。此时,父亲何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的高等顾问,何泽慧在清华大学上学,何泽涌在育英读高中,何澄觉得有必要在北平有一套私人住宅,于是在王大人胡同一号造起一座可开进小汽车的“真山园”。在这所大园子里,何泽涌一直安静地学习生活到高中毕业。

育英学校的一院后门正对二院小学部大门,经大小鹁鸪两个接连的胡同,入王府大街。三院在骑河楼,南边是学生宿舍,北边是体育场。第四院是育英校董费起鹤先生将原明代宰相严嵩府府邸、后为盐务学校的全部校舍购下改造为高中部的。1935年,胡適任董事后,还为学校图书馆题了匾。育英高中每个年级分甲乙丙丁4个班,大体上按成绩分班。何泽涌考入的是甲班,这是一个准备高考,冲击清华、北大、北洋、燕大、交大、浙大等名校的高才生尖子班。乙班和丙班是中游班,丁班则是把体育和音乐等特长生集中在一起的特训班。育英中学非常重视英文、体育和数理化生课程,英语、数学、体育三科师资力量很强,课本用的都是美国原本。英文分为三门课:读本、作文、口语,教英文的有多位够教大学英文水平的教师,女教师是一位美国人。刚上课时,他听不懂美国教师讲些什么,但到了高三,口语就过关了。何泽涌在育英受益的还不光是英文,校训“致知力行”,强调的是学习与实践的统一,激励的是用心求知,勤奋探究;校歌“天下英才团聚来”,歌唱的是“教育至纯”,“固本即贞强”;而学生可任选一门的每周一堂的“选修课”,如无线电、美术、音乐、公文、汽车驾驶与修理等科目,这些都使他深得其益,受益终身。

育英中学的歌咏队很是出名,所唱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为南京晓庄师范所作《锄头歌》是上世纪30年代很“火”的一支校园歌曲:

手把着锄头除野草啊,

锄掉了野草好长苗呀,

咿呀嗨,呀呼嗨,

锄掉了野草好长苗呀。

呀呼嗨……

这首歌曲当时在大江南北的学生中广为传唱,灌录了唱片后更是红遍全国。

育英的校规严密、学风美善,特别注重全面发展,涌现出大量学习好,身体好,才艺出众的学生。在育英中学,何泽涌“致知力行”的学习生活极有规律,甚至到了被他弟弟们视为“刻板”的程度。他说,在育英时,“星期一到星期六尽是专心在读书,星期日则约了几个同学赴郊外游散”。郊外游散有什么好处呢?何泽涌给正在美国密歇根大学(Michigen)攻读原子光谱学博士生的大姊何怡贞的一封信中写道:“上学期的一个初春的星期日,我和同学们骑了脚踏车到离城三十余里的香山去。那天在平地上,天气非常晴朗,但上了山却飘起雪花来,青翠的松柏林中飘着洁白的雪花,使人心境说不出的感觉。我并不怨自己的环境,我只自己觉太幸运了。伟大的人物都是从苦中磨练出来的,而况我的环境更谈不上苦呢?只是太安适罢了。”而在寒暑假,他也是“上午在温功课,下午溜冰。溜冰学是学会了,可能不精,不会花样”(何泽涌1936年1月4日、8月11日致何怡贞信)。

何泽涌本来是很喜欢摄影的,但“因太费钱了。拍一卷照连洗照片钱一共至少一元,故拍照是很难得的”(何泽涌1936年5月3日致何怡贞信)。哥哥姐姐从海外寄个人照片给他,他认为必须回赠才对,但又因连买胶卷带冲洗照片太贵,所以很是矛盾。在矛盾之中他有了“根性的发现”,这个根性的发现是什么呢?说来真是可爱可笑,竟然是“闲来惟多看小说(旧小说),因中国古书无版权,故便宜得了不得,一元钱可买数十册。什么《红楼梦》、《水浒》、《儿女英雄传》等都看过的”(何泽涌1936年5月3日致何怡贞信)。弟弟们看他在假期里还温功课、看闲书、练柔软体操等等,便开玩笑逗他说,坐着读书像个书呆子,练柔软体操像个神经病。对此,正在清华大学物理系读大三的二姐何泽慧虽然没有这样逗他的话,但也有颇为幽默和智趣的形容:“涌弟像个机器人,天天机关一开,一套有规律到极点的动作不断地演着,当然给你写信的机器没有设备!”(何泽慧1935年2月5日给何怡贞信)

何泽涌对此很不解,也很苦闷。于是给他一直信赖的大姐何怡贞去信述说自己的种种境遇和心思:“关于我的思想,家中和校中无论哪一个都没有明了;你离我远,纵然有什么不合处,想也不可当面闹翻……我在家中度着自己,好烦恼,思想上的一切愈愈不融洽。生活上也如此一切。游泳和骑自行车到远处去旅行等是不坏的。在家里练柔软体操叫发神经病,若坐着读书则骂作书呆子。只有一天到晚嚷嚷碌碌,不运动,不求知,只是谈天说地和做零琐事,才是他们的标准生活……”在述说兄弟姊妹不同志趣的同时,何泽涌还将他刊发在《青年友报》上的一篇文章,寄给了大姐。并说“我自己的一切几乎完全在那文章里表白了,勿再多话了”(何泽涌1936年5月3日、8月11日致何怡贞信)。

那个时期的中学生,关心国事远较现在为重。对于当时学生中的一些读书倾向和学风,何泽涌很是看不惯,他在给大姐何怡贞的一封信中甚至惊呼:“关于‘幽默,在中国现在这当儿,青年们都口里含了一支牙签儿,躺在草地上,拿着本《论语》,起来阴阳怪气的神气说两句俏皮话,不真正自己努力苦干,只在旁面用酸刻的话骂人家,你想想这还了得!”

对于时局,何泽涌自然也是极为关心的。1936年1月4日,与他大姐何怡贞在信中讨论学习解析几何,以后如果去学农、学医,学文学、法学、政治,到底有无多大用处之余,仍不忘告诉他大姐:“中国现在最重大的事件便是华北问题。因了这事引起了学生游行罢课。首先发动的是北平学生,不多时便波及了全国。北平学生和警察冲动而致流血受伤的将有二百馀人,上海的学(生)因想到南京去请愿,在北站露宿了两昼夜。后来由学生自己开火车,一直开到无锡。政府惊慌了,立刻把路轨毁坏……”

对农村、农民问题,时为中学生的何泽涌同样也是关注的。1936年8月,当他看到《申报周刊》刊有一篇广西苍梧(今梧州)抚河一带农民生活的特写及《农民离村》的评论后,立刻剪下寄给远在美国的大姐何怡贞,并问:“不知你读了有何感想?你读了中国农民现在或将来能得些什么变化?”

除了对国事和他人之事,何泽涌总是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更有意思的是,对于即将赴德国留学的何泽慧,他也是心存怀疑:“小阿姐(何泽慧)一定赴德留学了,但她留学的目的很使我怀疑。镀金去呢?还是求学去呢?中国是否没有比她高深的学问呢?没她所欲求的呢?这是否合经济呢?”(何泽涌1936年8月11日致何怡贞信)所幸的是,他对二姐何泽慧这种留学目的疑虑,最终因强国之梦的蘑菇云在戈壁滩上升起而飘散。

不光对何泽慧,即便对他疼爱有加、关心备至的大姐何怡贞,何泽涌也有说法和要求:“《申报周刊》上有一篇《所望于出门留学者》文章,可见中国一般人很注意着中国留学生,这大概也因怀疑留学生所致罢。我把那文剪下寄你,上面有五项对你们的希望,望你深刻的注意他,不使中国的人民失望”(何泽涌1936年8月11日致何怡贞信)。

在高中时期,何泽涌信守读书的尊严,不喜时髦和肤浅的东西,更不会取宠于众。但由此也产生了偏颇的一面,即往往用自己的思想、学养和行为准则来衡量一切人和事。

有一年暑期,何泽涌在上海海格路卫乐园23号私宅短暂停留,他发现以前的沪寓并无厨子,但现在有了。于是,他写信给妹妹何泽瑛,告她,厨子不必再雇,希望她自己操作。不用厨子,自己做饭的理由是什么呢?何泽涌说:“今日无论日本西洋,虽富裕之家,鲜有用厨子仆役者,一切皆太太小姐亲自劳作。我国则以劳动为耻,望彼勇敢打破此腐败亡国恶风气。”何泽瑛回信告他说,她其实很愿意劳作,只因父亲一定要用厨子,所以她想自己做面饭但由不得她。一年之后,何泽涌在给父亲何澄的一封信中又说起此事:“今社会一般以劳动为耻,以颓废享乐为尊,颠倒是非莫甚于此,国之所以衰也。一二妇孺抱此错观固恶,然欲根治,唯社会自身之改革也。”

也许是小小的年纪,便管不该他管的事吧,所以何澄对他这个二儿子在中学时期的评价是“古怪”二字。

二考取浙大化工系,中途退学赴日学医

在何家、王家,孩子们学习好,考上清华,考取美、英、德、日什么有奖学金的大学是很正常的,没人认为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学习不太好,反倒会成为奇怪的事情。1937年7月,何泽涌从育英中学毕业,但究竟投考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他颇为不定。最后还是在国难当头的危局下,怀抱“将来为国家提炼汽油或制造照像底片”的满腔热忱(何泽涌1937年10月15日致何怡贞信),决定学化学工程。在上海,报考了浙江大学和交通大学。当两校都顺利考取后,何泽涌听从了时在德国留学的何泽慧的意见:要在国内学化工,浙大最好,最终选择了浙江大学化工系。浙江大学确实也与苏州王家何家有缘。1929年,表哥王守竞从美国回国后,就任教于浙江大学物理系。何泽涌在育英中学读高三时,刚掌浙江大学校长不久的竺可桢便到振华女校参加了校庆30周年纪念大会。1936年11月14日,竺可桢没有参加在同一天召开的中央研究院院务会议和章太炎追悼会,却在振华女校作了长篇演讲。在这篇题为《论女子教育》(此文在《国风月刊》8卷12期〈1936年12月〉发表时,在原文标题下注有“苏州振华女学卅周成立纪念演词”)的演讲中,他高度赞扬了何泽涌的外祖母王谢长达,称赞她是中国近30年女子教育先知先觉中最有成绩的一个。竺可桢还对王谢长达、王季玉从来不支薪水办公费,非常感动,认为“这种服务的精神,是最可宝贵,亦是我们中国最所需要的”;在演讲中,竺可桢还希望有更多的振华学生考到浙大去。

何泽涌选择浙江大学,除了二姊何泽慧的意见外,与竺可桢的这一号召也不无关系。

1937年9月16日,虽然日军侵华情势日急,但浙江大学镇定如常,仍按期开学上课。9月17日晚7点半,浙大一年级新生178人,齐聚新教室礼堂开新生入学大会,会议由竺校长亲自主持,并作报告10多分钟。9月18日上午7点半,何泽涌又和全体浙大学生参加了“九·一八”之国耻6周年纪念大会,亲听了竺校长日本资源和财政危机,必败于中国的致辞。9月21日,迫于淞沪战事之后日军战机开始对杭州进行侦察和空袭,何泽涌和其他考入浙江大学一年级的新生开始迁移至临安县境内的西天目山校区。天目山,因有两高峰,峰顶各有一池,故名。天目山,因已被辟为风景区,所以有汽车公路可至鲍家站,下车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即可到浙大一年级新生避难的临时校址禅源寺。9月27日,在竺校长与禅源寺主持妙定商借的寺院空余房屋班首堂及第二宿舍里,何泽涌开始了炮火声中的大学生活。

作为浙大的一名新生,何泽涌在西天目山校区,无数次地感知到竺可桢校长的博爱精神和克己奉公、廉洁自守的道德操守。竺校长的办学思想是:“大学教育的目的,决不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气,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浙大的教师在竺校长旨在培养一批建设国家、领导社会的栋梁之才的办学思想下,大都有一种很好的学养和长者之风。1937年10月25日,竺可桢在西天目山校区缘堂膳厅为一年级新生作题为《大学生之责任》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竺校长开头就讲:“诸位在天目山能安谧地天天上课,这是不幸中之大幸。禅源寺是我国东南各省的有名大丛林,西天目参天夹道的柳杉,更是中国各地所少见。在这种心旷神怡的环境下,我们应该能够树立一个优良的学术空气。”接着,竺校长讲解了浙大率先实行导师制的意义和作用:“自从我国创设学校以来已逾三十年,这三十年当中,在设备和师资方面,不能不算有进步,但是有个最大缺点,就是学校并没有顾到学生品格的修养,其上焉者,教师传授他们的学问即算了事;下焉者,则以授课为营业。在这种制度下,决不能造成优良的教育……为什么我们要实行导师制?所谓熏陶人格,这句话还是空的。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简单的回答,我们实行导师制,是为了要每个大学生明了他的责任……在这困难严重的时候,我们更希望有百折不挠、坚强刚果的大学生,来领导民众,做社会的砥柱。所以诸位到大学里来,万勿存心只要懂一点专门技术,以为日后谋生的地步,就算满足。”竺校长此次演讲中所倡导的一个做各业的领袖,一个不为日后稻粮谋,对何泽涌多年以后从事教学的思想方法和学术研究以及人格感召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当何泽涌从浙江大学退学后,听说竺校长离开已是第二次西迁的江西泰和,辗转武汉、长沙、衡阳、桂林等地,为浙大再次搬迁奔忙时,次子竺衡病亡,夫人张侠魂也因痢疾引起并发症病殁在西迁的途中,他对竺校长以真正的爱国热诚换来浙大在流亡途中坚持办学并最终成为“东方的剑桥”(英国李约瑟博士语),深为感动,感到他是中国教育家和科学家中最值得敬仰的一个伟大人物;同时也觉得,一场战争造成的间接损失,以及对人的内心所造成的无法愈合的创伤,具体到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有时可能比直接损失还大。

何泽涌所学的专业是化工。当年浙大化工系主任是我国近代分析化学和中国科学史研究的先驱者之一王。王是第一届庚款留学美国的学生,1909年赴美,1915年在里海大学获化学工程学士学位后回国。在浙江高等工业学校筹建了我国第一个化学工程系。1928—1934年,应蔡元培的邀聘,为中央研究院创建了化学研究所,并任首任所长。1937年,应竺可桢校长之聘,从四川大学转至浙江大学任教。“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是王毕生的追求。1931年,他在《科学》杂志《爱迪生专号》的发刊词中就道明这种心路:“真正的学者、思想家,没有一个不希望中国急起直追,去利用文明新利器——科学,来解决她自身的困难的。不过直到现在,我们仍是落后,我们感到惭愧。”何泽涌印象最深的是那时的大学基础课,都是由名教授亲自上课的。王在给新生讲授定性分析、定量分析、高等分析等化学课程时,总要亲自运算每一道习题。对实验课要求更为认真严格?熏即使在不断西迁的艰苦环境下,他也想方设法因陋就简地坚持实验教学。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爱国救国的教育家、科学家,在“文革”初期竟被暴徒殴击致死。每当想起他的这位专业课恩师,何泽涌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到现在,他仍没看到多少当年批斗自己业师的红卫兵,像拷问自己的良心那样站出来道歉,这令他对不知忏悔、不会说“对不起”的一代很感失望!

何泽涌在西天目山校区上课不久,在美国密歇根大学物理系攻读光谱学(原子光谱学)的大姐何怡贞获物理学博士学位回国。1937年6月,何怡贞专程绕道欧洲前往德国探望了在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大学技术物理系攻读弹道专业的大妹何泽慧。1937年6月27日至8月28日,何怡贞与何泽慧结伴游历了德国及瑞士、丹麦、瑞典、挪威等地之后,于当年9月回到国内。何泽涌得知最理解关心他的大姐回来后,写了如下一封信作为欢迎辞:

大姊:

你回来了。但别了六年后现在仍不能相见。六年中的变化□□太大了。你去时东北还未失,但现在不堪想了。你回来很好的,因你□□中六年来也有大大的变了。你去时,北平还没有宅子(笔者注:何澄在王大人胡同所造“真山园”),但现在北平有很多考究的□□,其他一些变化也都多极了。今年八月中旬的变(笔者注:何澄在沧石铁路工程局任局长时,因对时任铁道部部长的孙科出尔反尔大为不满,曾公开在报纸上痛骂过孙科。据说,1937年8月19日何澄被宋希濂部以“特嫌”名义抓进监狱受冤一事,就是孙科所为。后经苏州乡绅张一、李根源呼吁营救,吴中信、阎锡山等党政要人怒斥为荒唐、胡闹,要求立即放人,何澄才得保释)当你也知道了。你回来可扛一副担子了。你回来时,正当中国极乱的时候,我没有什么□□一段孟子算是欢迎辞:“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对于那时深受胡適、罗家伦、傅斯年影响的五四青年第二代、身处抗战时期的何家子女来说,每一个人都有“士不可以不弘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价值观,都有改变社会、振兴中华的大任在自己身上的情怀。这不仅是传统儒家思想的脉络相传,而且也有社会风尚和家庭教育的耳濡目染。

何泽涌在浙大西天目山校区上课还不到两个月,由于日敌在浙江、江苏二省交界处的金山卫全公亭登陆,距杭州仅百余公里,杭州险象环生,浙大危在旦夕。从11月11日开始,浙大校本部的师生分三批在江干码头乘船撤离杭州,到达杭州西南120公里的建德。11月下旬,西天目山校区的一年级新生和老师也有陷入险境的危险,不得不进行第二次转移。在迁移建德前夕,何澄的挚友、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小团体“努力社”重要一员、时任浙江省政府委员兼建设厅厅长王徵(字文伯),亲自赶到西天目山中,给何泽涌送来一条毛毯,说西迁的路途寒冷潮湿,带上吧。对于父辈的这种关爱,何泽涌一直心存感激之情。

1937年11月底,何泽涌与西天目山一年级的全体师生经过5天的行走,与全体浙大师生在建德会师。浙大在第一次西迁的历程中,老师们的教学和学生们的学业是以月份来计算的。经过西天目山中两个月和建德的一个月上课,何泽涌大致完成了新学期的学习生活。

1937年12月24日,日敌攻陷杭州,建德也不再安全。浙大的师生不得不在隆冬时节进行第二次路途遥远且寒风冷雨的西迁,这一次的目的地是江西的吉安和泰和,行程长达750公里。1938年2月18日,浙大师生抵达距泰和县城5里之外的临时校址上田村,稍事休整后,便开始了教学和学习生活。

当时的浙大,聚集了一大批名教授,他们在当时或后来为中国的科学事业做出过重大贡献。如,中国近代物理奠基者之一胡刚复,天才物理学家束星北,“两弹一星元勋”物理学家王淦昌,物理学家张绍忠,中国人造卫星的先驱赵九章,杰出数学家苏步青,中国细胞学、胚胎学的创始人之一、生物物理学的奠基人贝时璋,遗传学泰斗谈家桢,植物生理学家罗宗洛,化学工程学家、教育家苏元复,工程热物理和自动化专家钱钟韩,“一代大儒”马一浮等等,都是聚集在“求是精神”的校训下,为保存下读书的种子,不畏艰险,不惧空袭,恪尽职守,与学生们共赴国难的。

1938年3月,在当地原有的书院、藏书楼,士绅的祠堂和祖屋上课后的何泽涌,眼见不能正常学习,又想起西迁之路上如潮的难民和伤员,思索再三,终于作出了一个改变一生致学方向和命运的决定:退学,不学化工了,学医。

从江西泰和回到苏州后,何泽涌把他从浙大退学想改学医的想法详细告诉了父亲。何澄对此自然是同意的,原因是,一个子女甚多的大家庭,总要有一个学医的。学医的一个好处是,谋事比较好办一点,大不了也能开个小诊所,挂牌执医也能养活自己;另一个好处是,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也好医护。如何泽涌二舅舅家的大表姐王淑贞,在何怡贞还没出生时,已在振华女校读书。在何泽慧出生的那一年,看到母亲管尚德因产后病症去世,痛心中国医学的落后,立志学医以解救妇女的痛苦。于是,进苏州景海女塾学习,选修英文和拉丁文。在何泽涌出生前一年,她已考取清华庚子赔款留学奖学金赴美国留学,1921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1925年在约翰霍布金大学医学院获医学博士学位后,在约翰霍布金大学附属医院任医师。在此,巧遇美国基督教会在上海创办的西门妇孺医院院长劳和理,经她推荐,王淑贞于1926年回国,进入西门妇孺医院工作。不久,即创建了妇产科,并成为该教会医院第一位担任科主任的中国人。1932年,任上海女子医学院教授,是该教会学校第一位中国籍院长。西门妇孺医院妇产科的房顶是红色的,由此,上海民众亲切地戏称王淑贞的医院为“红房子医院”。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役打响,“红房子医院”也遭到破坏,王淑贞便在一所小学办起了难民医院,对无力支付医疗费的伤病员给予免费治疗。即便在战时状态,她就诊时也是把新式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也穿戴得讲究得体,再加上与患者交谈时一口吴侬软语,亲切细腻,所以,端庄美丽的王淑贞诊所往往人满为患。

何家子女由何泽涌去学医,其实是歪打正着。在何家的8个子女中,何澄起初并没想到他的二儿子何泽涌最终会立志学医,倒是更希望二女儿何泽慧学医。何泽慧在1935年写给大姐何怡贞的一封信中说:

父亲大人今日由苏州到北平,我进城了,与大侄女等谈及我的读书问题。他们——父亲、四哥哥、大侄女……都主张我改行学医,但是我自己觉得好像已经太晚了,你觉得我现在改如何?二年的物理不是白念了吗?而且在这两年,我对于生物一些也没有念,若是读医的话,至少在大学里再读二年,然后去考协和等等,你觉得如何?我现在真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你快些给我一个指示吧,你快些给我决定吧!反正我今年又白糟蹋了。若是我立意学医,则我当立刻加油读读生物、化学,你说对吗?我现在觉得,我是太应当学医了,我为什么不早些觉悟?现在才想着?我今天已将“Advance Cahinlers”等退选,而去旁听“生物”了。你觉得我太不上算吗?白费了二年光阴!你说声老实话,快些快些。我究竟可以学医吗?太迟了?学医至少八年,八年下来,我不是老了吗?但是我现在想,我们物理系的几个同学一同如此想,四年物理毕业后又如何?外国去镀一层层金回来又如何?至多至多当一个教授,太没意思了!你说如何?学医呢?还是继续读完了四年大学物理系后再讲?若是学医,以往的二年和现在的一年是白糟蹋了,你说究当如何?这是关于“我的终身大事”,请详为指示!我现在写信,我望你明天就收到,后天就给我回信,但事实上,一来一去,至少二个月,太使人不耐烦了!我发出这封信,就立刻希望收到你的信,请你于忙中抽出三分钟,写个回条来!

何泽慧在写给何怡贞的另一封信中又说:“我觉得我们家里人口多,是需要一个人去学医,但是你说,我去学是太迟了吗?迟早当然不成问题,但也有相对讨论的价值。涌弟是十之九不学医的……”何泽慧所断定的何泽涌十之九是不学医的,因为一场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辱之战而由十分之一的可能变成了百分之百。而最该学医的何泽慧,却因协和医院一年高达800大洋的学费望而却步了。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妙,因了这种变故,中国多了一位核物理学家,也多了一位出色的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学家。

1938年夏季,何泽涌来到日本东京,准备考日本“庚子赔款”留学生学额。人在苏州时,他就为上哪里的医科大学而伤尽脑筋。曾经资助大哥何泽明、二姐何泽慧出国留学且与父亲关系极好的二战区司令长官兼山西省代主席的阎老伯(阎锡山),在日军的进逼之下,已退居吉县,正与八路军合作对日军进行着各个重要城池的争夺战;而在沦陷地,日伪已于1938年6月27日成立了由苏体仁为伪省长的山西省公署。这种情形下再争取山西的公费留学学额,已不可能;而到美国、德国,学费又太昂贵,家里负担不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到日本庆应大学最为理想。一是大哥何泽明正在京都帝国大学工学院冶金系读书,可以有个照顾;二是当时日本有一个退还“庚子赔款”的机构,叫作“日华学会”,其中有对留日学生进行学资补助一项。

“日华学会”成立于1918年,最初只是一个为留学生提供方便的民间组织。1923年3月,日本国会通过法令,决定把庚子赔款余额和部分“山东悬案偿款”(中国赎回胶济路等款项)移充“对华文化事业”之用。据此,日本开始仿效美国实施利用“庚子赔款”,发展“对华文化事业”,制订了“对华文化事业特别会计法”,并在外务省设立了文化事务局,掌管有关对华文化事业的事务性工作。另外,还设置了对华文化事业调查会作为咨询机关,审议对华文化事业,“日华学会”便成为对中国留学生进行各项调查和统计,并对留学生进行监管的半官方组织。1924年2月6日,中日双方正式签订了《关于以庚子赔款办理对华文化事业之协定》,决定日本以所得庚款每年380万元投资对华文化事业,主要是设置图书馆、人文科学研究所、自然科学研究所,用于两国交流演讲及互派学生旅行费、留日中国学生补助费等。但日本的做法与美国不同,不是“返还”,而是与中国“共同进行”。所以,中国学术界从一开始就对日本的“对华文化事业”持反对态度,不少教育界人士认为此举是“似是而非之退还赔款”,“似是而非之合作”。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对日本的所谓对华文化事业持不合作的态度。1929年6月,教育部长蒋梦麟认为,日本对华文化协定有碍中国教育的进步,提出应予废除。11月16日,教育部咨请外交部废止日本对华文化事业协定及换文,如日方同意废除协定而不同意退还,中方则应拒绝日本在中国境内兴办文化事业。该要求遭到日本的拒绝后,12月19日,国民政府行政院训令教育部,废止日本对华文化协定。中日文化协定废止后,这项“事业”便由日本单方主持。国民政府虽在口头上不承认日本的“对华文化事业”,但却未能将其彻底废止(袁成毅:《中国近代对日战争赔款述》,《历史档案》2000年第1期)。据“日华学会”统计,1929—1937年,由变相庚款资助学资的中国留学生每年在300人左右。

何泽涌当时想,既然庚子赔款是中国人民的血汗钱,心存救亡报国的学生为什么不能前来报考、学习呢?因为有着这一信念,他没有和大哥住在一起,而是选择了一位日本小学教师的家里住下。小学教师上课去,他强化基础日语,小学教师回家后,他就与之进行口语对话。之所以如此选择和安排,就是为了一次考取。

1939年春季,何泽涌参加了日本文部省留学生综合入学考试,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日本东京庆应大学医学部。在此之前,因为“日华学会”要求受资助者必须有个学历“出身”,所以他隐瞒了曾是浙江大学这一“抗日学校”学生的学历,只说自己是北平私立育英高级中学毕业生,拟入庆应大学医学部,结果被“日华学会”放在了伪北平临时政府由汤尔和任教育总长的高等教育科的编制里,取得了由“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每月补助二十元的学资”,这是何泽涌留学日本获得庚子赔款的可能之一(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三十日临时政府教育部教育局高等教育科编制的中国留学生一览表》);可能之二,是何澄利用过去与汤尔和私交甚好的关系,通过汤尔和为何泽涌办妥了当时必须的《甄审表》。

庆应大学是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福泽谕吉于1858年在江户(今东京)创建的,全称为庆应义塾大学(Keio University),简称庆应大学或庆大,以经济学、医学、文学享誉日本。福泽谕吉生性怡淡,痛恨权术,不愿投身政界,而是从西方列强的炮舰背后看到经济、科技的坚强后盾,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他最早在庆应讲授经济学,号召学生向西方学习,建立新的经济学体系。他以“一身独立而一国独立”为主要口号,倡导个人的“独立自尊”和“立志尚学”;在课程设置上则以“接近世间一般日用的实学”为主导,希望学生日后能成为做各种卑微小事的人。所以,庆大的校训是“独立自尊”,校徽则为一个盾牌上有两支笔尖交叉,寓意为“笔比剑强”。校训和校徽的寓意,再加上福泽谕吉“尚实学、倡独立、不从政”的校风影响,庆大的毕业生多半不愿从政,而愿意从基层做起,以务实精神开创自己的人生天地。

何泽涌就读的庆应大学医学部创建于1917年,它的建立与福泽谕吉也有密切关联。福泽谕吉最早在大阪兰学(荷兰语文及学术)大家绪方洪庵开办的适适斋塾(简称适塾)学习,深知实学的重要,于是积极支持开办医学。当时从德国归来的世界知名细菌学者北里柴三郎被福泽谕吉礼聘为首届医学部部长。于是在庆应大学的四谷校区,这位被誉为“庆应医学之父”的北里柴三郎就有一座半身纪念塑像竖在那里。

原本就爱读书的何泽涌在庆大医学部的第一个学期差点儿没坚持下来。1939年暑假刚开始,他在给大姊何怡贞的一封信中就抱怨庆应的基础课枯燥难学:“德文好学,英文好学,考试时只是德文翻日文,英文翻日文,都脑糊涂了,见了学校的英文德文发恨!大叫‘混账三声。购原稿纸一千张,钢笔尖一打,准备写文章,也许文章写完后即归国。高兴时至福冈乘飞机归上海,所费只七十余元(浪费了)。”

那时的学生生活真苦,何泽涌每天的生活费严格控制在2毛钱以内,只有礼拜天才和哥哥一块补充一下营养,而这营养只是区区5毛钱。有剩余的钱,他全部购买了书籍。有一次,他到经常光顾的东京最大的外国书店“丸善”,买了一本英国出版的修养方面的书之后,又见有一本德文书,但定价7元,他觉“太贵而心欲之,只得书店内看了半天”(何泽涌1939年暑期致何怡贞信)。好在庆应大学图书馆藏书较多,在“图书大学共享”的口号下,全部开架服务,为何泽涌提供了阅读便利,并很快消除了他想速速回国的烦恼。这所建于1907年、八角塔式结构的图书馆,现已成为日本重要的文物建筑。但在何泽涌的心中,用拉丁文印在三田校区图书馆彩色玻璃门上的那个校徽图案——“笔比剑强”,对他的大学生活影响实在是太大了:“独立自尊”和“笔比剑强”深深地印刻在心中并在以后时时规肃着自己的行止。

到了大三时,何泽涌已不是中学时的一切皆抱怨,而是学会了分担家愁,替长者排扰。1942年7月8日,他给父亲何澄的一封明信片上这样写道:

父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顷接六月二十九日赐谕,敬悉。一是男等均已成年,而犹多使大人烦扰,思之每不胜惭愧。除自勤俭用,努力勉学外,并当时与诸弟通信,互相劝勉,务使不负大人所望。更祈大人舒心达观,万勿生气。男自信男决不使大人失望也。学校距暑假尚有两周,假中何行,尚未定。一切平安。请勿垂念。专此,敬请福安。

男涌叩禀。七月八日。

东京市牛区若松町一一八番地水谷方中国人何泽涌

一年后,何泽涌从庆大医学部毕业。他没有像他的姐姐哥哥那样,一直把书读到底,从学士、硕士到博士,而是毅然决然地返回了祖国,奔向中华民族的象征——壶口瀑布。当时,全国抗战的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就在壶口瀑布东岸的山坡上,地名曰兴集,阎锡山名之曰“克难坡”。

三“从容医乱国,坚决救亡羊”,供职山西女子医学校

1943年冬季,何泽涌回到苏州。他的归来和已从北京育英中学毕业回到苏州准备考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小弟弟何泽庆,给老父和老母带来了极大的欢乐。虽说这是有着10口之人的大家庭,但大哥何泽明1942年从京都帝国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后,即到北平大陆银行供职;大姐何怡贞此时正在美国剑桥学院进行教学工作;二姐何泽慧仍在德国。从1942年起到何泽涌回到苏州的这一年中,何泽慧每月都要通过红十字会写信到美国的大姐处,再由大姐转回苏州家里。而信的内容几乎总是这么不能超过25个字的德文:“你们和家里如何?你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消息吗?你能给家里写信吗?芽我挺好的。祝好,你的泽慧”(以上中文是何泽慧于2006年6月13日在北大医院住院时翻译的)。这样是否平安的急切心情一直持续到1943年7月27日。当何泽慧在这一天终于得知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平安的消息后,她悬在心上的惦念之情才踏实下来。而父母和何泽涌也一样,对远在德国的女儿和姐姐平安无事感到了莫大欣慰。

此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局势已发生了重要的变化。1943年12月3日,《中美英开罗宣言》在重庆公布,鲜明提出“制止和惩罚日本之侵略”,盟国将彻底打败日本,直到无条件投降。“全国军民欢跃鼓舞之情形,为数十年所未见”(《蒋介石日记》)。而对日本侵华所采取的以战为主、以诱和为辅的两手战略,由蒋介石亲自掌控的对日各种秘密谈判也呈现出态度逐渐坚决,条件逐渐提高,直至完全停滞的强硬局面(杨天石《蒋介石亲自掌控的对日秘密谈判》)。以此为标志,中日战争已进入到争取抗日战争全面、彻底的胜利阶段。

何澄在战时初期和相持阶段所肩负的特别任务在1940年过后大体就已处于待命状态,所以白天在已经整修好的网师园内布置庭园轩室,闲暇时则写讽刺汉奸的打油诗及与老友的唱和诗,并择时局的进展供给报界闻人钱芥尘主办的《大众》月刊发表。《开罗宣言》公布后,何澄做出了让他的5个儿子全部“从容医乱国,坚决救亡羊”的决定。1943年12月的一天,这位辛亥革命老人双眼仍看着报纸,与围在他身边的何泽涌和何泽庆留下了父与子的最后一张合影。

1944年1月25日是农历甲申年的春节,过了初五的1月30日,何泽源带着弟弟何泽诚最先出发,经湖北老河口辗转到重庆;何泽涌带着到重庆投考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小弟弟何泽庆第二批出发,经安徽蚌埠、河南商丘、陕西西安、宝鸡前往重庆;何泽明独自经商丘前往重庆。临行时,何澄给何泽涌何泽庆,何泽源何泽诚4人各写了两首长诗。其中写给何泽涌何泽庆的是《喜涌庆两儿远游》:

离我出门去,能无久别伤。

庆仍嫌幼稚,涌尚不荒唐。

两子心都善,青年志更强。

同情难溺爱,天性忍相忘。

道路应多险,兵戈况正荒。

汝曹休忽略,斯世要思量。

万事闻非见,千辛味勉尝。

余曾深阅历,尔岂解炎凉。

克己追贤圣,交游慎虎狼。

对人涵养贵,随俗合流防。

恶腐均邪径,中庸乃病方。

从容医乱国,坚决救亡羊。

猎等行安速,澄怀理自昌。

虚荣何济用,任意徒加忙。

老父言虽甚,前途虑异常。

真金堪火炼,瑜瑾发奇光。

在这首示儿诗里,原先在何澄眼里有时荒唐的何泽涌已被老父认为是“尚不荒唐”了,不但不荒唐了,而且是“心善”、“志更强”的有为青年了。知子莫如父,何澄的眼光真是历练通达,多少年过后,他所预言的“真金堪火炼,瑜瑾发奇光”,真是在何泽涌和何泽庆身上体现了出来。

1944年2月间,何泽涌带着何泽庆走到蚌埠后,给老父何澄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说他们从苏州坐火车到南京,然后乘渡轮到浦口,又乘火车到达了蚌埠,安全通过敌伪区。何澄接到何泽涌的信后,当下写了一首《得自蚌埠来书》诗:

万里征途雨雪天,书来告我我应怜。

能相亲爱真兄弟,莫忘艰辛比岁年。

阅历渐多增理智,见闻稍广减空玄。

尔曹异地如思父,父语遵循学圣贤。

这首情深意切的诗,是何泽涌他们兄弟4人历经艰险到达重庆后,由何澄的密友、时任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吴忠信亲手交给他的。这之后,父亲的《得自蚌埠来书》和《喜涌庆两儿远游》示儿诗,何泽涌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文革”期间,一件字画都没要,一件名贵的明清家具都没拿,只像留存生命那样留着父亲写给他的两首诗和一把写给他的扇面。这位大收藏家的儿子,在闻听“造反派”将要抄他的家时,不得不忍痛烧掉这几件被“红卫兵”认为是“封资修”的罪证,而在现在却被人认为是老书信或废纸时,他是何等的长叹又长啸:就当作祭奠父亲的祭物烧掉吧!故纸可以烧掉,父亲的书香墨字却是忘不掉的,因为那是父亲叫他“遵循学圣贤”的,所以他是一字不落地默记在心里的。

通过商丘、洛阳、西安、宝鸡到达重庆的这一条路线之好走,完全出乎何泽涌的意料。在商丘至洛阳的路上,他和何泽庆不但没有见到任何日伪军,就连国军也没见到。最奇特的是,这段路途虽然需要步行,但有拉老人和行李的平车,只要在平车上铺上褥子,老年人也可平缓舒坦地通过。到了商丘,想象中异常艰难的路途更是便捷多了,从商丘到洛阳到西安到宝鸡都有火车可以通行乘坐。而在宝鸡,前往重庆方面的大卡车上还有座位。到达重庆后,何泽涌就把这一路的见闻和交通情况报告给父亲何澄。当何澄接到何泽涌的书信,知他们兄弟5人都已安全抵达重庆后,何澄在与何泽涌、何泽庆最后一张合影上亲题:“三十二年冬摄于灌木楼前,三十三年春正月两儿相偕远游,今已平安达目的地矣。”喜悦之情溢于言辞。

何家兄弟5人齐聚重庆后,吴忠信在住宅为几位世侄举行了接风家宴,这使何泽涌感受到了在沦陷区和敌战区很难体会到的另一种父挚之情和对抗战充满必胜心的乐观气氛。

在重庆期间,吴忠信和他的孩子们几乎每周都要请何泽涌兄弟在外吃一顿,聚谈一气,这更令他有点于心不安,想早点离开重庆,前往二战区,到他叫阎伯伯所呆的那个“克难坡”投身到抗战之中。但就在等待音讯之时,却又赶上他们很相熟的张大千伯伯的画展在重庆展出。原来,张大千历时三年在敦煌临摹壁画后,先是于1月25日,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银行大楼举行了“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因观众异常踊跃,原定1月31日的展期不得不延期到2月4日才结束。由于画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教育部决定请张大千将临摹敦煌壁画展览移师到重庆再行展览,以鼓人心士气。5月中旬,张大千率弟子数人赴重庆筹备“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何泽涌和弟弟们与张大千见了面,张大千也请他的这几位世侄吃了饭,并详问了他的老友何澄(张大千称何澄为亚农八兄)买下网师园后如何进行修复的情况。最后,还给了他们当时绝对买不起的50元法币的门票。5月19日,画展开幕,何泽涌同弟弟们一起来到上清寺中央图书馆,入场观看张大千伯伯的画作。何泽涌说,我是看了张大千伯伯的那些临摹画,才知道敦煌学的。也是见了张大千才知道很是熟悉的张善子伯伯是在1940年10月6日为他八侄张心俭(张大千四哥张文修之子)作了一幅虎图,并题:“勇猛精进,自力更生,八侄努力学业”等字之后,应重庆各团体举行抗战报告会,积劳成疾,于10月20日午前逝世于歌乐山宽仁医院的。而对艺术家的作品对人民的教化作用,他是看了张善子1938年于上海“八·一三”抗战周年纪念日,挥毫在两大幅素帛上画了一只雄狮瞋目裂眦、四只如铁柱般的狮足踩踏在富士山上鬃张狂啸的巨作《中国怒吼了》,才始信不疑的。

在重庆的日子里,何泽涌兄弟还被父亲的老友、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创始人、董事长陈光甫先生请去吃了饭。

1944年7月,何家几位兄弟在吴忠信的安排下,何泽源留在重庆一军用纺织厂任技术员;何泽诚和已经考上西南联大的何泽庆由大哥何泽明带着从贵州到昆明;何泽涌则独自从剑阁关到西安,又从汉中平原辗转于秋林,于9月渡过距壶口瀑布下游300米处的悬空铁索桥,来到东岸的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和山西省政府驻地,向阎锡山老伯报到。

阎锡山的二战区司令长官部位于一新沟,居所是两孔窑洞,但洞壁是用白麻纸裱刷了的,办公用品摆放得井然有序,显得极其干净整洁。阎老伯见到何泽涌,先是问了一句:“你父亲身体还好吗?”何泽涌回答说:“还好。”就这么一问一答之后,也没再问及其他事情,阎锡山随即提起毛笔在“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用笺”的信纸上写了几个字,递交给何泽涌说:“好吧!你到杨镇西校长那个地方工作吧!”何泽涌就退了出来。出门后何泽涌还纳闷:本来准备了好多问题,预备着阎老伯要问,没想到就一句问候的话就完事了,工作了!原来阎锡山同父亲一样,与孩儿辈的人是从来不谈政治的。就这样,何泽涌便成为山西女子医学校的一位教员,教授两门课,一是德文,二是组织学。

在何泽涌到达克难坡时,这里经过4年多的克国难、克生活难的“克难运动”,已使一个原先只有6户人家,三面不是临沟就是面对着黄河,一面通高原的葫芦状独立山梁的小山村,已经发展成为可容纳2万多人居住、办公的山岭小城。整个克难坡结构、布局是以内外两道城垣构成的。根据自然地形命名的一新沟和二新沟居内,是核心地区;三新沟、四新沟、五新沟和西新沟为外城。在克难坡的日子里,最让何泽涌兴奋的是,夜晚睡在那盘火炕上,可清晰地听到壶口瀑布的涛声;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他不用因黑暗而仰头看天上的星星点灯,也不用秉烛夜读,这里的电灯比重庆的还要明亮些,自编教材,自刻蜡纸讲义,看书备课、给父亲和哥哥弟弟写信,真像壶口瀑布咆哮般的豪情满怀。

在克难坡,何泽涌得了小弟弟何泽庆顺利考取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喜讯;也得到妹妹何泽瑛的来信,说父亲为了让何泽庆好好读书,把上海法租界内海格路卫乐园23号的花园洋房也卖掉了,这使得何泽涌在喜悦的同时,又增加了一份为父母分忧的责任感。每当发薪水之后,他除了留下必备的日用品花销外,节余的部分全都寄给何泽庆以补学杂费和生活费。

在克难坡工作、生活了几个月,何泽涌初来这里的兴奋劲渐渐淡去,看着每天只有两孔窑洞的几十个学生,他颇觉这样教教书实在没多大意思,萌生了离开这里再觅能进行医学研究的地方的念头。恰在此时,阎锡山患了糖尿病,二战区需药品,受阎锡山委派,1944年12月,何泽涌从克难坡坐马车走孝义、义棠,然后改乘火车到太原、北京、南京、苏州,直至上海,为二战区和阎锡山购买药品。

1945年7月,何泽涌把购买药品的事办好后回到苏州。何澄因听何泽涌言说通过敌伪区的路并不难走,于是让何泽涌先陪伴他从苏州先到北京,在北京稍停到太原,到太原后经义棠到克难坡,与阎锡山会面后再经西安、宝鸡到重庆。行在途中的何澄,听到美英中三国联合在波茨坦对日本发表公告,命其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认定日本不久必败,马上改变到重庆的计划而转道到了北平。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胜利消息传来后,何澄想着何泽涌想离开老阎到别处另谋发展的事,于8月17日给女儿何泽瑛写了一封信:

瑛女阅:

昨寄一书想已收见。全面停战,世界和平矣。我们能如此过此难关,真是天佑。余已无远行必要,且老阎不日到太原,涌拟俟其到后再同余前往略周旋之即辞职另谋。苏州情形如何?望详告我。物品想必大落,此间已一落千丈,尤其是黄金也。余现移东煤厂二十八号雨三处,甚幽静,涌亦同住。匆匆此谕。

父手书

八月十七日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由于陆路交通阻断,也由于何澄患病,1945年12月20日,何澄决定先让何泽涌返回太原。12月21日,何泽涌背着行李和药品乘火车走走停停,到了无法开行的地段下了火车步走,到了可以通行的路段再上火车前行,于12月26日到达太原。到达太原后,何泽涌即向阎锡山汇报购买药品的情况并把他患糖尿病所需医治的药物一一交待清楚。阎锡山对何泽涌在国势大变的局面下,有始有终地办好这件事大为欣赏,不但给了他一年的薪金,还补发给他全套的夏冬衣服。何泽涌把回到山西后的情形写信告诉父亲,并提醒父亲由于石太线轨道常被破坏,旅客需背着行李和物品走一段路。1946年1月4日,何澄在接到何泽涌来信的当日,就给何泽涌回了信:

涌儿阅:

顷接十二月二十六日书,欣悉一切。旅中情形如此困难,使余闻之却步矣。林君拟约其来,面告彼等言语,艰涩行路更不易,不知彼等有此勇气否。瑛时有信来,家中均甚安好。诚已过长沙,想不日可到家矣。吴日升昨飞来平,汝大哥托带之款当交清矣,尚不失为好青年也。伊甚想与汝见面,闻汝方行,颇为怅恨。余一时不想回晋,究不胜往返其劳,且不愿与新贵同乘飞机也。决在海淀村物色一屋,正托人进行中……阎老伯病虽慢性的,但不易根除,劳民过度,更非所宜,应劝其节劳为要。□是日本训育民主监督,马是中国训育监督,此举三国外长会议之结果。人不争气,应有此情势,无可奈何者。匆匆此谕。

父手书

一月四日

第二天,何澄又将何泽涌回到太原后的情况写信告诉何泽瑛:

昨日已得涌自晋来(信),沿途固甚苦,幸尚未遭危险。伊离晋已十二个月,到后竟将十二个月薪水全给,且给冬夏衣服。老阎对彼可谓情甚厚矣。但老阎现患糖尿症,不健康可知矣。庆处有信否?颇为想念也。

1946年3月,何泽涌被奉派到山西川至医科任副教授。日本投降后,阎锡山回到省府太原,派山西女子医学校校长杨镇西接收了日本人办的桐旭医专,将山西女子医学校改为川至医学专科学校,并迁至原桐旭医专校址。桐旭医专原址在太原精营东二道街(现今山西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处),占地面积8万多平方米。主楼为两层砖木结构,造型为日式。楼东为图书室,西为病理教室。各种科研教室、学生宿舍、教授宿舍、运动场以及医学院的各种门诊室、病房等等很是齐全,医学仪器和教学设备较完整,比之克难坡的山西女子医学校的条件要好不知多少倍。在病理室,何泽涌还碰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在桐旭医专教授组织学、解剖学的日本人江口,原来是他庆应大学医学部的校友。他很想见见这位没有见过面的校友,但闻说已被遣返回日本,这使他深感战争的无情无义。上世纪80年代,何泽涌应邀到日本进行学术交流活动,还曾向日本同学打问过这位叫江口的校友现在是否还活着,在什么地方供职。有知情的同学告诉他,说江口自中国回来后,在家乡开了自己的诊所,当了私人大夫。也是在这所接收过来的桐旭医专,何泽涌还欣喜地发现了两大木盒组织切片标本,玻璃片上都贴着庆应大学的标签。这些组织标本为何泽涌以后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但此时的何泽涌仍无心在山西工作,还想辞职到别处干一番医学研究事业。何澄对他这种不安于现状、处处都要理想主义的思想给予了婉转批评,并于3月5日写信给何泽瑛说:“涌已到并,仍感觉不满意,拟辞归。现在各处相同,必理想者绝对无有任其所想可也。”也许是为了给何泽涌一个安慰,3月13日,何澄又给何泽涌一信:

涌儿:

英古杨掌援拟春暖归晋。今人多不爱古物,山西或当易物色千年以上者,闻外县比太原多,汝可便中探询之。倘有,已备法币百万元,余亦偕杨一游也。政治最好不谈,我们玩我们的。匆匆此谕

父手书

三月十三日

何泽涌得悉父亲要来山西的讯儿,真是天天盼着。然而,北平在3月16日突然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父亲因“积有尺馀,交通不便极矣,因此不能出门,终日在室内吟诗写字”。之后,又因国共两军在东北进行了一系列的接收内战,何澄认为:“东三省虽云好转,不过由急性症变为慢性病了,中国亡不了亦好不了,欲望太平,实难实难!”(何澄1946年3月17日给何泽瑛信)因为时局关系,辽津铁路不通,正太路也是时通时不通,何澄到山西与阎锡山一晤的打算一拖再拖。恰在此时,张大千在颐和园养云轩为何澄租留了三间房,以至于何澄稍后有了“必在此玩的兴尽即归苏矣”的打道回府的打算……父亲不再到山西来了,这令何泽涌十分失望。

1946年4月13日,已移居到颐和园养云轩的何澄收到何泽涌寄来给何泽庆的两万法币。1946年4月14日,何澄在给何泽瑛的信中说:“汝两阿哥寄来法币两万汇给庆,伊有能力赠人矣,并云:此后庆一切当由担负。可谓难兄难弟,一笑。”何澄的一句“难兄难弟”,不久真成了与何泽涌、何泽庆这对难兄难弟的离别之言。1946年5月11日,何澄因患脑血栓在北平东交民巷法国医院悄然离世。何泽涌在为慈父守孝下葬后回到太原,从此,他把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工作——教学、研究和培养年轻教师,都定位和奉献在山西医科大学了。

四服务山西医学界六十五年,著述列入一代学人之林

太原解放后的1949年9月,太原军管会以山西川至医学专科学校为主要班底和家底,合并了抗战复员回来后的山西大学医学院和山西省立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及晋冀鲁豫边区白求恩国际和平医学专科学校,共同组成了山西大学医学院;1953年9月,由4校合并而成的山西大学医学院独立建校,更名为山西医学院。1996年4月,成为学科齐全的综合性大学后,改名为山西医科大学至今。无论大学校名和学制如何变更,何泽涌一直在山西这所历史最悠久,教学和医学研究最上乘的医科院校工作着,直到1989年7月退休前,他已是我国第二代从事细胞学、组织学研究的著名专家之一。

我国近现代第一代细胞学、组织学的专家学者均是出生于晚清,成长于民国,且大多都有在德、美、日留学经历的一代学人。我国第二代细胞学、组织学研究的著名专家大多生于上世纪20年代前后。晚于这段青史而出生的人,想成为一个什么大家实在是不容易了。何泽涌有幸生于这个可以造就学贯中西的学问家和科学家的黄金时代,除了自身的努力,也得益于家风的熏沐和不好好读书绝无出息的家教,使他能够在自己所选择的专业上做出今人无法比拟的学科成绩。

胚胎学是生物学中一门研究细胞结构和功能的分支显学。因为有机体的生理功能和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以细胞为基础表达的,因此,不论对人体的遗传、发育以及机能的了解,还是对于作为医疗基础的病理学、药理学来说,任何一项真正具有科学价值的细胞学研究成果对于这些学科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组织学是在解剖学的基础上发展而形成的专门研究机体微细结构及其相关功能的科学。通过医学家的研究,可以阐明在正常情况下,细胞、组织、器官和系统的形态结构和其生理活动,以及它们在人体内的相互关联和意义。组织学的研究进展对于生理学的研究具有环环相扣的作用,同时也是研究病理学的基础。

何泽涌在这两方面的研究及教学成果均是建立在第一代学人基础之上的。1952年,朝鲜战争中,美军在朝鲜和中国边境使用了细菌武器,中国政府对内提出了要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毛泽东也发出了“动员起来,讲究卫生,减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敌人的细菌战争”的号召,全国城乡由此开展了深入广泛的爱国卫生运动。也许是这个时代背景,全国大部分医学院校都组建了组织学胚胎学教研室。1954年,山西医学院也组建了组织学与胚胎学教研室。从来也没存作官念想的何泽涌,由于一个偶尔的历史机遇而成为这个教研室的主任。当时所谓的教研室,其实也是学苏联的。而西方的大学和民国时期著名的清华、北大都建立有许多研究所或若干学科研究所,之所以设立研究所,为的是加速人才成长和给优秀学生一个深造的机会。而教研室的普遍设置,实在是一种两头都沾边,但两头都不会做得很好的一个非驴非马的嫁接品种。但既然有了这么一个教学和研究机构,何泽涌就想在教学上做出点贡献,在著述上有些成就。

这一时期,除了组织学与胚胎学教研室主任,何泽涌还兼任基础医学系副主任,分工负责科学研究和师资培养。

据王周南教授撰文介绍:“何泽涌教授从事教学工作多年,他的讲课一直受到广大学生的好评。学生们听课后反映理解透彻、印象深刻。他的讲课为什么会受到学生们的欢迎呢?主要是由于他认真备课,重视教学方法的结果。”(《解剖学研究》,1982年第1期)确实也是如此,何泽涌上课时,不拿任何书,也不拿讲稿,只拿一支粉笔,只靠早已完成的很好的课业和台下备课的硬功以及在显微镜下所得的研究心得,娓娓讲来,遇到当时国内还没有统一的组织学和胚胎学专用名词,他才板书出英文,但这也是为了学生们阅读外文专业书籍时更便捷一些。

何泽涌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一位华侨女学生,有一本Maximum和Bloom合写的组织学原版教本,也有几位学生看的是油印的这本教本。这些学生都把何泽涌在课堂上板书的英文专业术语夹杂在教本中,认真记下,反复背诵记忆,在学业上进步很快。

除了教学之外,何泽涌还与教研组同事合写了5篇组织胚胎学方面的论文,这些论文均刊登在本院的学报上。对外发表的两篇文章,却是鸠占鹊巢,在被各大学汉语言文学系教师和学生十分看重的《中国语文》(1955年第1期)上刊发的《民族形式不就是汉字形式?》,以及1957年由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的《汉语拼音方案草案讨论集》(第1辑)中所收入的《对汉语拼音方案(草案)的意见》。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何泽涌比较集中地从事肥大细胞的(Masraco)研究。据山西医科大学王周南教授介绍,肥大细胞是在人体分布很广的一种细胞。虽然研究证明它能产生肝素、羧组胺等物质,且与过敏反应也有关系,但它在身体内的正常功能仍不能显示充分。60年代初,何泽涌率先创造了用中性红氯化铁对肥大细胞的新的显示法,受到了从事肥大细胞研究工作专家的重视。此外,他还对上皮组织增生与肥大细胞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当北京医学院组织学胚胎学教研室主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今称院士)马文昭教授发现磷脂类有增强细胞器的结构和机能作用时,特别是能促进皮肤表皮生长之后,何泽涌也发现表皮下结缔组织中的肥大细胞显著增多。这项研究发现使得医学专家在磷脂质对组织的作用,对肥大细胞与上皮组织增生的关系等等方面,都有了新的观察和研究的目标。何泽涌同时还发现,涂醋引起皮肤上皮组织增生时,其中结缔组织肥大细胞也增多。为此,他对这种上皮组织增生反应中出现的肥大细胞中的5—羟色胺进行了组化观察和研究。此后的这项研究成果以论文形式在中国解剖学会于1962年召开的学术讨论会上宣读后,受到了与会同行们的高度重视。这些观察发现和研究后得出的见解,充分反映出何泽涌不囿于科学教条,求真探索,敢于创新的科学研究精神。

小心谨慎地只进行着教学和学术研究和从来不谈政治的何泽涌,到了冤情似海的“文革”时,还是没有逃脱掉“红卫兵”的围剿。他自己的人体组织被“红卫兵”解剖为“反动学术权威”,胚胎细胞被“造反派”用显微镜照出是“阎锡山的孝子贤孙”,脑组织和脑细胞中被发现是“美日帝国主义的走狗”。于是,只能挂黑牌,挨批斗,“消灭、踏烂、粉碎”,随后便是住牛棚,淘大粪,装卸煤,打蜂窝煤。

1969年秋季,中苏关系日趋紧张,10月10日,正住在苏州南园宾馆(“灵石何寓”内的“两渡书屋”和“灌木楼”,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苏州南园宾馆的一部分)的林彪向在北京的军委办事组组长、总参谋长黄永胜,发出一个“关于加强备战、防止敌人突然袭击的紧急指示”,要求“立即组织精干的指挥班子,进入战时指挥位置”。这个指示由军委办事组以“林副统帅指示”(一号命令)名义正式下达后,山西医学院“疏散”到忻州地区定襄县的一个人民公社继续“备战备荒闹革命”。在定襄一年多的日子里,革命群众整天先开他们自己的会,然后再开批斗所谓牛鬼蛇神的会。被无产阶级专政起来的何泽涌则被命令每天到很远的一个粮站为他们用平板车拉粮食。从这个粮站出来不远处有一个有山挡住视线的急转弯路,拐过来就是一道很直的大下坡,拉着超载的粮食,如果一下子拐不过来,会连人带车翻滚到深山沟里。每到此处,何泽涌命悬一线的神经总要紧绷起来,好歹他不是阔少爷,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做惯了,再加上体力和判断很强,外加一位清华外文系研究生毕业的女同事在后面合力使劲,才在一年多的拉粮危道上没有发生车翻人死的灾难。把粮食拉回来,还不能歇息,要立刻为食堂拉水。后来与他一道拉粮的女同事因不堪忍受莫须有的罪名,悲愤自杀。还有一位老师,割腕自尽后,造反派连尸体都不肯好好掩埋,随便在路旁野地里挖个坑就算把人打发了。结果,这位含冤自杀的老师尸骨未寒,就被野狗吃掉了。更令何泽涌不堪回忆的是,有一位老师全家都被逼死,这位老师先是给自己的小孩喂了毒药,后是夫妻二人上吊自尽。在那样一个人人都昏了头的年代,除了这些不堪羞辱、以死而作出最后抗争的老师冤案,最令何泽涌诧异的是,居然还有一些非常清醒的“不能从学术上超出过,就从政治上打倒他”的人。但他是一个外表温顺但内心却永远不会苟且的人:你打你的,我研究我的。果然,待到“复课闹革命”之时,造反派不得不起用他们这一群“反动学术权威”来编教材、教学。何泽涌至今还保存着一本经过一年多教学实践而于1973年8月油印成册的《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这本教材原本是从他在1955年就已油印成书的《组织学与胚胎学》删节而来的,因为毛主席有著名的“学制要缩短,课程设置要精简,教材要彻底改革,有的首先要删繁就简”最高指示,所以原先那本厚厚的《组织学与胚胎学》,就不得不删节成为一册薄薄的《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原先的署名是何泽涌编,1973年的这本试用教材署名却是“山西医学院教材编写小组”。更有意思的是,1955年的《组织学与胚胎学》讲义,扉页背面,何泽涌选用的是那个时代英雄楷模吴运铎的一段话:“学习,它不是一场轻松的游戏,而是不断战胜困难的斗争过程,谁能经起困难的磨练,谁也就是胜利的获得者……要热爱自己的专业,热爱每一门功课,因为只有对学习的热爱,才能获得学习上的最大动力。”而到了1973年,《人体组织胚胎学》试用教材扉页印的是毛主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大红题词,扉页背面,印的全是毛主席语录:“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等等。一本纯医学的教材,为了“纲举目张”,竟然不得不印上几段最高领袖的最高指示,真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尽管这场闹剧还没有完全闭幕,但何泽涌利用这段可以编写教材的机会,悄悄拾起了他的细胞学研究。1976年“文革”还没结束,他即在中国科学院主办的自然科学综合性学术刊物《科学通报》第1期上刊发了《关于阑尾与免疫功能的关系及其组织结构的分析》。这篇论文对长久以来把阑尾看作是盲肠退化了的一部分,并以此作为生物进化证据的例子,从组织学的视角,论证了阑尾的结构不只是肠管结构的萎缩退化,在阑尾的粘膜、粘膜下组织内另有发达的大块淋巴组织,从而揭开了阑尾未被认识的另一面。同年,他的另一篇论文《身体内的识别系统》,也在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和中国生物物理学会共同主办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第1期上刊发。

何泽涌的这两篇论文在中科院的刊物上发表后,声名大振。就连他出差到北京,他二姐何泽慧让他住在一位单身物理学家的家里时,那位物理学家都说,我看过你在《科学通报》上的那篇阑尾不完全是生物进化的文章,原来你是何泽慧的弟弟呀!

受此鼓舞,何泽涌的研究心得越发不可收。1976年9月,他的一组三篇关于“细胞膜的结构与功能及其有关问题”系列文章又在《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第3、4期及1977年第1期上分三期连载。第一篇是《细胞膜的基本结构》,第二篇是《细胞膜物质运输与细胞膜受体》,第三篇是《细胞膜的生物学意义及细胞膜与细胞核的关系》。据王周南教授撰文介绍:这是国内最早介绍细胞膜的液态镶嵌学说、CAMP与CGMP阴阳学说、细胞膜低密度胎与血脂调节关系的学术论文,在细胞质学发现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同时也是细胞学研究领域的最新进展。颇有意思的是,何泽涌所发文章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1976年第3期的头条文章是由中共河北省定县东南宋公社委员会集体署名的《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伟大的动力,深刻的变化——文化大革命给东南宋公社带来免费医疗》,1977年第1期的头条文章竟然是郭沫若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人类文化史上最荒诞不经的“文革”终于令人不堪回首地结束了。劫难过后,何泽涌重新恢复了组织胚胎学教研室主任的工作。在何泽涌的精心组织下和他对各国组织学、胚胎学进展的熟知度,很快为组织胚胎学教研室制定了两个研究方向:一是胚胎发育的研究,主要研究胚胎发育过程中的细胞迁移、分化和转分化以及相关分子的相互作用;二是肥大细胞的研究,主要研究在不同生理和病理状态下肥大细胞的分型、分布、数量和超微结构的变化,以及肥大细胞与相关细胞的相互作用。自1979年开始招收首批硕士研究生以后,仅仅过了三年,何泽涌主持的这个教研室就成为国务院授予的第一批拥有硕士学位授予权的教研室所。

恢复了正常教学和研究秩序的人类文明常态的生活是令人感慨万千的,随之而来的思想解放运动更是令人鼓舞的。由于在“文革”10年间,国外肥大细胞研究突飞猛进,使得何泽涌不得不加快了研究的节律,力图尽快追赶上世界上组织学和胚胎学的最新研究成果。1979年,他注意到国外从体外培养的细胞中发现肥大细胞还有杀死肿瘤细胞的功能。与此同时,他开始关注肥大细胞与肿瘤之间的关系,并开始着手进行肥大细胞对各种乳腺肿瘤间关系的研究。他发现,莞花、天花粉等中期引产药物可使子宫肥大细胞数量增多,子宫的肥大细胞数量因性周期不同而发生变化,但身体其它部位组织中的肥大细胞尚未见因给以雌激素而有量的明显变化。此外,对消化道呼吸道的肥大细胞的分型与分布,他都进行了细致的研究。这种研究的意义在于,过去一直认为肥大细胞是一种单一的细胞,但何泽涌用组化方法发现,子宫皮肤上的肥大细胞在形态上虽然相同,但却有质的不同,这是肥大细胞研究上的新突破(王周南《何泽涌教授》)。

1980年,何泽涌在已改为双月刊的《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进展》杂志第1-4期上刊发了4篇有关“细胞运动”的系列论文,研究论题分别为《肌细胞的超微结构、收缩机转及其与细胞膜的关系》、《肌动蛋白、肌球蛋白等在非肌细胞的存在形式及其形成》、《肌动蛋白等与非肌细胞的功能活动、胚胎发育及皮肤电位差的关系》、《肌动蛋白微丝等与细胞膜》。这组系列文章不仅介绍了肌细胞的收缩机转的结构基础,还介绍了非肌细胞中肌动蛋白的功能,肌动蛋白与胚胎发育中器官形成、皮肤电位差、细胞肿瘤转化等关系。虽然这些文章已经刊发了近30余年,但至今仍为国内一些细胞生物学者所引用,并成为重要的学术参考文献。

何泽涌和他的妻子杨美林教授带领教研室同事,从60年代就着手进行的肥大细胞与医学关系的研究,至今仍没过时。一个典型的例证是,2006年5月30日,北京协和医院急诊科曾来函件,邀请杨美林参加全国紧急综合救治高级研讨会,并在会上作科研成果《人胎儿呼吸道肥大细胞的定量研究》的学术报告。这个研讨会,可不是普通的科普会议,而是“旨在培养一批急诊骨干和学科带头人”的国家级研讨会;杨美林的这篇研究论文,在事隔多年以后仍被医学界有关人士所重视,足以说明,山西医科大学组织胚胎教研室在上世纪把肥大细胞作为研究重点,对医学界的贡献是多么多。令人叹惜的是,北京协和医院发出的这份邀请函却是一封永远也不会有受邀者前去出席的函件——当何泽涌收到这封高级研讨会的信函时,受邀人杨美林已于5年前因病去世。

组织学和胚胎学本来是医学课程中的两门基础学科,但这两门学科在发展中相互渗透、相互推进、密切关联,如何在我国医学教育体系中将组织学与胚胎学合而为一,使之变为一门医学基础课程,在教学中规范地使用,就成为全国从事组织学和胚胎学教学的专家教授考虑的一大问题。在此之前,何泽涌的译著《人体发生学——面向临床的胚胎学》(?眼加拿大?演K·L·穆尔著,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年),他的讲义《组织学与胚胎学》内部教学用本,早已被一些高等医药院校作为主要教材而广泛使用。由于何泽涌在组织学和胚胎学领域中钻研得深广,在“文革”后举行的第一版《组织学与胚胎学》统编教材讨论会上,他的精辟见解和发言,使与会者折服,受到了同行们的尊重。因此在《组织学与胚胎学》第二版的编写中,他被推举为主编。由一个非重点院校的山西医学院的教师担纲全国统编教材主编,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

全国高等医药院校教材(供医学、儿科、口腔、卫生专业用)《组织学与胚胎学》第二版与第一版相比,有较大的变化,很多地方几乎是重写。何泽涌没有模仿摘抄国内外既有的教材,而是从我国教学实际出发,既包括了这两门学科的基本理论、基本知识,又充分反映了这两门科学的最新进展,在国内外同类教科书中是特色突出的一种。在胚胎学各章,何泽涌既考虑到了胚胎学的特点,又适当地介绍了实践胚胎学的内容,如结合叙述有关畸形的形成,使对胚胎发生不只是知其然,还可知其所以然。王周南教授说,这本教材的内容明显地更新了,写得简明扼要,篇幅比第一版少了四分之一。该书于1983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后,因其高质量的科学性和实用性,例证浅近而说理精详,结构严谨而见解独到,被全国医学院校广泛应用,使80年代的无数医科生受惠终生。

1983年8月3-4日,中国解剖学会山西分会在太原市召开学术年会,何泽涌和他的妻子杨美林分别作了有关免疫细胞的某些新进展和神经脊的分化的主题学术报告。从此之后,何泽涌终于实现了著书立说培养一代新人的心愿,并且开始活跃在医学学术的前沿。

其实,《人体发生学——面向临床的胚胎学》和《组织学与胚胎学》,并不是何泽涌的第一、二本医学著述。早在1949年,他的《结核病常识》就由当时大名鼎鼎的《家》杂志出版社出版发行。还是在1948年,何泽涌因他的表妹王守荣患肺结核病,花季初开便被夺去生命,悲痛过后他便以书信的文体写了十几篇如何防治结核病的文章,投寄给上海《大公报》“卫生副刊”。据医学史记载,肺结核流行于17世纪,到19世纪末,在伦敦和纽约,有5000万带菌者在到处传播着结核病,每年至少有700万人死于此病。直到德国细菌学家罗伯特·科赫于1882年在显微镜下发现结核病是一种寄生病,它的病原是结核杆菌,并于3月27日在柏林生理学院的阅读大厅向柏林生理学会报告他的发现后,医学专家才对“一般都相信结核病是非传染性的”经典理论产生了颠覆性怀疑。然而,结核病是否真是传染病,还是经过了漫长的争斗之后,那些不承认结核病具有传染性的医学家才在科学与真理的面前低下了曾经高昂着的头颅。1886年,法国出台了一项禁止在全国任何城市、乡村的公共场所随地吐痰的法令。1887年3月5日,原先反对科赫理论最盛的英国皇家布朗普顿医院做出医院里每个病房内痰盂每星期必须倾倒和消毒一次的规定,这是世界范围内公共卫生运动的肇始,也是医院和公共场合摆放痰盂的起因。但在特效药链霉素等药物发明之前(1945年),绝大多数结核病患者惟一的疗法是在气候温和、空气清新的环境中疗养,什么“空气疗法”、“营养疗法”、“山地疗法”之类很是流行,这也是疗养院在中外大量建造的缘起。何泽涌的这十几篇文章,既包含了何泽涌对表妹以及每一个患结核病病人的深切关爱,也显示出一个青年医生充满高尚医德的医学素养。当《大公报》“医学周刊”编辑收到这组稿件后,竟然觉得何泽涌的这组文章转投给由黄嘉音创办主持的《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能够使更多的患者得到防病治病的指点,挽病痛和生命于这本普及性的小册子之中。就这样,原本希望在《大公报》“医学周刊”刊发的这一组如何靠疗养治疗结核病的文章,反倒因为这种缘故,被何泽涌从来也不认识的黄嘉音,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家》出版社的出版社给出版了。

黄嘉音(1913—1961),福建晋江人。青年时代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史系,兼修心理学、新闻学。1936年与林语堂及哥哥黄嘉德成立西风社,担任主编兼发行人,出版《西风》月刊和《西风》副刊、《西书精华》季刊等。1946年,在上海胶州路186号创办《家》,1949年7月将《家》杂志改组为家出版社。新中国成立后,黄嘉音被安排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工作。1958年被错定为“右派分子”,1960年,被发派到宁夏固原黑城农校劳动改造,翌年1月病故。直到近来,何泽涌才从一位小文友的口中得知黄嘉音及《家》杂志及《家》杂志出版社的来龙去脉。他对此颇为感慨: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编辑,一个根本不知道的出版家,竟然见了文章,一个推荐转投,一个热心出版,这样的事现在恐怕只能一厢情愿地想一想,而另一方却怎么也不肯做了。

1987年1月,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了何泽涌主编的《组织学与胚胎学进展》,连同先前出版的《人体发生学——面向临床的胚胎学》和《组织学与胚胎学》;1989年和1990年,何泽涌又在国际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细胞学的顶级专业期刊《Acta Ana-tomi-ca:International Archives of Anatomy,Histolo-gy,Embryology,and Cytology》(解剖学报)连续发表两篇有关肥大细胞的独创性研究论文。该刊在瑞士出版,编委由英、美、德、法、日等世界著名专家组成。由国内一级学报杂志到国际最具权威性的顶级专业期刊,由普及性的医学小册子到专业性的全国统编教科书及译著,何泽涌终于实现了他步入著作之林的夙愿,从而也对我国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的教学和实验研究及学科建设与发展做出了开拓性的历史贡献。由此而来的是一系列名头和名誉:1981年任卫生部高等医药院校医学专业教材编审委员会委员、组织学与胚胎学编审小组组长,主持拟定高等医药院校专业组织学与胚胎学教学大纲;1987年被卫生部聘为《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组织学与胚胎学分卷》编委;中国解剖学会第六、七、八届理事会理事;山西省解剖学会第二届理事会理事长,第三、四届理事会名誉理事长;《解剖学报》编委,《山西医药杂志》编委会主任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兼职教授(1980年前后,该大学曾商调过何泽涌,但他不愿把家搬来搬去,搁下正在研究的课题),南京铁道学院顾问教授;山西省第三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山西省政协第四、五届委员。1989年,被山西省教育委员会、山西省人事局、山西省总工会评为山西省优秀教师。1992年,经国务院批准,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回首往事,整个80年代,该是何泽涌一生最充实甜美的10年。可惜的是,这充实甜美的10年本该是往前推移20年的——1989年7月,何泽涌退休。

五耄耋步履仍健,往事却越百年

从退休到现在,已经整整20年。20年当中,何泽涌读书思考,每日卷不释手。对人对事,仍如青壮年时期,粗枝大叶,不耐细节。对一切有学问的人仍然不分老少互相尊敬,乃至不绝赞语。他信守学术的尊严和基本原则,处事丝毫不苟,也绝不屈于外力,从来不倡时髦肤浅之议,也不会取宠于众。他是博学的,每多新见,但慎于执笔。对事识大体不屑名利,只有读书癖。他的基本训练是在科学方面,但尊重国学,欣赏司马迁的太史公笔法。他是一个能把书读通了的人,且有广博的视野,有深邃而公允的见解。他曾给他的一个晚辈开了一个书单,请其设法给他找到,并说他特别想看。其中有连这位晚辈都没有看过的牟宗三的《道德的理想主义》。由此可见,这位耄耋的老人的心念和思想。

中国第三代解剖学、组织学、胚胎学、细胞学的专家现在渐成医学领域的业务骨干,有的是读其书,有的是出自门下。获益处,当不在流畅的讲解,而在其对学术了解的深度,对求知态度的诚恳,对学术的欣赏和尊敬,以及为人严正不阿的人格影响,所以何泽涌从来不说自己是“桃李满天下”。

他绝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但也有普通年长者那种思念亲情和往事的眷顾。

2006年5月28日,时年88岁的何泽涌回到他的祖籍灵石县两渡,参加由第十七世孙何文苑出资兴建的何家文化广场竣工揭幕仪式。在这之前的一天,因见着弟弟妹妹和侄女、外甥外甥女齐聚太原,太高兴了,一不留神把一只手腕摔伤了,他是打着绷带、夹着夹板前往灵石两渡祝贺的。

在这个以显赫家族姓氏命名的广场,从汾河滩地拾级而上,依何澄8位子女的大小排行镶嵌着的8块石碑,上面镌刻着他们各自为故乡灵石两渡题写的一句话。何泽涌选用的是何澄送给他小弟弟何泽庆那把由他保存的扇面上的两个字:“不苟!”

听说何家文化广场还把被苏州南园宾馆扔弃在“灌木楼”门前那座假山上,早已成为半截残碑的“灵石共和堂何”的界碑仿制回来,重新拼接好,镶嵌在一片花岗岩铺就的广场最顶端,何泽涌就迫不及待地寻找过去。在这块仿制的“灵石共和堂何”界碑面前,他感慨万端:在那个时候,谁家的界碑不是“泰山石敢当”啊?惟独父亲面对袁世凯疯狂捕杀缔造共和的革命党人的倒行逆施毫不畏惧,颇有深意地竖起了“灵石共和堂何”的界碑!而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一块见证了共和历史征尘的界碑,却一次次被人扔弃,最后竟然成了一块残碑,这是历史的误会,还是爱国主义思想仍然没有深入到每一个国家工作人员的心中?他十分不解。他以为,一块小小的界碑,颇能反映出一个社会的变迁和价值取向,所以他很在意何家文化广场复制的这块界碑,也很在意苏州南园宾馆那块残破的界碑,经过又一轮翻新重盖,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

在“不苟”石碑面前,何泽涌站了很久,看了很久……也许,看着他父亲写给何泽庆的“不苟”两个字,何泽涌又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小弟弟何泽庆的一些生前死后往事。1976年2月2日,与他最要好的小弟弟何泽庆在上海杨浦区中心医院逝世。何泽庆在极左路线初兴的年代,因坚持真理、探索真理的尊贵特质而发表并坚持以后终被认为是正确的不能再正确的意见,遭到多次迫害: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送到北满农场劳动改造;“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受到无情的甚至是血腥的批斗,最后被无产阶级专政,身陷囹圄,终因罹病已久,为真理而献身。而在何泽庆逝世前的1975年12月14日,何泽涌便给长春地质学院党委写了一封信。信的前半部分详说何泽庆已在上海做了肝癌切除手术,希望对其医疗费用能予以解决;信的后半部分要求长春地质学院党委能尽快就何泽庆的政治问题,做一次全面的审查,以期在弟弟有限的生命中,给以平反:

关于何泽庆的政治问题:在何泽庆离长春时,物理实验室负责同志曾告何泽庆说,何泽庆的问题群众已经讨论过,但组织上还没正式表示。按何泽庆目前的病情,他实际上是在健康上已经判了死刑的人。怎么使他在今后有限的生命中,解除他思想上沉重的负担,鼓励他加强与疾病斗争的能力,使能延长其生命,使他今后有可能再回到工作岗位上,充分发挥他的一技之长,不辜负党和人民对他的培养,这是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何泽庆对他过去的错误一直感到沉痛,感到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在九台结核病院长期住院病卧中,以及今年春天出院休养期中,他一直在不断加深对他自己过去错误的认识,一直没有放松对自己思想的改造。几年来他还一直把他的思想经常不断地向组织汇报,即使在病卧期中。至今,他在肝癌病重危急期间,也能念念不忘他自己的问题。我作为何泽庆的亲属,诚意地请求长春地质学院党委,对何泽庆的问题,结合他近年来的改造表现,再给他作一次全面的审查,希望在他有限的生命中,能给以解决。希望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时期能去掉他思想上的沉重负担,使他能为党为人民能尽他最后的一分力量。

以上的恳求是否恰当,请予以考虑。如蒙允准,恳能尽早解决。

何泽庆的哥哥何泽涌

于山西医学院

1975年12月14日

何泽涌的这封信因是背着何泽庆写的,也因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犹如蝗虫一般,所以即使在治学和大事上不苟的何泽涌也不得不说上一些何泽庆绝不肯自辱和悔过的话,但能拿起笔,要求长春地质学院给何泽庆尽快平反,实在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那毕竟不是“文革”后的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年代。这是何泽涌“不苟”精神最大胆也是最直接的一次爆发。

也是在何家文化广场竣工揭幕仪式那天,打着绷带站在主席台上的何泽涌发言说:“父亲从小离开两渡,却从未相忘于两渡,父亲给在苏州修建的房子起名为‘两渡书屋,我们兄弟姐妹有6人都出生在两渡书屋……我是上小学时知道两渡的。父亲好收藏,与苏州几乎所有文物界人士往来密切。一次,我路过一家文物商店,店的门匾落款为‘两渡村人。我好奇,问店主‘两渡村人的含义,店主说,就是你父亲啊!原来父亲的号就是‘两渡村人。”

由于父亲出生在灵石两渡,且把自己造起的第一所住宅命名为“两渡书屋”,又由于父亲自号“两渡村人”,所以,尽管出生在苏州“两渡书屋”的何泽涌始终觉得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到山西,留在山西,生活工作在山西60多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中国人在乎祖籍和出生地的乡亲乡谊越到晚年越是解乡愁的。

事实上,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何泽涌的出生地苏州的“两渡书屋”已不再是他的了,而在灵石两渡,村子里还保留着他父亲出生时的小院。

1949年12月23日,何泽涌的母亲王季山被人杀害于苏州“两渡书屋”。1950年8月,王季山的8位儿女齐聚苏州,共同商议双亲的安葬及家产事宜。在意见迟迟得不到统一的情况下,何泽涌留下一份关于处理家事的意见书,与二姊何泽慧相伴,没带一件家产返回到北京和太原,时间是8月28日。这份意见书如下:

(甲)一般原则(适合于一切事项)

①一切家事由会议决定。会议须八人中六人以上出席为有效。一切不经会议决定所作事项,是不合法的,对此保留一切权利。

②会议决议必须遵行。

③会下一切意见只是参考意见,对决议事项无任何约束力。对未决议事项,亦无行使权力。

④会期宜于暑寒假做,本人不能出席时得委托他人代表。

(乙)双亲后事。

①在双亲坟墓未修好前,不得分遗款。

②坟墓及墓碑式样字体由会决定。

③个人意见:墓碑重换大石碑,字体用仿宋体,坟墓上盖亦重换新的大的,作二个坟头。

④修墓由会议选举人,负责执行。

(丙)处理遗物。

①在未完全分清前,由会议选举人担任保管、对外交涉、修坟等职,一切事项分工合作。

②父母生前给谁的东西,即谁的东西,不可要还,亦无权要还(如要算老账,则大家都要算,想亦无法可算)。

③父母逝后尚未给的东西,八人平分(不论以往谁已否拿过)。

④如认为母亲遗言虽某一项要算,则处理遗物一切均依据母亲生前决定。

(本意见书同样写两份,一份交大姐,一份交大哥)

此次家事是如何处理的,是否按何泽涌的这些意见办了,姑且不论,但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有一个适合于一切事项的一般原则,则是何泽涌终其一生都在恪守的要义;而在他们兄弟姊妹8人都同意捐赠出去现为世界文化遣产之一的网师园之外,独想保留十全街“两渡书屋”和“灌木楼”的意愿却被历史更迭成“悬案”,反倒使他很无奈,很痛心。想想当年父亲给何泽慧和何泽瑛另外盖的两幢小洋房(曾租给我国著名流体力学家、理论物理学家、北大校长、中科院院士、全国政协副主席周培源和《申报》总经理马荫良暂住),现在不但无影无踪了,而且连个说法也没有,他就感叹:我们的一些地方官员在制度管理和历史遗留问题上的处理还存在着一些问题。

2009年9月6日,何泽涌被请到了山西医科大学90周年校庆和主席台上。90年校庆,90载经世磨砺的人生之路,何泽涌在这一天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企盼,所以他只是到主席台签了个到,小坐了一会儿,就以到校园看看的客气话退席了。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小儿子何为群的陪伴下,冒着大雨来到了曾经工作过几十年的教学楼前。面对这位木铎金声,教泽广被的老教授,他严谨的学风和深入浅出的授课法,不遗余力地培养青年教师的热忱,研究上的事皆征实,论必近真,从不草率从事、陈说旧义、妄下结论的独立思考精神,令受教于他的学生感怀不已。在这里,他的学生给了他无限的欢乐:有的请他签名,有的请他合影,有的与他开怀畅谈,有的问他认识不认识我这个50多前的学生了……受到众星捧月似的那种尊崇,这是一位自己无愧、学生真心爱戴的教师才真正喜欢见到的场合。

当一个年过九秩的老人仍在快步走时,当一位学无止境、风雨兼程的老人把老子《道德经》中的两句话作为自己晚年生活的座右铭时,许多人都从心境上感到难望其项背。老子的这两句话是“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无论学人对老子的这两句话有何种解读,何泽涌自认为:老子的第一句话是该如何认识自己,第二句话是该怎样做人。仅仅两句话,短短十几个字,放大的却是这位“世纪后”老人阅世知已的“不苟”、“不盈”的完整人生。

《楚辞·九章·惜诵》:“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有人只知“今朝风日好”,不知“或恐有人来”,人生的履历,真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