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4 10:48
黄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宏利黄莺小孙

小 岸

赵小青

女儿生病了。

赵小青的女儿出生才十个月。平日里,晚饭后的这段时间,总要倚在学步车里戏耍一会儿才睡的。可是今天,赵小青刚刚端到手里一碗红椒炒米饭,还没顾上吃几口,小家伙就又抹眼泪又抓脸,烦躁不安地啼哭起来。赵小青急忙丢下炒米饭,把女儿从学步车里抱到床上,脱掉女儿的小衣服,给女儿垫上小枕头,光屁股底下塞了块柔软的尿布,然后盖好被子。做完这一切,赵小青侧身躺在女儿旁边,一只胳膊环着枕头,另一只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打着女儿。嘴里念叨着,睡吧,睡吧,小宝宝快睡吧……

小家伙终于睡着了,赵小青也打起了盹。饭没吃,脸没洗,衣服没脱,家务活没干,怎么能睡觉呢?可是,好累啊,真累,真累,累极了。她睁不开眼睛了,她小声对自己说,就睡一小会儿,睡一小会儿。可是,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竟然还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乡下老家的院子里洗衣服,坐着小板凳,埋头对着洗盆“嚓嚓嚓”搓衣服,一会儿搓起满手的肥皂泡。肥皂泡越积越多,从洗盆里溢出来,一个一个飘上天空。她似乎变成一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肥皂泡不见了,路边冷不丁窜出一条长蛇来……妈呀,她吓得惊叫着醒来,喊声惊动了孩子。小家伙的身体开始不安地动弹,嗓子又“咳咳”地咳嗽起来。孩子前两天着了凉,没太当回事,不想感冒转成了支气管炎。白天去诊所输了点液,烧退下去了,咳嗽却不见好。医生说至少得三天才见效。

赵小青想起适才的梦。小时候,听大人说,夜里梦到蛇,醒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第二天就会得到意外之财。真是这样吗?嘿,她可不信。她俯身将脑门顶到宝宝的额头上蹭了蹭,还好,汗津津的,温度正好。医生叮嘱要多喝水,帮助排毒。她便坐起来,给孩子倒水,结果不小心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止咳露。止咳露滚在地板上,盖子没盖严实,粘稠的药汁淌出来,空气中浮起一股苦腻的中药味。她皱皱眉,沮丧地撕了一团卫生纸趴在床边弯下去,吃力地将地板上的药汁擦干净,这才喂孩子喝水。

做完这些,赵小青的脑子终于清醒了,她强打起精神下了地。饭桌上还搁着吃了一半的炒米饭,厨房的碗池里堆着零乱的锅碗,卫生间的洗盆里泡着一堆脏衣服。夜已经深了,隔着阳台的窗户,对面楼房漆黑一片。她边收拾饭桌,边端起冷硬的米饭,挑动筷子扒拉进嘴里几口。因为吃得太急,不小心噎住了。哟,这下把她噎得够呛,垂着头,抚着胸口,半天缓不过劲儿。这时卧室的电话忽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在深夜里异常聒噪。她踉跄着跑进卧室,担心铃声惊醒孩子。

这么晚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是女儿的爸爸,赵小青的丈夫张国强。张国强在电话里紧张地问,孩子怎么样了?我刚下中班,才洗澡出来。张国强是一家国营煤矿的矿工,工作的地方在新矿区,距离他们住的地方有百十里地,半月二十天才回一趟家。赵小青巴望着丈夫有朝一日能调回老矿区,这样的话,一家三口就能每天生活在一起了。这是赵小青的一个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小两口私下求人帮忙,请客,送礼,钱花出去不少,可是希望仍旧是隔海相望的岛屿,可望而不可及。

赵小青告诉丈夫,孩子烧退了,但是咳嗽还没好。

张国强说,我问班上的工友了,他们说小孩子最容易发烧咳嗽。你别担心,谁家的孩子不生病呀,宝宝生一回病,就会变得更加结实些。

赵小青知道这是丈夫在安慰自己,她说,我明天是上午的班,你妈说好过来帮我照看宝宝,还得抱宝宝去诊所再输液呢。

张国强不满地说,什么你妈我妈,那是咱妈,你总是这么见外。

好好好,是咱妈。赵小青嘴巴轻蔑地撇了一下。

赵小青本是个乡下姑娘,初中毕业来到城里的酒店做服务员。她肤色黝黑,小眼睛,宽脑门,模样不起眼,心气儿却挺高,私底下报名参加了函授本科会计专业的考试。张国强当时在酒店当保安,他觉得赵小青有上进心,与那些只知道穿衣打扮、吃喝玩乐的城里女孩不同。赵小青则看中张国强的城市户口,她想嫁一个城里人,彻底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两个年轻人互相有了好感,就羞羞答答地谈起了恋爱。后来煤业公司招工,矿工虽然苦点累点,可好歹是国家正式企业,总比有今天没明天,在酒店当保安要强得多。在赵小青的鼓励下,张国强就报名招工进了煤业公司,只是没想到,一进去就被发配到了离家百十里地的新矿区。赵小青的函授文凭拿到手后,也离开酒店应聘去银行做了营业员。虽然只是签合同的临时工,也比在酒店伺候人强一百倍。结婚的时候,婆家为他们买了这套二手两居室四十平米的单元房。除了这套房子,婚礼的其他开销,婆家一概没管。家里的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包括沙发家具,都是小两口婚后一点一点置办的。婆家原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张国强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弟弟,读的是名牌大学,老俩口抠抠索索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剩下的积蓄就全给小儿子留着。张国强是个厚道人,对赵小青说,将来我弟弟出息了,咱们不也沾光吗?赵小青冷笑一声,没吭声。小叔子前一阵刚买了部诺基亚新款手机,打电话又要笔记本电脑。小叔子成绩不错,读完大学还要读研,读完研还要读博,以后工作了还得买房子,买了房子还得娶媳妇。赵小青觉得张国强的弟弟简直就像个无底洞,看到公公的退休金源源不断地扔到那个无底洞里了,想等着沾他的光,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银行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薪水不及正式工的三分之一,工作强度却不小。银行这几年精减缩编,许多小储蓄所关闭了,仍旧营业的,业务便空前繁忙起来。她所在的储蓄所还负责社保中心离退休职工的工资发放,一到月中,老人们就眼巴巴地跑来查询工资卡上的余额,同时取走部分生活费。储蓄窗口前经常排着长队,失去耐心的就骂骂咧咧,仿佛都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工作效率太低的缘故。不敢生气不说,还得低三下四地赔着笑脸,否则他们会投诉你,一旦有顾客投拆,薪水就会被扣掉一部分。

婆婆早在她生孩子前就放出话来,说身体不好,不负责照看孙子。休完产假,赵小青便把女儿托付到一户邻居家。她的工作是半日制,走的时候,把孩子抱过去,下班的时候再接回来。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没工作,愿意帮着照看小孩赚取家用,每个月三百块钱。宝宝前晌后晌都得喂果泥、吃蛋羹,还要喝粥、吃面片汤,隔个十天半月,赵小青就得给人家买鸡蛋、龙须面、水果。一个月下来,一多半工资贴在这上面了。赵小青对不肯帮自己照看孩子的婆婆意见颇大,若是她身体真不好也就罢了,究其实却不是这样的。婆婆是个戏迷,一有空就同一帮票友咿咿呀呀吊嗓子,欢腾结实着呢。这次,若不是宝宝生了病,怕也叫不过她来帮忙。

赵小青知道,婆婆内心里看不起自己,认为她一个乡下丫头嫁到他们家是高攀了。而事实上,她自己也是个乡下女人,早年跟着丈夫才来到城里的。来到城市的婆婆,丢掉了农村妇女奉献的美德,努力效仿城市女性,不屑于为儿孙做牛做马。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拼命往年轻里打扮,脸上的粉抹得能刮下一层灰。赵小青打心眼里不喜欢婆婆,在单位和同事闲聊时,诉说起对婆婆的不满,简直罄竹难书。

洗了碗,洗了盆里的脏衣服,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凌晨两点。赵小青的头痛病又犯了,她去卫生间抹了把脸,又把光脚丫伸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的像个中年妇女。可天知道,她才二十七岁,外面没结婚的同龄姑娘们正是花团锦簇的好年华,出入酒吧、KTV、健身房、咖啡馆,享受着城市最时髦的享受。而她呢?她的青春早在生活的打压下萎谢了。这几天因女儿的病,她食不下咽,睡不成眠,把自己也累得头痛起来,像有把小锯子“嗡嗡嗡”地锯脑壳。吃了两片止痛药,药劲上来,钝钝的,木木的。趁着这个间歇,赶紧爬到床上,拖过被子来,合眼睡了。

第二天到了储蓄所,刚开门就有顾客来了,是个行色匆匆的中年妇女。那女人凑到储蓄窗口问,同志,请问银行卡怎么办?女人窄脸盘,却生了张大嘴,一说话露出肉红的牙床。

赵小青问,你拿身份证的吗?

女人点点头。

有身份证复印件吗?

女人说,哎呀,没有,要去哪里复印?

赵小青说,我们的复印机这几天坏了,你出了大门,向右拐,有一家打字复印店。

好的,谢谢。

十分钟后,女人匆匆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低头从包里摸出一摞钱,一股脑儿递进窗口,让办一张银行卡,存五千块钱。赵小青接过去,先把钱放在一边,撕了页存单递出来,叮嘱女人把应该填写的地方都填好。又提醒那女人,还需看一下身份证原件。

女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包翻找半天,没找着,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哎哟,真糟糕,我把身份证丢在复印店了。

赵小青安慰她,不要紧,一定是你忘记拿了,赶紧回去取吧。

女人风一般跑出了门。

赵小青看着女人的背影,想这个女人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一看就是第一次办卡。像她这样的,办卡干什么呢?而且不多不少,五千块。哼,没准也是送礼的。再过一个星期就是中秋节,这段时期办卡的客户空前地多,有人一办就是十几张,金额大小不等,通常在一万元以下。就像从前逢年过节送烟送酒,现在改送卡了。有公家送的,也有私人送的,密码多是六个六,或者六个零。现在的行情就这样,若想让宝宝的爸爸调回老矿区,实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梦想,她也得送礼。可是,送多少合适呢?她盘算着,少了打水漂,多了拿不出手。唉,她抿抿嘴唇,叹了口气,转身去饮水机旁倒了杯水。

赵小青拿起女人的身份证复印件看时,心里不禁惊叹道,哦,这个女人姓钱!可虽然姓钱,瞧那寒酸的样子,却并不是个有钱人。接着又想,这个姓钱的女人办卡要给什么人送礼呢?她一定有求于人家,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家人,谁知道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赵小青忽然想,遇上这样逢年过节的当口,就算给狗的管事的送张空卡,对方也未必记得是谁送的,就算知道是谁送的,也不好张口质问吧?嘿,想到这儿,她心里一动,脸蓦地红了。她心虚地环视周围,身后的小李正低着头吃路上买的鸡蛋灌饼,前面的小张举着一枚小镜子正左顾右盼地涂口红。里边管事的大吴是银行的正式工,工资比她们高两三倍,此刻正翘着二郎腿看早报呢。

赵小青把目光投向门口,那个女人还没回来。她把五千块钱放进点钞机里过了两遍。她的手里每天不知要过多少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一张又一张,一摞又一摞。她对钞票的感觉灵敏而准确,只需轻轻一摸,就能辨出真伪。然而,她对它们又是麻木的,在她的眼里仅是一张张的纸,再多再厚也“一文不值”。她觉不出它们的诱人与美妙,只有月终发到自己手里的工资,她才会意识到,哦,这些纸张是财富,可以换月票,交电话费、水电费、煤气费、物业费,还有宝宝的托儿费,还能购买蔬菜、水果、面粉……今天怎么了,这些粉色的纸张为什么一忽闪一忽闪的,总在她眼前晃?

阳光从玻璃窗折射到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清洁工刚刚擦过的地面蒸腾着湿气,光影闪闪烁烁的。赵小青手里握着喝水杯,喝水杯是罐头瓶改装的,水温透过瓶子传递到她手上,热烘烘的有些烫。她盯着柜台上的五千块钱,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赵小青一直想买一枚品质上好的玉观音,送给丈夫做护身符。市面上也有便宜的,几十块钱的也有。可是,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既然是护身符,必得金贵些才好。丈夫每天下矿井,虽说是大矿,现代化生产,可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几个月前,他所在的矿区还出过一次事故呢。人倒是没死,可是一条腿残了。五千块钱足够买一枚品质上好的玉观音了,剩下的钱还能给自己添置一枚铂金戒指。她现在手上戴的是银戒指,二十八块钱买的,看上去亮晶晶的,和铂金的没啥两样。她曾对小李小张夸耀是铂金的,特别害怕她们识破她说谎。天啊,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女人再度返回来的时候,大厅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其他顾客。女人挤在储蓄窗口把身份证递进来,显得很焦急,求助似的对赵小青说,能不能快点给我办一下?我还赶着去上班,已经迟到了。

好的,没问题。赵小青说,请输入密码。

还需要密码?女人犹豫不决,问赵小青,可不可以不要密码?又凑近窗口小声说,不瞒你说,我这张卡是送人的,最好不要密码。

赵小青不动声色地扫了女人一眼,说那不行,必须要密码的,你可以填个最简单的数字,比如六个零。

哦,女人恍然大悟,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办好卡,女人慎重地装进自己的皮包夹层,头也不回地走了。赵小青想,这个女人果真傻,连回执单都不要。如果要的话,她会规规矩矩地重新按程序给她操作一次。可是,她没要,谁让她不要呢?反正她办了这张卡也是给别人的,又不是自己用。这就是理由吗?这个理由能成立吗?坏人,无耻的人,罪恶的人,赵小青第一次对自己生出嫌恶。她陡然记起昨晚所做的梦,一条蛇冷不丁窜出来……意外之财,难道这是天意?她拿起那五千块钱,在点钞机里又过了一遍,然后用白纸条一捆,扔进了抽屉。

可是,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钱阿姨

一大早,储蓄所还没有开门,钱阿姨就守在门外了。初秋的早晨带着些寒意,钱阿姨穿着一件麻灰色的西服,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空荡荡的脖颈。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冷风扑面吹来,凉飕飕的。若是在她的面前铺一块塑料布,摆一堆西葫芦、黄瓜、番茄、豆角啥的蔬菜,那样子足像一个赶早市的菜贩子。

钱阿姨兜里揣着五千块钱,她要办一张银行卡。办卡的主意是三梅给出的,钱有一多半是她向老板预支的工钱。按说,这么些年下来,牙缝里也挤出些存款的,往外拿个三五千块,也不是问题。只是,家里的钱都被她零敲碎打存成了死期,若要取,多办手续不说,利息也少好些呢。

钱阿姨就耍了个心眼,昨晚临下班,老板过来收账。她红着眼睛,泪一把涕一把向老板哭诉,说女儿小丽幼师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现在好不容易考进春苗幼儿园,面试合格了,还在试用期,想趁中秋节给管事的送点礼,试用期满了不被刷下来。她想预支三千块钱,顶几个月的工资。老板是个东北男人,单枪匹马闯江湖,几年时间利用擦皮鞋的小生意,积攒起可观的人脉与资产,开了十几家“阿里巴巴”连锁店,主要是给人擦皮鞋,兼维修、护理、保养各式皮具。钱阿姨就是“阿里巴巴”一家擦鞋店的员工。老板面对钱阿姨的恳求,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又拗不过她眼泪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便从钱夹里数出三千块钱丢给她。未了,不忘让她打个借条。

有了这三千块钱做底,钱阿姨又从活期存折里取了一千块,再加上女儿小丽一个月的工资,一并凑起来,总算凑足了五千块。

钱阿姨面相老,实际上才四十几岁,可是看上去,倒像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了。那天在店里,有个女客人问她多大岁数了?她说,喔哟,一年一年过得汽车轮子一样快,总是算计不清自己究竟多大年龄,索性人家一问我多大,我就说是六四年生的。女客人说,哟,钱阿姨,你和刘嘉玲同岁哩。刘嘉玲是谁?哟,钱阿姨,你连刘嘉玲都不知道?真是老土。女客人一边奚落她,一边把手里的杂志送到她眼前,看好了,钱阿姨,这封面女郎就是刘嘉玲。亲娘哟,好漂亮,好年轻,怎么会和我同岁?你就日哄我吧。女客人拍着胸口,不高兴地说,钱阿姨,我没事日哄你做啥?明明跟你同岁的,不信拉倒。钱阿姨忙赔了笑脸,我信,我信,就是嘛,你做啥要日哄我?

钱阿姨的主要工作就是坐在小椅子上埋头给客人擦皮鞋。看上去也没有多劳累,不就是擦个鞋嘛,既不跑也不跳,风不吹雨不淋,可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天气一冷,顾客串糖葫芦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个个都是大爷,等不得半分钟。一个擦完还没从坐椅下来,另一个就急不可耐地迈腿上去了。稍有怠慢,就直嚷嚷,快点吧,我还赶时间呢。钱阿姨一天到晚在巴掌大的小店忙得像个陀螺,下了班,回到家,觉得腰都快累断了。

不过累归累,钱总还是能挣点的。底薪六百,外加提成及服务费,到了旺季,每月都能拿千把块。此外,老板还提供一顿午餐。每天中午,有专门负责的人送盒饭过来,通常是大米肉菜或者大米素烩菜。钱阿姨家里做饭极少沾荤腥,不想出来打工,还能隔三岔五嚼点肉星星,真是阿弥陀佛了。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没技术,二没本事,三没文凭,去餐馆端盘子,人家还嫌不好看,怕影响食欲呢。也就擦鞋店不嫌弃,还把她当个宝。有一次,女儿过生日,还没到下班时间,她溜出去跑了趟菜市场,给孩子买了条罗非鱼。回来正好被老板抓了点,骂她不想干滚鸡巴回去。钱阿姨脸上挂不住,第二天装病没去上班。老板便打电话道歉,说见那么多顾客等着,他也是心急,得罪的地方多多包涵,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好不容易等到银行开了门,钱阿姨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冲向储蓄窗口。营业员说办卡需要身份证复印件,钱阿姨直后悔刚才门外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先去复印一张呢?唉,话又说回来,经一堑,才能增一智。她没有办过这方面的业务,不知道办张卡还这么复杂,不就是把钱喂进一张卡里嘛,看看身份证就行了,干么还非得复印件?好不容易办妥了身份证的事,心急毛糙的,又把身份证丢到打字店里了。一来二去,白白耽误了好些功夫,眼看着超过上班的钟点了,她担心老板碰巧过去,免不了又有一番尴尬。

办好卡,钱阿姨掂在手里瞧了瞧,心想五千块钱换来这么一张轻飘飘的小卡片,还多收了十块钱的服务费,看来这小卡片还真值十块钱呢。她生怕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插进皮包的夹层里。

平时上班,钱阿姨是不坐车的,不就几站路嘛,扯开腿,两脚生风,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可是今天例外,她已经迟到了,要想节省时间,打出租车是最方便的。不过,钱阿姨是万万不肯花这个钱的。出了银行,远远看到有一趟经过的公交车,就一溜烟小跑下台阶,飞奔过马路,追乘上了那趟车。她要去的光明路转眼就到了,车内报站器里传出一个标准的女声提醒乘客:前方停车站,光明路,有转乘三路、五路、二十七路的乘客,请您准备下车。丰华金店店庆十周年大酬宾,欢迎您惠顾。地址:人民东路二十八号……

丰华金店是个小有名气的金店,可是,钱阿姨从来没有去过。路过倒是偶尔路过的,但她从未动过进去看看的念头。就是嘛,决计是不会买的,何必看呢?如果买,包包里那卡上的五千块钱,足够买一件黄金首饰了吧?想到这儿,钱阿姨的心剜肉般地疼了一下,是那种齐刀剜下的,生茬茬的疼。

钱阿姨一件首饰都没有,死鬼男人活着的时候,倒是答应过给她买金戒指的,可是,她连金戒指的味儿也没闻到,他就死了。丢人啊,喝酒喝死的,还是在人家婚礼上。本来胃就不好,喝得烂醉如泥。婚宴散尽,服务员收拾残羹冷炙,听到桌子底下有人呻吟,这才急慌慌打了120。送到医院,胃穿孔,迟了,没救过来。男人死的那年,女儿小丽才七岁,拖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总不见爸爸回来,他到底哪儿去了?

钱阿姨心急火燎地赶回店里,还好,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两个。三梅正给一个顾客擦鞋。钱阿姨问三梅,老板有没有来过?三梅挤挤眼,说放心,没有。钱阿姨又问,小孙有没有来过?三梅说,也没有。钱阿姨便麻利地换上工作服,系上围裙,戴上薄皮手套,开始工作。有一个顾客开她玩笑,钱阿姨,上班时间你开小差,小心我跟你们老板告黑状。钱阿姨佯作生气地说,你告吧,你告吧,以后给你擦鞋的时候,别怪我服务不周啊。顾客笑着说,喔哟,那我可不敢了,你虐待我可以,可不要虐待我的鞋,我这皮鞋两千块呢。

钱阿姨每天擦无数双皮鞋,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双皮鞋摆在她面前,只需几眼,就能识别出好坏。钱阿姨先用一根废牙刷蘸了水,刷净皮鞋边儿的灰土,才开始拿一块小方巾揩了,把鞋油涂在鞋面上,缓缓抹平,再轻轻擦一遍。她说,你这双鞋真两千块钱?那你可上当了,看皮质做工,至多也就几百块钱。顾客吃惊地问,你咋看出来的?钱阿姨得意地笑道,我是做啥的,你还能日哄了我?顾客哈哈大笑。

趁着人少,钱阿姨把卡拿出来给三梅瞧,三梅找了支笔教她在卡上一截贴纸的部分填上钱的数目。钱阿姨说,对了,还有密码的,六个零。三梅从店里的账簿上撕了一张纸,折叠好了,把卡包进去,把密码写到纸上。阿姨佩服地说,三梅你真精,啥都懂。

三梅得意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钱阿姨所在的这家擦鞋店,是连锁店中最小的一家,面积不足十平米。正面墙上挂着一面铝合金镜子,墙角供着一尊财神爷,供台上放着几个黄澄澄的桔子。左侧一溜阶梯式木台,上面一层坐顾客,下面一层踏脚。前面两把铁制的鞋蹬,顾客擦鞋的时候,把脚蹬在上面。右侧一排长椅,供顾客排队等候。角落里有个小吧台,用来存放物品。这家店的员工也是最少的,只有她和三梅。顾客多是办卡用户,根据使用鞋油的等级不同,分贵宾卡与普通卡。卡的种类有不限次数限时间的,也有不限时间限次数的。偶尔也有散客,擦一次收三块五块不等。散客多的时候,收的零碎钱除了上缴老板,钱阿姨和三梅也会偷偷贪污两个。

她们和经常过来擦鞋的顾客都非常熟,总是一边聊天,一边干活,时间在唠唠叨叨中不觉就过去了。

小孙是其中一个,他的工作单位就在附近,隔三岔五总会来擦一次皮鞋。小孙不爱说话,每次来了,随身揣着一张《南方周末》,排队等候时看,擦鞋的时候也看,不哼不哈,城府很深的样子。有一次,她们无意中听到有人喊他小孙,她们这才知道他姓孙。

三梅告诉钱阿姨,小孙的岳母是春苗幼儿园的园长。三梅说,有一次,她听到小孙接一个电话,对方说自己的孩子想去春苗幼儿园,打问怎么收费。小孙说,这个我不清楚,回头问问我岳母吧。三梅知道钱阿姨的女儿就在春苗幼儿园实习,便多嘴地问了一句,您岳母在春苗幼儿园工作?小孙说,哦,是的,是那儿的园长。三梅立刻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了钱阿姨,当时钱阿姨正为女儿工作的事情忧心。

女儿小丽读的是幼儿师范,毕业后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教师,工作了一年,那幼儿园经营不善就关了。之后,小丽寻了好多营生,卖手机,卖服装,还在移动大厅收过费。挣钱多少先不说,总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让钱阿姨老放心不下。正好春苗幼儿园招聘教师,小丽就报名参加了考试,很幸运地通过了笔试、面试,被幼儿园留下来试用了。可是,小丽回来告诉母亲,不要太乐观了,试用期满后,还要淘汰一部分呢。钱阿姨听了,便惶惶不安起来。钱阿姨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有个好归宿,如果这次能留在春苗幼儿园,就等于给女儿遮了一把保护伞。将来结婚有婚假,生孩子有产假,还有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什么的。女儿生活幸福,就是钱阿姨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是没路子也罢了,现在路子送到了眼皮低下,说什么也要为女儿铺铺路。

几天前,小孙来擦皮鞋,钱阿姨双手捧着那双意尔康,又是上油,又是按摩,前后差不多搓抹了十分钟。搓抹得小孙受宠若惊,几次说可以了吧?小孙前脚离开鞋店,钱阿姨后脚就跟出去。她牵住小孙的衣角说,大姐想求你件事?小孙说,什么事?钱阿姨便把女儿的事情说了一番。没想到小孙答应得很痛快,详细询问了小丽的情况,然后郑重其事地记下来,告诉钱阿姨,他一定会把事放在心上的。

事后,三梅点拨钱阿姨,你以为你把人家的鞋当成老祖宗的脸蛋一样伺候就可以了吗?傻帽啊你,这世道不出点血,什么事情都办不成的。人家今天可以答应你,明天也可以找个理由拒绝你。那你说怎么办?钱阿姨忧虑地望着三梅。三梅把右手的中指食指拇指搓一搓,说点票票呀。那要点多少?钱阿姨心里一紧。三梅说,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于是,钱阿姨在三梅的指点下就办了卡,说直接给钱不好,怕人家不收,现在时兴送卡。

说曹操,曹操就到,小孙又来了。进了门,冲钱阿姨礼貌地笑一笑,刚好钱阿姨手里正有活,三梅便给小孙擦鞋。三梅说,我可不如钱阿姨细心,你可担待点儿。小孙说没关系,说完便拿出报纸看起来。

钱阿姨赶紧擦完手里的一双鞋,洗了洗手,一旁已经有顾客等了。钱阿姨说,对不起,我得去趟厕所,您先等一会儿。顾客是个细细瘦瘦、白白净净的女人,不大高兴地说,先给我擦了再去吧,我还有要紧事呢。钱阿姨心想,日你娘的脚,你有要紧事,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呢。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赔了笑,说实在对不住啊,憋不住了。钱阿姨弯腰打开吧台里的小门,取出自己的黑皮包,夹在腋下。她意味深长地冲三梅点点头,瞅了瞅低头读报纸的小孙,便出了店门。

在街边的拐角处,钱阿姨截住擦完鞋出来的小孙。小孙以为她又要提女儿工作的事情,便说钱大姐,我已经和我岳母打过招呼了,她会考虑的。钱阿姨二话不说,一手抓住小孙的胳膊,一手把早准备好的东西塞到小孙手里。小孙急忙挣开钱阿姨的手说,你这是做什么?钱阿姨说,莫嫌少,大姐就这么一个女儿,一辈子都指望她能过上顺当日子,不要像我这样……说着悲从中来,涕一把泪一把的。你必须收下,你若是不收,就是不帮大姐这个忙。大姐求你了,你要不收,我现在就给你跪下。小孙被钱阿姨弄懵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啊?愣在那里又好笑又不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钱阿姨趁机留下那张卡,转身小跑回店里了。

孙宏利

小孙名叫孙宏利,是建筑设计院一个普通的工程师。这天傍晚,他一回到家,就把钱阿姨送自己银行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黄莺。他说,钱阿姨怪可怜的,丈夫去世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收她的钱。可是瞧那样子,我若是不收下,她就认为我不肯帮忙。这么着吧,我先收下,你和你妈好好说说这事儿,把钱阿姨的女儿留在幼儿园。事办后,我再把卡还给她。

还给她?黄莺冷冷说道,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别人,可谁可怜你呀?说着接过卡去,瞟了一眼,说数目也不大嘛。孙宏利不满地说,人家母女俩相依相命,能拿出这些个钱,也不容易了。前几天,我给你妈打电话说这事的时候,你妈就说了,那女孩各方面条件都还行,只是名额有限,托关系走后门的好几个呢。黄莺说,那当然,现在办事,谁不得靠关系?芽你要是还人家卡就早点还回去,至于她女儿的事,就听天由命吧。我和她一无亲二无故,凭什么要帮她的忙?

孙宏利被妻子抢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那你把这张卡给咱妈送去好了,就说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实在推辞不过,让她千万要帮这个忙。

黄莺说,我妈才不稀罕呢,一准给我。说着,诡谲地一笑,最近,我们财务部有个主管的名额,我正琢磨着见跟我们老总,这不正赶上过中秋节嘛,明天我就把这卡给了他。

孙宏利警惕地说,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和妈说清楚,要是事办不成,这卡必须退给钱阿姨,咱可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黄莺生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说一张破卡,又没多少钱,我还懒得要呢。孙宏利见状,忙不迭地对妻子说好话,别生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但钱阿姨的事你得给办了。

黄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傻子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连这点都不懂吗?

孙宏利和黄莺是通过媒人介绍结合的,对孙宏利来讲,算是高攀了。他出身普通工人家庭,而黄莺的父母却是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前些年,建筑设计院还算好单位,如今实行自负盈亏,揽不到业务就挣不到钱。门路广的,脑子灵光的,早跑到外面干去了,只剩下一群安分守己的,老老实实呆着,分些残羹剩肴。腰包里不鼓,说话底气就不足,家里大事小情黄莺一个人说了算,孙宏利唯有点头的份儿。他的性格原本就拘谨,这些年,就越发寡言少语了。

晚上,黄莺吃过饭就下楼去了。楼下的小区花园有个空场地,邻近爱跳舞的居民,晚饭后就聚在一起翩翩起舞。黄莺也是那儿的常客,她想跳舞减肥。她原本也不胖,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减肥是一项长期艰巨、常抓不懈的任务。

孙宏利洗涮了碗筷,收拾干净厨房的地板,便拐进儿子的房间,督促儿子写作业。儿子正读五年级,调皮贪玩,自制力差,抓得紧点,成绩就直线上升;稍微放松点,功课就一落千丈。等孩子写完作业,睡下,已经十点多了。孙宏利隔着阳台的窗户向楼下望去,小区花园依旧灯火通明,铿锵的音乐声传来,不折腾到夜里十一二点,不会曲终人散。

他转回书房开了电脑,先进搜狐的校友录里浏览一圈,意外收到一条消息。消息是外地的女同学丁家玲发来的,只有五个字:陶洁离婚了。孙宏利毫无防备地看到这条消息,登时愣住了。

网络是个好东西,校友录几乎把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都吸纳进来了,有几个爱闹的,常常发帖子、贴相片,孙宏利很少在同学录里发帖、留言,更多时候,他只是个安静的看客。瞧瞧那些名字,看看他们贴上去的照片,仿佛重温过往的青春岁月,令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和惆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感伤。

页面显示丁家玲在线,他赶紧发送消息给丁家玲。他问,陶洁为什么离婚了?丁家玲告诉他,陶洁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她婚后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结婚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丈夫是家里的独子,日子久了,婆家就对她有些嫌弃。偏巧这个时候,她丈夫又有了外遇,还是个姑娘,那姑娘竟然有了身孕。陶洁无路可走,只好离婚了。得知原因,孙宏利托在键盘上的手指悬在空中,好半天没有落下来。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虚弱而浑沌。

丁家玲是陶洁大学时的好友,而陶洁呢,曾经是孙宏利的女朋友。正因为这样,丁家玲才急巴巴地把陶洁离婚的消息转告孙宏利。毕业时,孙宏利与陶洁同众多的校园恋人一样,因为没能分配到一起,劳燕分飞,各自回到原籍。一个在塞北,一个在江南,眼见得隔山隔水失去了联系。起先,孙宏利还抱着一线希望,试图考取研究生,直奔陶洁所在地。然而,想归想,做归做,成不成还得看老天爷。他的考研计划,连续两次落败。这个时候,他得到了陶洁嫁人的消息。在同事的婚礼上,他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酒醒后,他便死心踏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姻。

他之所以隔三岔五惦记着登陆同学录浏览一番,内心也暗含了对陶洁的希望。然而,同学录的名单里没有陶洁,有同学发帖询问陶洁的下落,丁家玲回复说,陶洁从不上网。还有一次,丁家玲贴了一张几个女同学小聚的合影,其中就有陶洁。孙宏利看着那张照片,百感交集,他手握鼠标,把相片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放大到整个屏幕时,陶洁的眉,陶洁的眼,陶洁的鼻子……他端祥了又端祥,感到他们都不年轻了,青春已成为一段往逝的历史。

没有人知道孙宏利对陶洁不仅仅是余情未了那么简单。他对她,还藏着深深的负罪感。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有雾,像是要下雨。但到最后,雨终于也没有落下来。二十岁的孙宏利骑着一辆借来的红旗牌28型自行车,带着陶洁。陶洁背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军绿挎包,穿着一件长袖碎花衬衣,深蓝色长裤,双腿并拢,坐在后座上。双手环着孙宏利的腰,头靠着他的脊背。微风吹在她细瓷般光滑的脸上,她小声哼着程琳的歌:“今天你要去远行,正是风雨浓,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路边一丛丛不知名的嫩黄色小花,在阴郁的天空下,绽放得热热闹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一个妇产医院,陶洁怀孕了。他们不敢到正规的大医院去做人流,因为大医院要结婚证明。若让学校知道了,他们可能会被开除的。私底下,他们打听到郊外有一个妇产医院,经常给未婚怀孕的女孩子做刮宫术,便趁周末赶来了。

那妇产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农家院落,如果不是门上挂着红十字的白色门帘,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医院来。院子里搭着竹木架子,栽种着丝瓜、葡萄等蔬果。有个中年妇女,手里端着一碗面条,正坐在石凳上专心地吃着。孙宏利问,这是妇产医院吗?那妇女抬头瞟了孙宏利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朝陶洁看去,陶洁被她看得低下了头。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是来刮孩子吧?孙宏利窘迫地点点头,问医生在吗?中年妇女说,我就是啊。说着站起身来,端碗进了一间屋子,停了一会儿,穿着件白大褂走出来。她给陶洁端出一杯滚热的红糖水,让陶洁喝下去。孙宏利紧张地问,不会有危险吧?妇女居高临下地说,啥事都有风险,如果你们害怕,就别做了。

交了手术费,妇女就把陶洁带进手术室。陶洁临进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孙宏利,一副无助的样子,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白兔。孙宏利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对他来说,就好像一万年那么长,甚至比一万年都久。他站在窗前,屏息聆听着屋内的动静,有刀叉的碰撞声,有陶洁的呻吟声,还有树上的蝉鸣声……就像一锅热油,沸腾着,煎熬着,令他恐惧难安。陶洁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妇女送了他们几包草药,简单告诉他们冲服的方法,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陶洁,以后再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仿佛深有体会地说,咱们女人的苦啊,男人是不会懂得。说罢,白了孙宏利一眼。

孙宏利揽着陶洁的身体,扶着她,离开了那个简陋的妇产医院。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陶洁依旧坐在后面。遇到路面不平,他就停下来推着走,唯恐颠簸得陶洁难受。陶洁每一声轻微的呻吟,都像扎在他心口上的针。他说,对不起。陶洁说,不怨你,是我愿意的。他自责地说,都是我的错。陶洁便紧紧抱住他的腰,伤心地说,我们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是发生在大三的事,自从做了人流,孙宏利再没敢和陶洁亲密地相处过。他们克制着自己,甚至彼此有意疏远了。男女间的情爱有多深浓,就有多纤弱。时间是一把隐含不露的小刀子,一点点划开了他们的距离。两个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骨子里都有点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懦弱。大学毕业后,他们没有分配在一起,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便没有挣扎就各自退缩了。

这么多年,孙宏利每每想起陶洁,就安慰自己,只要她能够幸福,他就没有什么牵挂的了。即使没有嫁给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心里,只要陶洁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他,陶洁并不幸福,而这不幸福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有可能就是他。他根本躲不掉,也逃不掉。以他匮乏的医疗常识判断,陶洁的习惯性流产与那次简陋粗糙的人流手术不无关系,使陶洁无法成为母亲,而成了婚姻的弃妇。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办?他双手托着额头,喃喃自语,心乱如麻。他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面对多年前的恋人时,也是这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办。

是啊,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李少阳

整栋楼里的人都管李少阳叫李总,李少阳是一家国有建筑工程公司的一把手,公司的大事小情几乎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公司隶属于总公司管辖,李少阳已经在这里干了将近十年,六层的红色办公楼就像是他家里的厅堂卧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亲切得不能再亲切了。前段时间,总公司空出一个副总的职位,他绞尽脑汁想再升一格,上蹿下跳忙活了半天,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被省国资委派下的一个人捷足先登了。因为官场上的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你以为自己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了,冷不丁背后被人捅了刀子。

李少阳已经不年轻了,没能趁热打铁再升一格,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仕途失意的李少阳很长一段时间蔫头耷脑,瞅啥啥不顺眼,看啥啥不对路。整天训了这个骂那个,搞得手下的人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个个避之不及。好在他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短暂的失意之后,就从沮丧中挣扎出来,原来咋干还咋干,把公司上上下下仍搞得一派繁荣。这是他的秉性,十九岁上从农村来到城市,干过电焊,当过钳工,混到现在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已经很不错了。他给自己解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那些不如他自己的人比,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午饭后,李少阳通常会躺在办公室的套间休息一会儿,今天也不例外。他刚躺下,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咚咚咚,咚咚咚,有些胆怯畏惧,似乎是个女人。他皱皱眉头,有些恼火。他最讨厌午休时被人打扰,佯装没听见,继续闭着双眼。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比适才的声音大了许多。李少阳耐不住了,气恼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进来,一边整整衣衫来到外面,坐到办公桌后面。

推门进来的是财务部的黄莺,恭恭敬敬地说,李总,我打扰您午休了吧?

没关系,有事吗?

黄莺径直走过去说,我知道这个时间找您不合适,可是我上午来好几趟了,每次见您办公室都有人……

李少阳不动声色地看着黄莺,等着她把话说下去。特意挑没人的时间来找他,还不惜打搅他的午休,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他说。黄莺是他的下属,做事精干,李少阳对她谈不上好感,当然也无恶感。公司里的女职员在他眼里都是没有性别的,他从来不用男人的眼光去关注她们,无论漂亮的,还是丑陋的,都一视同仁。也有个别女下属给他发个短信,抑或瞅机会给他抛个媚眼,他都统统视若无睹。他深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否则像他的前任一样,会搞得满城风雨,惹来许多麻烦。

哦,他刚才走思了,黄莺说什么了?他只看见她的两片嘴唇在动。他还没有从午觉的迷糊中完全清醒,脑子里乱糟糟的。黄莺怎么好端端放到桌上一只信封,什么意思?不会是写给他的情书吧?说起来好笑,前一阵子他还真收到过一个女人的情书呢,也是用这么一个信封装着。难道,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女人也要来这一套吗?唉,这年头的女人都怎么了,未婚姑娘不认认真真谈恋爱,却要对中年男人撩动春心;已婚妇女不安分守己相夫教子,非要对婚外异性暗送秋波。自打他坐在这个老总的位置上,已经有无数女人在他面前表示过倾慕,什么喜欢他的气质,什么仰慕他的才学。他有什么才学?他初中毕业就务农在家,后来招工来到城里。不过,说起来,他有张工民建专业的硕士学历呢,也能算个研究生。但那张文凭的来历摆不到桌面,他是宁愿忘记它的,从不跟人提起,只有填履历表的时候,才不得不写上。

又走思了,刚才想到哪儿了?对,是情书。那封情书真是写得情真意切,柔情万种,有一段一段的诗文。可惜对方表错了情,他李少阳哪读得懂诗呢。他曾把情书拿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看,朋友读罢“哈哈”一笑,说李少阳啊,这女子何方人氏,还懂得惠特曼的情诗?没想到你满头花朵朵啊。李少阳说,去他奶奶的,老子当年从乡下进城,一贫如洗的时候怎么就没个女人喜欢?现在一把年纪了,倒成香饽饽了。惠特曼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稀罕的话,我就把惠特曼介绍给你。

朋友当了真,问她漂亮吗?

李少阳低头想了半天说,哟,我只见过这女子一面,是在饭桌上见的。当时贪杯喝多了酒,借酒装疯拉起人家的手看手相,没想到就惹下这风流债了。要说她的模样,对不起,我还真想不起长什么样了。

朋友一听,便摆摆手,女子要有矜持之美,像这等主动送上门的,不要不要。

李少阳收回思绪,盯着办公桌上的信封,心想,难道这信封里也有一封情书吗?黄莺这个女人,虽然名字清灵婉转,可模样呆板,毫无女性的柔媚,难道她也对他有意思?现在的女人真没救了,前几天他收到一条可笑至极的短信,当时他正在洗浴中心足疗,看了笑得前仰后合。那短信写着:哥哥,我想死你了,我想念你的小弟弟,实在熬不住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发给他短信的是一个塑钢门窗的经销商,姓宁,曾多次找过他,意欲在他公司承建的住宅小区安装她出售的门窗。李少阳一直没点头,各行有各行的潜规则,建筑行业也不例外,这种事情自有分管的副总负责,他不想插手。当然,如果他想插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当时,给他做足疗的是一位姓史的姑娘,精瘦高挑,姿色平常,但手法地道,不偷懒。每次来这里足疗,他都点史姑娘。史姑娘看他笑个不止,就忍不住问,李总,什么短信这么好笑?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史姑娘看,史姑娘看罢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您认识发短信的人吗?他说,当然认识啦。史姑娘又问,她结婚了吗?他说,应该结了吧。史姑娘便说,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是故意发给您的,您不妨问她,哥哥是谁?她一定会说,哥哥是丈夫。你如果再问她,给你丈夫的短信何以给我?她又一定会说,丈夫外出了,她有些寂寞,不知咋的,就把短信发到你手机上了。

李少阳有些不信,就照史姑娘说的回复:哥哥是谁?宁女士果然说,是给她老公发的误发给他了。他继续问,怎么会把给你老公的短信误发给我呢?果然又不出史姑娘所料,宁女士说她老公出差两个多月了,一直没回来,她很寂寞,也不知怎么的,就神差鬼使地发给他了。还娇嗔道,你的手机号码我滚瓜烂熟,就像长在我手上,不经想就输上去了……

晕!李少阳再不敢回复了,再回复下去可怎么收场?他对史姑娘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比我还懂得多。史姑娘轻轻一笑,我十六岁进城打工,现在二十五岁了,早不小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过?给你发短信的女子一定是有求于你。

李少阳暗暗心惊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姑娘所说的话。他问史姑娘,那你看我是个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

史姑娘抿嘴一笑,您本质上是个好人,但也做过坏事。

李少阳眉毛一竖,何以见得我是个好人?我可不稀罕当好人。又何以见得我做过坏事?我做过的坏事写在脑门上吗?

史姑娘说,您不稀罕当好人也没办法,好人是天生的。就算是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他仍然是一个好人。而一个坏人做了好事,他仍然是个坏人。至于您是否做过坏事,我的确不能肯定。但是,如果你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就成为一家大公司的老总,您觉得可能吗?

李少阳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史姑娘继续说,人生在世,要像荷叶上的露珠儿,又要粘着,又要不粘着。还要像荷叶下淤泥里的莲藕,不要龌龊,又要有些龌龊。

李少阳惊问,这话是你总结的?

史姑娘说,当然不是,我哪有这水平?是从书上看来的,不记得是什么人说的了,好像是个和尚。

这个姑娘太厉害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在她面前,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被剥光了。李少阳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自然生出几分警惕。临走,他多给了史姑娘二百元小费。他想,以后得换一家足疗的地方了。

出了洗浴城的大门,开车上路,走出一截路了,从后视镜里忽然看到史姑娘追赶着他的车,已经追出几百米了。他急忙踩了刹车,停下来,拉开车门。史姑娘跑上前来,手里挥着黑色的手包,气喘吁吁地说,李总,您把这个撂在房里了,我出去倒水,返回房里才发现。您看看,丢掉东西没有?

哦,是他的手包,里面装着手机和一沓现金。他接过手包,心里有些感动。她完全可以留着,让他自己返回去取。包里的现金也没有具体数额,她可以悄悄从里面抽几张,相当于她几天的收入。可是她没那么做,心急火燎地追赶来了。天气很热,史姑娘跑得满头是汗,额前的刘海浸湿了,软软地贴在脑门上,露出几分俏皮的憨态。他心里一软,生出揽她入怀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从包里抽出几张递过去,说谢谢,这是给你的奖励。看着他手里的钱,史姑娘轻蔑地笑了,算了吧,还是留着你花吧。样子像看错了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少阳望着史姑娘的背影,心下有些怔忡。这是个聪明的姑娘,他喜欢聪慧的女子,与聪慧的女子交往,宛似高手下棋,招招式式都耐人寻味。对于那些徒有一张脸蛋的蠢女人,他一点兴致都没有。但是现在,蠢女人也好,聪明女子也罢,他都没有心劲了。

坦诚地讲,早几年他也有过一段婚外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发生了家庭革命,如果不是妻子缠着不放手,他和小周早就修成正果了。不过,他不后悔,真要娶了小周,未必就比现在好。他偶尔还会见到小周,但已经今非昔比,在小周身上当年的清纯已荡然无存。他曾悲伤地想,他爱的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怎么好端端想起小周了?看着桌上的信封,他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拉回到办公室。他抬头看看黄莺,你刚才说什么了?黄莺重复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听清了,但什么心意?他猛地回过神来,抓起信封喊道,黄莺你回来!

但黄莺已经走了。

李少阳打开信封自嘲地笑了,他真是自作多情,这装的哪里是情书,只是一张银行卡而已。看了银行卡,他心里已经清楚了大半。财务部空出一个主管的位置,有不少人盯着,黄莺一定也是瞄上了那个位子。从工作能力看,黄莺完全可以胜任主管的职位,只要能胜任就行,他在工作中向来看重的是这个。而且私下讲,顺水推舟的人情,给谁不一样?只是这张卡,得找个机会还给黄莺。

李少阳把卡连同信封一道扔进了抽屉,许是太忙了,他竟然把这件事忘了。过了几个月,黄莺顺理成章地担任了财务部主管一职,他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曾接收过黄莺的一张卡呢。

周天梅

周天梅开车经过李少阳的公司时,不由地减速,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透过车窗,她抬眼望着那幢红色的高楼,神情复杂。一度,她是这里的常客。有多久了?七年?八年?那时候,她是李少阳的婚外恋人,用现在的话也可说是二奶。不过,她讨厌二奶这个称呼,她喜欢被称作是他的红颜知己。然而,一切都是过去时了,他们之间早就断了。

认识李少阳的时候,周天梅二十三岁,是南湖度假村的服务员,青春靓丽,被称作南湖一枝花。李少阳是南湖的常客,度假村的经理是李少阳的好朋友,每次李少阳一来,经理就让周天梅照顾李少阳。来南湖玩的人都是奔南湖温泉来的,可李少阳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泳,教李少阳游泳的任务就落到了周天梅身上。这样一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

在周天梅眼里,李少阳与那些喜欢用色迷迷的眼光打量自己的男人截然不同,他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正人君子,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暧昧的眼神,没有开过她一句带荤的玩笑。不苛言笑,中规中矩,严肃得像一棵树。时间久了,周天梅心里就对这棵树生出特别的情愫,隔一段时间不见李少阳,就有些想念,少女的情思就这样生根发芽了。她不是不知道他有家庭,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凭茁壮成长,直到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李少阳焉能不察觉?每次碰到她炽热的目光,李少阳就转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可是李少阳来南湖的次数明显多了,以往一个月一次,现在半个月就来一次;以前来了住一天,现在来了住两天。走的时候恋恋不舍,连经理都发觉了,问李少阳,我的老伙计,是不是单位有不顺心事了,怎么来了就不想走?

周天梅知道,李少阳动心了。

那时,她的想法很单纯,她喜欢这个男人,就愿意和他在一起,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以后怎么办?她根本没有想过。后来有一天在温泉游泳,天色已经暗下来,他们还仍然泡在池水里。晚风拂过,起了凉意。李少阳说,小周,我们回去吧?周天梅答应道,好的。她像一条美人鱼,娴熟地从池中央向岸边游来,这个当口,她忽然哎哟一声,在水里扑腾起来。她惊叫自己的小腿抽筋了。李少阳在她的指点下已经学会了游泳,见她在水里大呼小叫的,急忙游过去,拖住她的胳膊。也就是那一刻,周天梅顺势倒在了李少阳的怀里,装作害怕地紧紧抱住他。李少阳并非柳下惠,他回应了周天梅的热情,二人上演了一出水中拥吻的热戏。

等到湿淋淋的李少阳与周天梅双双上岸,俨然已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了。

那之后的一切故事,就变得与这世上许多的故事一样雷同,不再有精彩之处了。相处两年后,周天梅便不满足自己的身份,向李少阳索要婚姻。李少阳嘴上答应了,可是迟迟没有行动。李少阳的妻子得知丈夫的私情后,回娘家搬来援兵闯进周天梅的住处,将她痛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住进了医院。挨了打的周天梅哭天抹泪,要李少阳给她做主。两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李少阳夹在中间焦头烂额。他给妻子承诺,房子财产统统不要,只要给他自由。妻子冷笑道,要自由可以,踩着我的尸体去找你的自由。李少阳没办法,就对周天梅说,咱们分手吧,你去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跟着我没有前途。周天梅当晚就喝了安眠药,送进医院抢救了一夜,李少阳整整守候了一夜。周天梅醒来后,看着李少阳骤然生出的白发,潸然泪下。她哭着说,我走,我听你的话,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

于是离开李少阳,回到了老家,在县城开了一家餐馆。从那以后,周天梅就从李少阳的视线里消失了。在李少阳之后,她经历了很多男人,只是,她再也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哪一个。她相信,除了李少阳,也没有哪个男人真心爱过自己。她凭借姿色与各种各样的男人逢场作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了,再也不是那个纯朴热忱的山妹子了。

后来,她的餐馆从县城搬到了省城,生意越做越兴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偶尔李少阳也光顾她的餐馆,见了面,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他没有单独找过她,她也没有单独见过他。追求她的男人依然一大把,其中不乏佼佼者,只要她愿意,经营一份美满的婚姻不在话下。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赴一个男人的约会。这个男人姓马,是个律师,青年才俊,在她内心里,自觉配不上小马。一个春雨阳光下长大的男孩子,你想,若不是眼高,早被妙龄女孩抢走了,还轮得上她吗?她已是一泓被污染过的池水,表面清澈透明,其实全靠撒了漂白粉。可是,她已经三十岁了,手里没有多少青春的本钱,她必须抓住这个小律师,让他死心踏地地把自己娶回家。

她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周红梅打开手机给李少阳打了一个电话,李少阳大约没有想到是她,在电话里呀了一声,然后才说,小周有事吗?他总是叫她小周,从认识到现在,从没有变过。周天梅说,我在你公司楼下,忽然想起给你打个电话。她夸张地笑了笑,说想去你办公室看看,又怕不方便。李少阳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你来吧。

周天梅推开李少阳的办公室,环顾四周,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但是重新装修过了,地板的颜色、窗帘、办公桌椅都与从前不同了,只有窗台上的一盆绿萝宛似当年,自顾盈盈地绿着。李少阳端坐在办公桌前微笑地看着她。

周天梅夸赞李少阳,你还和从前一样,气定神闲,无多大变化。从前不见得多年轻,现在也不见得多老,时间好像在你身上停滞了。

李少阳说,就像一辆汽车,车身看上去明光瓦亮,可车子里面的零件都老化了。

周天梅“扑哧”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风趣了?

李少阳说,说吧,小周,找我是不是有事?

周天梅皱眉,难道非得有事才找你吗?

李少阳解释,哦,那倒不是。

周天梅说,我要结婚了。

李少阳显然有些意外,但脸上很快现出一丝轻松,说好事啊,那我提前恭贺了。

周天梅心下有些悲伤,这个男人,听到我结婚的消息竟这般开心,好像巴不得我卖了,离他远远的。看来,今天的造访多余了。

这样想着,周天梅就霍地站起来,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要结婚了,没有其他的事,我走了。

李少阳急忙起身问,婚期定在哪天?

周天梅说,怎么,你还参加?

你……你来不就是告诉我的吗?李少阳结结巴巴地说。

周天梅语气不太友善,说算了吧,我来只是告你我结婚,并没打算请你参加。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

李少阳眼见周天梅就要离开,急忙喊住,小周,你等等。他翻开公文包,又拉开抽屉,四下里翻找,黄莺送给他的那张卡忽然闯进他的视线。哦,他眼睛一亮,拿起来追到门口,塞到周天梅手里。

周天梅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少阳真诚地说,你不是要结婚吗?这是我送给你的,别嫌少。

周天梅勉强笑了笑,谢谢你哪,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收下了。

从李少阳办公室出来,周天梅的眼泪就哗哗滚出来了。她担心被人看到,从包里掏出太阳镜戴上。

见到小马律师,小马问,天梅,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像是哭过?

周天梅说,咳,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梦到什么了?不敢跟你说,在梦里哭了一夜。

小马说,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呢,你快说,究竟梦到了什么?

周天梅欲言又止,小马愈加追问不休。

周天梅说,梦里有人告诉我你出车祸死了,我吓坏了,哭着到处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你说,这个梦是不是不吉利?

小马一听乐了,他深情地揽紧周天梅的肩膀,说傻瓜,梦是反的,你梦到我死了,说明我大吉大利,遇难呈祥,好着呢。

周天梅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小马律师,婚礼办得体面隆重,人们都说,穿着雪白婚纱的新娘子就像电视剧《天龙八部》里的神仙姐姐。小马律师听了喜上眉梢,嘿,那我岂不是段王爷的儿子段誉了吗?

结婚半年后的一天,周天梅独自一人去逛街,在一家服饰店看中一件烟色羊绒连身裙,两千多元。她试了试,蛮合身的,打开钱夹付款的时候,看到了李少阳送的那张卡。能刷卡吧?她问服务员。服务员点头说,能。

服务员把卡插入机子,周天梅照着卡上的提示输入密码,页面显示金额不足。怎么回事?服务员以为自己操作错了,重新录入了一遍,还是金额不足。她看着周天梅说,卡里的钱不够。

哎,这是咋了?周天梅也心生疑惑,她让服务员看看卡里的余额是多少。服务员摇摇头,我们没有这项业务,您还是去银行查询吧。周天梅只好交付了现金,拎着羊绒裙走出商店。不远处就有自动取款机,她奔过去查询,结果令她大跌眼镜,卡里的余额竟然为零。

怎么会这样呢?周天梅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卡。她当然不会去质问李少阳,以她对李少阳的了解,李少阳是决不会送给她一张空卡的。可是……她也无意去追究卡的来历。她的青春、爱情,她为之付出的一切,包括眼泪、心痛,都和这张卡一样,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她把它扔在了马路边,她丢掉的也许不止是一张卡,还有自己的过去。小马律师待她不错,她的婚姻堪称美满,拜拜,再见,她同自己的过去彻底撇清了。

在她的身后,被丢在路边的“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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